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龙朔年间,杜绾主事大明宫的扩建,一时间,关中大木为之一空,只好拆已故安国公主的宅邸以敷急用。
安国公主的宅邸在金光门内平阳坊。高祖定鼎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住在长安城里,那时候,许多公主和亲王都是独占一坊之地,王宅和公主府邸不在长安、万年两县辖内,镇街的金吾管不着墙里的事情。只是永徽年间,安国公主就已经死了,公主的宅邸荒弃许久,过了许多年,更没有人知道宅邸里的情况。拆到后面,工匠们才发现那里的房屋大多失修,加上平阳坊地势低湫,常年阴湿,木料都快腐烂光了,根本没法用于新的营建,但拆了一半,却也不能歇手,只好把大木屋架潦草拆下,交付有司劈开做柴火烧。
拆到香堂的时候,杜绾正好巡视工程,他注意到其中一根梁上有隐约的墨迹,就让人拿来梯子上去看看,一看,是十个蝇头小字“太和十五年青州蒋少游”,字体朴拙俊厚,和今朝迥然不同。杜绾异常惊讶,太和是元魏的年号,距今已经有二百余年,而蒋少游则是彼时著名的匠师,后来官居太常少卿、龙骧将军。再细看那木头,原来是珍贵的“血檀”,这种树外表深紫色,刚伐的木头,锯开来内里汁液如血,所以叫作血檀,待干透了,树汁都在年轮之间凝成一层层的深色细线。这种树木,在魏时终南山上还偶尔一见,而今却已是千金难求。
杜绾试着敲击这血檀木,这根梁就像是粘在屋架上的一样,虽然摇晃,但并不分离,接榫的地方,刀锋也插不进去;杜绾就让手下拿锯子试着锯这根梁下来,锯齿刚刚接触表面,木头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大得异乎寻常,仿佛知道要躲避。杜绾知道其中有异,就吩咐人小心地把它从已腐朽的屋架上拆下,不要和其他的烂木堆在一起,但是这根木头不是巨木,不堪大用,就顺手交给了他的儿子杜十一郎,拿它做了一部精巧的机械。
杜绾的儿子十一郎工于巧思,京城四面沟渠的闸门都是他设计的,一年四季都可水流不竭,号称四春渠。十一郎知道这根木头不同寻常,不能妄加斧斤,于是在动手的那一天焚香沐浴,祷告鲁班,并且告诉血檀木说:一定会将你做成富于灵性的东西。于是再动斧锯,木头就一声不吭了。
事先,杜十一郎也不是十分清楚,他做的东西能拿来派什么用处—他总是先琢磨每个部件可能的功用,它要活动,那就用树瘿处的硬核做成一个个关节;它要持物,就用两处天然细密的柔韧木料,做出手状的折件,在多年积薪烧开的热水中弯过,连缀上可以自动卡紧的合页,而那卡簧上缠绕的,本是军中用来做连弩的牛筋;他快要做成之际,发现这部机械有足有手,胸腹俱全,竟然有点人的意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以策万全,就不再给它安上面目,也不作头脑,还给它取了个贱名叫“木奴”,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木奴身长只有四尺,有双手双足,只是没有头,上了机关以后,可以跑动一两个时辰。木奴用料精省,做完之后,只多余有蒋少游题字的那一方木头,找不到合适的用途,十一郎不敢破碎,就拿完整的这一部分,做了颗小小的心,也不加琢磨,直接放在木奴的胸腔里面,祈祝少游在地下的魂灵,别让妖异附体上面,他又觉得这东西有些妖魔之气,应该和人的居室有所间隔,就找出另一方老血檀木,给它做了个小小屋子,虽然狭促,但是也有门窗,里面还有一张小小的木榻。
到了最后,十一郎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没做—原来他忘了签上自己的名字,想来想去,也不知道签在什么地方,好不冒犯造物的神祚。最后,他题在了木奴的脚心上,当湿濡的墨汁扫过木奴的脚心时,十一郎明显地感到它全身关节的抖动,竟像是在咯咯地笑。
每逢杜绾宴请宾客们的时候,十一郎就把木奴拿出来,展示给来客们以博一粲。最机巧的地方,莫过于木奴腹中有个小室,上面蒙着四五层薄薄的皮膜,是竹纸和晒干的猪膀胱衣黏合在一起做成的,人凑近说话,振动皮膜,就连带发动机关,驱动木奴的手足,依照声音大小不同声调粗细,会有二十四种不同的动作;木奴又可以夹着笔写字,它识字不多,但会写“可”“否”两字,还是时下风行长安的“尚书体”。
杜绾家有一名大嗓门的奴婢,名唤无双,每当贵客临门的时候,总是无双出来,凑近和木奴说话。客人说一句,无双便斟酌情形,大喊一声口令,木奴依着口令,做出种种反应,有时文不对题,反而更令人忍俊不禁。
一个客人道:木奴,斟酒来!
