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咬文嚼字的乐趣

2016-12-02 09:18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辰光姆妈辞典

文/庄大伟

那些年,咬文嚼字的乐趣

文/庄大伟

庄大伟上海广播电视台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少儿文学专著一百多本,多部作品获国家图书奖

上次我在“那些年,广播电视一家独大”中,提到过当年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们都习惯随身带一本《新华字典》,咬文嚼字,认真备稿。他们认为广播里发出的声音很权威,必须准确。其实那些年岂止是播音员,各行各业都非常重视祖国文字的准确性、纯洁性。本篇就来谈谈当年我们咬文嚼字的乐趣。

识字从一点一画开始

我出生在1951年,我妹妹比我小一岁。我们兄妹俩都没有上过幼儿园,因为那个辰光姆妈还是个家庭妇女(现在称之为全职太太),有很多空闲时间,完全胜任幼儿园老师的职责。爹爹买来一叠识字卡片,姆妈就用它来教我们认字。四四方方的识字卡片上,一面画着图(比如画着一蓬火),另一面是文字(出现个“火”字)。这种识字卡片,一看就懂。爹爹不但教我们认字,还要我们捏着铅笔去“描写”卡片上的方块字。姆妈耐心而严格,要求我们写字的笔顺要准确,“先横后竖,先撇后捺……”到了进小学念一年级时,我发现我是班级里识字最多的人(后来妹妹也是如此)。

我识的字多,到了二三年级,就开始“跌跌撞撞”看长篇小说了。有一趟我把爹爹图书馆里借来的《三国演义》(不是连环画)带到学校里去看。老师看到了,问我,你看得懂吗?我点点头。老师勿相信,要我念一段,我竟然也能念得八九不离十。老师大惊,后来就叫我做语文课代表(只有班级里语文成绩最好的同学才有资格做的),一直做到小学毕业。做了语文课代表以后,我就不再看“跑马书”了。我放慢看书速度,每当遇到不认识的字,也不再“跳”过去了。我会停下来去翻《学生字典》(后来是《新华字典》),用笔把注音和字义记在自备的生字簿上。我经常翻看生字簿,咬文嚼字。我认得的生字(特别是一些怪里怪气的冷僻字)越来越多。

咬文嚼字,最早的印象是帮助外婆扫盲。外婆是文盲,一个字也不识,只认得钞票(靠颜色分辨)。记忆中有一阶段开展全民扫盲运动,里弄小组长经常会上门来动员外婆去扫盲,参加什么夜校。外婆最反感了,老太婆了扫什么盲?其实屈指一算,那辰光她才五十出头。外婆不肯去夜校,小组长就赖着不走,双方僵持着。记得那个辰光姆妈已经是上班族了,啥地方有辰光来给外婆扫盲?里弄小组长很执着,赖在我们家里不走。我只好出来说,“外婆扫盲的事,我来负责!”我把胸脯拍得乓乓响,小组长将信将疑地走了。我找出识字卡片,教外婆认字,规定一天教一个。外婆也不笨,一天识一个,三个月下来也认得了百十来个字。外婆最开心的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她叫“倪慧英”,笔画不少,她能一笔一画地写下来。那天里弄小组长又上门来了,一查外婆果然已经认得不少字,她在外婆的名字旁边打了个“√”,笑笑,可以回去交差了。我从大衣橱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很灿烂。我这个扫盲小先生,自我感觉非常好。

我是1958年入学的,那辰光老师教的是简体字(资料显示,我国的汉字简化工作从1956年开始,当年1月28日,中国大陆通过《简化字总表》,开始推行简体汉字)。写简体字当然有很多好处,不过我常常羡慕认得繁体字的高年级同学。要晓得那个辰光好多长篇小说印的都是繁体字,而且竖排。为了读懂这些繁体字小说,我开始翻字典学繁体字,日积月累的,看繁体书就没有障碍了。

说到繁体字,我想起了一件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趣事。那时停课闹革命,我们这批哪个组织也不参加的逍遥派,闲得无事,整天没事找事混日脚。某日,隔壁邻居大潘找上门来,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说是从垃圾桶里捡到的,像是老地主留下的“变天账”。是吗?我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有100块银元埋在某某处。大潘看看我,问我,怎么样?你敢去把银元挖出来吗?我拍拍他肩胛,敢!我们一起去!大潘摇摇头,我不去,我出身不好,不方便去……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变天账”,哈,看出破绽来了。纸上落款处的日期“民国六十年”,这个“国”字是简体字。1949年哪来的简体字?大潘是来白相(消遣)我的!我把那张破纸朝他脸上扔去,大骂:“侬吃饱饭没有事体做啊!”大潘吐了下舌头,一副贼头狗脑的样子,佝头缩颈地走了。

捉“老白虱”的快乐

小辰光,家里有块小黑板,这是爹爹姆妈上班前给我们兄妹俩留言用的。我和妹妹则将它当“游戏机”,在上面用彩色粉笔做文字游戏。两人彼此把自以为最难认难写难懂的字词来“难”对方。有时还会相互之间在对方的作文本上寻找错别字(必须是逃过老师眼睛的错别字)。那辰光我们就已经体味到咬文嚼字的乐趣了。我们常常一起争论,一起研究,该用哪些字词来替换更合理、更准确、更有味道。

