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邦子
我们隔着战争的硝烟,思念分散于各处的手足,
等待每一个活着的信号和重聚的机会。
尽可能活下来。这是战争快结束时我们被灌输得最多的信念。
就算是在国内(注:此处指日本),我们也能感受到日本正在滑向失败。美国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在我们头上盘旋,呼啸而下的炸弹随时会带走一条、数条、数十条生命。
很多年后,我学到了一条投资学理论: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为了活下来,父母何尝不是这样安排我们的去处?
幺妹是最后一批被送出去的人。战争结束的那年四月,就读小学一年级的幺妹基于学童疏散的政策被送往甲府。早在前一年秋天,就读同一小学的二妹已经疏散到他乡了。要不要把幺妹也送去?父母在夜里悄悄讨论了很多次,最后因为她年纪小,家里人不忍心,就没让她离开父母身边。
但越来越频繁的空袭,让父母在此后的几个月无数次后悔留下幺妹的决定。1945年3月10日东京大空袭,我们家被烧毁了,一家人从废墟里爬出来,一边哭一边高兴自己劫后余生。
与其全军覆没,不如忍痛疏散。父亲终于做出决定。
一旦决定了妹妹出发的日子,分离的痛就提前来袭。其实我们依然有各种各样的疑虑和担忧:她一个人在甲府能习惯吗?甲府一定安全吗?万一她想家自己跑出来了怎么办?
母亲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变得更忙碌,连夜在覆盖着黑布的幽暗灯光下,利用当时算是贵重物资的白棉布做成名牌缝在妹妹的内衣裤上;父亲则用毛笔在一大叠明信片的收件人栏位写上自己的名字,并交代还不会写字的妹妹:“健康的日子就画个圈,每天投一张到邮筒里。”
出发那天,懵懂的妹妹将那厚厚一叠只写了收件人姓名的明信片放进背包,捧着喝稀饭用的碗,像参加远足般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过了一个星期,第一张明信片寄回来了,上面用色笔画了一个几乎要超出纸张的红色大圈圈。听护送学童疏散的人说,当地的妇女会做了红豆饭和点心欢迎他们。比起只能吃南瓜藤的东京,乡下的生活当然要画个大圈圈了。
然而从第三天起,圈圈就突然变小了,终于有一天,微弱的黑色小圈圈变成了醒目的大红叉。
收到信的那天,母亲抱着明信片躲在厨房里哭。要不然让二妹去看看?我吞吞吐吐地建议,找个人给二妹带个信,她就在幺妹附近。
二妹去看了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她走进孩子们聚集的学校,远远地看见幺妹正靠在学校的墙壁上,嘴里含着酸梅籽。一扭头,看到姐姐的身影,立刻把籽吐出来放声大哭。
我们都知道,幺妹是想家了,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东京依然不安全,和团聚相比,活着应该更重要吧。
后来,连画×的明信片都不再寄来。第三个月,母亲去接她时,罹患百日咳的幺妹顶着满是虱子的头,一个人睡在三张榻榻米大的棉被间里。
妹妹回家那一天,我和弟弟将家庭菜园里的南瓜全部采下。平常看到我们摘下太小的蔬果都会骂人的父亲,这天什么都没说。我和弟弟将大到足以抱在怀里、小到只能放在掌心的二十几个南瓜在客厅一字排开。这是我们唯一想到能让妹妹高兴的方法。
深夜,趴在窗口张望的弟弟大叫:“小妹回来了。”
坐在客厅里的父亲光着脚冲出大门,就在摆放消防水桶的大门前,抱着妹妹瘦弱的肩膀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男人放声哭泣。
三十一年后的今天,父亲已然过世,妹妹也到了跟当时父亲相近的年岁。那叠没有写字的明信片,是谁收了起来还是遗失了,我竟一次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