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莫
纸短描不尽,明月照高秋
◎叶 莫
图/弥 鹿
薛绍徽遗留下来的唯一照片已被染上历史的痕迹,泛黄而粗糙,细细观之,却能看出她目光极亮,下颌微抬,双手紧握,神色有些拘谨。让人很难相信彼时青涩的她能吟出“危巅通北斗,半野尽南荒”这般雄浑刚健的诗句,且早已成为闽南一带有名的才女。
她出生时清朝处境已岌岌可危,然她父亲是一方乡绅,生活尚算富足。因她是幼女,父母对她格外疼爱,常以诗书戏之,加之她天分极高,抚琴泼墨,学诗属文,皆能触类旁通。
彼时她虽极喜父亲书阁的幽静,却也不失孩童顽劣,常将书案上的徽墨打翻,信手涂鸦。父亲见状总会假装正经地说他们家出了个大画家,日后怕是无人敢上门求亲,而她在一旁佯装不懂地娇笑。
她的精力尤为旺盛,读书之余,每见母亲拿着针线物什坐在中庭树下刺绣,便兴致勃勃有模有样地学,笨拙地绣一些样式简单的花卉虫鸟,事后还会一脸得意地向母亲邀宠。久而久之,她于刺绣一艺也十分娴熟。
然而,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转眼便因母亲的离世而一去不返,雪上加霜的是,父亲也因病于三年后撒手人寰,彼时的她年仅12岁。年幼失怙,她却异常镇静,料理完后事,她如往常一般坐在树下看书。几缕日光在她的长睫下留了一片阴影,睫毛许久都未颤动分毫,她分明是在出神。疼爱她的人都走了,怎会不难过呢。
不久,她被送去姨娘家寄养。但她未及预料的是,向母亲学来的刺绣很快便有了用武之地。她自幼受父母疼爱,不曾受过半点委屈,亦不懂这世上还有个词叫“重男轻女”,何况于姨娘家人而言,她终究是个无甚用处的外人。终于明了时,她只能咬牙将反驳的话咽回,此后便用刺绣所挣的体己补贴家用,这才换来姨娘的笑颜相对。
初至姨娘家时,她带了父亲的藏书,常挑灯夜读。某日她听闻当地文人要举办“诗钟”比赛,且赢得比赛之人会得到一笔不菲的奖金,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她思忖良久,最终用哥哥的名字写了几首诗投稿。
几日后,她收到书信与奖金,方知自己的诗作被列为上选。牛刀小试后,她有几许得意,却不至骄傲,反而更加孜孜不倦。
相思染
楚国的桃子又熟了,红白相间果实累累。只是桃林依旧,不见佳人挥鞭。
——《芈月传》
后来她作的《秦淮赋》颇有大唐遗风,纵横捭阖,汪洋恣肆,引起文坛轩然大波,时人对她的称赞不绝于耳。世人都道她天资卓越,无师自通,却不知她于那些无尽的长夜中,是如何忍受着无人可解的孤寂,独自徘徊在艰深的古学之中。对世人的褒奖,她只一笑了之。
尽管后来生活有了改善,她仍喜打诗钟挣零用钱,“日赢数百文,夜则购酒肴行乐,且得存余酒度岁”,不过那已不是为盈头小利写诗,而是一种文人逸趣,更是对往事的怀念。她曾说若不是那次得奖,怕是遇不上给予她后半生温存与安稳的良人—她的丈夫陈寿彭。
当时享誉福州诗坛的陈寿彭刚从船政学堂毕业,得知获奖之人是个豆蔻少女,读罢诗后爱慕不已,未过几日便登门求亲。
未经情事的薛绍徽对才貌俱佳的陈寿彭也一见倾心,然而她自小便知“自媒之女,丑而不信”的古训,坚持要远在广东的叔父先应下这门亲事,她才答应嫁给他。于是直到次年,两人才完婚。
婚后的薛绍徽不再有寄人篱下的局促,每日用心经营着初建的家庭。陈寿彭是个思想先进且懂风情之人,薛绍徽从他那里知晓了许多此前不曾接触的思想,也从他那里得到了这些年缺失的温情。两人都喜作诗,常一同切磋琢磨,生活十分美满。
三年后,陈寿彭开始频繁出国游学,薛绍徽虽万分不舍,却把更多心思放在学习填词上,只因她觉得婉转清丽的小令才能表达她的一腔柔情。她极具慧根,曾写一阕《南歌子》寄托思念:“弱水三千里,蓬山一万重。几番下笔复从容。惟写平安两字托飞鸿。懒折梅花寄,闲将豆蔻封。莫辞惜墨意匆匆。两地相知只在不言中。”相思只在寸字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光飞逝,六七年光阴皆在两地分离中悄然而过。待到陈寿彭回国时,国内局势已十分严峻,大清王朝摇摇欲坠,一时间人人自危,名流士子纷纷开始变法图存,而薛绍徽与陈寿彭也一同参与了戊戌变法。
此间,纷乱而新颖的西方思想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觉得新奇的同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幸得游学经历丰富的陈寿彭引导,她才得以抽丝剥茧,找到她的兴之所在—学习英语。此时国内形势愈发紧张,而她却一心闭门学习。学会基本的语法词汇后,她便开始阅读英文原著,每遇艰涩不懂之处,都向陈寿彭求教,眉目间的神情像极了年少时向母亲学刺绣时的执着与认真。
与纷扰的外界相比,薛绍徽一家的生活却有着隐居般的闲适淡泊,时光在相夫教子与读书写作中倾泻而过,而她从中得到的滋养也愈加丰厚。数年后,英文于她已算是第二母语,她也不再满足于阅读,将外国著作译成中文,供更多国人学习的想法由此产生。
在陈寿彭的鼓励下,两人共同翻译了法国科幻小说《八十天环游记》—第一部科幻小说的中译本一经出版,好评如潮。想来那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日子,每日从朝阳东升至月上中天,行坐起卧间两人谈论的都是如何将一句英文译得更富中国风味,且能保留原著气息,这般切磋琢磨间大作已成。
她欢喜见到人们手捧她的译作沉迷其中,故事里的奇幻世界她看过无数次,甚至熟悉到能闭目成诵,可听见别人的议论,她觉得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她像是得到某种动力,此后愈加孜孜不倦地从事翻译工作,数本名著就这样在她笔下变得细腻鲜活,进入国人的视野,而她也终于成为中国第一位女翻译家。
据说她擅长占算,曾两次劝阻陈寿彭参与战事,均被她言中—陈寿彭的许多昔日同窗死于这两场战争。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自己竟在最好的年华与世辞别。1911年,她因病逝于北平,年仅46岁,彼时她想要完成的《国朝女文苑小传》才刚刚开始动笔。
她逝世后,子女们为她集结了《黛韵楼遗集》四册,分别由当时四位文学巨擘提署扉页。黛韵楼是她和陈寿彭的书阁,黛眉深浅雅韵长存,想来这是对她一生最贴切的总结与纪念了。
相思染
她们都说情爱是世间最甜美的东西,比糖果还甜,是真的吗?
——《青丘狐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