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北新桥香儿胡同81号院,孙家和关家的渊源与是非都被街道积极分子张雅娟看在眼里。关家的猫到底被谁毒死的?孙家会否响应政府号召交出小院?在那些被遗忘的故事里,温一壶酒,重新体味老北京的味道。
一
住在胡同里的人见识可能不高明,他只熟悉家门口的几条胡同,不会比一个村子更大。如香儿胡同中的人,清楚身边每一家祖宗三代的掌故,如同熟悉电视里每一件国家大事。他们都知道东口的一个院子里,有个白毛老太太,常年木然地站着,身后几间小破房都挤着盖出来的。那院子破得连像样的门都没有,只是个红色的大铁门,晚上用铁门闩插上,一拉动发出轰隆的响声。门下边磨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很难听。
香儿胡同东口外有个小型的广场,上面修了假桥,刻上名字就叫北新桥。桥下积着死水,一晴天就晒干,一雨天就发臭。广场上时常跳广场舞,震破耳膜的迪曲多是红歌改编,令人无处躲藏,恨不得挖开地下把自己埋了。附近几栋楼常有人推开窗子吼:“别跳啦,缺德!”下面的人把《送红军》换成《小苹果》,照样跳,没人抬头看一眼。
在跳广场舞的人中,有那位胖胖的、穿牛仔坎肩的白毛老太太,头发灰白又卷花,似一只许久没洗澡的老绵羊。她不跳舞,气色尚好。她表面的年龄兴许会年轻些,但实际也得八十上下,还算硬朗。
老太太姓张,就她,五六十年代时,是香儿胡同的积极分子。
二
五六十年代的北新桥最干净。这里看不到外国人,连外地人都很少,过个黄毛蓝眼的洋鬼子,人们使劲远远地围着,看猴一般,并猜测是东欧哪些国家的,罗马尼亚,什么什么尼亚。前些年剋了美国佬,人家肯定不来。
在十字路口东南边的委托商店前有个不大的空场,空场上集中着蹬三轮的。车夫们吆五喝六,早晨在这里集合,互相招呼着干活,下午四五点钟就散了。有的给家里捎上点酒肉,更多的捎上点玉米面。有一进家门就铺开报纸提笔练字的,有抄起胡琴就拉两段的,也有拿笤帚疙瘩打老婆的,更有被老婆打的。等家家的煤球炉子冒烟以后,胡同里安静下来,这时要过个人,看背影都知道是谁。
要是还有人在活动,那准是街道的积极分子。她们多是家庭妇女,是小脚侦缉队的同行。
那年月的北京人,臭毛病很多,心里都有个小九九,表面上不排外,但分得清先来后到。有心窄的,兴许在心里画上条三八线。知道谁是老派的,谁是维新的,谁是刚解放进城的,谁是打逊清就跟这儿的。张雅娟在解放头几年前进城,在老北京里是新北京,在新北京里是老北京。她也穿过几年大褂,念过几天学堂,多少认识点字,上青年会参加过团契,唱过几天教堂的洋歌,有个好嗓子,好戳个儿,好身板。看报有点儿费劲,写字缺胳膊短腿,但都能应付;能做针线活,但有时总犯懒;多少能讲讲话,不云山雾罩,但也不抓重点,好在通俗生动,胡同里的人爱听。她热情而周到,什么事都爱掺和,街道扫盲班结业以后,也知道自己出身优越,知道什么叫工人阶级,懂得妇女能顶半边天。只是丈夫待她在私房时候使不上力气,感情也就那么回事。
每当大略归置好屋子,轰丈夫到工厂上班后,整条胡同就数她最忙活,她有着使不完的力气,都是在床上攒下的。在“除四害”的节骨眼儿上,今天各家发老鼠药,后天领苍蝇拍,发点敌敌畏,给点六六粉。那时候“四害”真多,怎么也打不完。街道就派人来打,捎带着把各家养的狗都打了——是她领着打狗队,挨家掏了老窝。那凶巴巴的大黄狗,脖子上架上杠子就咬不动了,乖乖地被街道押反革命一样押走,打死后都给炖了,谁积极,谁多吃多占。
这一片原都老派的旗人,不吃狗肉,也不穿狗皮衣服,顶多贴贴狗皮膏药,再痛恨也不敢说,各家跟狗亲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暗地里朝张雅娟的背影扔石子,拽沙子。原本人们的爱国热情很高,都盼着将来能有点儿出息,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就打这事起添了堵。
这天的工作是给居民发喷壶代收清洁费。喷壶每个两毛。有的人家不大想要,但这天秋高气爽,看别人家要,也就要了。而到81号孙家这里,孙家的儿媳有点儿不大乐意,还要收两毛的清洁费,这再添一毛,犄角旮旯捡几分,五毛六就够买斤肉了。张雅娟这天来收费,是举着刀割她的肉来的。
孙家媳妇正色道:“能不买吗?”自打换了新版的人民币,她把家里的、私房的钱都攥得更紧了,好像能攥出油来。颁布了《婚姻法》,能离婚了,别哪天再被人给踹了,当暗门子都没地方。有旧式的姨太太大小姐,男人跑了,家里败了,八大胡同封了,只好在自家里当暗门子。
她听丈夫念过首平仄不合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你真要自由去了,我可就被抛了。
“不行,人家都买了。”张雅娟工作认真,态度远超街道办工厂的工人。
“这玩意儿哪值两毛?以前老鼠药苍蝇拍都是白发的。”
“瞧瞧,喷壶嘴是铜的,卖破烂还能卖八分。以前都没要钱,这次不正好?这不是买,这是交、交钱。”
“别人怎么样不管,居委会总不能强买强卖。”
“哟,就你家院子大,你家搞特殊?”
