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衡山
先是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上雄踞四个月之久,后又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后获得二○一五年普利策文学奖。如此这般的荣誉让此书作者本人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被《纽约时报》评为二○一四年十大好书之一,作者安东尼·多尔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说“这有点疯了”。
确实有点怪。平白直铺的叙述,线索简洁的故事,简单明了的语言,所有这些或许能够成就一部畅销书,但同时也能得到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的评委们的青睐,这不得不让人另眼相待,看似简单的背后是否藏蕴深意?
普利策奖的两个评委认为这部小说“充满想象力,且复杂精细”。显然,评委们慧眼金睛,洞穿现象,看到了多尔的独特之处。
不过,就小说的叙述本身而言,所有的想象力,所有的复杂精细,都缘起于一种简单的姿态,一种简单的叙述视角,而且还非常传统。在一种不急不慢、不疾不徐,小步慢走的频率中,小说的叙述从单一到多元,从简单到复杂,叙述的镜头由近而远,由当下而过去,两种视角互相交叉,相向而行,故事的精细也由此显现出来。
这是一个讲述二战的故事,但与一般的战争故事不一样,多尔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有枪声弹雨,但不见宏大战争场面;有杀戮,但不见大规模屠杀;有反抗,但只是暗示或点到为止。但是另一方面,战争的残酷、战争中人的受难、人性的坚韧与坚强,这些都得到了有效的表述,而且精细至极,感人至深。这大概要归功于多尔赋予人物叙述的独特角度。
小说伊始,出现在读者眼前的是遭到盟军轰炸的法国北部海滨小镇圣马洛,背景应是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后不久。不过,作者根本没有提及这个二战中的重大事件,因为他的重点不是描述战争本身,而是通过一个独特的视角来讲述战争中的人的故事,这个视角来自小说中的两个少年人物,一个是十五岁的法国盲女孩,另一个是年龄相仿的德军士兵。两个人近在咫尺,但并不关联,唯一相关的是,他们都在狂轰滥炸下凭着本能的意志,维持生命的延续。作者由此开始了他的两条主线的平行叙述,其中有两个特征值得注意:其一,每一章节都很短,一两页、三四页的篇幅,集中描述两个少年人物人生过程中遭遇到的某些场景。这种短镜头的特写描述可以让读者联想到少年的成长过程,历史不长,但内容丰富。其二,故事的叙述在当下与对过去的回溯间来回摆动,通过这个方式作者把镜头延伸到了二战前的年月,并一步一步挪移到战争的开启、发生的过程,直至战争的最后阶段,由此叙述的镜头涵括了战争发生的整个过程,从这个意义而言,判定这是一部描述二战的小说可以说完全站得住脚。当然,非同一般,这还是因为人物与叙述角度的选择不同。相同的背景下,不同角度下的故事,更让战争跳过记忆变得更加鲜活起来。
盲女孩玛丽-洛儿虽遭眼疾的不幸,但她有一个慈爱的父亲,他原是巴黎自然博物馆的锁匠,手艺精湛。在玛丽-洛儿因严重眼疾完全失明之后,父亲的照顾越加细致,他给女儿打造了一个他们家周边街区的模型,目的是为了让女儿熟悉之后可以一人上街;而玛丽-洛儿同样也没有放弃对人生和生活的热爱,眼睛虽看不见,但依然通过盲文阅读凡尔纳的小说《海底两万里》。只是,这样的平静但有追求的生活很快被战争的到来击得粉碎。在德军占领巴黎前,玛丽-洛儿跟随父亲逃难,一路艰辛,最后到了爸爸的叔叔玛丽-洛儿的叔公位于圣马洛的家里。很快圣马洛也被德军占领,而更加不幸的是,玛丽-洛儿的父亲在一次回巴黎博物馆的路途中被德国人逮捕,从此杳无音讯。此前,父亲如同在巴黎一样,也给玛丽-洛儿打造了一个圣马洛街区模型,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这个盲女孩与叔公和家里的保姆相依为命,在战争的恐怖中坚强地生活着。她还参加了圣马洛城地下抵抗组织的活动,以买面包为掩护,在抵抗组织和叔公之间传递情报。叔公把抵抗组织掌握的德军部署情况用无线电发射机传递出去,以备盟军反攻之用。
