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超 宋传洲
一
那天我恐怕是喝多了,我就跟我们通信连那个新排长吹大牛,讲起了故事。
我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情绪则是时而兴奋、时而忧郁,所以第二天就记不大清我牛逼哄哄地讲了些什么,但我清楚大致内容。第二天我与“小跟班”核实,“小跟班”说,我那些事都跟他讲过,套路都一样。不过从“小跟班”的细致描述中得知,那天排长倒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当时“嘿嘿”一笑,刚出校门的学员不外乎新兵蛋子,一贯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妈妈眼中的好儿子,指定没听过那离经叛道、光怪陆离的故事,倒是一个好的听众。“小跟班”对此不置可否。
“小跟班”叫于冬冬,是我带的一个上等兵,鬼精鬼精的。他是个地地道道的“90后”,才19岁,细皮嫩肉的,干干净净,就是一小白脸,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小鲜肉”。这小子有一米八的个头,稍微比我矮那么一点,是个标准的会讨人喜欢的小青年。我通常喊他“冬子”或者“冬”,他就利利索索、响响亮亮地给我答个“到”。这是规矩。
那个新排长,叫张天水,比我小两岁,个子也快够了一米八,鸭蛋脸,双眼皮,大眼睛,戴着银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我一度怀疑,像他这种刚刚从藤上扭下来的水葫芦一样嫩的、学生派头挺足的年轻干部,是否能适应我们这苦逼的基层连队。每个来到我们这里的年轻排长,都会在几个月后,表现得唉声叹气、悲天悯人,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脸孔,甚至有的怀疑自己的从军之路是个错误,而且一旦出现这种症状,就像女人的月经定期发作,直到准备孕育娃娃才停止。不过能挺过去,就脱胎换骨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学军事、练精兵、吃军粮、谋打仗,争取当个好干部。这其实不是什么上纲上线的问题,那一腔在军营建功立业的热情还是有的,在适应恶劣条件的时候,他们需要的是鼓励和支持,还有对这基层连队方方面面的了解。所以,这是好机会,让他对我十分亲热,因为我是连队为数不多喜欢跟这些“学生官”吹牛逼、侃大山的士官。最主要的是我对他表现得相当热情而且很尊重,毕竟人家是干部,我是个战士。尊干爱兵嘛,这一方面我做得很好,我就是有这个素养,有点小聪明,能在他们想要熟悉连队一切的时候充当一下他们的解说员,或者更高级一点,叫心灵导师。
那天,张排长说我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很赞同。那晚是礼拜六,我参加战友的生日聚会,一时兴起,破例喝了点酒,抽起了烟,就开始飘飘然忘乎所以了,摸着下巴吞云吐雾毫不谦虚地说,哥当然有故事,这是必须的。
排长就赶快摸口袋递烟给我,恭请地说,林大班长给讲讲。
于是我说,好,冲着这个大字,那就讲讲,就讲到了警卫排,也就扯出了石大开。
我呢,叫林嘉华,24岁,河北唐山人,中士第二年,当兵有7个年头了,是个通信连连部的班长兼着军械员。
我所讲的故事呢,就发生在三天当中,但我坚信这故事中的故事像黏黏糊糊的麦芽糖,可以牵扯出前前后后七八年的事情。那三天是我投机取巧瞄了个空当儿回家探亲的,利用的是去训练基地培训结束后返回原单位报到的那几天路程期。不过,这故事的主角倒应该是我的战友,石大开。
石大开是我两年义务兵时期的战友,更是住在一个城市里的老乡,是一个车皮拉过来的。他是个极度热情、重义气的兄弟,但又是个实实在在的混蛋。
我是在到训练基地报到那天联系上他的。
记得那天,我午后1点5分到达基地南大门。岗台上的哨兵身子站得像个笔直的大扫把,眼睛却半闭半合,这让我十分佩服。想当年老子也是个警卫兵,并没有达到这种境界,站着打盹倒是可以,但脑子迷糊军姿不带变形的,那只有拱手佩服。我瞅了瞅岗楼里的带班员,是个下士,他倒是很精神也很负责任,目光炯炯地向我这边瞥来。我将塞满生活用品的背囊放下,一屁股坐到基地大门路边圆滚的石墩子上。我那时候正考虑要不要先找个厕所方便一下,那小子就嗷吼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他问我是不是来报到的,我说是。他就催促我赶紧进来,别在门口晃悠。我问他,厕所在哪。他歪着头点鼠标,打开门禁小铁门,示意我往里走,然后左拐就能找到厕所。他那一副吊儿郎当之中却又摆出极认真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石大开。
古语讲,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古人讲得没错,我刚想起石大开,石大开就打来电话,那时候我刚上完厕所。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回唐山的。他说QQ推送提示他,我来到了唐山。我说,操,现在的手机软件什么时候带上了定位功能,还能主动告诉朋友?
他笑话我,你OUT了,这兵当的,且不说与时代脱了节,保密工作做得不够好呀!