二人都不好惹,没两句就戗戗起来。而这时,太阳越升越高,刚一发力,把同院的关志承晒出来了。
关志承一脸的没睡醒,披了件旧的对襟小褂,那蒜疙瘩的盘扣还没一一对上,满眼的眵目糊,嘴边的胡子茬儿永远剃不干净,似一个按时吃饭的人从不按时擦嘴。下身是黑裤子,光脚穿一双小圆口的布鞋,右脚的大脚趾把鞋顶了个窟窿。
“这是谁呀,大清早吵吵。”他满嘴喷出了酒气,仿佛在秋高气爽中下了场大雾,把满院子挂露水的鸡冠花指甲草都打蔫了。
那时的关志承少年老成。关家和孙家都有文化,全院就这两户。关志承从小上学不大用功,但聪明,爱看闲书,多知多懂。这年他刚刚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填表时写了,愿意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另一面,又提出父亲有高血压,希望组织上照顾。结果一毕业,就在马路北面的二百二十中教书。学校临着街,跟家隔街相望,从屋顶上走,500米都不到。教的是语文,正对了他胃口,那几篇课文早已背熟,从不用教案,张嘴就侃,随手写几个漂亮的粉笔字,能把黑板撑得满满的。那学问对高中生有富余。在大学生稀缺的年代,他毫不费力地找到工作,不累,轻松,还不耽误他喝酒。
关志承从小就爱喝酒,是他爸爸关老爷子教他的。关家是瓜尔佳氏,在旗,原先住帽儿胡同东起路北第三个门。清朝倒台了,关老爷子在银行谋上事由,每天晃晃悠悠,还能把差事应付了。在关志承小时候,他性好诙谐,逗儿子倒酒喝,看儿子狗一样吐着舌头扇风,十分开心,没承想逗出个酒鬼来。每天晚上,关志承酒杯里泡的不是俩樱桃、仨大枣,就是半个烂桃,经常喝得五迷三道,满院子耍酒疯。好在也不大闹,顶多说两句不着调的话,就指不定在哪儿睡了。破坏性不大,可到处散德行,害得关家在孙家面前抬不起头来。关老爷子时常堵着大街门口扯着公鸭嗓大骂:
“关志承!二百二十中老师,喝——酒!”
“关志承!二百二十中老师,喝——酒!”
……
这下德行散得更大,整条胡同都知道了。
关志承每逢说话以前,要先比画个动作,每次比画得都不一样,但还能总结出点儿规律来。他最多的比画是右手在面前翻着手掌一甩,表示什么都不在乎,或者往斜上方一指,表示很遥远的地方或那边、那里,手还不伸直了。而每次,说话都比动作慢一两秒,收工后才开口,像是领导讲话前先给自己鼓掌。这次他的动作更大,在横扫乾坤后才说:“妹子,嫂子,总共不就两毛钱的事吗?我给了!”
“别别,我只是多说了两句,这里哪有您的事?”孙家媳妇窘了,缠上这个酒腻子,再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谁说没我的事?咱街里街坊的谁跟谁?”关志承的重音都在每句话头一个字上,掷地有声。
“啊,不不,我是想问问卫生费的事,我们家一向都是自己搞卫生,今儿早晨门口刚扫完,这不张……”她不知称呼什么好,“大妹子就来了”。
“卫生费不给街道,给扫大街的,小三子他爸。”张雅娟不冷不热,不软不硬。小三子他爸姓平,人称平老头。解放前是骆驼祥子,解放后蹬不上三轮就负责扫大街,每户每月收两毛,养活小三子和他俩姐姐。当孙家媳妇反应过来时,她觉得把关志承和张雅娟都得罪了。她想赶紧掏钱,还想得找个台阶下。关志承大手一挓,就差抬腿跳起来:“别怕,以后你们家卫生费,我包啦。我少抽盒烟就有啦。咱老街坊,谁跟谁……”
他接着对张雅娟说:“我姓关,您姓张,咱们是关张啊,就差赵子龙了。”
张雅娟说:“那让您家芝兰也来居委会吧,别老脱离群众。”
孙家和关家是有渊源的。这一切在张雅娟眼里门儿清,她知道在内心深处那个上锁的小匣子里,他们都把她当外人,嫌她文化程度不高,不是老门老户。无论怎么拉家常,都亲近不起来。而且这两户出身都不好,都没自己进步,要好好培养教育。这里是孙家的私产,那孙老头儿也不知跑过什么买卖,横竖是有俩糟钱,解放前趁着房价低,买了81号这么个院子。虽是一进,坐南朝北,但方方正正,十分宽敞。北房是正房,两边都有耳房,东西厢房也齐整洁净,南房三间,西南角是厕所,院里常年种着堆积如山的花草,有一整棵的小石榴树,夏天能结出不少石榴,个儿小太酸,没人正经吃,都被邻院的孩子摘了来玩。还有两盆大棵的夹竹桃,长得十分茂盛。现在都说夹竹桃有毒,不卫生,但家家都种。想到这里,张雅娟打上了夹竹桃的主意。
孙老头儿是胡同里穿大褂的最后一人,他每逢出门,无论是买菜、访友还是遛弯,都会穿上浆洗得发白的大褂,认真扣上每一个纽子,拄上罗汉竹的拐杖。他没留胡子,戴个眼镜,没什么仙风道骨,只似个普通的、念过几年书的老人。每条胡同都有这样的老人,他们证明北京曾有过过去。孙家媳妇跟丈夫孙旭说过:“让你爸早点儿脱了大褂吧,上厕所都得掖着大襟,一不留神儿,再踩着,再摔了,掉茅坑里。”
孙旭说:“爸凡事都自己作主,咱别问了。”孙家媳妇在心里又骂了孙旭多少个杵窝子。
眼下,孙家的独子孙旭毕业于辅仁大学,正值而立之年,在门头沟的一所中学当上了公办老师,教物理又教化学,临时还教英语。这两年改了学俄语,他也能嘟噜两句。但家在城里,单位却在山根,不方便。还不是党员,入党申请书交了好几份,做了好几年积极分子,正接受组织上的考查。孙老头儿跟关老头儿关系不错,但孙老头儿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大好,总是不大出屋。
而张雅娟一直要发展更多的积极分子,这动力和心愿催促着她,使得她像头尾巴着火的牛。进步要起表率作用,起表率作用要服众。都像孙家媳妇那样,还怎么得了?无意中,她在报纸上的小花边里看到,夹竹桃有毒,万不能食用。她上了心。在一次街道居委会积极分子的扩大会议上,她在会上先清了清嗓子,整了整音,学着官腔说:“李主任,咱说个事儿,就那夹竹桃有毒的事,得叫大伙处理一下。哪家养了,咱为哪家好,叫他们全拔了。”
李主任说:“不忙,再研究研究。”“还研究啥呀,报上都说了,那可是苏联专家。”“咱居委会院里还有两盆呢。”张雅娟一时闭了嘴,开会的时候,她特意给大家分了自带的茶叶,是吴裕泰的高末,沏上以后喷鼻儿香。关志承这天也在,他端过碗来一闻:“嘿,这姑娘茶好,只喝一货。头碗香,二碗酽,三碗就不见。”有人偷偷地笑,张雅娟气得直用眼睛剜他,也不知他看见了没有。散会后,她找到李主任,再次重申除夹竹桃跟打倒美帝、炼钢跃进一样重要。李主任瞧她积极,就让她去了,要不然工作简报都没得写。