在讲述玛丽-洛儿故事的同时,作者开启了另一条叙述线索,围绕一个德国男孩展开。这个名叫维尔纳的男孩和妹妹两个人生活在在德国西北部艾森地区一个小镇上的孤儿院里,父母亲都是煤矿工人,此前已经因事故死去。维尔纳从小就对无线电收音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很快成为一个能够修理收音机的天才少年。有一次偶尔捡到一部旧收音机,经他修理后,他开始每天晚上收听节目,其中一个讲法语的老人播送的关于科学的节目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维尔纳生活的地方靠近法国,管理孤儿院的老师也是法国人,他听得懂法语。很快德国进入了希特勒时代,小小年纪的维尔纳被送到少年培训学校接受“领袖”思想教育和军事培训,之后,还未到十八岁的他被送往了前线,从波兰到苏联再到法国,最后来到了小镇圣马洛。
故事讲到此,这两条叙述线路完全是平行发展,互不关联。但是,从故事的内容来看,我们可以感知,关联还是存在。盲女孩玛丽-洛儿的故事从一个残疾人的视角讲述了战争带来的灾难,但同时更多的是,玛丽-洛儿的所作所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抗击恐怖和灾难的年轻人的活力和勇敢。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小姑娘坚强的性格赋予了她一颗美丽的心灵,她的坚韧、乐观、永不放弃的精神感染了周围的人。与此相对的是维尔纳这个德国男孩的形象,与玛丽-洛儿一样,小男孩维尔纳对世界充满好奇,尽管生活在贫困之中,天真的心灵并没有泯灭;但是很快作者让我们看到一只要改变他的灵魂和身体的魔爪向他伸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领袖”的思想被硬生生地灌输到包括他在内的少年们的脑海里,服从、责任、义务的要求时刻号召着他奔向前线。所有这一切都与玛丽-洛儿的生活氛围和信仰形成鲜明对比,在小说叙述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两条互不关联的故事线索形成了一种暗藏的张力。
在这两条主线索平行发展的同时,还有一个第三条线索,相比之下虽然不能成为主线,但是无论从背景还是从主题阐发而言,都发挥了足够的作用。来自奥地利的德军军士长伦布尔随着占领军进入巴黎,但是他更感兴趣的是玛丽-洛儿父亲工作过的博物馆,根据他的了解,那儿藏有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名为“火焰之海”。玛丽-洛儿的父亲奉博物馆馆长之命,在逃离巴黎时带走了钻石,后来藏在他给女儿做的圣马洛街区模型里。为了寻找这颗钻石,伦布尔这位战前做珠宝营生的德军军官绞尽脑汁,威逼、恐吓博物馆馆长,一直追到了小城圣马洛,试图从玛丽-洛儿父亲居住的房子里找到钻石。这个寻宝的故事给小说增添了一种神秘感,同时也让战争与对财富的贪欲挂上了钩,从另一个角度挖掘了战争与人性之丑恶的关系。
这三条线,在小说叙述到战争的后期时走到了一起,使得小说情节的发展进入了高潮。在盟军反攻圣马洛前,玛丽-洛儿的叔公已经被捕,善良勇敢的保姆太太也已经死去,而更大的危险则是来自伦布尔,因为此时他找到了差不多已成为废墟的玛丽-洛儿叔公的房子。在极度紧张中的小女孩暗下决心,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维尔纳也来到了房子里。此前,维尔纳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了一个小女孩读凡尔纳小说的声音,那是玛丽-洛儿在叔公被捕后用他的发射机进行的阅读播放,她用这种方式给予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并感受此时此刻生命存在的意义。后来播音消失了。于是他最终进入了这个房子,在最危险的时刻,他打死了伦布尔,救下了玛丽-洛儿。也就是在这个点上,故事叙述的两条主线终于汇聚到了一起。