他说,他知道这个基地,离他们那地界很近,开车不过一个多小时。来培训的人进去了就劳改了,别想出来,我们要是想回家,或者见见,只有等到结束。
我不置可否。他又说,等快结束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会来接我。
我高兴地说,好呀,深明大义,不过别抽根烟一蹬腿过一夜忘了毬的。
他说,娘的,伤感情。然后,没等我再说话,他就说再打电话吧,匆匆挂了电话。我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提起黑色的行李包,往集训报到处走去。
二
在基地学习的日子就像电台间传递的文件,在传真机上只要有板板整整的纸张,就会嗤嗤咔咔地往外冒,稍一走神就该打印最后几张,然后彻底地结了尾。这期间,我倒是一本正经地在教员言无不尽、教无不详的波段、频率、脉冲,以及各种型号接力机和电台的知识海洋中欢快畅游、忘乎所以,而石大开很够义气地来过基地一次。那时候我恰巧在实验室里操作装备,关了手机,自然也就没有接听到他的电话,不过石大开给我送了一条软盒玉溪和十小袋槟榔,放在一个破书包里。
第二天门卫通知我去取,我拿到手后才知道,这个破书包是老兵退伍之际我送给他的礼物,几十块钱的东西,虽然那包看起来像一团揉搓得破烂不堪的卫生纸,但如今没被扔进垃圾堆倒是石大开的有心之举。我发短信给他道了谢,他的回复言简意赅,唯“知道”二字。我没再有什么行动,却是怡然自得地嚼着槟榔,抽起了烟。说真的,嚼着槟榔抽着烟,那滋味实在太爽,竟无法用言语形容。
培训期间,我自始至终没有给石大开打过电话,离开基地那天,我胡乱地将东西往背囊里一塞,就坐着大巴回了家。我一进家门直奔浴室,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剥了个精光,美美地洗了个澡,可就在我刚刚将那身臭衣裳放进洗衣机里准备加水的时候,石大开来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我,是不是自己回家了。
我说是。他埋怨我,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商量好的我去接你。
我说,又不是礼拜天,你不要上班啊!
他说,我不过是老板的司机,只要老板不用车,时间充裕。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现在回家了。
他说,他之前到基地去看我,没见到人,倒是打听到培训的结束日期。刚想起来就往基地打电话,那门卫说你这一期培训结束了,人都走了,他才打给我电话。
我说,这没关系啊。我不想麻烦你的。
他在电话里说,这怎么能叫麻烦,这是哥们弟兄的久别重逢。他要来接我,晚上说什么也要聚聚聊聊,带我出去转转玩玩。
我说,我爸妈还有外婆都在家眼巴巴地等我一起吃晚饭,就不必劳神费情了。
他在电话里有些急,说我不把他当兄弟,这么诚恳的邀请都要拒绝。
我只好说,家里吃饭早,我吃过晚饭再出去玩。
他才松了口,约定晚上八点半,他准时来我家楼下接我。
说实在的,这石大开我已经五年没见到他人了,五年来,往往只是通个电话,互相聊会儿QQ,也不过是三言两语。
到了晚上,我陪着家人吃过晚饭,就准备往外头窜。
老妈从小说我屁股上长尖头,总是坐不住。大概我在本质上也是那种喜欢到处玩的人,只是当了兵,在部队受了管束,得了教育,屁股上的尖头给磨平了不少,也安稳了。
那晚,石大开开着加长大奔到我家楼下,他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催我赶紧下楼上车。我脸上表现得平静,心里倒是很兴奋。
石大开的加长大奔在灯光下乌黑发亮,霸气十足。他从车窗探出脑袋。他的发型还是那么飘逸,高高的额头和鼻梁,长长的脸,跟五年前倒是没太大变化。他催我赶快上车。
我从车窗上把那破书包扔给石大开。上了车,将车门轻轻一甩,啪的一声轻响,我想和从前一样说一句,急个屌!但转念一想,说了句,干嘛这么急!
他努努嘴说,这书包好,耐用。
他又说,我不急,但等你的人有些急,保准是一个惊喜。
正值金秋,石大开穿着一件灰黑色的呢绒风衣,相貌气质是那种混社会的调调。我知道,他压根就没变过,应该说,跟我第一次在武装部碰到的那个石大开在骨子里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那时候毕竟年纪轻、胆子小、没见识,做一些事有顾虑。现在不同啦,他结了婚,年初也有了小孩,人生从青少年变成了拉家带口的青年,在社会上闯荡,什么人没见过,眼界和胆识同年龄成正比增长。我不同于他,我没结婚,十八岁当兵,到现在一直生活在军营之中,由新兵蛋子变成老兵油子,眼界和胆识同年龄呈指数函数变化,先前是有些增长然后就平稳了。不过在部队见过的领导倒是不少,性子上也愈发小心谨慎了。
我们两个不是一类人,他在我们搭上话的第一天就这么说。我不置可否且坚信不疑。
他专注地开着车,看起来没有一丝疲倦,脸上的兴奋不容置疑。我很感动,开始猜测他要带我到哪里去,又叫了谁。
不过,我们在车里最开始聊的是屁股下面的大奔。这车是他老板的,那老板是个房地产开发商和投资商,做买卖头脑精明,财源滚滚来。老板有四五辆名车,轮换着用,使用司机也像部队一般定车定人,车轮换,人也轮换。石大开向老板请假陪战友,老板对当兵的很有好感,答应得很爽快。
石大开说,我就是用这车充充场面。石大开是个混蛋,但很少撒谎。他曾经这么评价过自己:我就是个真诚的人,如果说有些浑吧,那还到不了混蛋的份上。
我相信他的诚实,更坚信他的混蛋。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他。我们当兵在一个班,站同一班岗,轮着用同一把枪,吃饭用一个碗,甚至有一段时间住上下铺,轮番穿过同一套常服站岗(他的常服丢了裤子,我的常服丢了上衣,就拼成一套一起穿)。两年的战友生涯,他肚子里有什么道道,我早就见识过了。不得不承认,部队就像一个总是生产同一型号模具的大工厂,来一个毛头小子就罩上一个模具,不管你之前怎么张牙舞爪、有棱有角、不三不四,你戴上那个中规中矩、一视同仁的模具,大家喊一样的口号,干一样的事,出一样的力气,取得一样的进步,大家表面上看就都一样了,都是个好兵的样子。
事实上,在本质上还是不同的,有人孬、有人棒,有人愚钝、有人聪明,有人勤奋、有人懒惰,有人坚强、有人软弱……什么样的都有。当然,要接受这个模具就要有心理准备,就像喝烫嘴的、又苦又涩的、有二十多味草药熬成的汤药,为了治好病不愿意喝也要喝,而且要长久不断地喝,随时随地地喝,不用太长时间,也就是两年,不管什么人,当了兵的人在心智上就更坚韧、更能吃苦、更懂道理、倒是众望所归。
石大开说,去部队锻炼,被逼来逼去,就会变得听话了,听话的兵就不会干错事,就是个好兵。
我不同意他说的,因为我知道,我认为他是个混蛋,就是个不听话的兵,于是我拍着他的肩说:你就是头狼狗,不对,应该叫狗狼,有狗的真诚,也有狼的野性。不过你是养不熟的,狼的本性就多一些,就更野性一些,就更混蛋一些。我这是揶揄他。
他笑了,说:又听到你说这种讽刺挖苦人的屁话,人要是狡猾,还都成黄鼠狼了,胆子小的都成了兔子,有点姿色的娘们敢情都是狐狸精,那要是既狡猾又胆小还是个娘们,那最后到底成了什么。
我撇撇嘴说,那是杂种。找到了我们多年前聊天插科打诨的感觉,我紧接着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只说那一个方面。你呀,我看不只是狼和狗,也是一头思想偏激的愣了吧唧的小野牛,还是头犟牛。
石大开脸开始泛上一层红光,他说,哎哟,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好像在说我就是一个杂种了!