三
张雅娟再次来到81号院时,孙家媳妇正为孙旭调工作的事发愁。两口子没孩子,孙旭老不着家。
胡同东口传来咚咚的砸夯声,一些市政工人在压平黄土垫成的路面。所有人都得外出工作。很多闲人被组织起来到护城河去挖河泥,一天给几毛。前些年封了妓院赌场,姑娘们从了良去缝缝补补,也有不少进纺织厂当女工。长安街上第一次有了塔吊车,高高地扎向天空,引得孩子们驻足围观。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但又有股暗流在地下涌动,不知何时某处会冲出一个大洞,喷出一股洪流,把一部分人摧毁。
孙旭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怕落后,怕一切事情都没有他。街道和社会的事,他都想参与。今天看哪里招工,明天看哪里号召参军,可那得有门路哇。现在鼓励农民进城买卖农产品,可自己还围着学校这一亩三分地转,每天还有采买桌椅板凳,学生上树掏鸟窝掉下来摔了,老师两口子打离婚,教委督学的下来视察等事,生生来个烧鸡大窝脖儿,憋在门头沟里了。
逮住个机会,他像越狱犯人一样溜回了家,跟媳妇好一顿亲热。亲热之余,说,调动工作的事,想去问问街道的积极分子。媳妇没说自己和张雅娟有点儿小离析。她让丈夫先睡,自己在灯下打毛衣,就差俩袖口了,转过天来孙旭走能直接穿上。
刚解放的北京一切依旧,天依旧蓝,护城河依旧清亮,垂柳依旧映绿了河水。城墙那么安宁,依然哺育婴儿般怀抱着这座质朴的老城。可变化是在一丝一缕中完成的,如秋雨般润物无声,又冰寒彻骨。先肃清了国民党特务,然后是敌对分子,紧接着是反动会道门。大凡给日本人做过事的,当过土匪汉奸的,入过三青团的,参加过反动军阀的,被认定是青帮地痞南霸天的,全给拔萝卜挖土豆一样从地底下挖出来,拉到西北旺的山里、卢沟桥的桥下或立水桥的河滩,直接毙了。引得人们一阵阵拍手称快,没人敢惹的人都一勺烩,嘁哩喀喳了。
各地成立了街道办事处,在大街上或胡同里占据个小院,每个街道又分成各个居委会。居委会有个主任,每月有点儿补助,带上几个能认识点儿字的积极分子去办事处开会。开完后,积极分子又到各个院里喊:“张大妈李大婶王三嫂子,开会,下午两点,堂子巷六号,光家!自己带小板凳啊!”屋里有人喊,不见人出来:“知道啦!进屋坐会儿喝口水?”“不啦,还下一家呢!”“得嘞,不送了!您慢走,留神瞅着点儿门槛!”
居委会开会没地方,主任都跟家办公,有什么事上家找,推门就进,通信只管靠吼。开会都是谁家院子大跟谁家开,打一枪换一地方。这次找到了光家。到了钟点,每户出一个人,多是老太太或家庭妇女,抱着孙子,夹着小马扎、小板凳三五成群地去。光家的男主人,好像他二大爷是位公爷(公爷:指公爵),也是驸马,家里的老太太是位老格格,指不定是哪个皇上王爷的女儿。祖上驻防新疆,院子从胡同往北一直捅到大街,藤萝、枣树、核桃树什么都有。那藤萝能有三百年了,连枣树都是同治年间的,惹得半条胡同的孩子们一到五月就上去摘大枣,特甜。光家院里能有七八个孩子,每天打成泥猴儿。房子磨砖对缝,比城砖小一号,官窑里烧造的。
两点到了,人还挺准时,女人们一边手里纳着鞋底,打着毛衣,摇着扇子,哄着孩子,一边不忘说说家长里短,唠叨一下小白菜水萝卜的价钱。孩子紧着拽奶奶、妈妈衣裳的大襟跟着来了,保不齐又哭又闹。有专人在维持秩序,这是他们最为风光的时候。
这次大会说了,国家正艰难,要大家努力爱国。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多人把财产献给国家。常香玉领着他们豫剧团给国家捐了架飞机。凡是表现突出的,都有优先入党的机会。
孙家媳妇也在场,一场大会开了俩钟头,晚上到家还睡不着觉。她想着自己也成了积极分子该多好,或者说,别自己,要孙旭当,要孙旭去找张雅娟。
要孙旭当,就得去表表态,可他在讲坛上口若悬河,一正经全拉了胯 (拉了胯:不行了)。他想私底下单独见,当着众人他干不来。他上街佯装去买菜,实则来堵人,张雅娟每次都擦肩而过,留给他个缥缈的背影,编好的词来不及说。
孙家媳妇决定,亲自找张雅娟谈谈,尤其是和关家闹了矛盾之后。
关家是孙家的租客,租了院子的三间西屋。虽有点儿落魄,但也有祖传的八仙桌太师椅,还有榆木的月牙儿桌。那半圆形的一边冲外,另一边挨着墙,下面还有个二层,省地方,又能放不少零碎东西,细节处还雕着双菱形的雕花。
关老爷子和很多老派文人关系密切,和那些逊清的公子王孙沾亲带故。他从小叫关志承念书,叫儿子跟无量大人胡同溥先生学写字,跟南锣鼓巷查先生学琴,跟沙井胡同王先生学画,学得笙管笛箫什么都会,能赛过个吹鼓手了。有一次翻看旧书报,看到张唱大鼓的刘宝全抚琵琶的照片,关志承对琵琶来了兴致。查先生不叫学,说不是指法,是意境不对路。可查先生跟琵琶圣手杨先生是好友。杨先生能喝两口,家里也不讲究,桌子上盖了张报纸,来人就掀开,会不会都给你满上。琵琶没学,酒瘾更大了。关志承落得个琴、书、画哪样都没学出来,喝酒倒是闻了名。他每天喷着酒气,挓着双手在胡同里晃悠,跟南来北往的街坊们侃山,成了一景。
有了这么多喜好,关家的东西自然是多。若推开他家屋门,有桌椅板凳,书本报纸,镜子裂了纹的梳妆台,快散架的多宝阁,插着乍了毛孔雀翎的胆瓶,樟木箱子、脸盆架子、帽桶子,乃至暖壶痰桶,鸡蛋大葱,随地乱摆,也不怕给踢了。太师椅的扶手上搭着两根笛子一根箫,都是古色古香的玩意儿,也不好伸手去挪开。椅子上没地方坐,只好坐床上,床上铺着皱巴巴的床单,靠里也高高地摞起书墙。而床上桌上,还总卧着一黄一白两只肥大的长毛猫,怎么轰也不起开。猫毛和尘土混在一起,如同进了多年没开门的老库房,一离近了就让人不停地打嚏喷。
东西和猫堆成这样,关家老太太自然张嘴就骂,把关家父子数落得没鼻子没眼的,说哪天都卖给收废品的。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但关家父子仍在四处砌书墙。老太太忍不住了,叫人帮忙把厨房改了放杂物,就在西屋的房檐下,借着门窗,接出一个小屋来当厨房。每天中午一炝锅,满院子都飘油烟子。
这厨房引起了是非。孙家媳妇觉得别扭,遮住了阳光,吵闹不说,把过道挤得不到一米宽,破了孙家的风水。租了我们的房子,倒跑到我们院子里占地盘?将来还不起个二层,把全院都罩上?关键是,自己要盖个小厨房到哪儿盖去?
