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 风
子夜歌
◎随 风
图/无 轩
清晨江面的雾气还未散尽,三两只寒鸦已扑棱棱地飞过,带着些许寒气,将深秋的节拍不断拉长。她孤身伫立江边,像与天地合为一体,闭上双眼,思绪飘飞到从前……
很久之前,子夜就知天地是有旋律的,万物有声,哪怕花草树木,也是踩着某种节拍在繁茂或枯萎。可世人多汲汲于功名利禄,反倒失了初心,将能听到天籁的人归为怪力乱神。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神明,有的只是在绝处也要盛开的生命。
四季在子夜的心上踩出不同的韵律,将悲欢诉尽,离合唱遍,耳畔萦绕的声音让她忍不住泪流满面,或感动,或伤悲,这些声音共同的特点就是如潮起潮落,永不停歇。有人说她多愁善感,也有人说过慧则易伤,子夜只淡淡一笑,道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开始和着这样的伴奏写词,那字字句句仿佛早就刻在她心上。她只需提起笔,让脑中画面流出指尖,汇聚在纸上。
她在《春歌二十首》中这样写:“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新燕弄初调,杜鹃竞晨鸣。画眉忘注口,游步散春情。”
这是子夜最爱的季节。春风融化了冬天的料峭,暖阳洒满人间,春天这般展露它的慈悲,不需人们三拜九叩,它都一视同仁,寒冰碎尽,人间回暖。
纵使后来子夜的双手在冷冬中冻得无法蜷缩,她还是能够忆起此时的温暖,然后露出一抹脆弱的笑容。这时她的爱人还在,会反手变出一支玉钗,不见得是多么精致的材料,可在子夜眼中,却比其他名贵钗子都珍贵。他带她去郊外踏青,却恪守礼仪,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笑容温和。
正是人间好时节,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子夜心中也有一朵花在盛放,一寸寸花开的声音,就像有许多欢喜在歌唱。
可春天太短,连道一声离别都显得仓促,不知何时树梢上的花朵零星残败,她的爱人也踏上去远方的路,只留下一封不要再等待的信笺。可子夜又怎能真的不去等待?烦闷的暑气迟迟不散,蝉鸣声声,像在诉说她的憔悴。这时子夜有很多话想说,但当初耐心听她叽叽喳喳的人已经不在,她只能将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写进《夏歌二十首》:
“春桃初发红,惜色恐侬擿。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秋风渐起时,子夜依旧一个人。恍惚中她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想来他早有预料,所以让她不必等待。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子夜也有着撞了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秋夜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子夜倚窗遥望十五的月亮,月光不会因为人心忧悒而失色,但人心却会因月光黯淡而蒙尘。她低唱着《秋歌十八首》,许是因心情太过沉郁,连子夜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秋歌无法再吟唱下去,因为每一句都在泣血。就这样吧,十八首,正如她的心情,尚不能圆满。
再后来,子夜想要看看世间的生机,却发现天地早已变了模样。她无法在空中寻到大雁的痕迹,也无法在花园里找到昔日的青草。冬天脚步轻,可痕迹又太明显,所以它在子夜面前总是藏不了太久,就在她的字句中不小心显露出残忍的面目:
“蹑履步荒林,萧索悲人情。一唱泰始乐,沽草衔花生。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如今只剩《冬歌十七首》,剩下的三首已被冻在那个冬天。春季再来时,也没能化开,因为太深重的感情总喜欢藏在最深处,不轻易示人,然后与那个时代冻在一起,带着子夜的才情,停留在时光最深处。
人生总是如此聚散分明,不给人留下半点妄想。她差点就忘了那人的模样,也习惯了孤身唱着四季的歌。有情人已离开,但无情的万物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直到有天,子夜在铜镜中看见自己的模样,明明年纪尚轻,眼角已有细细纹路,青丝也染上点点霜白,曾有人盛赞她歌声优美,可现在人人避之不及,仿佛害怕她身上的凄厉会传染一般。天地间的感情在她身上承载,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泪珠在她眼角滑落,点点晶莹的光芒却是她活着的力量。是的,她的生命仿若蒲柳,在世间风雨中起起伏伏,因为柔软,能够听到许多呢喃,但无论风怎么吹,她都依然存在,无论等待多么孤苦,她还是选择坚持。
有个声音在她耳畔轻问,若有来生,你还愿意用生命倾听这些声音吗?这时她已阖上眼睛,嘴角却还带着隐约的笑。答案显而易见,子夜自然愿意,不是为了“才女”的头衔,而是因为她体会的快乐与悲伤,都比别人更真切深刻。这样活过一场,再没什么遗憾。
后来的人再写四季,也只是在子夜的四季歌中有所进益,谁又能真正跳出她设下的窠臼呢?那本来就是四季的节拍,是宇宙的呼喊,流过她的血脉,流过她的笔墨,然后流淌在纸上。她用才华书写一生,用一生等待来缅怀一个故人。
他生莫作有情痴,今生也不要再听子夜歌,因为这歌声里的感情太深,起初你以为那只是子夜的声音,到后来发现,不知何时竟也有了你的情感,让人轻易便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