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钧尧
台湾文学杂志《幼狮文艺》主编
岳父访军营
吴钧尧
WUJUNYAO
台湾文学杂志《幼狮文艺》主编
出生金门昔果山,东吴大学中文所硕士,《火殇世纪》写金门百年历史,获文学创作金鼎奖。曾获《联合报》《中国时报》小说奖及梁实秋等散文奖。著有《遗神》《热地图》等十余种,绘本作品《三位树朋友》获第三届台湾出版奖
岳父在金门服役,且是自愿。那是在两岸烟硝的时代。
岳父自愿服役“前线”,让他当了好一阵子的英雄。但我好奇,岳母送刚订婚的夫君抵前线,心中岂不悲凉?岳父冒生命危险到“前线”当兵,是透过分离与战火,考验爱情?
透过妻子转述,得知岳父与金门的关系时,岳父母已经六十开外。青春日远、老年渐近,偶尔提到此,他们常目视他方,仿佛听着不相干的事。有时候,他们眼神有一丁点炽热,仿佛在说,无论事隔多久,爱情总是曾经燃烧的火焰。
我没有问岳父安着怎么心志,投往“前线”,而且是离大陆更近的小金门;也没问岳母怎么眼巴巴写信与张望,倒是岳父提到,六○年代自愿服役“前线”,是桩大事,被当作“莒光”楷模、军人榜样,因此获得特别待遇。“连长会故意找些清凉的差事给偶作。”岳父一口台湾国语,“我”常发音成“偶”,特别有喜感。
岳父常叼念,要回去服役时的营地瞧瞧,一念许多年,仿佛那是极难完成的愿望。关键在于金门长期的军管体制。在以往,亲近它、离开它,都犹如天涯。长一辈的人,对于台湾海峡、对于和平与战争的那一道线,都觉得无比遥远。尽管金门开放观光久矣,但想起金门,并不是想到距离,而更想到时间、更想到历史。
当妻子提议,可以择期探访金门,我岳父满脸狐疑,再释然地说,“偶都以为金门很远很远,这一生,再也到不了”。
小金门,又称烈屿,在金门本岛的左上侧,搭船约二十分钟可到,我们先于金门本岛,参观坑道、碉堡以及酒厂,再前往小金门。邮轮上,岳父是兴奋的。在金门海域,他可曾怀想青涩光阴,一切都还青,一切都有无限可能,而今岁月熟了、人也熟了,当年臆想的青,是否合乎后来的红?期许与落差,让人间有了悲喜,也许该聚焦的不是成功与否,而是值或者不值?
我们邀请小金门作家林妈肴当地陪,协助寻觅,仍没找到岳父驻军的营区。他不免惆怅。那个消失的营区,有他日日夜夜唱歌答数的广场、有他逃脱现实的眠床,或是他,伫立营区大门,等待邮差捎来远方的情书。
我没想到,真正让岳父的探寻之旅有了意义的,是岳父的母亲、妻子的阿嬷,参加了行程。她已经八十多了,爬楼梯进坑道、到海边挖蛤仔,完全不输人。后,她常居南部,有次北上参访亲戚画展,冷、热失调,竟中风了。气切治疗后,拖了半年,才过世。我常想,如果不是这个意外,以她的勇健,该能活到九十开外。
阿嬷生前没留下几张照片,让我深感遗憾。我在整理金门旧照,意外发现阿嬷。我与阿嬷交集不多,但心疼一个勇健的、勤劳的生命,未曾享福,就匆匆离开人间。照片上没有我,我拜访亲友去了,阿嬷、妻子与小孩,则在外边等。
他们姿态闲适,仿佛就在自家的门口前。我凝看照片,看到旅程外的旅程、意料外的意外。我不禁叹道,这一程人生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