“叫他们家拆了。”孙家媳妇说,反正不是她去拆。她接着说孙旭:“你怎么不拦着点儿?”
“那两天在门头沟呢。关家老头儿在旁边看着,我不方便,得跟爸说。”
“你爸又哪里抹得开面子,他去说,还不得让关家多占二尺?”
“是啊,住了好些年的街坊了,算了吧。”
“那怎么行?多占了地盘,得多交房钱。他们家的猫,天天在咱们房顶上撒尿,哪次轰过?”孙家媳妇不喜欢猫,尤其是关家的。
“那你去说吧,反正每次房钱都是给你的。”
“杵窝子!”
孙家媳妇一猛子冲到院里,冲着对门就敲,门还没开就喊上了:“芝兰,芝兰。麻烦您出来一下!”
芝兰是关志承家里的,比关志承小上几岁,也上过高中,没上大学。关家就她在。孙家媳妇上来就说为什么占了她家院子?这下把自己放低了。现在每个院门楣都钉个小铁片,写着“公”或“私”字。有私房的走大街上都丢人,恨不得把头塞到裤裆里,再抹上两把灰。
芝兰说:“房子是您家的,可地是公家的。我们在公家的地上盖房子,跟房管所打了招呼。您问问房管所,他们说拆,我们绝无二话。”
孙家媳妇就像正要张大嘴吸气时被糊上一块更大的破布,芝兰的话像早已编好,又揉核桃一般反复打磨了多少年。关家人心那么齐整,自己家孙旭什么都不管。她看到关家屋里桌上有一盆兰花,两小盆文竹,正中一大棵朱顶红开得正艳,还有点儿零散的小盆景,离得远瞧不真切。屋檐底下的窗台上那只肥硕乍毛的大白猫在睡觉,被她们吵醒了,看了她一眼,伸个懒腰翻个身,打个哈欠露出尖利的牙,继续睡。既像嘲笑,又像示威。
她赌气转身出了院门,要找个说理的地方。她去了东口张雅娟的家。到了门口才发现,空着手不合适。她出胡同上了稻香村,想拎个点心匣子,但前两年节约粮食,连点心渣儿都没有。看来看去,包了点儿江米条绿豆糕,用纸绳拴了,都是干货。
她再次到了张雅娟的家。那红色的大铁门常年敞着,不用敲门。她进去喊:“张雅娟同志在家吗?”同志这个词,也是她跟街道里学的。
张雅娟没把孙家媳妇让到屋里。他们家在院子最偏的两间小房,周围没人。孙家媳妇先是送上礼物,扯了会儿闲篇,表白了要当积极分子的愿望,以后发敌敌畏六六粉的事都可以叫上她。张雅娟很亲热,终于找到了追随者。孙家媳妇一看热乎气上来了,赶紧上锅,她狠狠地告了关家一状,想说得添油加醋,但又不敢太过夸张,还得着重说关家的不是。张雅娟也跟着说了几句关家。两个人越聊越火热,孙家媳妇一兴奋,原本还没编好词,就现编现说,把孙旭想调动工作当积极分子的事说了,求张雅娟指条明路。
张雅娟想了想,说,先别着急,先想办法积极表现,要认清组织,成为组织的一员。到时候成了自己人就好办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目前不好办,你家的成分太高,孙老头儿以前是个商人,有钱,四处买房子置地,能不剥削人吗?剥削阶级,我们一定擦亮眼睛,深挖出来。现在是一大二公,你们家房子还是私产,比人家低了一头,离组织远了二里地。不过呢,组织是给出路的,只要你表现积极,向广大劳动人民靠拢,自然会成为无产阶级的一员。
孙家媳妇感激涕零,张雅娟对别人从没这么热情,说过这么多车轱辘话。那前两天自己不乐意交喷壶钱和清洁费,这得多大的罪过呀。她越说越过意不去,拎来的礼物太少。直觉得张雅娟有多大的恩德,而自己要好好报答。
张雅娟特别叮咛,要树立正确的观念,才经得起组织的考验。要学习,还要实践。先找出差距,再想办法弥补。接受组织的审查、考查、调查,努力完成工作任务,主动汇报自己的思想。没过积极分子的门,先做积极分子的人。孙家媳妇直犯晕,连声问:“左一个汇报,右一个学习的,我成吗?您说的,我都得记着点,下回我得带个本。”
“这不有我帮衬你吗?”张雅娟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要孙家媳妇跟着写“克己奉公,勇于牺牲”。孙家媳妇没见过这么文雅的词,连夸张雅娟真有文化,关志承那老一套不成,是封建糟粕,早晚也得消灭光,他们家老爷子出身再好也没用。张雅娟接着说:“以后我去开会学习,你都跟着。”又从挎包里掏出几本宣传小册子给她。
“这三本你先看着,随时找我谈谈感想。看完再给你新的。咱们以身作则,现在街道发了红头文件。”张雅娟从包里拿出个油印的通知,刻印在发灰的纸上,“要讲卫生,夹竹桃有毒,不让养了。回去带头给铲了吧。”
孙家媳妇回去溜溜儿地就给铲了。孙老头儿一百个不乐意,整天阴沉着脸,可儿子不在家,也没法说。过了几天,孙旭回来了,老爷子天天在耳根念秧儿,孙旭跟媳妇更没法开口,求媳妇调动工作已够跌份儿了。他试探着问:“那夹竹桃给铲了?”“嗯,街道不让养,有毒,不卫生。”“爸有点儿舍不得。”“那也没办法,谁叫我是积极分子。”孙旭怕再说就没法过了,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应付差事的话越来越多。这都是分居惹的祸,如同一壶水要烧开了,但关键时总撤火,还得重新烧。新婚亲密了几个月,凉了。
四
孙家媳妇不怎么管家了,她跟着张雅娟,随身夹着小本本,拎着小板凳到处开会。最近讨论“献产”。在会上,街道办事处主任念了名单,说北新桥地区从节约粮食的日子以来,有多少多少户支援国家把私产献了出来,放弃了公私合营后厂里私方的利息,大都改变了成分,换了阶级属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有的人了党,有的提了干。而孙旭调动工作的事屡屡没有消息。除了张雅娟,她不知道找谁,也不知道找哪个部门,除了开会,下通知,发老鼠药,一直没别的。关家的房子盖实后经过装修,屋角高高地翘起,似平地起了一栋高楼,压了自己家一头,也不管下了雨没法流水。她气不过,孙旭一再劝他,说关家不过占了茅房大小的地方。可别说茅房,连茅坑都不行。以后有了孩子长大了,孩子再有了孩子,都该往哪儿住?买房子?她不是没想过,可她打听了,东四头条的大北房,一间要三百块,一个再小的院,独门独户,要一千块都打不住。
