■石剑南
油城人物
■石剑南
油城虽是因油而生,但时间长了,也便衍生出千种生活,百态人物。随便拉出几个人来,便会让我们感慨万端……
建行油田分理处门口有一个烤红薯摊,摊主大妈比旁边的电线杆还忠于职守,无论风霜雨雪,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冬天虽然朔风凛冽但是想到能与温暖的火炉为伴,想必大妈也不会冷到哪儿去;三伏天酷热如蒸,汗水胜过雨下,再依炉而沽,谁从摊前经过都为大妈“捏一把汗”。
我自小受苦,对红薯可谓是深恶痛绝,别说想起红薯的模样,就是提起红薯这个词儿,我的胃里都泛酸水。但是,每次午饭前下班途经火炉前,那氤氲的香气,使我更加饥肠辘辘,如鼓敲响,似雷滚过。
“小年儿”前网上流传一组图片,在文明礼仪之乡孔孟故里的山东,亲生闺女勒令老妈在滴水成冰的寒风里给自己擦车,擦得不干净还遭训斥。这下可刺痛了广大网民的神经,再联系夏天“青岛大虾”事件,一时间,板砖如雨,唾沫似海,罄竹难书。
红薯大妈在路边明显感觉到行人异样的目光,虽然恰逢唐山创历史记录的零下24℃极寒,那背上还是热辣辣,如芒如刺。小年那天不见了红薯摊,有人琢磨,大妈终于可以放个假啦。“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有了个圆满结局。谁想到腊月二十四早上,大妈如期而至,比早上的太阳还准时。只是脚底下煤炭筐旁一个纸壳子上写下一行字:“我卖烤白薯纯属自愿,所谓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烤红薯摊生意比炉内的炭火还炙热。
不知道从啥时候起,路边出现了一个理发摊儿。树上绑一块旧三合板,用红漆写道“理发4元李”。即便是这样,路过时我也不免担忧,现在美容美发植发护发大行其道,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理发员大言不惭地学着苍井空互称“老师”,满大街无论男女个顶个都跟从西游记下来的小妖精一样,红男绿女,粉墨登场。他这样的剃头摊子能行吗?便宜?现在都不差钱啊。
你还别说,真是“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没几天,便有民工、退休老人光顾。老李是夫妻摊儿,男的他伺候,女的老婆子上手。从最初的一椅、一炉、一壶,发展到安营扎寨——撑个白布棚子。家里的躺椅也搬来了。没有顾客的时候但见老李躺在躺椅上假寐,斜阳从布棚子的缝隙钻进来,在老李的华发上一轮,便有了佛光四射的感觉。老婆子低着头抠手,不知道到哪座仙山上神游去了。旁边收音机里单田芳粗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地谈古论今。此情此景,倒让我等疲于奔命的上班族羡慕嫉妒恨,人要是似老李这样安之若素,泰然自若,搂草打兔子般的无欲无求,也算是活明白了。
一天,退休多年的胖子老田信步走到剃头摊儿,要剃光头。老李搭眼一瞧,心中暗自一惊。但见来人五大三粗亚赛庙里的天王,满脸横肉,狰狞的麻坑随着说话在沟壑间闪烁不定,根根头发虽然全白,没一根杂毛,但是个顶个都跟钢钉似的,个顶个都跟主人一样,不可一世。
见老田来了,不约而同围上了几个看客。因为啥呢,虽然胖子老田横冲直撞,虽然胖子老田怒发冲冠,但是头皮上的褶皱并不比脸上的横肉有骨气。大家都见过沙皮狗吧,那高冷的样子活赛老田,那梯田一样的褶皱更像老田的脑袋。黄土高原一样的沟坎用推子理不干净,用刀剃,“坎儿”随刀走,就算是万分小心也极易挂彩。大家都想看老李如何剃这样的头。
老李把白布单子给老田披挂好,自己点上一根烟,告诉老田一上午理了十几个头,抽根烟解解乏,便跟老田聊上了。
党中央抓贪官决心怪大哩!不管王侯将相,只要露头照抓不误。只是,山高皇帝远,底下的小头头吃吃喝喝,耀武扬威,撇嘴腆肚子的,神气得很咧。老虎好降,苍蝇难打啊!