记得念小学高年级时,我们班从外校转来一个姓梁的同学,书看得特别多,且喜欢吹,好像世界上的事体,没有他不晓得的。我心里有点不适宜,想出出他的洋相。我从小就懂得一个道理,只要侬盯住一个人,迟早能发现这个人的缺点。很快我就发现梁同学的一个缺点,常常念白字。好,白字先生!我就抓住你的软肋,跟你“研究研究”冷僻字。一次他在讲一个阿凡提的故事时,把“三石(dan)米”的“石”(dan)念成了“shi”。“错!错!错!”我打断了他的“演播”,告诉他,那个“石”字,此地不念“shi”!他不买账,一旁的同学也在瞎起哄。没办法,我只好把他拖到老师办公室,请老师来评判。评判的结果,当然是他错了。他当然很齁(恼火),想报复我。第二天他当着大家的面前,死样怪气地问我:“庄大伟,你晓得‘冰冰瀴’的‘瀴’哪能写?”“‘冰冰瀴’是上海话,字典里又没有这个字的啰!”“错!错!错!”他也给我三个“错”,哗啦啦翻开字典,我一看,闷脱。第三天,我又跟他为“够”“夠”的偏旁争论不休,两人脸红脖子粗,像两只争霸的小公鸡。就这样两人大战十多个回合,我依然居领先地位。梁同学战败后并不甘休,记得有一天放学辰光,我正在收拾书包,他突然走过来,喉咙老响:“庄大伟,侬认得这两个字吗?”同学们照例又围上来看白戏。梁同学从练习簿上撕下一张纸,歪歪扭扭地写上“貔貅”两字。嘿,正中下怀,我前两天刚从《七侠五义》上看到过这个词,在字典里查过,“貔貅,古书记载的一种招财神兽,有嘴无肛,能吞天下财而不漏,只进不出、神通特异,故有招财进宝、吸纳四方之财的寓意……”小辰光我的记忆力很强,过目不忘,我一口气从大脑记忆库里检索出“貔貅”的读音和解释,来了个“阿宝背书”。对方吃瘪,只好勿响。

自从“岳飞枪挑小梁王”以后(不好意思,我把自己比作了武艺高强的岳飞),我们俩还经常见面过招,各自把搜集来的冷僻字来“将”对方的“军”。后来我干脆回家去翻老古董,从相传的《说文解字》《康熙辞典》中挑出怪里怪气的字去“将”他。后来我慢慢发觉,同学之间聚在一起吹牛皮,梁同学只要看见我在就滑脚(溜走),或者朝我抱拳,笑笑,暗示甘拜下风。这倒反而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我也常常抱拳还礼,“相逢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再后来我发觉,梁同学对不认识的字,再也不是“秀才读半边”了。也好,少了一个白字先生。

从小,我就对铅字排印出来的文字,有一种神圣感。总认为印出来的东西,都不会错。那辰光爹爹把买晚报的任务交给我。记得每天下午5点敲过,我就来到邮电局柜台前,等待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民晚报》送来。来买晚报的基本上都是些被家里大人差来的“小萝卜头”。“新民夜报,夜饭吃饱,早点睏觉”,是每个小囡都会哼的儿歌。而吃过晚饭,一份晚报(好像当时只有4版,后来变成8版……)就在一家四口人之间传来传去。记得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报纸上有个错别字。我一拍自己的额角头,大叫:报纸上的字,怎么会错呢?勿可能咯!勿可能!我有点胆怯,指给爹爹看。爹爹大惊:真的呀!一旁结绒线的姆妈,马上怂恿我给晚报写信。我还真的给晚报写了封信,晚报也真的给我回了封信,表示感谢,并赠笔记本一册。

自从《新民晚报》上捉到了“老白虱”之后,我“胃口”大开,明白印在书报上的文字也会有错。我读书读报开始留心,果然没有多少日脚,我又在一本书上捉到了两只“老白虱”。这本书的书名我至今都记得,叫《夜奔盘山》。当时我开心得不得了。

我有一个爱翻字典的习惯。碰到不认得或者吃不准的字,我总会把它记下来,然后去查字典。几乎所有的语文老师都说过,字典是个不说话的老师。几乎所有的语文老师都要求我们要跟字典交朋友,碰到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词,不要“跳”过去,记得要去问问“不说话的老师”。我不仅经常翻字典,还喜欢一页一页的看。我手头的《新华字典》不知翻烂过几本(目前保存的《新华字典》最早的版本是1962年),后来就看《辞海》,曾经有一段时间每晚临睡前都要看上一二页。粗粗一扫,我的书橱里还有《唐诗鉴赏辞典》《宋诗鉴赏辞典》《常用典故词典》《中国成语大辞典》《中国俗语大辞典》《中国历史文化名城辞典》《世界名诗鉴赏辞典》《简明吴方言词典》《沪语方言辞典》《同义词字典》《红楼梦辞典》等几十本字典、辞典,而看上去弹眼落睛的,要算那套中文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共20卷。