我扑哧一笑,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捣了一下。
依石大开的性格,你可以说他是狗,可以是狼,可以是头犟牛,也可以是兔子,但就是不能被称为混合体!因为那是杂种!他会和你置气的。
石大开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脸长脖子粗,浓眉大眼高鼻梁,看起来倒是个英俊的青年汉子,我当年见到他的时候就用野牛犊子比喻他。如今他的身体是否发福了,腹部的人鱼线是否没了,一身腱子肉是否松弛软榻了,我不能确定,但过去的石大开一准儿是个健硕的肌肉仔。当兵的时候他军事训练成绩是师里数一数二的。那一年还有个新闻干事专门为石大开写了篇稿子,那篇人物通讯叫“大开是个力大的兵”。我读过那篇报道,真真写了一个超级棒的训练尖子,是个优秀的战士,是个满身力气敢于拼搏的小公牛。
三
冬子说:那天晚上,我讲到这里,从椅子上起来要上厕所。张排长扶着我过去。冬子说,班长你太坏了,明明不需要人扶着,你偏偏让人家扶。
我说:你蛋疼啊,操那份闲心,你懂个屁。冬子没敢再出声。
我又说:我的故事哪是白听的,得有酬劳,你是我带的小弟自然不用,他不行。冬子不服气又要说话,我瞪他一眼,他嗫喏一声不再说话。
张天水是个有心人,是个不错的听者,与他交谈,倘若他对内容感兴趣,他就会像专业的采访记者,循循善诱地让你把那些不想讲的或者一时忘掉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张天水有一双专注的眼睛。这也是我在石大开身上发现的特点。我知道张天水与石大开完全是两种人,但他们两个人的眼神给我的感觉极其相似。那表明他们对周围事物的态度,那种专注的眼神泄露了他们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执著,通俗的说法就是他们都不是驯顺的人,有犟脾气,敢耍横、敢干敢拼,往往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把这个结论跟冬子说,冬子说他自己就很犟、很倔、很难屈服。
我让冬子撅起屁股,轻轻给了他一脚,冬子向前一个趔趄。我看着一脸惊讶的冬子,马上问他怎么想的,要实话。
冬子边摸屁股边说: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就是吓了一跳。我说,如果是排长和石大开,他们一准儿会想,我这是在戏弄他们,会找个机会还给我一脚,甚至当场就朝我扑上来撕扯两下。这就是他们的犟、他们的横!
