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潍娜
幕间戏剧
□ 戴潍娜
戴潍娜,诗人、译者。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获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现代青年杂志2014年度十大青年诗人。出版诗集《灵魂体操》《面盾》《瘦江南》;童话小说集《仙草姑娘》。翻译米克洛什论文集《天鹅绒监狱》《组合与反组合》《格诺二题》《乌力波简史》等。2016年自编自导意象戏剧《侵犯》。
神女眠着
像一所栈房,黑话进去住一阵
白话进去住一阵。一出门
乌漆的山顶,贴着脸面升起
那些最先领到雪的白色头顶
都泥醉了
良知胞妹,连五尺雪下埋着的情热
恋爱是最好的报酬
轻誓如瓜皮,爱打滑了
鬼子母出招:尝一嘴石榴
跟你家官人肉香最近,都酸甜口儿
旋过去了
年岁卷笔刀。得活着
像一首民谣,不懂得老
邪道走不通,大不了改走正道
古代迟迟不来,那就在你的时代
挨着
不殉情了。不殉美了
试一试殉鬼
争吵不断的坟地,喧嚣比世间更甚
无数个死去的时刻讨要偿还
活着的人,以一挡万
你空想的自由
时时为千百代的鬼所牵绊
今天,整个世界都是雪的丈夫
为这粉身碎骨扑覆的拥抱
启程即是归途。紫铜色的臂力
一朵一瞬地掸开
象群般的男人们阿
在海边、丘陵、烛光餐厅和万人喧嚣的广场
挨个儿抽搐发作,后肢跪地——
对求婚者的拒绝,是你人生收藏的勋章
那是往昔!金钻戒作象鼻环的峥嵘往昔!
不料,真正的对手被直送进你的腹腔
你肉身筑巢,在自我内部拉起了铁丝网
对那个曾牵着象鼻环的少女——
(她因懂得自私的艺术而有灵魂,知道怠慢的技巧而风情万种)
你施行一场白色纳粹隔离
我蜷抱着联想起——
唐传奇中分身为妾慰藉远方良人的贤妻
时间是一截乳白色液体,你的瀑布剪断
(谁听见大象们在跺脚)
在我愉快的吞咽声中你忘却了自己的尊贵
你甘心成为器皿!
我不需要任何财产、条约或武器,只要存在
就可以活活把你逼进灶房、杂役和倒满洁厕灵的洗衣机
四岁那年我们蹭着脸蛋挤进牡丹牌圆镜
我懊恼为什么妈妈那么白而我那么黑
不用急,我有耐心将白嫩的你从镜子里
一片片剥下来贴到自己脸上……
像每一个被迷惑的房客恋着租来的青春时光
你义无反顾地——
鼓励我分分钟对你实施最严酷的盗窃
我每天从你身上多盗取一点,
你就更爱我一些
我披满你的细胞,但并不证明
我可以代表你再活一世
当才华、抱负、远大前程这些事儿终于与你没关了
你得到一个名字——
叫女人
喜欢这样的一个天白白地落进了我锅里
这雪你拿走,去院外好生翻炒
算给我备的嫁妆
铺在临终的床上
京城第一无用之人与最后一介儒生为邻
我爱的人就在他们中间
何不学学拿雄辩术捕鱼的尤维亚族
用不忠实,保持了自己的忠诚
这样,乱雪天里
我亦可爱着你的仇家
老人没有点菜,他点了一场雪
五十年前相亲的傍晚,他和她对着菜单
你一道菜我一道菜,轮流出牌
雪下进了盐罐,火锅,玫瑰旁的刀戟他们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
快爱与慢爱,就像左翼与右派
他每周五去布尔什维克俱乐部
她一再严申婚后柏拉图
新世纪和雪一道掺进鹅绒被,坚固大厦,
以及——心的缝隙
他们都把硬币翻过来了
还剩点时间,只够迷恋一些弱小的事物
弱小,却长着六只恒定的犄角
他一个人坐在静止的小餐馆
雪下进了火柴盒,抽屉,冰冷的尸柜
他们曾挥发在某个夏天的年轻,洁白地
还回来了
他指间棺材钉如黑水中疾行的帆船
蓝蟹钳紧它蓝色的瘾
直至瘾烤熟自己
他的爱因而有种恐怖的气氛
走私提香的最后一艘贩船出海前
他将蓝色的火苗印上明信片寄给画中少女
少女战栗地捏住谋杀请柬——
她被邀请担当一场婚礼主演
没那么难,你在梦中杀过人吗?他掐灭烟
没有青春赌明天了,只能拿命来赌
活在黑暗极光和毒酒炫彩里的男人
焦黄的手指搭上青汁饱满的肩
家庭安宁有如墓床里的暴动
是爱人?是知己?少女从裙裾里给他掏出十个情敌
提香清洗过后现出墨索里尼
她立志五十岁后学习抽烟、酗酒、海睡晚起
祝我们都过上不健康的人生!生日宴会上她举杯
酒精渍进身体,有如底片被冲洗
谁都没有告诉对方:脸在变蓝
当他们交谈,磨砂纸蹭过嗓音
没人察觉到自己体内兜着熟食
翻遍词语堆积的岩层
剥开蚝肉般用牙签挑出真心——
正是这些安详了的破碎之物