可不是嘛,操!这些小兔崽子!我们那会儿天天上一线,经常下基层,风里来雨里去,一身油一身泥的摸爬滚打,现在倒好,浑小子们都窝在空调屋里不出来,上网玩游戏,跟女人聊天。唉,一代不如一代啊!
说着说着胖子老田腰杆拔得笔直。
更可气的是,我从家属区出来,不知道哪个小领导的车在我后面直打喇叭,逼得我踉踉跄跄到马路牙子上的草地上,狗日的,大越野车“嗡”的一声,扬长而去,跟死了爹娘一样。听说这车叫什么霸道,真他妈的霸道!我立刻就跟局长打电话告状了,真不是东西,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都。
胖子老田气冲霄汉深恶痛绝喋喋不休之际,但见白羽翻飞,白雪萧萧,不一会儿,老田的头跟“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的汝窑似的,光鲜亮丽,温润如玉。
剃完了,老李收起白布单。
众皆拍手叫绝。
说不清老吴在油城多久了,似乎自从油城家属楼搬进人他就在小区便道上修自行车,当然配钥匙修拉锁也干。应该说老吴是多面手,家家户户修修补补都离不开老吴,就像当红明星一样,大人孩子不一定知道局长是谁,但一定认识老吴。
从老吴身上可以看到油田几十年工服的演变过程,从灰耗子一样的夹克到绿色夹克到天蓝色夹克到羽绒服到丝棉棉袄一直到现在的红袄红裤子。有的是免费奉送,有的是以物易物,跟时装模特似的,老吴的工服不断翻新。有一次,新来的局长到油城家属区拜年,在门口碰见老吴从家属区修锁出来,以为是油田职工呢,上前拉着双手不放,嘘寒问暖,弄得老吴不敢往深里搭话,哼哼哈哈地敷衍,随行人在旁边也不敢挑明,脸尴尬得跟红苹果似的。
小梁在前线上班,中午不回来,孩子在早上七点前送托儿所。跟众多孩子一样,她的孩子对托儿所也深恶痛绝,每次都是哭着喊着抗议。小梁边哄孩子边刷碗,偏偏这个当口水越来越小,塞上皮堵也没刷成碗,停水了。小梁便抱起孩子匆匆忙忙往托儿所一塞又匆匆忙忙登上了开往作业区的班车。九十点钟光景来水了,水灌满池子之后又立即向纵深发展,没多久楼下有了反应,水从门缝里挤出顺着楼道飞流直下,楼前的路上都是水了,整个“水淹七军”。周围邻居们呼天抢地,叫苦不迭,就算是知道是谁家也鞭长莫及。
对,找老吴。
老吴闻讯赶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门打开,根除了隐患。小梁下午从前线归来,不但不责怪老吴,还一个劲地道谢。
魏大妈今天烀猪蹄,后来想起应该买点莲藕,于是便锁上门去东面的菜市场,谁知这一去便忘记了时间,大半晌过去了,魏大妈厨房阳台先是香味飘飘,后来便浓烟滚滚了,邻居发现赶忙去敲门,任是擂得山响也不见门开,情况危急。有人又想起老吴,老吴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避免了一场恶性火灾。
临近年关,好几家反映家里进了小偷,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翻走了现金首饰、顺走了高档手机。大冬天门窗紧闭,房门安好,小偷肯定是撬锁进来的。
于是派出所把老吴带走,一连好几天不见归来,人们便集结一帮人去派出所,为老吴说话,大家都不相信老吴能干这事,老吴虽然是油城附近的村民,但是在大家看来跟自家兄弟一样,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后来,经过蹲守,派出所最终把小偷缉拿归案,原来是附近在建小区的流民所为。大家又纷纷从老吴那里购买超B级防盗锁芯,还是让老吴给换好的。
这几天,老吴电动车搭建的工作台厢板上打出卖老版CD的广告,2元一张。他自己改装的音响里正播放刘欢刚出道时的老歌:
不管生活变化怎么多
你的剪子菜刀还得磨
别看我已经有六十多
我还必须每天去吆喝
磨剪子来炝菜刀……
磨剪子来炝菜刀……
每天都要走进这些我熟悉的大街小巷