冬子显然并不明白这一点,他那疑惑的表情摆明了让我说得更通透些,但他马上被指导员叫走了,之后我没有再提及。冬子可能会想,我是他的班长,踢他一下没什么,但大开和排长一定不会这么想,哪怕是团长给了他们一脚,他们也是会要个说法的。
石大开很犟,他想做的事,他就会坚持做到底,有时候是正经的,有时候好像就是在怄气,不知死活,让人觉得就是个死脑筋。再严重些,让人恼怒,就要骂他是个二愣子,是个大傻逼。现如今,在社会上滚打,倒是圆滑了些。
那天,在大奔柔软舒适的车垫子上,石大开说,哎,没想到你小子能当这么长时间的兵。
我说:我也没想到,从前一直想着退伍,临退伍被人忽悠,签了一期又签二期。
他说:谁这么大能耐,让你当兵当上瘾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这样一个结果不是一个人促成的,是被一群人影响的。
我说:想当年你要是和我一样留下,我敢打赌,就你那个倔牛脾性,你也会干到现在。
他嘿嘿一笑:你跟谁打赌,跟过去的那个我吗?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我说:原来的你就是现在的你,你没有变化。
石大开说:说这些与已经退伍的我没什么关系,倒是你还要受罪两年,奉献两年的青春。他说着将车开得飞快,但很平稳,这是老板享受的待遇。
我没有说话,把车窗摇下来,一股清凉扑面,我打了个激灵。周围已经是灯红酒绿了,不得不感叹外面的世界可真精彩啊。这完全不同于我们炮团驻地那个穷山坳子。石大开不知道我在炮团,我压根就没告诉过他,他一直以为我还在师直属队警勤连。炮团与师部自然没法比,从炮团出门需要走二里路才能看到车站牌,坐上公车还要半小时才能到附近的小镇上。小镇不同城市,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也没有那么多的夜生活。当然,我义务兵的时候不是在那穷山恶水之地,我那时候在师机关大院,就在市区里,转了一期第二年后,师里整编把我调到了炮团。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从一个警卫兵转行成了一名通信兵,然后成了连部班长,参加了军械培训,又兼上了军械员。
我签二期的时候,我妈是坚决反对的。她说:该回来了,年龄不小了,到现在也没对象。当初要到部队去锻炼,如今也该锻炼出个模样来了,工作是不愁的,何况炮团那种地方又偏僻闭塞,人会变傻的。
我的耳朵自动屏蔽了我妈的絮叨,转了二期,我也没告诉我妈这是为什么。火箭炮营的教导员是我新兵连的指导员,我转下士的时候,他是我们副教导员,编制调整后,我们又一起到了炮团,他成了干部股股长,然后调整成教导员。就是他鼓励我让我转中士的。他的话言简意赅,他说我是个优秀的人,年龄并不大,部队需要我这样的人才。
我回去后考虑了一天,决定留下,因为我年龄并不大,是个部队需要的人才,我自己十分赞同这一点,而周围的领导和战友也都或多或少这么评价我,我美滋滋的。
鬼才信。我把这些告诉冬子的时候,他冒出这一句。
当然,原因绝对不会只有这一个。我不愿意再说别的。转上二期的时候,我打电话告诉了另一个战友,他叫万德福,他回答的第一句是:你疯啦。我说了那个简单的理由后,他说:你确实疯啦。
万德福和石大开一样,我们都是两年义务兵的战友,不同的是,当年万德福和我都签了下士,而石大开没有。我自然没想到会在唐山遇到他。他应该出现在河南的郑州才对,那是他的老家。
见到万德福,我顿时感慨,这个世界可真小。
他说:我到唐山出差,联系到大开,本来今天下午要回郑州的,可大开神神秘秘的,坚决让我再多留一晚,要给我个惊喜,这惊喜就是你啊。
我说:这鬼使神差的,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万德福说,这要靠石大开,他就是缘分。
我敬石大开一杯,晶亮的玻璃杯子里黄灿灿的啤酒在一圈白色泡沫下晃来晃去如梦似幻,我说:这我信,为大开干杯,为缘分干杯。
不过,随着时间的延长,我们三个谈论的话题从对当兵日子的回忆这唯一话题转变成了女人、社会和部队,然后部队也慢慢消失,只剩下女人和社会。但我知道,像这种复合型的话题才是石大开和万德福喜欢的,毕竟他们已经离开军营多年。
四
有些人对部队的官兵在女人这方面有一定的误解,总是认为在缺乏女性的闭塞的军营里,荷尔蒙和感情被日积月累,没有地方消耗,就淤积了,对女人的幻想就容易多,就容易如饥似渴。但事实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战士们在部队当兵越久越变得羞赧含蓄,甚至不知道怎么与女孩子打交道了。
石大开不存在这种情况,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好,就像他喝完酒就一定要吼几嗓子不可,不这样他不会死,但会难受得要死。但所有人都不必为其操心,他有应对这一切的方法。毫无疑问,他好色喜酒,是让他的军旅之路没有得其所愿的死穴。
我想,石大开与我真正的交情应该就是从女人开始。虽然新训时我与石大开不在一个新兵连,但基于老乡的关系,我们在餐厅、厕所、楼道与训练场等公共场所会偶尔碰到,就利用简短时间聊上几句,却并没有实质性交心式的交谈。直到三个月新训接近尾声,石大开才跟我讲他交往上了附近职业学院的一个女学生,说她身段苗条,模样俊俏,是个甜蜜喜人的好姑娘。
我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你有没有把妹关我屌事。
他说:你可别这么说,我们是老乡,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靠的朋友。
我说:是朋友就是朋友,这与那个姑娘有嘛关系,你是要跟我分享女人,还是在跟我炫耀女人,况且这是纪律所不允许的。
他说:我与你分享的是这个秘密,是秘密本身。
我说:是这样的话,我该说的应该是好姑娘你就不该勾搭人家,我也不想你违反纪律,有个不好的下场。
他说:这没办法,她说,她见了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就黏上了我。
我说:她说的话你也信,即便如此,这姑娘是喜欢兵哥哥吧!喜欢你身上的那身军装,未必是你本人。
他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我QQ上关于军人没有只言片语,只有我参军前的照片。我知道你不承认我比你帅,但你至少要承认我很帅。
我说:这太不靠谱,鬼才信你的胡说八道。
他说:你肯定不信,我们根本没有见过面,只是网上聊聊。