拼写出风和日丽
唇
是她身上最鲜美的小动物
它天生戴着手铐。
男主人和女主人匆忙起居
连厕所门都挂上钟表。
掰开楼群的灯光铠甲
人们只是卡在阁间里,细弱的瓤
白日干燥地擦过地面
太多年,他们蜻蜓产卵般
活在生活的表面
有个恶毒乡邻一直在他们眼下挖井
无限下倾的来路,就等这一天补平
男人牵着狗,走过
垃圾妓女警察填满的去往大海的小巷
他们不想去碰,不想去碰那座大海
可还是挡不住带血的羽毛粘上外套
唇,被灌食刮了鳞的词句
巨大的甩干机里---
剩一只手铐在躯壳里磕撞,日夜轰响
这是三十三岁的男人和临近三十岁的女人
每一天,他们还试图在彼此身上创造悬崖
他们在用仅有的力气对抗时间
一截吻将他们捆绑
天鹅的交颈
海龟吞吃紫色水母时闭上的眼睛
杀死你,以表达我对你的尊敬
(1)史实与想象
那时,星空是一张撒开的渔网。
造物主在疏朗的天野,不时增添星辰,结绳记事。
多数事物还没出胚。人类连接自然的脐带还没剪断。
整个人类的儿童期,梦想与现实之间还没拉开差距,就像彼时的天地,一个白泥一个黑泥,绞叠在一起,须等刑天的大斧劈开。
无怪乎上古时期,史实与想象总搅在一起。
先人无意编造传奇,当初的男女就真切生活在虚实相拌的传说里。
(2)现代唐传奇
山峰之巅,两个唐人。
头戴巾冠,身着青衫,可入黄梅戏的模样。
古国简约地活在一首诗里,唐人不信它法的永生。
活着,就是一次次死去。唐朝人,从青峰纵身跃下,风吹跑了头上的巾冠,冲走了身上的水洒青衫……
双脚着地时,半身裸着,鬓发披散,并无羞惭。男唐人解下一块腰上的残布 ,给女唐人胡乱一裹,他们就和现代人一般无二行走在柏油道路上。
(3)广场上的鱼鸟
是老金上台的那一天,广场上横平竖直地画满了人头。
Y作为大学生代表站在方阵中,听那些生了老茧的报告和蠢话,鼓那些机械有力的掌。有一刻,他被自己无比厌烦的情绪控制了,就拿浑身唯一可以活动的眼珠子来寻找自由。他从前排的人头看到更前排的人头,看到广场上无力的旗帜,看到旗帜上空未被统领的天空。瞧,他看到什么了,一尾鱼!天空上有一尾鱼!它迅捷游窜,带动了四周的气团和空气的密度,所过之处,天空变得透明,像被抹布擦过的窗玻璃。
鱼鸟身量巨大,Y见它恣意地在空中翻筋斗,与鲸鱼在大海中并无二样。Y这时张大嘴巴几乎要喊出来了,他扯动身旁人的衣服,朝上方拼命努嘴,别人却淡漠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看见。Y就不懂了,他们怎么睁着眼睛看不见天。那一尾鱼鸟直竖起背上的鳍,箭一般朝着广场中心栽下来,像要直闯地狱。要出事了!一声巨响,Y的心揪成一团,正要拨开人群,忽见广场大池从最深的底部泛出一纵喷泉,高出百丈,卯足预备,鱼鸟再次跃起直冲天际,上天入地恣意来回,仿佛他们矗立的广场,只不过是天地间一握拳的空地儿……
(4)未来剧本
健身房里,学员们正跟着教练跳一种诡谲的舞蹈。舞步将他们随机送往不同的时空,有些不走运的,被弄上了战场,直接当了炮灰。我被送去的时空,似在远古。怪事,我居然在那儿见着了海子。不好意思,这位我喜欢的诗人,在那儿还是只浑身长毛的猴子。当然,是只特别聪明的猴子,诗人猴子。
我跟着他走遍黑山白水,昼夜兼程赶往回去2012的通道。途中他拿出诗集,一看封底,全是赞语。我留心多瞄了一眼,竟见“明玉”,这个古装剧里的格格,心里大为惊诧鄙夷——大诗人原也追二流明星。细瞧下去,大惊失色,这明玉可不是什么演员,而是货真价实的清朝格格,那些赞誉全来自各朝各代,有魏晋文人,晚唐诗人,元末大将,清宫佳丽……文本竟是在时空长河里自由往来。不等我缓神,海子已摊开一幅地图——那不是我曾眼见过的任何一种地图!是幅全息图,内有阴阳两界全部时刻的完整图景。画面精深纷杂,相互交叠却不相覆盖,依循某种我们未能识别的规律有序地共存。我浑然呆痴。猴子同仁这时说了句叫人终身难忘的话——
“你我今日的生活,是2066年上演的一出舞台剧。所以,兄弟,将剧本写得漂亮点吧!”
(5)没完没了的棋局
这局棋,变得越来越困难,且没完没了。
法则如下:
一旦涉过楚河汉界,连吃对方两子,双方就互换棋盘。吃别人棋子的,被置换到劣势的一边;快输掉的一方反获生机。
胁逼对手反过来制衡自己。
你不断进攻,不断被置换,你感觉被耍,你开始绝望。你要如何去赢?
然而——你不能停步,你不能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