我偏好阅读含金量高的文本,比如古诗词,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钱钟书的《围城》……慢慢地咬文嚼字,细细地品味、咀嚼、解读、理解,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春风又绿江南岸”,将“到”改为“绿”,多么传神;“僧敲月下门”,把“推”改为“敲”,多么逼真。忙忙碌碌的现代人,哪来的这份闲情逸致。最近在朋友圈里读到一篇短文,标题“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瞎忙”。想想我们“瞎忙”的事还真不少,真不如安下心来,给自己找一份“咬文嚼字”的乐趣。

我在做少儿广播节目时,曾经慕名采访过一所小学的“啄木鸟小队”。这个小队的同学常常在课余时间逛马路,寻找招牌、路牌上的错别字,像啄木鸟捉树干里的害虫一般。我们应该有这样捍卫祖国文字纯洁的“啄木鸟”精神。后来我把这件真人真事,写成了一篇小说“上海来的小客人”,发表在2010年的《少年文艺》上。

我写过很多书,跟出版社的编辑交往也多,印象最深的是辞书出版社的杨宝林先生。1996年上海辞书出版社给我出版一本《一百个写作技巧》,室主任杨宝林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每个引文出处必查。他改过的校样令我汗颜。记忆很清楚,我在书中提到《烈火金刚》这本书,他就查出来,应该为《烈火金钢》。《一百个写作技巧》出版后,很受欢迎,印了好几次。后来辞书出版社又给我出了《写作100法》《阅读100法》。如此认真的老编辑,真值得我好好学习。

我当了30多年的编辑,咬文嚼字已经成了我的职业习惯。每当读到错字、错句,或者词不达意之处,不管是在改稿子,或者是在阅读一本已经出版的书,我都要把它们一一勾画出来,然后改正。我喜欢改稿子,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人家的,每捉到一处“老白虱”,心里就涌起一种愉悦。看来,我是天生做编辑的料。

“网语”看上去有点吓人

不过话又要讲回来,读现在的文稿,不管是书报杂志,还是电视屏幕,“老白虱”是越看越多。我的那种捉“老白虱”的乐趣,正在日渐消退。

发现大饼摊上的错别字,你不买大饼去捉“老白虱”,只会“多管闲事多吃屁”。但面对巨大的广告牌,甚至是给人指路的路牌上的错别字,你心血来潮去给有关部门打只电话,人家皮球一踢,睬也不会睬你。最夸张的是前不久我去游览江南某南宋石刻公园,竟发现新造的一座石刻牌坊上,赫然刻着“高山仰至”四个大字,把“止”错刻为“至”!我告诉公园管理人员,那位朋友一脸茫然,嘴里“呜哩嘛哩”地说着当地的土语,也听不懂他在说些啥。反正我讲过了,就像看稿子发现了错别字,已经圈出来了,你订正不订正那就是你的事体了。

如今面对光怪陆离的网络世界,不规范的字词句,不时映入我们的眼帘,已经到了见怪不怪的境地。大量的“网语”,把“吃饭”写成“次饭”,把“不要”写成“表”,把“长知识”写成“涨姿势”……比比皆是。除了网络乱象,电视里娱乐频道这种瞎七搭八的“网语”最多,常常听到主持人们在节目里调侃,什么“好大喜奔”“不明觉厉”“累觉不爱”……弄得中老年人一头雾水。此类“网语”也频见于诸多书报杂志。我最担心的是如今的学生,他们可得注意了,考试时乱用这种不规范的“网语”,阅卷老师会毫不留情的把它们一一捉出来,一一扣分!

每当发现书报杂志上出现错别字或用词不当之处,我习惯于将它们圈出,改正。这似乎成了我的职业病。都说,老编辑都有这种毛病。不过现在需要圈出来改正的地方,实在太多!“逗比”“屌丝”“傻逼”“草泥马”“然并卵”……满天飞,不但在网络世界里铺天盖地,在广电、纸媒上也是横冲直撞。据统计,去年(2015年)“逗比”的使用频率超过 “抢红包”而独占鳌头。方块字直奔“脐下三寸”的趋势,看上去真有点怕人。相比之下,“帅哥”“美女”“高富帅”“白富美”“小鲜肉”“老腊肉”……这类指代身体、金钱的说法,还算比较温和。现在无论市井草根,还是学界大佬,似乎不爆上几句粗口,就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接地气和生命力。

唉——只能一声叹息。诚然语言需要有个进化的过程,但同时需要一个净化的过程。在进化过程中净化,在净化过程中进化。岂有只进化不净化的道理?由此想到,在如今人们不屑“咬文嚼字”的年代,开展一些“我爱祖国文字美”之类的知识竞赛,实在功德无量。中央电视台举办的《中国诗词大会》,教育电视台录制的《我爱汉字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咬文嚼字》……我都要为她们点个大大的“赞”。

纯洁祖国语言文字,不应看作小事。让我们一起来为纯洁祖国语言出一份力,一起去寻找“咬文嚼字”的乐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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