如一只咬败的鹌鹑,孙家媳妇回了家。一进院,却见关家开着门,关志承在月牙桌上自斟自饮,还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唱: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
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他嘶哑着嗓子,红着眼睛,字字之间纷纷断开。孙家媳妇根本听不懂,仅仅听了“我”“之”等几个字。关志承又吹起他那跑调的笛子。笛子不是笛膜没贴紧,就是冬天烤火有些开裂,估计也不是好笛子,吹着吹着就跑了,吹出了日本笛子的味儿。一不小心,桌上的小玻璃杯还被打翻了,洒了不少酒。那杯子像是喝药的,不是酒杯。酒以往都是红星二锅头,是解放后把前门外的十几家烧锅公私合营而来的,味道不如从前。这次是莲花白,据说是颐和园昆明湖里的白莲花入了酒。后来讹传,说是莲花池水酿造的,一竿子支到六里桥去了。
关志承动静越来越大,听得孙家媳妇胸口似压了一口大水缸,这口气顶在心窝上出不来,喘气都不痛快。今天小三子家里没人,耗子药没发出去。又瞅见关家的大猫在自家屋顶上穿房越脊,硕大的白尾巴如一根鸡毛掸子,飘在湛蓝的天空中。那猫极为灵敏,在窗台上瞅准房檐,轻轻一蹿,棉包似的身子就上去了。关志承瘦得像搓板,两只大猫肥壮如球。猫总是在院里的花丛中乱窜,有时把关志承最爱的蟹爪莲弄烂了,都不会挨打猫一下。蟹爪莲嫁接在仙人掌上,他还怕仙人掌的刺伤了猫脚上的肉垫。
她收拾点儿剩菜,拌上点儿剩米饭,剩菜中有点儿鱼,还点了两滴香油。盛到一个小饭碗中,找了个阴暗的角落。没一会儿,芝兰回来了。她赶紧躲进屋里。可又想到碗是自己家的,这还不是现行?笨哪,什么都干不利索。可这时,芝兰进屋就和关志承干了一仗,又骂他抽烟喝酒,生活没规律,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饭也不正经吃。不知道洗澡换衣服,屋里臭烘烘的成了猪圈。关志承先等芝兰骂完了,最后才慢悠悠反驳了两句:“昨天喝酒睡得早,今天也起得早,这才再喝两口,刚点上根大前门;澡大前天洗的,衣裳也跟着换了;刚才垫巴了两块牛舌饼,饭不是正等着你做吗?”芝兰扭头就进了厨房,厨房里“当”的一声,炒菜锅被摔得震天响。
孙家媳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碗摔了还得买,只好砸锅了;芝兰也可怜,一点儿辙也没有。她又为刚才做的后悔,但来不及了。
第二天,关家的声比昨儿还大,一黄一白两只大猫都被毒死了。黄猫不爱动弹,整天在条案上卧着。关志承写字画画得先把它扔开,一会儿又腻咕(腻咕:腻乎、黏人)到跟前。有一次他兴起,顺手给猫画了个小花脸,那猫就任凭他画,等给猫洗脸时再狠狠抓了他两把,把胳膊抓出了血印子。他不在乎。夏天正午正光膀子在床上打盹,猫总是在身上爬来爬去,也抓得到处是伤痕,他也没上过紫药水。关家老爷子也爱猫,祖上多少代,猫就没断过。那时北京人从不卖猫,卖猫被当作破产,连猫狗都卖了,得落魄成什么样?猫都是亲戚间串换的,有时候串门,特意是为了看猫。
孙家媳妇准备好词,等芝兰打上门来。但芝兰却没来,她拿着孙家的小瓷碗,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两家人见面还打招呼,关志承对孙老头儿仍是十分尊敬,只是酒越喝越多,一连几天都没断过,连院里的花也不浇水,芝兰也没和他吵。孙老头儿的身体十分不妙,他已过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早已在藤椅上安享晚年。这两年什么都不愿意管,也什么都不过问,只管儿媳妇三餐端上来,除了上茅房连屋子都不出。
今天是少见的日子,孙老头儿站在了院里。他拄着拐棍,颤巍巍地发愣。他心里清楚,临睡前脱了鞋,第二天还不一定穿不穿。他不想在院子里逛逛,也没必要在胡同里走走,这里的一切,他都熟悉。
“爸,您别出去了,再着了凉。”孙家媳妇想拦着。但今天老头儿是少有的精气神儿,面色带了点儿红光。
“今儿个天儿好,甭拦着我,我院里站会儿。”他往关家走了两步,盖小厨房的事他听说了,心里没参与,外在的更不参与,但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对门的芝兰看到了,出屋迎了过来。
“大伯,您好哇。站会儿?”
“站会儿。”孙老头儿直直腰,站了很久才说,“您家怎么了?”
“嗨,没什么,猫死了。”
“哦,怎么死的?”
“兴许是吃坏了。”芝兰有点儿伤心,“就在院里,躺在那儿,后腿直抽抽,连胡子都直哆嗦,整整抽抽了一下午,到晚上才完的。”
她接着说,“另一只黄的也那样,合计着是一块儿吃的。”她又停了一下:“志承光喝了几天酒,不吃饭,我都不敢劝。”
“吃了被耗子药药死的老鼠了吧?还没少吃?”孙老头儿说得很慢,但很连贯,“东口那家积极分子,来发过耗子药。”
“谁知道呢?”