无双把酒递到木奴手中,把它转到客人的方向,大喝一声:“去!”木奴便步履蹒跚,走到发话的客人面前,也不敬酒,缓缓垂落手臂,突然把酒洒在客人面上,大伙一愣,随之满座粲然,拊掌称妙,被作弄的人也笑得前仰后合。这会儿,无双也赶紧递上帕子手巾,给那人连着赔些不是。
另一个客人问道:木奴,第中美味谁最佳?
木奴便立在案中,僵直地伸出手来,旋转一圈,停将下来,手臂并不垂落向酒馔,手指恰好指向宾客中体态肥胖的一人。
客人们再次哄堂大笑,笑得手中的酒都洒了,这时候,有一个多嘴的来客便问了一句:木奴木奴,你是男是女?
无双愣了一下,因为十一郎从没有教给它这类的问题,可这声音虽远,木奴却似已听到了,再发一个指令,它就变得忸怩起来,给它手中塞一支笔,一连写了十个字,可是每一个字都没有写完,尽是些只有半边的“可”和“否”;毛笔从它的手里滑落下来,它的手不再抬起,却在案上不断爬行,像一只妩媚作态的狗一样。
在总章年间,杜绾获罪腰斩,杀人的刑具居然也是他儿子十一郎的设计,随之他的家产被抄没,儿子们也跟着遭了殃,被发配到南昭烟瘴之地。在两街巡史将来的前夜,十一郎把自己关在家中一晚,对着那些零落满地的制作发呆,回头望去,木奴独自坐在阴影里的暗处—毕竟不是个活物,也不能分担他的忧患。他本打算把它毁掉,因为留着这东西终是个祸害,但当他掏出刀锯时,木奴的心突然从里面滑落出来,吓了十一郎一跳。仔细一看,是胸腔里的机簧松弛了。他叹了口气,把心塞回木奴身子里,关上了它栖身木屋的那扇小门。
又过了好几代人的光阴,人们都忘却了木奴,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否还留在人世,建章年间,发生了渭州兵变,皇帝向西逃到凤翔,在京闲居的节度使朱弊被拥为首领,叛军占领了含元殿,在殿上搭起营帐,昼夜狂欢。
不久,前来勤王的部队陆续到达城下,叛军的人数其实很少,只有几千人,但是四周的部队都各怀心事,不思进取,纷纷按兵不动,一连几个月,长安城外都是死一般的平静。人民不知去从,只能在刀下忍辱偷生。
叛军们清楚自己来日无多,便搜罗他们在大明宫中所能找到的一切,尤其那些新奇的玩意儿,想出种种花样,逼着衣不蔽体的宫女妃子为他们表演,谁若是不听话,上来就是一刀,然后开膛破肚,拿去扔在独柳下面,让野狗啮食。日复一日地,人们从太液池里汲水来冲洗沿路的血迹,虽然随时冲洗,金砖的隙缝里还是灌满了凝固的人血,空气里充盈了腥臭的气味,在这样癫狂的气氛中过了好多天,随侍的宦官奴婢们都吓傻了,叛军们自己也多有厌倦了。就在这个时候,兵士们在东宫的御库里发现了木奴,上面还有两街巡史的封条,封条自然早已腐朽,而十一郎在木奴脚心的题字却依然清晰可辨。
这时候离十一郎的时代已经一百多年,上了机簧的木奴居然还可以活动,只是腹中应声而鸣的皮膜已经朽烂。朱弊已经玩腻了女人,看遍了北苑里各种珍奇野兽的表演,他很新鲜这个木头人,全身上下有无数的精巧部件,经历了时间磨洗,木头未见腐朽,反倒像褐玉一般莹然光润,让他爱不释手,但是他觉得木奴太不像人,对朱弊来说,这是唯一的遗憾。
朱弊的手下找到了长安城里最好的工匠,他在大敬爱寺为长乐公主雕凿的佛像,据说因为太过逼真,连鸟雀都不敢靠近。工匠看木奴一眼,便面有难色,但他知道朱弊的旨意难违,还是动手把它全身各处修整,做出细致的手足人形,便像真的一样,除下来的刨花木屑,他不敢随意抛弃,便把它们一并贮藏在那间小小木屋里。朱弊只看一眼,就勃然大怒,他问,头呢?答曰,有心在,恐怕难以心首相应。朱弊道,那就把心扔掉,再安上一张耐看的面孔!答曰,这是杜十一郎所为,机关巧妙,恐怕难以更改。