我说:你可真大胆,你又暴露了一个问题,新兵营是不允许新兵用手机的。
他说:还有一点你必须承认,我在新兵营各方面的成绩数一数二,那些带长的都很喜欢我。我偷偷玩手机不影响其他,我一晚上不睡觉,第二天依然生龙活虎,步枪打得了满环,匍匐爬得快,跑圈也总是第一名。
他的这一番回答,让我哑口无言,因为这是事实,他在军事素质上的优秀让我自叹弗如。他这般出类拔萃的表现使新兵营每一个人都认识他,羡慕地看着他的照片在光荣榜上一挂就是三个月。甚至由于他在最后新兵考核中的优秀成绩还获得了1000元的奖金和一次与师长单独合影的机会。
最后新兵营分兵,当我们都认为石大开应该到侦察连去的时候,他却和我一同分到了警勤连。倒不是因为警勤连不好,而是因为侦察连就是个特种兵连,以石大开的优秀成绩来说,到那里去是个最恰当的选择,每年各级军区都会组织侦察兵比武,参加了比武就有机会拿到名次,就有机会立功受奖,也就有机会改头换面提干成为军官。
我曾问过石大开,为什么不去侦察连。
他当时没有告诉我这个有些荒谬但合乎情理的原因——侦察连的营区在大山里,他喜欢城市的繁华,不喜欢大山的荒凉。其实终究的原因是因为大山让他远离了网络和女人。
基于这个原因,我就更坚定地认为:现在的石大开整个人里里外外的与那个退伍时候在火车站与我含泪告别的石大开没有什么两样,但与那个女学生谈恋爱的石大开就不一样了。他那时候不但年轻气盛,而且还有些疯狂,那是因为单纯的爱情而生出的疯狂。
与石大开谈恋爱的那个女学生,我只与她见过三次,分别在不同季节,穿着打扮不同,发型各异,但她娇媚的面容没有变化,柳叶眉下镶嵌大大的眼睛,甜甜的笑靥,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显得清纯文静,在石大开高大魁梧的身旁更显得小鸟依人,惹人怜爱。她叫邓玲。
虽然提到邓玲,石大开应该很伤痛,还应该有恨意,但我倒是觉得她是个值得交往的女孩。当然,我在大开面前从不先挑起这个话题,但每次大开总要先自己说起。既然他要回忆一下,那就不能怪哥们儿揭他的伤疤了。
在部队那两年的石大开一直认为:他自己是非常优秀的,而优秀的人就应该有特权,就有资格去违反纪律,比如交往女朋友、翻墙出营区、不搭理班长、捉弄排长、顶撞指导员、不在乎其他人……但事实恰恰相反,他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的所作所为让他从一个好兵变成了一个混蛋,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时候,那他在部队的日子就会被许多人像驱赶驴推石磨一般催促着,虽然时间并没有加快,但很多人已经对他的离开充满了期待,想尽快剔除这害群之马。现在看来,他所作的一切都似乎只是少年轻狂的任性和愚蠢的自我表现,我想他对此已经有所后悔,但一切都已成为过眼烟云。
五
那天石大开、万德福和我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吹牛打屁,气氛倒是像那玻璃杯里咕噜噜气泡的啤酒时而高涨热烈时而平淡轻松,大家无疑都很欢畅愉快,甚至有些兴奋。
我们聊的内容很多,我记得很清楚得却很有限。
万德福退伍后慢慢接手他爸的化工厂——我之前就知道,这次到天津来就是为了谈生意。他说:如今的中国经济发展放缓,政府又很重视环保,环保部门到厂里检查比以前频繁,也更严格,化工厂的买卖不好做。
石大开说:开化工厂太污染环境。他向万德福举起酒杯又说,别怪兄弟说话难听,有化工厂的地方就要断子绝孙,你家快别干了,或者快点转型,干点别的。
万德福说:我也是在找出路,等等看吧。我也讨厌化工厂,我一期士官最后一年我爹脑子里长了瘤子,是脑癌,虽然他平时抽烟喝酒比较凶,但得了癌症与化工污染不能没有关系。
我知道这件事,当年万德福干完下士三年坚决退伍,与他父亲去世有直接关系,其实他这个兵还是愿意当下去的,他的处境要比我好得多。他当时在师部的汽车连,给首长开车,他人机灵又出自商人家庭,待人接物那一套熟络得很,领导对他的开车技术和责任心都很满意,日子过得舒坦荣光,比我在炮团的苦逼日子不知好多少倍。他曾跟我说,他最讨厌别人叫他富二代,他之所以不听父亲的劝阻,参军入伍,就是心里憋着一股气,他想告诉周围的人:他不是只能靠家里过活的公子哥。
我说:你除了曾经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在部队过得一直都很滋润。你少在我面前得瑟,我可是遭了不少罪。万德福当然知道我后来调到炮团去了,他也知道我不想把这个告诉石大开。
万德福被我一激,只好把那些他自己觉得委屈的事情咽进肚子里,因为他得到的优越条件要比我多得多,他的不爽在我看来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当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他真的和我想的一样,但他那天识时务般的闭口,倒是证明他承认了他的优越。
石大开说:不要提那些没什么回忆价值的事。说完,填上酒吆喝着大家,来一杯。
石大开又说:你们记得吧,当兵时我们三个在一个排,我们原本也都在一班,由于一班站大门口岗,二班站司令部办公楼岗,德福你就去找连长,给换了二班。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哥喜欢。虽然我们不住在一个房间,但我时常找你一块到厕所抽烟,想问问你是怎么办到的,但你小子就是不愿意说。你当时跟我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我是个大炮,会将你那点小伎俩给宣扬出去,今后还怎么混。但是你离开一班一个月后,两班人马就互相调换了负责的岗哨,而且连长还说,以后要每半个月轮换一次。你我对此都纳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们的华仔使了妙招,看来真正的聪明人还是华仔啊!石大开说完向我竖了竖大拇指。
万德福说:是,是,是。
我晃了晃酒杯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原以为,互相换换那是为了大家好。可谁知道,在办公楼站岗要比站大门岗累,领导进进出出的,每次都要敬礼;要接电话,说错话就会被呵斥一顿。每次站岗,来不得半点马虎,连打盹都不行,累心累脑子啊。至于轮换这个主意,我不过是在排长面前建议过,那排长就听到心里去了。
石大开说:说实在的,我也不愿意去站办公楼岗。不过,人都有好奇心,非得亲自体验了才知道什么感觉!