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多
“死盯”姓丁不假,更传神的是他的长相。尖下巴,瘦长脸,腮里没肉,楔形文字一样,活脱一枚大头钉。高度近视眼镜跟长在脸上一样,迎面观瞧眼镜雾水一样泛白,看不见镜片后面的眼睛,脑袋间或一抡,眼镜跟瓶子底儿一样泛起圈圈涟漪。
“死盯”酷爱象棋,自小就在少年宫里混,长大后更是痴迷得义无反顾,可怜的婚姻仅仅维持不到四年。好嘛,成年六辈子长在马路象棋摊上,搁谁受得了啊。他媳妇好几次到路边“踢馆”,上去一个飞腿无影脚,别管它车马炮、士象卒,全部四分五裂,个顶个是王八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即便是这样,“死盯”依然故我,丝毫不为所动。无奈,老婆卷铺盖走人,同样是义无反顾。
“死盯”下棋慢,半天不动一个子,很多急性子的都不跟他下,但是喜欢团结一致跟他斗,因为“死盯”慢是慢但鲜有败绩,每次都是起初一一对局、继而三五助阵、然后跟诸葛亮下江东一样,“独战群儒”。
“死盯”赢了棋也没见过他多高兴,偶尔失手也看不出他多沮丧,相反,属于“群狼”那拨,每次输棋都群起而攻之,对“死盯”口诛“鼻”伐,呸!哼!什么玩意!
“死盯”面如止水,眼睛眨也不眨。“死盯”其名,名副其实。
骂归骂,气消了,照样跟“死盯”厮杀。
“死盯”完全是活在象棋世界里。一次,连续战败几拨挑战者后“轻伤不下火线”的膀胱已达极限,给“死盯”下了最后通牒。“死盯”三步并作两步,飞一样扎入不远处的路边公厕,边飞流直下,边徜徉在飞象跳马之中。进来一个妇女看见一个站着撒尿的主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厕所,回头走到标识牌那里仔细辨认,“妈呀”一声,里面埋头擦屁股的女人才知道进来男的了。“抓流氓啊!”一通咋呼,“死盯”猛然醒悟,落荒而逃。
知道是“死盯”之后,大家也没有不依不饶,一个痴呆半神经,谁能跟他一般见识呢。
除了象棋,“死盯”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饮酒。别人喝酒都是找三五个好友,卤味酱货啥的围桌而坐,呼三喝四,七巧八马,煞是热闹。他则不然,连花生米黄瓜都不就,硬是干喝,倒不是猛喝死灌,跟品茶喝咖啡似的,每每启瓶浅酌,眼镜片一白,物我两忘,超凡脱俗。
也有试图拉他入伙加入酒场的,可是他既不夹菜也不敬酒,活脱一个死人样,不招人待见,大家便不再招呼他了。
个别人出于好心规劝他,别这样喝酒啊,伤身。你没看咱油田“四大酒仙”都换了几届了?哪个都很快、哪个有好结果啊!“死盯”不为所动。只是那酒都不是什么好酒,几块的,十几块的,不等。
一天中午我吃饭回来,下象棋的人也回家吃饭去了,唯有“死盯”,瘦弱的身躯裹在大红棉工服里,双手抄在袄袖子里,一个人面对残局沉思,脚旁的酒瓶子默默地陪伴着他。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死盯”,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
老王祖籍甘肃,1972年当兵然后转业到油田,一来就被分配到油气联合站,与油泵打交道。当兵时不知道他打过枪没有,反正对声音敏感有研究,据说他不用检查机油液位,不用观察电机温度,更不用拿个大螺丝刀装模作样一边顶住电机一边贴在耳朵眼里聆听,单单是从泵房外面一走就能知晓里面的运转设备是不是有故障,是不是缺机油黄油啥的,是不是盘根加得过紧,再一进屋,便能准确指出哪台设备出了问题。凭着这样绝活,他当之无愧地被评为技师。
后来,老王功德圆满光荣退休,赋闲在家是一千个一万个闹心,跟临近黄昏时动物园里关着的公狼一样,一圈一圈地转悠。老婆子为这可没少跟他过不去。