这样的汇聚貌似巧合,但实则通过这种非同寻常的安排,作者一方面让故事情节发展进入了高潮,另一方面也给先前两条叙述线索间的张力找到了化解的出路。似乎在一瞬间,维尔纳成为了一个英雄,但作者并没有赋予他多少英雄的特质,他打死伦布尔是因为后者先把手枪对准了他,他来找玛丽-洛儿是因为他希望她能继续把阅读播下去。不过,从后者的角度而言,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来自天堂的美妙,回到亲人怀抱中的喜悦。似乎冥冥中,他们就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碰面的。作者对这个情境的描述非常简单:
他的声音穿过木板,他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听你的。那个收音机上的。我就是为这来的。”他停了停,脑子里想着从德语到法语的翻译。“歌,还有月光呢?”她脸上露出了笑容。(468页)
玛丽-洛儿随后拉开躲藏在里面的壁柜的门,维尔纳拉住她的手,帮助她走出来。就这样,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手拉手站在了一起。此时此刻,房子外面的枪炮声依旧,但无论是读者还是这两个少年都应该是视 “耳”不听。在小说作者多尔的笔下,刹那间,战争的阴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少男少女两颗心心相印的心的邂逅与碰撞,天真与热烈驱散了浓烈的硝烟,人性向善的光辉盖过了枪炮声的轰鸣。多尔用这样一个简单但充满温暖的时刻表明了小说题目所蕴含的寓意:“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在小说的叙述中延续了大部分时间的战争着实在物质层面的意义上遮掩了光的照耀,但人心中的光芒依旧,而且,这种光来自两个天真未泯的少年,这样的光即便是看不见,也能穿破浓雾让所有的人感受到。多尔用了一个章节来描述这个细节,但篇幅只有半页纸,标题同样也很简单:“你在那儿吗?”
小说并没有在这个高潮上戛然而止,多尔显然有着现实主义作家的思考。两个少年的不期而遇多少有点浪漫的渲染。多尔似是不想让这样的渲染过多地破坏整体而言小说的现实主义的笔触。救下玛丽-洛儿之后,维尔纳把她护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他自己则被盟军俘虏,最后在牢营中的一次梦游中踩上了地雷,被炸得粉碎。战争的血腥是一种已经深入到骨髓里的现实。
小说结尾时,叙述时间已到了战后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维尔纳的妹妹把维尔纳生前留下的包裹送给了在巴黎自然博物馆工作并已获得博士学位的玛丽-洛儿。打开包裹,玛丽-洛儿又一次摸到了父亲亲手给她打造的圣马洛街区模型。里面应该有一颗钻石,“火焰之海”应该在里面。三十年前,维尔纳把她送到安全地带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脑子里盘旋着疑问的玛丽-洛儿打开了模型房子的机关,一把钥匙落在了她的手心里。那是玛丽-洛儿在圣马洛时常去的一处海滩城堡大门的钥匙,维尔纳正是在那里与她话别。钻石不知去向,“火焰之海”也许真正融化成了大海的一部分。多尔留下了这个未解之谜,让读者去猜想。不过,钥匙的回归让玛丽-洛儿的记忆又一次回到了战争岁月,那一个个不能遗忘的日子,还有那个德国男孩维尔纳。
玛丽-洛儿的回忆很是简洁,她只是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他回去拿那个东西,把它带了出来,死的时候还带着它。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啊?”如此这般的简洁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叙述特征,但是简洁背后的动人心魄不言自喻。故事结束时,时光已到了二○一四年,已愈八旬的玛丽-洛儿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三月天带着孙儿出现在巴黎街上,她还是看不见阳光,但温暖的感受依旧。作为读者,同样的感受在心里冉冉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