万德福说:这倒是,不去站不知道,站过了就深有体会。
我说:那时候的排长是余排长,现在是余副营长了,我觉得他倒是和德福有点像。
万德福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问我:华仔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有点像!
我说:你与他接触的次数不少啊,他后来调到司令部当通信参谋,你是司机,印象不深?
万德福摇摇头。
我说:别倒是倒是,你看,他先是在警卫排当排长,后来到了通信连当副连长,然后借调到作训科当参谋,后转行成了通信科的参谋,现在是通信营的副营长。调来调去这一点就很像吧!
万德福听我说完,扑哧一笑,说:人家那是干部,是追求进步。我一个战士不过是图个舒坦,这不一样。
我当即回道:战士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追求进步了,你是机会好,在部队换岗换单位调动起来太容易,没碰过壁,就没感觉,还是那句话,身在福中不知福。
石大开插不上话,用筷子敲了敲杯子,说:哎,我说哥几个别光顾着自己说,把饭菜和酒都冷落了。
万德福说:是,是,是。我也说:是,是,是。
石大开又笑着说:你们倒是答应得快,来每人罚一杯酒,当是赔罪了。
六
按照惯例,酒足饭饱后石大开一定会到附近的KTV去吼两嗓子。
而当年,逃出营区在外面“鬼混”的石大开就是在附近的KTV被抓住的。我不知道当年的经历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阴影,但是给连队留下了阴影。在他退伍之后的一两年里,他的“事迹”经常出现在连队干部甚至老班长的讲评里,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与石大开接触过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在说他。
至于石大开的历史为什么会是这样,说来话长。那天我对天水排长就这么说,我的故事啰嗦,就需要他的耐心。其实我是多虑了,他很感兴趣地说,那就快快讲来吧!之后排长又递烟给我,还给我点上了。
见排长这么给面子,我说,那好,我就长话短说,开始讲起石大开的“光荣历史”。
前面说过,石大开是个军事素质十分过硬的战士,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天生丽质”,身体棒、眼神准、手灵活、脑子转得快,对于他来说,不管经受怎样艰苦的训练,都是小事,不管什么都能扛得住、学得会、练得精,是确确实实练精兵的好材料。可能正因为这样,他太容易骄傲和狂妄,就不免会跳出一些规章制度的束缚,去捣鼓点与战士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新兵营解散后,我们一起分到了警勤连,他在连里没有呆多久,就因为过硬的军事素质被选拔参加军区大比武前的集训。这对于一个有希望拿名次的新兵来说,是个绝佳的机遇,按照惯例,只要石大开能安安稳稳地在基地练好本领,比武中取得名次,那他就可以年底立功受奖。如果是二等功或者一等功,就能提干去读军校,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每个新兵对此都十分清楚,奈何并不是谁都有那般健壮的身体条件去接受魔鬼般的训练,然后打败全军区的众多高手。
石大开在集训期间,每周都会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跟我讲基地的训练,我听在耳中,眼睛却冒火。于是我下决心苦练基础体能,给自己制定超级训练单。终于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在石大开去基地集训两个月后,利用第二波选拔体能尖子的机会,我如愿也参加了集训。到了基地,我原与石大开不住在一起,但正遇上基地按照训练成绩对参训人员进行调整,我们又住到了一个宿舍。
石大开在集训队表现得实在是太优秀了,经常受到队长表扬,甚至来慰问的师领导对他也赞誉有加,我一度暗暗把他当成目标,不求有所超越,只争取训练成绩能与他同步。可事实上我总是比他差一截。任谁都不得不承认石大开是个很强大的队友,但我们之间存在较量,那么羡慕之后就会有嫉妒,也将生出恨意来,这符合人性规律。倘若看到战友在训练中出现伤病,心里冒出幸灾乐祸的念头,那也可以理解。很多人会想,这个石大开怎么就这么生龙活虎,就这么经得起千锤百炼,就这么成绩优秀宛若超人,让他也伤一次,降降他的士气,消消他的威风,也好给我们一次赶超的机会。
我自知,我有这种想法是邪恶的,是对朋友不够真诚的,是对兄弟不讲义气的。别人怎么对大开我管不了,但对自己的铁哥们、好战友有这种想法就不应该。我也非常后悔有这种想法,因为石大开真的在一次抓绳攀岩训练中扭伤了手腕,我一度怀疑这是因为我带有诅咒性质的念头起了作用。兄弟情深让我为此后悔,直到石大开因为翻墙头扭伤了脚踝,而被巡夜的哨兵抓住,起了风波被退回了警勤连,我更是忏悔不已。
当然,我不是糊涂可笑的唯心者,我很清楚,石大开的悲剧虽然开始于扭伤的手腕,但导致他离开集训队的直接原因是他自己的狂妄,也与他的那个大学生女友邓玲有关。人们私下里说,大开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太狂妄自大、无法无天。这我不反对,但作为朋友的我怎么就没有阻止他呢?这才是我真正要后悔的地方。
我发觉石大开翻墙出营区到外边鬼混,是在我一次闹肚子的深夜。当我连续去了3次厕所后,我发现纸用完了,于是开始满宿舍找纸来满足我第4次光顾厕所。我想到石大开,想摇醒他用他的纸。这一摇不要紧,发现这小子根本不在床上,被窝里只是充气假人。我发现后,并没有声张出去,也没有第二天去询问石大开到底去了哪里。但自此我更加留意石大开了。我发现,每当星期三和星期四这两天晚上他都会跳出营区。
当时我想,他到底是怎么避开岗哨,又从哪个墙头翻出去的?于是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任务,就是每当吃过晚饭,我都会快速将碗筷刷好,然后在基地营区里逛游,希望能侦探到些石大开翻墙头的蛛丝马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一个周后发现,在基地西南角的墙上有两个淡淡的灰脚印。但我不能肯定这就是石大开秘密行动的证据,因为周围有监控,而且脚印也可能是其他人的,因此我并没有放弃寻找其他的可能。果然,在基地东南角,也就是我们宿舍楼住宅区的东南侧围墙上,我又发现了脚印。据我观察,周围没有摄像头,大概是因为墙的外侧是个陡坡,也就是说,如果院内的墙高三米的话,那墙外侧就是四米,甚至更高。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没有胆量在黑夜里翻这种墙头。可是怎么解释墙上的脚印呢?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趁石大开不注意,将他的鞋尖处涂了一层墨,特别是他那双软胶底的减震运动鞋,只要他穿着鞋子在墙上蹭过,就会留下痕迹。
第二天,我到这两处查看,发现有痕迹的地方是在东南侧墙角,这就意味着石大开要翻四米高的墙头。为此,我找到了他,并跟他摊了牌。他当时第一反应是跟我道歉。
他说,呦,嘉华,真是抱歉,我这几次出去玩,也没叫上你,你知道……
我打断他说,这是往死了去,我没你那胆子,叫我去我也不会去!
