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
小区旁边的五龙巷,新开了一家“城市快餐”,一间门面,规模不大。我和妻子都是上班族,平时很少做午饭,随便找个地方填饱肚子。正好,家门口的快餐店,不照顾它生意都不行。
“满30元送5元”,我们是在开业酬宾活动期间光临的。我和妻子两人,我是大肚汉,吃30元的菜没问题,给一张5元的代币券,下次来可用,事实上等于支付25元。25元,有荤有素,可点三五个菜,在家做也不可能这么丰富。
“菜的味道你觉得怎样?”和妻子面对面坐下,吃到一半,妻子问我。
“老板娘蛮漂亮!”我说。眼睛故意邪邪地偷看站吧台的老板娘。
老板娘二十几岁,皮肤真白,眼睛也亮亮的,不像我们戴眼镜的上班族,眼睛黯淡无神,看人死鱼一样。她穿色彩鲜艳的衣服,领口有点低,她低头为客人记账、结账的那一刻,便有更白的东西若隐若现地垂在客人面前,像我这样的男性客人,不敢正眼看,又忍不住偷看。
妻子抬头打量老板娘,也正好看见那对玉雕样的白东西,“就是想招惹你们男人看的!”
“秀色可餐!”我说。
快餐店的小老板,却是个其貌不扬的黑壮年轻人,那身高,顶多1米60左右,看上去比老板娘要矮三四公分。“矮归矮,一肚拐”,他眼神,却灵活,一副有心机的样子。老板娘站吧台,他负责打菜,收拾碗筷,老板娘这边招呼不过来,他不时赶过来帮一把,手脚特别麻利。
从快餐店出来,我和妻子都很奇怪:这么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是怎么看上这个男孩子,并嫁给他的?
那小老板,本地口音,那老板娘,明显是外地口音。
“我们本地男孩子本事大吧!”我说。
“一个个能得要死!”也是外地人的妻子说。
我猜想,小老板或许原来做厨师,老板娘做服务员,两人在同一家酒店打工,一来二去就热乎上了。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两人干脆一起辞职,回来自己租门面,开了一家小快餐店。
我的这个推断,不能说不合情合理,听起来天衣无缝。我认识好几个厨师朋友,他们的漂亮老婆,正是这样娶回家的。
后来,我们一次次地连续光临这家快餐店,渐渐地和小老板夫妇熟悉了,就多了一些闲聊。
做过新闻采访工作的我,最擅长获取自己想得到的材料。看似不经意地随口说说一些家常话,实则是旁敲侧击,有目的地探听,从对方片言只语中,我能捕捉到、组合出对方不愿直接说出口的信息。
“你以前是做厨师的?”我问小老板。
“不是。”
“那做什么?”我追问。
“做瓦匠。跟工程跑。”小老板有点不情愿地告诉我。
“做瓦匠辛苦……还能想到回来开快餐店,不简单!”我说。
这两个职业,跨度比较大,我理解有点吃力。
小老板在外地建筑工地上做事,隔三差五随大伙儿出去喝酒、逛街,他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小饭店,老板娘——那时还是从农村进城打工不久的一个小姑娘,正在那家小饭店做服务员,一来二去,他和她搭上了。
下面的故事,就算没有多少想象力,也不需要我再演绎。
“结婚了,不想在外面跑,就想在家门口做点事,安安稳稳……”小老板说。
这就好理解了。
以小老板这颜值,能追上老板娘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真正的恋爱过程,应该复杂有趣许多。妻子很快发现更深层次的细节。
老板娘算账真慢!一两个菜,她还能磨磨蹭蹭把账算对,如果是三五个菜,中途又添过什么换过什么,她就彻底傻眼了,折腾半天,也没有个结果,最后不得不由小老板来帮忙,一个个重新报,重新加。
一次,妻子去埋单,36元的菜,递给她一张50元的,这时间,有客人喊了声“老板娘,有没有汤”,打了个岔,结果她找给妻子64元。
我把多找的钱退给老板娘,老板娘瞪着一双迷死人的亮眼睛,看着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她可能听不懂我们本地话。
小老板赶过来。我有意喊小老板:“你老婆这样算账不行!”
