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姥姥的“选择派”生活
●淡豹
姥姥属羊,年过八旬,山东人。小时候我觉得她气势强大,在她面前都是噤声听她训话。
2001~2003年,舅舅和姥爷先后被诊断出同一种恶性肿瘤,并相继去世。姥姥很悲痛。她觉得自己再这样悲痛的话,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此事需要有效率地解决。她就瞄了一圈,把目力所及的合法宗教考察了一遍,最后信了喇嘛教。
信了宗教就得参加宗教活动才像样。她同一帮老太太一起去了尼泊尔,本来是要拜法王,参加寺庙活动。去了她一看,觉得太累,算了不拜了。买了一箱子唐卡经幡香炉回来了,俨然海外室内装潢之旅。大家说练大字能静心,她练了几天,觉得对眼睛不好,没经过心理斗争,轻轻松松放弃不抄了。
我管姥姥的这种态度叫“选择派生活”,对那些无法视而不见的困难在战略上重视,战术上若无其事绕着走。譬如年过80岁之后,姥姥开始耳背。可是每次给姥姥打电话时,我判断此人好像听力甚为敏锐。
过段时间,我妈和大姨都发现了,“她是想听就听见,不想听就听不见”。但凡说她坏话,她隔一个房间都能听见。但她们问她“妈,您听见了吗”这种问题,她就木然以报,坚决听不见。
后来姥姥不屑地对我说:“她们说话有什么好听的。你大姨净说狗,你妈净说瑜伽。”我问:“那我小姨呢?”她回答:“你小姨净胡说。”我跟姥姥说:“你最漂亮了。”她说:“哪里,哪里,一般般了。”
电话里我告诉姥姥我的猫特依恋我,假如我关了房门,它一定会趴在门口等我。姥姥镇定地表示:“老鼠要是进洞了,猫都趴在洞口守着。”
姥姥平素爱吃零食,尤其爱吃甜食。困难年代,姥姥的话梅糖和蛋糕供应不足,让她痛苦不已。谁知这时,她竟患上肝炎,能买病号点心吃。她讲起这个意外的肝炎事件,总一副好人终究有福报的神气。
她把那些蛋糕点心藏在柜子顶上。20世纪50年代末,我大舅还是个小不点儿,趁姥姥上班,踩凳子上够柜顶的点心。姥姥下班急着回家吃零食,进门正撞上这一幕。这边她欲上前夺之,那边大舅看左右也露馅了,干脆站凳子上不下来,吃上一口算一口,在她抢走之前把已经到手的点心塞嘴里。
据说姥姥站在地上,牢牢抱住大舅的腿,拽也拽不下来,她眼看甜点心就要进儿子的嘴,一声哀吼:“放下我的沙琪玛!”吃是吃上了,大舅挨了一顿揍,愤恨表示:“妈,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后来她果然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拿到报告那天,她垂头丧气回来了。那时家里帮忙的小阿姨叫燕子,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姥姥在餐桌前坐定,手按心窝捋气,缓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把燕子叫过来,强忍悲伤地说:“零食都是你的了。”
去年姥姥来美国看我,我带她去吃她喜欢的意式冰淇淋。那天,在冰淇淋店里,我坐在姥姥旁边,望着她抿着冰淇淋安恬的模样,突然有恍如酒醉的感觉,希望这一刻永远都别结束。
去年夏天特别热。电话里姥姥说:“天热,太热。”以前她跟我描述自己的生活时曾说:“最喜欢阴天,外边下雨下雪,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说。”现在天热,她没法儿躲屋子里看小说了。电话里她叹了口气,说:“活着太困难了。”然后这位糖尿病老年人顿了一下,说,“天热也有好处,可以随便吃雪糕。就是太懒,不想下楼去买。”我说:“那我假装给你送雪糕吧。”她说:“好,我收到啦!”
我们家3个孩子里,我最常给姥姥打电话,我哥我妹不怎么打。而姥姥就喜欢跟我妈和大姨不露痕迹地炫耀我俩的亲密关系。
那天,她们一帮老中年妇女一起吃烤肉,她低调提起我又给她打电话了,两个人唠了很久。我妈酸溜溜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啊,你们能有什么话题啊。”姥姥神色自若地回答:“我们就说,我想你啊,我爱你啊。”
今年我妹结婚。姥姥特高兴,连买带做打造了6身新衣服,我说:“啊,原来伴娘是你?”到婚礼那天,她没挺住群众舆论的压力,担心人家议论她这么老了还打扮成老妖婆,最后穿了身旧衣服去了。
我妹结完婚,姥姥表示对我哥的担心:“一个总算出去了,另一个眼看就要砸手里了。”她倒是不怕我砸手里。因为姥姥一直嫌我脾气不好,觉得我跟谁谈恋爱就等于坑谁。我上大学时,看我成年了,她说:“咱家也没什么仇人,不然以后把你嫁过去多好。”
假如有一天我举办婚礼,那一定是因为姥姥,我想让她吃到我婚礼的大蛋糕,看着我慢慢地能变得有点像你。
(启明星摘自《人生与伴侣·下半月》2016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