他接着说,真是我做得不对,你看……
我又一次打断他说,你误会了,我不是想和你一起出去,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太危险,万一被巡夜的哨兵抓住,那就惨了。还有,你从那墙头翻出去,黑灯瞎火的,就不怕摔断腿。
他嘿嘿一笑说,你别说得那么吓人,你咒我啊!
我捣了他一拳说,你想什么呢!我不再搭理他了。
由于我们白天训练量很大,基地的岗哨并不需要特训队的人去担负,石大开摸清了干部查夜和哨兵巡岗的规律,翻墙出去时游刃有余。
到了晚上,他主动告诉我,不必为那个墙头为他担心,他不是从很高的地方翻出去的,他是先爬上墙头,顺着墙头往东爬行大概5至6米处,下面有一个接近2米的泥堆。他又说,他是顺着泥堆下去的,出去就是去与邓玲约会。
我说,这怎么可能。
因为石大开出去的时间都是下半夜,这也是他适合出去的时间。我不相信邓玲会大半夜不睡觉和他去约会。何况基地离市里还有些距离。
后来我才知道,石大开并没有与邓玲约会,他是与网吧约会去了。最可能的是他们可能在网上有约会。
石大开曾一再向我抱怨,他始终没能与邓玲在身体上有深入的交流。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惊讶。我先前就认为,邓玲是个值得交往的女孩,不仅是因为她有颜值、有身材、有文化,最重要的是她善解人意,做事非常有分寸、有原则,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但最后邓玲离开石大开倒是真的,我认为这是个善意之举。现在的石大开也清楚这一点,他恨她,毕竟邓玲抛弃了他。而事实上,她也恨他,这无可厚非。
不过我到现在都觉得,邓玲离开石大开是正确的选择,他俩不般配。
七
石大开翻墙头的时候,基地大部分人都在与周公相会。
石大开扭伤脚的第二天,他跟我说,他闯了祸,晚上出去玩,被抓住了。
我说,我不感到意外,早晚有这一天,你还是到大队长那里主动承认错误比较好。
我叹了口气又说,你只是扭伤了脚,不是摔成骨折,那也是足够幸运的了。
他说,是啊!就是啊!在河边走惯了,终于湿了鞋子。不过让我去认错,我不去。
我说,那你没救了。曾经我有个高中同学是寄宿生,网瘾犯了,为了到网吧上网,大半夜翻学校墙头,摔断了腿,在墙外喊救命,喊了半宿才有人发现,送到了医院。你这身子骨,倒是这风险少。
他说,我当然不会,要不是训练扭伤手腕,也不至于使不上劲儿,掉下来将脚也扭了。
我知道,石大开对自己的翻墙功夫很自信,但再自信还是扭伤了脚。正如古语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回来的时候,被巡夜的哨兵抓住。他本来可以及时逃跑,甩开哨兵跑回宿舍,但脚扭了跑不快,被抓了个正着。本来当时他给哨兵说说好话,求求情,也许这件事不了了之,但巡夜的哨兵中有一个正是前几天石大开因为信件问题与之发生口角的一个下士小班长。这小子也够无赖,为了集邮私自撕走了邓玲寄给石大开信封上的邮票。就石大开那火暴性子,估计当时没上去揍他是有所克制了。
就这样,倒霉的石大开深夜不假私出营区泡网吧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又赶上集训队正准备严打一些歪风邪气、扭转队里出现的作风纪律,像秃噜到地上的软面条一般下滑的趋势。大队长也是枪打出头鸟,对这个平时有些嚣张得瑟的一年兵狠下了心,把这个好苗子给处置了。石大开只好回到警勤连继续站他的岗。连里兄弟们的反应倒没什么,知道事情真相的也就只有连队主官。石大开只对他人说是训练受了伤,回来养伤。
石大开走后,我继续留在集训队。我承认我不是集训队最优秀的选手,比武的超负重越野、绳索攀爬、步枪运动射击、渡海登岛、军事理论等五项,每一项的成绩我都不是最好的,但在最终的比武场上,我的综合成绩却拿到了全军第三名。连队党支部支委们年底全票通过给我记了三等功,而石大开连当年的优秀士兵都没拿到。这让我感到有愧于石大开,也委实为他感到遗憾,我甚至有一段时间故意躲着石大开。
我当然知道,如果石大开能够一直在集训队训练,最后参加比武,那他不仅会拿到单项的好成绩,也会获得综合好名次。可以说,他错过了改变命运的一战。不过,他仍然有机会在第二年的下一次比武中获胜。但在他身上,这样的错误发生了很多次,有一次是指导员到KTV把他揪出来的。
从某种程度上讲,石大开的军旅生涯是失败的,他本能够做得更好,可是他亲手毁了它。在很多时候,石大开不愿意提及他当兵时候的一些事情,恐怕就是因为他已经认识到了他的失败。即便他最后的壮举也没有改变这个结局,因为大家知道这件让人咋舌的事的时候,是在退伍老兵离开连队的一周后。
那天当地派出所的警车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来到部队大门口。女人拿出一张石大开穿便装的照片,对门岗哨兵说来找照片上的人,哨兵看过后禁不住喊道,这不是老兵石大开吗?
