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波
9月初,“人民圣战者”组织将最后一批成员从伊拉克转移到阿尔巴尼亚,被迫从其自上世纪80年代起便开始经营的根据地撤出。作为伊朗政府最长久、最强劲的反对者,“人民圣战者”的声势曾一度不在黎巴嫩真主党、哈马斯之下,但在其长期庇护者萨达姆倒台后,最终还是不为亲伊朗的伊拉克新政权所容。2009年伊拉克总理马利基发出逐客令,要求“人民圣战者”成员立即返回伊朗或前往第三国。之后据称是由于美国的压力,该组织的迁出才拖延至今。“人民圣战者”组织的兴衰起落,既见证了伊拉克的命运和美国与伊朗的角力,又是众多曾经或正在中东大显身手的非国家行为体的缩影。
与伊朗、伊拉克和美国的纠缠
“人民圣战者”的命运与中东的当代史一样跌宕。上世纪60年代,一群伊朗大学生以民族主义、政治伊斯兰和左翼平等主义为指导思想创建该组织,旨在推翻伊朗巴列维王朝的统治。由于在反巴列维、反美国上目标一致,该组织曾在1979年配合霍梅尼,赢得了伊斯兰革命的胜利。但在打下江山后,意识形态分歧和对权力的争夺使双方迅速演变为死敌。1981年,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决定逮捕数千名该组织成员,并下令革命卫队向声援该组织的游行示威者开火。而“人民圣战者”则以暗杀为主要手段,进行了相当决绝的报复。当年6月,该组织成员曾一次炸死73名伊朗新政权重要领导人,其中包括霍梅尼之下的二号人物贝赫什提。数天后,新任伊朗总统拉贾伊和总理巴霍纳尔也被炸死。不过,由于霍梅尼权柄日稳,“人民圣战者”不仅翻盘无望,生存也成了问题,其领导人马苏德·拉贾维等骨干力量被迫逃往法国。
1986年,为了请伊朗政府帮助解救被黎巴嫩真主党扣押的法国人质,法国政府将马苏德·拉贾维等人驱逐出境。时值两伊战争,正在与伊朗进行殊死搏杀的萨达姆自然乐得为“敌人的敌人”提供庇护。“人民圣战者”遂将总部从法国迁往伊拉克,并建成了一支以流亡伊朗人为主体的武装,拥有过万兵力和包括坦克在内的重武器。1988年,该组织曾三次向伊朗发动大规模进攻,前两次战果辉煌,缴获总值3亿美元的装备。最后一次名为“永恒之光”的军事行动尽管伤亡惨重,却攻入伊朗境内150公里,号称打死、打伤四万伊朗士兵,震撼了当时的世界舆论。据称马苏德·拉贾维的妻子玛丽亚姆·拉贾维是军事行动的总指挥,可谓中东罕见的女性战场领袖。据西方情报部门透露,“人民圣战者”的追随者中有半数是女性,而且女性在该组织各级领导层中约占了三分之一,这是其他伊斯兰组织中少有的现象。1993年,玛丽亚姆·拉贾维被推选为未来伊朗“过渡政府总统”,长期是“人民圣战者”的绝对领袖(马苏德·拉贾维2003年后便再未现身,据传已经去世)。
1997年,美国以“人民圣战者”杀害六名美国人为由,再加上美国视其为萨达姆的“仆从”,故将其确定为“恐怖组织”。但在2001年“人民圣战者”宣布放弃“武装斗争”且于2002年率先向外界揭露伊朗的秘密核项目后,美国似乎看到它有潜力成为自己制衡伊朗的一枚棋子。2003年占领伊拉克后,美国接受了该组织的“投降”,并宣布其处于驻伊美军的保护下。在小布什执政时期,美国都在利用该组织搜集情报,还有美国媒体披露美国特种部队曾于2005至2009年期间,在内华达州的秘密基地培训“人民圣战者”成员,可能是为在伊朗搞颜色革命甚至是军事行动做准备。但另一方面,美国也未排除拿它与伊朗做交易的可能。据称美国曾考虑过以解散该组织为条件,换取伊朗停止向伊拉克输出武器和情报人员,或者交出其境内的“基地”组织成员。
奥巴马上台后不久,从国内政治和全球战略调整需要出发,宣布从伊拉克撤军。而伊朗则通过教派纽带全方位加强与伊拉克的联系,成功取代美国成为伊拉克的头号外部势力。由于需要伊朗在伊核协议和稳定伊拉克方面的合作,美国对“人民圣战者”的兴趣下降。尽管不少美国国会议员仍将该组织称为反抗“伊朗神权专制”的自由斗士,但美国政府除了在2012年将“人民圣战者”移出恐怖组织名单外,并未再给予它更多实质性支持。最终美国能为“人民圣战者”做的,也不过是将其被“礼送”出境的时间拖延了一阵子而已。但是,迁出伊拉克并不意味着“人民圣战者”势力的终结:在今年7月该组织在巴黎举行的“伊朗抵抗运动大聚会”上,参与者就有十万之众。目前,该组织仍在一些西方和伊斯兰国家拥有办公室,能从海外伊朗人群体和一些敌视伊朗政权的势力那里获得资金支持。
