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君
她越来越腻烦起小城的生活。
她说,这破地儿,连个像样的公园都没有,整天像麻雀一样跳来跳去。
她开始后悔跟了那个麻雀一样的男人,要不是他,她也不会把家安在这个鸡蛋壳一样的雀窝里。她会和青一样,留在省城,嫁个风光男人,过鲜衣怒马生活。
十天长假,她决定去青的城市,一来权当旅游散心。二来,也好和青诉诉心中的苦楚。
她不想让男人知道她要去青的城市,她觉得他不配与那样阔绰的地方和人扯上瓜葛。
她对男人说,我去外面转一圈就回来。
她说这话时,眼睛并不看向男人。男人正在清洗马桶,头都低到马桶里去了,她觉得恶心。
男人嚯地站起身来,扎煞着两只脏兮兮的手说,我送你去车站。她说,我自个儿去就行。男人执意要送,她蓦地板起面孔,要去你自己去!
男人怯生生地望她一眼,好好好,不送了,有什么事儿立马给我打电话。
每次意见不合,她都是用这样的方式制服男人。只要她提高了嗓门,男人就会蔫巴巴地败下阵来。那神情,仿佛冬日里窗外那棵苦楝树上悬挂着的楝豆,看着都让人倒胃口。男人从来不和她理论,哪怕她明明知道自己是错的。
就像这次,她不是不想让男人送她。一个大男人用自行车带着女人,像老鼠一样在车流如织的大街上哧溜乱蹿,她丢不起这个人。
她给青打电话说要去找她,青说,我开车去车站接你,说完就挂了。有钱就是任性,她在心里嘟哝一句,拉起行李箱就出门了。
下车的时候,街上已是霓虹闪烁。她一眼看见了青,手里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她的名儿。她走过去,给了青一拳,你怎么想起用这个土办法?为了省时间。说完,青一把把她推进车里,伸手关上车门,一溜烟驶进车流里。
因为堵车,青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十几里的路程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
进了大院,青从包里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她,十号楼,我接孩子去了。然后,掉转头,一溜烟开走了。
走进青的家门,她惊得目瞪口呆,金碧辉煌的水晶灯,高档奢华的红木沙发,就连门口的鞋架都是雕花实木的。
她家的鞋架是那个麻雀一样的男人挖掉老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找木工打制的,满屋子土腥味儿。该死的麻雀仔,她咬牙在心里骂了一句。
青终于带着孩子回来,望着青忙得发绿的脸庞,她问,孩子他爸呢?青苦笑一下,拿起围裙就进了厨房。
青消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
她问,每天都这么忙吗?
青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递给她,悠悠地说,真是后悔,当初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是的,他很有能力,也很会挣钱,而且如今也谋得一官半职,可是……因为他有能力,便显出我的无能。因为他很会挣钱,便显出我的寒碜。因为他官高权重,我便坠落成一个家庭主妇……
她忽而同情起青来,想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耳边却响起轻微的鼾声,青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伸手把青摇晃醒,让她到床上去睡。门铃响起,青一个激灵从沙发里站起来,小跑着去开门,然后弯腰去鞋柜里拿拖鞋。做这些事情,青一直是笑着的,可那笑容,仿佛从挤烂的橘子里流淌出来的橘汁儿。
躺在欧式红木雕花床上,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叹口气,骂了一句,真是贱命。
在家时,晚上,男人总是婆婆妈妈在她耳边叨个不停。她讨厌男人的声音,男人说不了几句,她就开始打呼噜,不像青,是累睡的。男人说她上辈子是猪,他是饲养员。
短信铃声忽而响起,她抓过手机,收件箱里有11个未读信息,都是男人发来的。
巧克力,山楂片等零食在你背包里。
走到车站了么?
买上车票了么?
应该上车了吧。
到了地儿,先找宾馆住下再出去逛。别疼钱,捡舒服的住,挣钱就是花的。
……
最后一条:住得惯么?睡了么?要是睡不着,就打我手机,我一跟你聊天,你睡得比猪还快。
她笑了,脑子里浮出几年前的一件事。
男人带她去另一个城市看病,检查结果出来后,她哭得稀里哗啦。晚上,她失眠了,那是她和男人结婚后第一次失眠。男人把她搂在怀里,附在她耳边跟她说了一句话。接着,她便安然入睡。
她拨通了男人的手机,铃声才响了半下,就传来男人的声音。奇怪的是,她突然觉得男人的声音不再那么难听,她甚至有点儿舍不得挂掉。
第二天,她谎称有事,离开了青的家。
大街上,望着林立的高楼和熙攘的车辆,她突然十分想念那个麻雀一样的小城,和小城里那个麻雀一样的男人,想念失眠的那个夜晚,麻雀男人附在她耳边和她说过的那句话——
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和你离婚。如果想要孩子,咱们就领养一个,最好是个女孩,有了贴身小棉袄,冬天我就不用给你暖手了。
一股沁凉的液体从她脸上滑落,路边绿化带里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它们也在唱歌么?她问了一句自己,然后加快脚步,朝车站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