那女人哈哈一笑说,原来他叫石大开啊!
那哨兵班长发现她并不认识石大开,顿时警觉起来,就问她为什么要来找他。警察和妇女只是说想见见石大开,于是得到通知的指导员吓了一大跳,他怀疑退伍前石大开还干过坏事没有了结,人家找上门来了。那时候,连长休了假,指导员先是通知门岗继续询问,拦住人不要放行,然后赶到门岗处理这件事,在路上他给在保卫科帮忙的副连长打了电话,让他也过去。
当指导员到了大门口,那中年妇女看到来了个戴星星的,像猫看到老鼠一般扑了过来,白白胖胖的手一下拉住了指导员的手,展开一张照片说,小伙子,你是石大开的领导吧,你看这是不是石大开。
眉头像豆腐皮一般纠结的指导员点了点头,仔细看着那个照片,只见石大开正翻越马路栅栏,他说,这小子动作倒是利索,这是石大开,他怎么了!
那女人又是哈哈一笑,望望身后的警察说,这太好了,这太好了,这位领导,快让他出来吧。
指导员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咽了口唾沫星子说,这个石大开,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那妇女摆摆手说,哪里,哪里,他哪能干坏事,他是个大英雄。
旁边的警察见指导员一头雾水,说道,就在一周前,石大开徒手抓住了逃跑的劫匪,劫匪抢的就是这位李艳大姐的包,报纸上有刊登的。
非常震惊的指导员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警察和李艳请到连队。原来,就在退伍一周前石大开亲手抓住两名劫匪,却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受害者,也就是李大姐,利用公交路口的录像获得了当天石大开神勇狂奔的画面截图,四处打听谁认识他,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原来是个当兵的,就在附近的部队找。
张大姐说,这是她找的第三个部队了。
这无疑是个惊喜,他们来连队是为了感谢而来的,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千真万确。
那天石大开从网吧出来,营区外的请假时间他只剩下半个小时了,他打算到附近超市去逛逛,买点吃的。就在超市门口,正好遇到一名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来人呐,有人抢包……”
练就一身硬功夫的石大开年少气盛。他辨明方向后,立即一个箭步奔向前去,在距离超市大概一百米的路口处,一个侧踹,将劫匪踢倒在地,又迅速地朝着后脑勺给了那劫匪一拳,劫匪便爬不起来了。
其实还有一个劫匪,那人戴着墨镜,骑着摩托车,就在路口另一边接应,见势头不妙,他骑着摩托车就跑。
我可不敢相信,石大开凭着两条腿,能追上摩托车。不过,也该那劫匪倒霉,摩托车在拐弯的时候磕到路边的石头牙子,倒了。这给了石大开机会,飞奔过去的石大开用他的硬拳头把那小子给打懵了。
这期间的过程都是石大开在电话上告诉我的,具体那天发生的经过其他人没见过,也没有发言权。警察和李大姐说,当天的报纸有刊登,但过程并不详细。因为事情发生后,石大开在看到丧失逃跑能力的劫匪被人群包围后,在警车未赶来前就选择了离开。石大开告诉我的显然就是事情的经过,我们都相信他的英雄之举。可是问题是,石大开已经退伍一周了,找不到石大开让李大姐非常失望。
在李大姐强烈要求下,师领导又特别关注此事,于是“不服从连队管理”的“体能健将”“刺头兵”“捣蛋鬼”石大开被县武装部从家里又送回了连队,这件事让本来没有获得优秀士兵的他获得了优秀士兵,外加一个师里颁发给他的英雄奖章和李大姐赠送的锦旗。但石大开还是退伍回家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讲出这件事,非要等到受帮助的人找到连队。
他说,他搞定劫匪后,发现请假两小时已经快到了,他没想别的,就想着别超假,赶紧回了连队,满以为第二天李大姐会找上门来,或者来个记者,把他采访报道一番,可惜,直到退伍一切都风平浪静。他以为,这事没人注意,说出来也像瞎编的,再加上选拔下士得不到大家的支持,心灰意冷了,想早点回家去,就觉得说和不说都没多大意思了。
对此,我只好说,你牛逼。然后无话可说。
八
我对排长说,我今天的故事讲完了,然后指了指钟,已经是晚上10点了
排长给我递了那天我抽的最后一根烟,对“小跟班”说: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吧,这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小跟班”说,哎呀,排长你不知道,关于那个石大开,班长讲过很多。
我说,对,关于石大开,故事很多,偶尔触景生情就会想起很多出来。
排长说,石大开这个人我喜欢,如果是我带的兵,我一定会努力让他有所改变,不过我没有绝对的自信将他改造好。他太优秀,又太无视纪律。
我说,可惜,他已经不在军营多年。
排长没有回应我的话,而是轻轻拍了拍冬子的肩膀说:这真是生动的一课。
冬子一愣,没有说话,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