朱弊怒道,你若是不能把它的心掏出来,我就把你的心掏出来。
战战兢兢的工匠带着木奴回到家中,对着它想了一夜。他看了看熟睡的老婆孩子,终于动手,把木奴的心掏出来,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他削去了蒋少游的字迹,用这颗心仅存的木料,刻出了面孔上最精致的那一小部分。
他用水晶做成它熠熠生辉的眼睛,用薄薄的金箔锤打成它额前的花黄,它会跳舞,动作甚至比十一郎所制还要生动,它不再会持笔写字了,就给它装了两只真人模样的手,工匠怕十一郎的魂灵怪罪,又选了一方上等的木料,重新做了一颗心,把这颗心放回了空掉的胸腔,奇怪,他明明已经计量斟酌,心却无故小了一号,和原来的不再配合。
朱弊得到焕然一新的木奴,大喜过望,尽管城中的食物供给就快断绝,他还是倾己所有,大设酒筵,号令手下将领,来和他一起观赏这宛如真人的玩物。
工匠开动机关,木奴开始在木案上转动,翩然起舞,双手做出优雅的动作,为它伴奏的梨园鼓吹,甚至比为先前皇帝演奏还要卖力。但奇怪的是,跳到一半的时候,它却停住了,离开朱弊不过一尺,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这残暴的将军,它的眼睛显得异常的空洞,嘴角却泛起一丝笑意。
朱弊大怒,他吩咐手下的士兵,把这只手砍掉!工匠又发动机关,这次他上满了木奴的机簧,几乎都要把它弄断了。这次木奴多转了好几圈,但是突然,它又在朱弊面前停住了,剩下的那只手还是固执地指向同一个地方。朱弊亲自把木奴的另外一只手砍掉,他转过身来,对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工匠说道,三天之内,如果还不能让木奴干它该干的事情,就砍掉工匠的双手。
工匠清楚地知道,那都是因为那颗心的缘故,可是长安城中已经找不到多余的血檀木,这使得这位巧匠走投无路,几乎就要发疯。终于,他想到了那间小木屋,不禁心下释然,长出一口大气。可是他太疲倦了,在预备动手的第二天前夜,他居然睡着了,忘了在睡前向神明焚香祈祝。就在那天夜里,木屋下面的木案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垮了。木奴和木屋都从案上摔落下来,跌了个粉碎。
就在三天之后,长安城外的大军终于等到了皇帝的赏赐,各路勤王的节度使算计着朱弊粮草将尽,现在打起来不再有什么风险,便开始对城里发起猛攻。朱弊孤注一掷,雇了大食的胡人帮他守城,九衢的大树都被胡人佣兵砍倒,用来做投石的机器,幼树的树干做刀枪,树枝做箭杆,他们发现了散作一团的木奴,就径直拿它去烧火,堆在一起的刨花木屑用以引火,一转眼就烧了个精光,只有木奴身体里面零落的机簧,被胡人佣兵看到,他们试了下它的强韧,啧啧称奇一番说,就拿去做了石炮。在勤王军攻城的那天,朱弊来到北郭督战,城下箭如雨发,险些射中他的右肩,朱弊大怒,命令投石,并且亲自牵动绳索,发出一炮。这门炮的机簧碰巧正是从木奴上拆去的,不知为何,它居然像是不小心被装反了。
那第一颗石头炮丸不偏不倚,正砸在朱弊的脸上,将他的脸砸了个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