“哦。”
孙老头儿没再说什么,他走到小厨房前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五
芝兰回到家,见大街门有一扇被卸了下来,穿深色衣服的人在进进出出。孙家的门窗都敞着,屋檐下拉起了黑色和黄色的缎带,北房改成了简易的灵堂。
孙老头殁了,81号院里的人,不论关家孙家,连带东半条胡同的人家,都想起了孙老头与街道之间的往事。
前两年街道办事处又发下文儿来,说要“除四害”,立即全部消灭麻雀、老鼠、苍蝇、蚊子。此时人们习惯把自己的命运和居委会连在一起,居委会说什么,大家就积极配合做什么。积极分子做了很多工作,从没拿过组织一分钱。大家很敬佩,但细想起来,也有些耀武扬威、扬眉拔份儿的劲儿,表面上都亲热,暗含着都较劲儿。张雅娟就是这样,全胡同成了她的舞台,就显她一个人。
打麻雀热闹的那三天,全北京都疯了。从学校、工厂到街道,上班的和上学的,哪怕是家庭妇女,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上房上树,举着大旗子,敲着震天的锣鼓,不让麻雀落地,要它们一直飞,飞到死为止。男孩子们都拿着由铁做的杆和工厂里的橡皮筋制成的绷弓子。他们看过“神弹子”之类的小人书,要成为一代弹弓大侠。女生们不打弹弓,都帮着捡石子,或数打下的只数,再统计评比,优秀的要发奖状红旗。白发老人、三尺孩童、上班的、卖货的、打鱼的、种田的、教书的、学艺的、站岗的、扛枪的……无不投入到这地对空的战斗。在郊区也扎起了草人,燃起了火堆。
一连三天,夜里都有孩子们站在房顶上,举着绑有红布的长杆在彻夜地呐喊挥舞,与看不见的幽灵搏斗。这个时候,是不能计较瓦被踩坏的。
可81号院有了逃兵,是孙旭,他躲在门头沟不回来。更有了叛徒,是孙家的老头儿。他竟到了居委会,拦着大家说麻雀是益虫,它吃谷子少,吃虫子多。要是都打死了,来年会闹洪水一样的蝗灾,会绝收得如1942年的中原大旱,全国会饿死多少人。那天居委会开会还在堂子巷光家,人们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围住了孙老头儿,一一劈头盖脸地训斥,孙老头儿底气十足,与那些比自己小上一大半的人争执不休。寡不敌众仍不停歇,而年轻人越聚越多,甚至有些后搬来的人,动手推搡了他。他的德高望重在一时间消散而去,如灶台上的炊烟。
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是些上课敢瞎闹的主儿,他们把几只死麻雀拴成一个环套在孙老头儿的脖子上,还扽了两下。孙老头儿急了,用力将环摔在地上拂袖而去。他一生中走南闯北,面对上等人的蔑视,日本鬼子的挑衅,国民党伤兵的欺侮,他都不在乎,可这次,被胡同里的孩子戏弄,他受不了。那些大人连忙把孩子按住轰走,有人想追出来看看,但没人敢动。
自回家以后,一向硬朗的孙老头儿病了,下不了地了。居委会没再追问,事后他们觉得,自己还是厚道,这里的人怕官,无论积极分子或落后群众都怕。其他地方都有扭送派出所的,要打成“右派”劳改。后来,关志承端着酒杯劝他:“孙先生,打麻雀,又不是打麻将。您看我,叫我去,我都不去。喝两口,谁也不碍,多好!”
报上说,在四月份的三天里,全北京300万人,一共打死了40万只麻雀。时至今日,老人们都说过,在一天正午,晴朗的天空黑云密布,呼啦啦下起了一大片的弹雨,一个个黑的小包袱直摔下来,再看都是麻雀,直砸得屋顶棚子咚咚乱响,砸疼了行人,砸哭了孩子。天空中杂毛乱飞,混杂着啾啾的鸟叫声,犹如进了鸡窝,那鸟叫声变了形,令人脊背发寒。那一只只死的麻雀顺着嘴角流出了血,每落地一只似一个血包。摔烂了的麻雀曾被一些小贩偷偷拿去油炸着卖,吃了的人都不停地呕吐,闹肚子,小贩被人揭发,被抓去送了官。那时,医院里有了一个个患者,地面上一块块圆形的血印,那血印留在地面无法清洗,久久不散。
从那以后,城里没了麻雀,直至现在。过了两年,麻雀平反了,改成了臭虫。
有人说,孙老头儿是被麻雀砸死的,也有人说他被麻雀勾了魂。从那以后,香儿胡同再也没有人穿大褂了。
六
孙老头儿临不行的前两天,孙旭还在门头沟上班。孙家媳妇衣不解带地伺候着,端水喂饭倒痰盂,她想给老头儿擦擦身上,但又怕不方便。扶着老头儿上院里的茅房怕是不能了,只好端个盆在屋里,但老头儿不肯,说没有。倒上热粥,也不大吃喝,似一位等待坐化的老和尚。
孙家媳妇跑到电报大楼给孙旭打电话,那头说孙老师外出了,没人接。她又给拍了加急电报,由电报员骑摩托车去送,估计能见到最后一面。拍完电报,她稍微松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她。她风风火火地从胡同东口回来,迎面正碰上张雅娟。
张雅娟问她:“你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哎,老头儿不行了。”
“那赶紧送医院哪。还认识人不了?快把孙旭叫回来,怎么也得见一面。”
“够呛了。不吃不喝了。老头儿留下话了,要死家里,打棺材,放门板上停灵三天,只接熟人的份子,街坊四邻可以,居委会的不要。”
“哎呀,妹子不是我说你,按说这话不应该说,但还得说。老头儿是糊涂了呀,正移风易俗呢,他还想着停灵吊孝?过去咱们这儿十字路口往东,都是棺材铺,现在哪找去呀?杠房都改饭馆了,让街道组织人,给他打执事,举雪柳儿?现在生孩子都去医院,不像以前似的在地上直接生了。还有哇,告诉孙旭,他调动工作和入党的事我都托人办了,找的二百一十中,他们有个外语老师是历史反革命,听说当过国民党翻译,正上着课就被带走了。人家正好缺老师,点头了,也跟门头沟那边都打招呼了,调查过了。门头沟也没拦着。现在就是说,你们家成分有点儿高,房产主,孙旭名下房子太多了,15间以上国家代管,你们家正好擦边。干什么还不够积极。我紧着找补,人很积极,就是不爱说话,内向,闷葫芦罐儿,见了人生分,一旦熟悉起来可热心了。赶紧让他怎么跟组织上表示一下。”
“那什么时候送医院?”
“现在就得去!让平老头儿帮个忙,直接去六院。打上针吃上药,没准儿能撑到孙旭回来呀。”
“那……现在就送?”孙家媳妇有点愣神,“家里没人哪,要关志承帮个忙?”