有一天,老王在油城大街上瞎晃悠,突然被活动中心临街乒乓球馆里的乒乓声吸引住了,乒乒乓乓,很有节奏感。于是老王有了活干,先是进去看热闹,继而手痒借别人的拍子鼓捣几下,然后是自己买拍子买球,一来二去,居然打得像模像样。什么攻球搓球弧圈球,谈论起来头头是道,手下功夫也不含糊,学会了自己刷胶自己粘胶皮,凭着钻研劲,居然在油城乒乓球界鲜有对手。
一天几个球友切磋完球技又转移战场到酒桌上切磋酒量,有人问起老王,都说四十不学艺,你都退休了,咋打乒乓球上道这么快,水平提高这么高啊?老王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咽下去后说,也不知道是咋了,我一听这乒乒乓乓的声音就想起打一辈子交道的机动设备,这些东西虽然听起来单调无聊,但是设备不同于乐器,玩乐器要求变,雷同了没人稀罕。设备求稳求得是频率相同,稍微发生变化就会给你找事,那么多年跟伺候孙子一样伺候它们,为的是落个心安理得。压弧圈挤弧圈荡弧圈,原理跟车轮的挡泥板一样一样的,反胶的发明盛行使得乒乓球的旋转得到了很大提升,极度上旋如果不眼疾手快地压挤或者通过卸力荡弧圈,稍一疏忽就飞上天了。乒乓球球技虽然需要“快转稳准变”,但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听起来跟机动设备一个道理,只要一直响着说明水平相当,一旦中断就有个胜负。
众人相互瞅瞅,纷纷跷起大拇指,这才是玩主,玩精了都!
民间有言:“操办婚事、料理后事”,所以类似总导演级别的人称作“大操”“大了”。起初,油田谁家有了婚丧嫁娶都是亲朋好友帮忙,石油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那么所谓的“规矩讲究妈妈例儿”便千奇百怪,你说该这样办,他说不能这样办,搞得新郎新娘、孝子姑爷无所适从、无可奈何。
一次,单位有个职工的父亲去世,凌晨四点报丧,我手忙脚乱地赶往医院。平时很少办这样的事,根本不知道殡仪馆的联系方式,医院太平间附近也没有,再说了,谁能在手机里存这样的电话呢?
经过多方打听、数度辗转,终于联系上以前曾经参与送别时的一家殡仪馆。人家倒是很利索,中午一点来钟灵车来了,众人七手八脚刚要把人往车上推,有两个四十岁模样的男人阻拦打横。说是按照民政部规定,尸体属地管理,不允许异地火化。我跟他们分辨,你们也没有宣传,更没有联系方式,我们哪知道这些啊,要是早知道小县城也可以火化何必舍近求远啊?再说了,人家车都来了横竖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吧!
对方喋喋不休,态度蛮横,唾沫纷飞,间或风向飘转还有劣质酒的恶臭。
那咋办,不能搁浅啊。最终我们妥协,车还是用原来的车,纸质临时棺椁用当地的,在我们送人去火化时他们也跟着。等把事都料理清楚,双方的钱都给付清楚,发票索要完整,我们跟对方说,该给你的钱一分也没少吧,但是,我们保留对你们起诉的权利。
这下对方“草鸡”了,赶忙给我们道歉,最终把钱退给我们了事。这里面就有“大了”老范。
后来又零星地参加几个丧事,每次都有老范的身影,听别人说,油城这片他承包了。
“大了”们都喜欢揽工亡的活,因为这个时候苦主怨气冲天,单位理屈词穷,小心翼翼,唯苦主马首是瞻,都想息事宁人,花钱消灾,只要不过分的狮子大开口,都会尽量满足要求的。“大了”们趁火打劫,借机哄抬物价,随意添加流程,推销产品,大发不义之财。
夏天,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去世,老范又是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等摸清楚死者是个领导时,他赶忙出去打电话,不大会儿,来了几拨推销丧葬产品的,什么租摆鲜花啦,什么高级绿色环保骨灰盒啦,什么乐队现场电声数码演奏啦,价目动辄成千上万,看得人都喘不过气来。未亡人——我那嫂子顿时火山爆发,把他们都赶了出去,说我们家老郑一辈子勤勤恳恳,艰苦朴素,看我这样糟蹋钱,他泉下有知也会骂我的!滚!都给我滚!