小老板笑了,感谢我的提醒。
我给小老板提了个建议,让他优化点菜、记账、结账流程,减少漏算、错算的可能。下一次去,店里果然用上了我建议的点菜单,老板娘一个一个地用笔勾画,面前又多了一只电子计算器。
“这脑筋,难怪会看上小老板!”每次看到老板娘笨手笨脚地算账,妻子的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一丝不屑。
“你看上我,好像也不怎么算聪明。”我反对妻子有这种优越感,围魏救赵,主动激怒她,制止她看不起人家。
说实话,店里的菜味道不错,我和妻子私下称赞说:“花不多的钱,能吃到大酒店的口味!”烧菜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瘦高个子,不忙的时候,他会出来闲逛一下,或者也坐下吃饭。
他烧的最拿手的菜,我认为是熏鱼,火候不老不嫩,甜津津的,很入味,我和妻子都爱吃,几乎每次来必点,除非卖完了。
有一次,我意外地发现,熏鱼不是之前的味道了,有了腥味,口感也不大对劲儿。其他菜口味似乎也变得业余。去看玻璃隔断内的厨房操作间,在掌勺忙碌的,原来不再是那个瘦瘦高高的厨师,而换成了小老板,小老板原先的工作,则由新来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接替。这老年人,脸上的胡茬长长短短、稀稀疏疏的,手上裂纹里的黑垢还没有洗净,可能一两天前还在农村泥地里做活。
他为客人舀汤,不洁的长指甲抠在碗里,伸到汤里,妻子在一旁立马皱起眉头,赶紧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舀的那一碗,丢在台上,我们没要。
小老板出来张望,我问小老板:“厨房换人啦?”
小老板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问话,或者以为我有其他需求,快步走过来。
“换厨师啦?”我又问。
“没有。”见我问这个问题,小老板有点意外,“厨师家里有事,请假回去,过几天就来。”
“难怪。”我说。
“有什么情况?”小老板问。
“我们吃的这几个菜,都有情况,口味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说。
“是咸了还是淡了?”小老板谦恭地问。
“不是咸和淡的问题。菜的口味,怎么可能仅仅是咸和淡呢。比如这熏鱼,下油锅前,肯定有一个用作料浸泡的过程,所有的核心技术,都在这个浸泡作料调配、浸泡时间长短上……”
小老板不知道,我是个资深吃货,具有很深的饕餮素养。如果不是单位工作忙,回家在厨房里,烹烧炸煮,汆熘炖焖,我也是一把好手。我的一番话,听得小老板云里雾里。看来,我们不在一个对话平台上。妻子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好吃多吃点,不好吃少吃点,说那么多干什么?炫耀你的厨艺?你会做,怎么不做一顿像模像样的给我吃?”
糟糕,揭我老底了!
出了快餐店,继续享受妻子的白眼,“你为人家快餐店操的心够多了,不知道老板娘领不领情!”
“‘发乎情,止乎礼,为人民服务,我能有什么情给她领?”我的一张嘴,向来“万有理”,不会轻易认输。
一连许多天没有去“城市快餐”,等我们忘了上次有情况的口味,又瞎碰瞎撞地在店里坐下,我才想起这个店可能有了一些变化。
“厨师还没有来呵?”我问小老板。
小老板愣了一下,显然,他忘了上次我们的对话,而我的问话,完全是接着上一次的话题。
“什么?”他似乎没有听清楚。
“你不是说厨师请假回去有事了么?还没有回来?”我问。
“没呢、没呢,还有几天。”小老板似乎想起上次我们的对话,回答得有点慌张,缺少什么底气。
“这个是你家里人?”我移开话题,向小老板问那个帮忙的老年人。
“是我爸。”小老板说。
“像呢……这么小的店面,有三个人忙也差不多了。”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进“城市快餐”。
以后每一次出小区散步,从“城市快餐”门口经过,我都要特意拐过去,伸头看看店内。
“还真没有再来。”我说。
“什么?”妻子不理解我的意思。
“原来的那个厨师还真没有再来。”我说。
我一直怀疑小老板没有跟我说实话。他聘用了一个厨师,帮他把快餐店开起来,每天那十几个简单的菜,他很快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以为自己也能动手做了,于是过河拆桥,把专职厨师辞退,省下一大笔开销。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这样。
却不知,厨师专业的和非专业的,还是有根本区别的。就像唱歌,人人会唱,许多人还自以为唱得不丑,在卡拉OK厅、在人家喜事酒席上,唱得声嘶力竭,乐此不疲,但那水平,业余的就是业余的,是敢唱,不是唱得很好,一招一式,一腔一调,都赶不上专业的。
小老板烧的菜,纯属业余水平。
开业酬宾期间,“城市快餐”确实红红火火了一阵子,有时挤得人坐不下,一度还发展了打包、送餐业务,新鲜劲儿过去,很快就平平淡淡了。等到厨房换人,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了。有几次,我们看见小老板、老板娘,加上小老板的父亲,坐在店里集体发呆,一个客人没有,我知道,这店快开不下去了。
终于看到“城市快餐”关门停业的这一天。玻璃门上横着坚固的防盗锁,贴着打印的公告,字有碗口大:“本店转让”。红底,黄字,特别醒目。
我和妻子散步从店门口经过,一阵唏嘘。
“又一个发财梦破灭了!”我说。
“漂亮的老板娘也没留住你们这些男人的心!”妻子酸溜溜地说。
“开好一个店,并不比追求到一个漂亮女孩子容易。”我说,“后者,凭一点小聪明也许就能做到;前者,光有小聪明肯定不行。”
“从今往后,看不到老板娘,你和我散步是不是要改线路了?”
“说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