2013年11月1日,“人民圣战者”的支持者在华盛顿举行示威活动。
典型的中东非国家行为体
与欧美的典型非国家行为体多是“高大上”的大型跨国公司,或是被视为“软实力担当”的非政府组织不同,中东最典型的非国家行为体基本上都是一些国家心目中的“恐怖组织”:从“人民圣战者”、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库尔德工人党,再到新近崛起的“伊斯兰国”、叙利亚“征服阵线”等概莫能外。2011年后,中东多国经历变乱,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也门等国中央政府的控制力显著走低,而一些非国家行为体势力则有了显著增长。其中一些组织拥有的财富、武装甚至是实际掌控的地盘,丝毫不亚于一些国家政府。
这些组织多以暴力反抗“强权”起家,自然容易被这些强权的敌人所相中,成为一些主权国家的伙伴甚至是代理人。以“人民圣战者”为例,先是被萨达姆用作两伊战争的马前卒,之后又曾一度被美国居为奇货,用来在核危机时期对付伊朗。一些伊朗媒体甚至指责该组织靠老本行与以色列情报部门合作,参与了多起对伊朗核科学家的暗杀。近年来,“人民圣战者”又与伊朗的地区死对头沙特渐行渐近。曾担任沙特情报部门负责人的费萨尔亲王,今年7月亲临该组织在巴黎召开的大会。沙特官方媒体也热情洋溢地赞扬了这次大会。
然而,外部支持固然重要,但对于这些组织而言,更关键的是其在国内或当地能否赢得长久支持。以“人民圣战者”为例,它毫无疑问是伊朗势力最强、最知名的反政府组织,但它在两伊战争中协助萨达姆进攻伊朗,揭露伊朗核计划,被传与美国、以色列和沙特合作,因而被很多伊朗人视为民族叛徒。相比之下,哈马斯和真主党都因反对以色列积累了足够的合法性,库尔德工人党和胡塞武装也有各自的民族或者部落基础。哪怕是“伊斯兰国”这样“毫无争议”的恐怖组织,最初也赢得了部分逊尼派民众的支持。
教派对抗的分战场
美国向来以地缘政治需要出发,将特定的中东非国家行为体列入或者移出“外国恐怖组织”名单(FTO)。1997年,美国将“人民圣战者”组织“拉黑”,与伊朗改革派总统哈塔米着力改善与西方关系有关。到了2012年,由于伊朗总统已变成了力推核计划的内贾德,美国就顺势将该组织从FTO中除名。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美国对库尔德人的态度,在土耳其的要求下,美国将库尔德工人党定为“恐怖组织”,但对在叙利亚积极配合美国反恐的人民保卫军,美国无视其与库工党系出同门、关系密切的事实,仍坚称它不是恐怖组织。在中东,“是不是恐怖组织”最近也成为教派对抗的一个分战场。今年3月,在沙特的推动下,阿拉伯联盟宣布黎巴嫩真主党为“恐怖组织”,但真主党一直是阿拉伯民众心目中抗击以色列侵略的英雄。黎巴嫩(真主党在该国有议席和内阁部长职位)和伊拉克(政府由什叶派主导)则毫无悬念地对阿盟此举提出了反对。
而这些组织对自己是否被认定为恐怖组织,也有两种态度:要么根本不在乎,如黎巴嫩真主党和哈马斯已经进入乃至主导政权,库工党和胡塞武装不会因此改弦更张,而“伊斯兰国”没有任何“脱恐”可能,更无需为此担忧;要么很在乎,但其“洗白”的努力却未必成功。比如,“人民圣战者”早就放弃了其最初的“反对帝国主义”口号,辩称当年杀害美国人的是窃取组织名义的非法分支,并牵头成立名为“伊朗抵抗运动全国委员会”的政治组织,在西方活动时多使用这个名称,显然是希望与过往的特定经历切割。再比如,原为“基地”组织叙利亚分支的“支持阵线”,改名为“征服阵线”并宣布与“基地”脱钩,试图逃避美国的空袭,并争取以真主党为榜样,转型为未来的合法政治力量。但是外界并不买账,直言这不过是“换个马甲”而已。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