这几拨人都灰头土脸,三孙子似的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我下楼准备接娘家亲戚,在等电梯当口,听见老范在楼道里打手机。
是呢,觉得是领导,可以多花点呢,谁知道是这样啊。
嗯,对不住啊,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有情后补,有情后补。
哎,哎。
嗯呢,这一“八项规定”、反“四风”,连死人的钱都不好挣了。
唉……
油田的发展离不开地方的支持,油田的发展同样也惠及群众。小侯乃关西人士,处于“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的黄土高原,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家里太惶就投奔在油田工作的姐姐,到我们单位当劳务工。
许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待久了,小侯有点口吃,但是人很随和,也能吃苦,闸门、钢管啥的,扛起就走,不惜力,典型的“讷于言而敏于行”。
工作之余,小侯经常光顾我们宿舍,当年毕业时我们一同毕业的四个学生住一个宿舍。他有时候来看我们打牌,有时候也端个饭盆到我们这里来串门,听我们海吹,连续几次之后才鼓足勇气向我们请教。
我怎么想,想,想不明白,除法怎么越除,越除,啊就越多呢?
怎么可能啊,除法是越除越小啊。
不,不对,除,除不尽,本来除数被除数都是个位,咋越除位数,啊就越多呢?
哦,我们给他解释,里面有个小数点呢,小数点后面就算有再多的数字,也是越除越小的。
不,不对,我还是觉得越除数目越大。
见我们兴致高昂地玩“拱猪”,他也跃跃欲试,偶尔出现三缺一时他迫不及待自告奋勇。小侯天生近视,虽然戴个眼镜也看不大清楚,经常把牌举到灯光下,往往是他还没看清自己的牌呢,其他人早已一目了然,脸上经常挂满纸条,跟个拖把似的。
小侯在油田干了八年,后来因为政策原因被辞退,之后便没有了他的消息。
我是《小说月报》的忠实读者,有一年因为投递员疏忽,缺了我新年第一期杂志,这就像耽于集邮的人一样,全套的玩意缺了一个,无论怎么说都跟丢了孩子似的,无奈便到我上下班经常路过的街角报刊亭问问有没有新年第一期《小说月报》。
书记您好!
咦?我定睛观瞧,小侯。这报刊亭是你的啊?
啊,混,混个吃喝。
你没有回老家去啊?
在家待,待了俩月,找不到活干还,还是回来了。
我仔细打量这方寸之地,里面除了时髦的报刊杂志,兼售绿茶等瓶装饮料,里面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估计是她爱人。
此后,每每从报刊亭经过,我就下意识地留意起来。什么充话费,刮刮奖,安梨糖,脚气康,五花八门。有时也见到过小侯在亭子背后狭小的空地上摆个炉子做饭啥的。
前年我父亲因病去世,此前经常讽刺那些在路口烧纸污染空气搞迷信的我也不能免俗。
摊贩们很能与时俱进,每逢这些节日前后,总是倒腾些五花八门、花花绿绿的东西,摆到路口去卖。
晚饭后我踱到路口,低头浏览那些动辄数以亿万计的纸币、金碧辉煌熠熠生辉的东西。
书记,买,买点草纸就行了,比那些纸币好,好烧还,还便宜。
小侯,你也卖这些?