“他能干什么呀?一个酒腻子。找扫大街的平老头儿就行。你们家老爷子,别瞧打麻雀那阵子不积极,可好歹也是积极分子家属,居委会又不计前嫌,这会儿不能不管。”
张雅娟拉着孙家媳妇,直接往 81号跑,都快到了,才想起平老儿头家不在这边,在一个死胡同里,走过了。她们又折回来。
平老头儿和几个年轻的闲人蹬着三轮,把孙老头儿死说活说拽上了车。孙老头儿动不了,可还十分较劲,双手抓着床单不松开,眼睛睁得大大的。当最后救命的床单也被张雅娟动手掰开后,他如猪尿泡般泄了气,他不再挣扎,对自己的肉身作了了断。只是他那身大褂还穿着,张雅娟动手时扯掉了两个纽袢,剥竹笋一样给剥开。孙家媳妇连连拦着,别把胳膊腿再撅折了。可没能拦得住,在张雅娟面前,她总是慢半拍。
老头一被抬起来,一迈出81号院门口,孙家媳妇眼圈红了。张雅娟以为她还在纠结老头儿穿衣服的事,连说别担心,医院最后会给他穿戴齐整的。
孙老头儿如一具朽木般运进了六院,孙家媳妇要在医院陪着,只好再托关家给带个话。她原想见关志承,但关志承不在,出来的还是芝兰。她满脸难堪。芝兰也很伤心,她说,关志承一回来就叫他也去医院,要帮什么忙,尽管说。
孙旭回来时已是夜里,连觉都顾不得睡。他去医院陪了会儿,可张雅娟说第二天要带他先去街道办事处办手续,再到二百一十中见领导,再去居委会办理煤火费和副食补贴,没准丧葬补助都一块儿办了。他又回家眯瞪一下,换媳妇来帮忙。
第二天一早,传来孙老头儿病危的消息,他连忙去了医院,换媳妇跟张雅娟去了街道。
孙家媳妇第一次见办事处主任。这个主任比居委会主任要大得多。可能是一位退伍军人,或是刚刚进城的地方干部,说话怯勺。张雅娟先为双方作了介绍,又表明目前的政策和最近“献产”的风潮,像81号往东隔着三个门的刘家,原先是北新桥袜子厂厂长,厂址在十四条的肃王府里,三反五反时查出了贪污,主动退赔了,并把厂子交公。还有九道湾一带的培智小学等几家私立小学校,还有地毯厂、陶瓷厂等,这都是小的,数不上的。
那主任也帮着说:“我们以前接收的厂子,比你们整个北新桥地区都大呢。像四川那边有个轮船公司,几十艘火轮船,都被船主献给国家了。还有那些遗老遗少,投诚了的国民党,以前家里有房产、金条、瓷器、字画什么的,都捐了,这样才能改变成分。咱们这片,算是不够积极的了。
“那……”孙家媳妇说,“人家都交了,咱不交也不合适,是吧?我家也交了吧。”
“好哇,好哇,太好了。你们家在胡同里都光荣了。”
“交了就能降成分了?”
“嗯。成分可以改,出身不能变。交几间?”
“就整个院吧,留着也是个是非。”她想起了小厨房的事,毒死人家猫的事都没完,暂时被自家老头儿要咽气盖过去了。都交了公,国家统一分房或拆迁,兴许能跟关家分开过。
“是非?”主任不明就里。张雅娟把关家盖小厨房的事说了一遍。主任说:“这不叫个事,什么你的我的,以后都是国家的。”说完拿出一张白纸,让写个申请。孙家媳妇说不会措辞,主任拉抽屉拿出另一张已写好的,请她照抄一遍,别把门牌号和名字照抄就行。她一看,是东边的光家,把从胡同一直往北捅到大街的公爷府交了。那院子开会时大家都去过,但还没走到最里面。这下再去开会,更名正言顺了。也不知光家主人他二大爷,那位驸马爷还在不在了。用毛笔竖写工整小楷带着点随意(她叫不出馆阁体的名字),应是光家的亲笔。这字得给关志承看才能说出个一二三。
她用钢笔横着抄,抄得很慢,认一句,记一句,改成自己家的,再抄一句,好半天才抄完。主任拿出盒红印泥要她按手印,她按得有点儿后怕,大拇指有点儿哆嗦,一次没铆足劲儿,按得有点儿花,像一片没揉开的红胭脂。她想再补一下,主任说,像单位里盖公章,重影了都得撕了重来,你这次就算了。并接着说:“孙旭同志的工作态度很积极,一直是单位的先进。这次主动献了产,改变了自家的成分,入党提干都方便了。我都听张雅娟同志说了,你家那位真是大孝子,能有这么个好儿子……还有你这么个好儿媳,都是学校、街道教育有方。”
主任说完,没头没脑地笑了起来,张雅娟也附和着笑,就孙家媳妇笑不出。
主任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家那位入党申请书交了十几份了也不见回音。我给你提个醒,这次让他再写写,把房子交公这件事写进去,得写得长点,字多。这方面的事,我有经验。你把房契带来,我给你出个新的表格,咱不是房产主了。”
“好,好。还不谢谢主任?”张雅娟说。
“谢谢主任。”孙家媳妇嗫嚅着,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她出了门,想先去六院看丈夫和老爷子。但张雅芳催她先办正事。于是,她回家找出房契和一些证明,两人一起又到街道,把手续办了,房契交了。这一折腾就来不及了,其他事只好先放下。
过了两天,孙旭去了二百一十中办手续。校长学习去了,就一个管人事的副校长在,什么都没说就办了。“果然这街道比单位都厉害,打了招呼就是不一样。”孙家媳妇暗自说。孙旭一提调工作,她把交房的事说了。孙旭继续他的沉默,像父亲一样,渐渐地也成为一截腐朽的木头。
孙家媳妇想问问老爷子的病情,也想说出关家猫死了的事,但都没有话茬儿。在临睡前,孙旭又要去医院陪床。孙家媳妇说:“要不交房的事,咱先别跟爸说?”