啥,啥,不卖啊,只要挣钱就,就行。我这也算是响,响应总理的号召,互,互联网+。
哦,那我买二十块钱的。
小侯给我抱了一大捆儿,还人性化地塞给我一根长树枝儿,一盒火柴。
好的,一会还给你火柴。
不,不用了,书记,完事了你直接扔火里就行了。
哦?许是有啥讲究,我也不便细问。
听人说小侯两口子很能干,他媳妇经常在单身职工聚集的公寓门口卖早点,虽然看似小打小闹,人家也在油田买了两套房子,两个孩子也都供到了大学毕业。小侯自己则常年在街角亭子里坐镇,人们称之为“售亭侯”,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的老乡——武圣人关老爷的封号启发得来的。
老胡终于退了下来,干了一辈子政工,除了开会、搞活动、写材料,下棋垂钓练气功都找不上他。眼见一同退下来的老伙计们提笼架鸟侍花弄草,秧歌扭得风一样,棋子拍得山响,可自己就是不好那一口。
闷在家里看电视直跟广告过不去。给老朋友老部下电话聊天不是没在家就是拿“没空”穷对付,气得老胡直喘粗气恨不得拿刀把手给剁了。
你看你老胡,你倒是找点儿事干呀!整天闷在家驴拉磨似的穷转悠早晚得憋出个好歹来。
老伴絮絮叨叨比电视里的广告还烦。
不看电视听听收音机总可以吧。老胡赌气地关了电视,收音机开得震天。
一个嗓音苍白透顶的男中音变了调地向满屋子诉说油城某街某胡同下水道堵塞污水横流,希望通过贵台向有关部门反映解决云云。
嘿!老胡眼睛唰的一亮。烦躁的心如沐春风,乏味如蜡的男中音在老胡听来比《蓝色的多瑙河》还过瘾。
你想杀了我呀!听这些打雷一样的烂玩意儿,烦都烦死了。
老婆子过来关了收音机,广告般的絮叨又泼了过来。
我说老婆子你别唠里唠叨个没完,我这就出去找事儿干。
老胡兴冲冲冲出大门骑上车子,冲着太阳直哼哼。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天擦黑时,老胡急忙奔了回来,到家脸不洗水不喝拧开收音机抄起电话就一通点,抢着进“群众热线”。
喂,红绿灯节目吗?我向你们反映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
这个问题的重要影响是……
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
之后所带来的好处是……
大一二三四,小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条分缕析主次分明轻车熟路。老胡找回了得意的从前,仿佛淤塞的河道一下子迎刃而解。老胡觉得这样过退下来的生活,真比下棋钓鱼扭秧歌与孤寂周旋强得多。
女主持人听得连连点头“是是”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老胡吃完早点抽着烟品着重播,如痴如醉……
骑上车冲出大门。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老胡又忙着搜集下一期节目的素材去了。
如是数十载,老胡跑遍了油城的角角落落。群众拍手称快,电台暗自庆幸。老胡跑得鹤发童颜,自行车换了又换。
除此之外,老胡开办“爱心工作站”,举办“健康讲座”,参与筹备“老年大学”,参加油田退休职工座谈会,搭建退休职工关心油田发展与油田同呼吸共命运的平台,一时间风生水起,蔚然成风。
这天早上,老胡吃了四根油条喝了三大碗豆浆,埋在沙发里品自己的杰作。
累了吧,老爷子。退休在家的长子伺候完自己的花草虫鱼,见日上三竿了,老爷子仍没有动静,就过来搭讪。
没有回声。
前去一摸,冰凉。
送老胡走那天,男女老幼黑压压塞了几条街。
人民公仆、群众知音、大众之友、幸福使者的挽联洋洋洒洒,雪片似的落拓飘逸。
广播电台的悼念别出心裁,接通几条街上的高音喇叭。老胡“面对”数万听众,作起了平生最为恢宏的讲话。条分缕析,思维缜密,字字珠玑,抑扬顿挫。
几条街的男女。
悲声阵阵。
如雪
如雷。
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