孙旭看了她一眼:“不用跟爸说了。”
七
孙老头儿最后的一点儿热量随着新一天黎明的降临而消散了。大夫都说这老头儿生命力真顽强,进医院后几乎不吃不喝不下床。孙旭心里明白,父亲无限留恋这个世界,他不想走。老年人的内心深处都充满了恐惧,如人的双眼中充满了水。那恐惧没了,水就干了。他们都清楚自己一分一秒地走向死亡,每一分钟会干涸一段血管,他们比年轻人更怕死。但死是逃不掉的,各路神仙都没解决的事,凡人也别想整明白。
护士们叫家属出去,她们对了表,做了最后的检查,收拾好几件简单的医疗器械。一位年长的大夫过来宣布孙老头儿过世了,劝家属节哀。孙旭没有号哭,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孙家媳妇也流了泪,她想起过门以来从没受过委屈,老头儿一向和蔼,从没对自己板过脸。他还不知房子的事。
张雅娟代表居委会前来慰问,还带了几位半大的小老妈儿,要帮着操办。孙旭没操持过红白事,但没敢用她们,只听她们说要赶紧穿衣服,凉了就不好穿了。他这才想起来父亲生前已备下了对襟的中式裤褂,可她们一再催促,来不及取,更不好给街道添麻烦。就听了张雅娟的意见,到太平间对面的寿衣店买了一套中山装,连带着鸭舌帽,独自给孙老头儿穿上,穿完后推到太平间。张雅娟看了说:“大伯,您放心。咱铁定是工人阶级了,咱不是房产主了。您在那边,就别惦记着大褂了。”
一连几天,孙旭都分身乏术。新单位很仁义,上来就给了假。待事情全办完后还剩下半天,他在父亲的藤椅上坐了坐,天凉,藤椅也凉,没有父亲的家空空荡荡,院子霎时空了,如旷野荒郊。
81号的院子是个如意门,门上的砖雕并不花哨,但透着精巧。进门后是个影壁,抬头是步步锦的窗格。影壁上刻着万字不到头的花檐,正面由呈45度角斜放的方砖拼成,磨砖对缝,干净齐整,正中心雕着花,四个岔角也嵌着福寿字。以前总有关家的肥猫卧在影壁的顶上,垂着尾巴睡觉,略一伸手,就可把它抱过来揉揉。孙旭站在院子的北房正中,把南屋和东西厢房好一顿看,他舍不得这个出生的小院,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虽然还住,但成了公产,说拆就拆了。将来要换房,关家倘若搬走了,还指不定搬进来多少家,到时会更难接触。其实关家人挺好,关志承除了喝酒找不到毛病,父亲还挺喜欢他。他比自己小了几岁,对孙家一直很敬重。自己媳妇和关家合不来,全给搅局了。
他又到了南屋,抬头看向后窗外。后窗是后面人家的房坡,瓦垄之间枯黄的狗尾草迎风摇摆着。后面的院子里有棵树,球形的树冠高过房坡,像一大朵绿色的蘑菇。而那树冠映照在蓝天里,倒似一幅印象派的画作。这天的天空无比湛蓝,他想起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没关家,院子里爬满了牵牛花。牵牛花是粉的,顶多开成白的。他不满意,他盼着紫色的牵牛花。他每天想啊盼哪,跟盼着童话中的故事发生一样。忽然有那么一天,早上起来,他发现院里真的开出了紫色的牵牛花,那花瓣鲜嫩欲滴,要化成水。这时一阵嘤嘤的鸽哨声传来,他抬头看去,见那蓝天上飞过一群灰鸽子。那是他从没见过、近乎透明的蓝色,一眼能望到天宫里。他想起小学课本上讲过的青藏高原,那西藏的天空也就这样吧。
如今,蓝天还在,院子却不一定了。他找了个梯子,借着房檐爬上房顶。屋顶是一正一反的阴阳瓦,讲究两块纵排的瓦间“压七露三”,压着七分,露出来三分,但还是不能使劲儿踩,会踩坏。上房要侧着身,有时要双手撑着,趴在房上横着爬两步。他爬到房顶的一角,站直身子俯视,竟觉得这院子如此规矩,房屋是那么错落有致,比小时候玩的积木都精巧,以前从没在这个角度观察过。他抬头,见屋顶没有鸽子飞过;低头,院子里没有了牵牛花。前两年节约粮食,有鸽子的人家都不养了,卖给了贩子贴补家用,也有外来的地痞,偷人家鸽子吃。牵牛花在父亲嘴里叫喇叭花,自从关家搬来后,老爷子主动把喇叭花给扯了,怕长到人家的地方碍事,连花籽也没存下一包。
眼下,他有些恍惚。他感到整个院子缓缓上升,缓缓地飞,是东南西北四合的院落,连带着地面的方砖和院子中的花。院子飞到天上开始旋转。它越转越快,越升越高,由黑影变成黑点,仿佛要飞到天宫中去,像火箭发射般消失在了天边。但他知道,火箭是飞出了大气层,而孙猴儿大闹过的天宫根本不存在。但月亮总是有的,月宫肯定会有,唐明皇就游览过月宫,他想院子若是一直飞上去,也许能在月亮上落户,可就是没那边的粮票。
“哎,您留神。”
孙旭一低头,见关志承正在院子里扫地,他举着一把破扫帚指着,停了一两秒才说:“您踩那小厨房,平顶的,结实。”
“这是您家的房啊。”
“唉,什么你的我的,不是交公了吗?都是国家的。”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房交了,没事。咱多生俩儿子,多挣钱。咱何愁买不回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正说着,张雅娟来了,这次是找芝兰,动员她去街道开积极分子大会。不用叫孙家媳妇,她自己早早地去了。
关志承说:“不去。她有事忙,从来没脱离过组织。”
“那您动员动员她?咱们可是关张啊,就差赵子龙了。”
“我可动不了她,她动我还差不多。嘿嘿。”说着关志承打算回屋了。张雅娟碰了个软钉子,这酒鬼兴许又喝了。她转身要出院门,刚走两步,关志承在背后说:“您慢走哇。不送了,留神门槛!还有哇,我不姓关,姓苏完瓜尔佳。”
孙旭在房上,张雅娟没看见,就没打招呼。他慢慢下来打算回屋备课,新单位得好好表现。当天晚上,玉兔东升,他听见关志承在屋子里,竟传来了轻轻的古琴声,还扯着旦角的嗓子唱道: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八
五十年后的关志承已干瘦成一具木乃伊。因喝酒不好好吃饭,有着严重的低血糖。每说一会儿话,他就得拿个大碗,舀上两大勺白糖,用热水沏了,喝下,这才有劲儿接着说。他已不再写字画画,条案没地方放就收起来了,目前唯一传世的创作,是大街门上他家塑料的信报箱,上面贴了纸,写着“关宅”两个大字。那“关”字浑厚雍容,“宅”字的宝盖头还带点儿瘦金书的味道,那一个竖弯钩极为洒脱,似匕首的锋芒。相形之下,旁边孙家的信报箱虽说是刨花板的,要精巧高级,但“孙宅”那两个字是用黑色水彩笔写的,歪歪扭扭,如小儿涂鸦。
院子里还是孙家和关家,都把自家门前盖满了小房,只剩那窄窄的过道还画中心线而治,几乎互不搭理。离远了看,81号临街的北房改成饭馆又改为酒吧,日夜喧闹如鬼窟;离近了看,院里破屋杂物乱如荒坟,角落里堆着垃圾,生生过成了贫民窟。
此时孙旭早已去世,他后来做了二百一十中的校长。他老了耳背,可还揪着胡同乱跑的孩子说:“我能教高中的英语,east,south,west,north (东、南、西、北)。”他一边说,一边上北下南地指着。孙家媳妇继续和关家维系了近一甲子的世仇。孙旭的独子上了大学,原本精神帅气,结婚有了儿子,可不知哪天被蚊子叮成了大脑炎,傻了,整天屋里吃屋里拉,没几年就死了。儿媳妇带着孙子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房子够住,可孙家媳妇的晚年十分苍白,她家的东西很多,但还能找到张雅娟当年给她的几本书。张老太太的书肯定找不到了,早不知哪年笼火使了。
张老太太后来是个公务员?党员?老革命?离休干部?不,连居委会都算不上。
原载《芒种》2016年第10期上半月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侯磊,男,1983年生,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曾做过编辑、教师、记者。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小说选刊》《青年文学》《诗刊》《芒种》等。在“凤凰网”《北京青年报》《东方历史评论》等开有文史专栏,著有长篇历史小说《还阳》,小说集《积极分子》《燕都怪谈》等。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