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

2016-11-29 16:38简宽
新青年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大门小屋内心

简宽

那是一个传统建筑的大门,砖石结构,琉璃瓦顶,风格古朴厚重。大门两边用石头砌成了围墙,使里面自成一个世界。大门之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马路,路的东边不远处有一座桥。那天是到了那座桥头,他让我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然后对我说,记得以后过了这个桥,再往前一直走,就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之后我一直记得他的话,往后路过那座桥时,我经常想起那个旧日的场景,夏季的烈日下,他扶着自行车走在前面,车座右边驮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有我的衣物,书,饭盒,还有一些方便面之类的食物。木箱子的单边受重,使得他为了维持自行车的平行力,必须双手用力架住车把,他步子缓慢,走走停停。一大清早,他载着我,以及那个木箱子,颠簸几十里路,直至午时才到达那里……他性格刚烈,行事雷厉,但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知道我未曾出过远门,生怕之后独自来时认不得方向,特意让我自己走一段路,这在我的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因为已经是午后,守门人把门锁上,自个休憩了。我和他在校门口等了很久,他把箱子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让我坐在上面。他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从兜里掏出已经湿透的手帕,用力拧了下,汗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他用手帕擦干额上的汗水后,侧着身对我说,我去买饭。

他是个不善表达自己情感的人,平时也少主动说话。他的这种不苟言笑,使得我不时会根据他所表露的神情,去判断他的想法,或是对我某些方面的看法。这使我的内心不时变得十分敏感,有时甚至心神不安,充满纠结。我在他的眼里,始终是个不太懂事、倔强、叛逆、不听话的孩子。午后的太阳猛烈,他从那个小店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盒饭,递给我后,他打开木箱取了一包方便面,然后坐回位置,背着我啃起来。我打开饭盒时,听见他一阵轻微的咳嗽,他回头瞟了我一眼,继续咳嗽。我的内心突然泛起一阵隐秘而艰涩的疼痛,然后别过脸,面无表情地流泪,那一刻,我浪荡的少年生活结束了。

那一天在梦里,我看见了自己走进那个依然存在的大门,沙土操场,篮球架,历经岁月浸染的“勤敬”校训,重新翻建的育贤大楼……楼道宽敞明朗,阳光正好,玉兰花昌盛。随后来到那个逼仄狭小,气味潮湿的小屋子,窗外射进来的明媚光线里,升腾着少许细微灰尘颗粒,空气中旧书和物品的气味,木质窗外的窄巷,属于行人路过的脚步和谈笑的声音,仿佛是刚被清理出来的一个木箱,里面还留着内容物痕迹,但是已经空无一物。

走出小屋,门前的空地,有两排长得极好的树木,左边是几间教室,门前绿树掩映,窗内书声琅琅,有人头攒动或起身来回的影子。春光明亮景象,映衬室内空间格外优雅,心里不是没有向往,但却觉得了无兴趣,有一种格外排斥的心境,转身进入小屋,继续未写完的文字。

不知道自己回去是否能够坚持,但是教室内的那个天地,肯定不是我的,无法参与,难以加入。这是一种自知之明,有一些类型的世界不是我的,我的兴趣不在那里。

梦里的那种透彻到骨头里的决然,仿佛回到19岁的自己,十分果断。世事有时只能如此,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某一天,他走进了我的小屋,那是我迫切发生的一幕。等待了很久,他不是我的老师,因为他不曾教过我就读的那个班,这是我对老师最初的定位和理解,但我却把耗费半个月写出的稿子,交付给了他。这种毫无犹豫的动作,来自人心深处的信任知会,是一种力量。他辅导了许多征文大奖,每当在那个门内的操场上,听见台上的话筒宣布他指导获得的奖项,我的内心就会掠过一种期望。

末春的气候,在乡村还有点冷意。他习惯穿着圆领毛衫,外配深色便装,看起来得体斯文,这种穿着十分映衬他的彬彬气质。他是属于很精气神的那种年青教师,丰神绰约,浑身散发青春魅力。

他的眼神澄澈得耀眼,豁然明亮,能让人产生一种内心的安定感。这种感觉,现在看来,其实是一种已经超乎师与生之间的关系。

他拿起我桌上的文字,用很专注的神情阅读,每一个句子都会在他的大脑里反复琢磨。他对用词的严苛超乎我的想象,有时一个词语,能反复推敲个把小时。他会站在小屋的窗前,沉默,一径地思索,然后共同讨论,并在别具一格的想象和完美中,一同完成任务。

这些短暂的没有停歇的过程和交集,使我明白人世情分的稀少和珍贵,知道有些东西值得珍视,有些期望最终可以实现。世界空阔,而我与他却相遇于一个小屋,这是一件郑重的事。

初夏的岛屿阳光明亮,海风吹过悠长的沙滩,世间的清朗风月,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在对它反视的瞬间,我看见了最初道路的深刻和坚定,这些都是他彼时所给予的观照和影响,如同一面清净的湖,映照人对春日,鸟语花香。

两个月以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屋,逃避高考,只身去了一座滨海小城,打工、画画,夜里看很多书,写一些文字。我记得离开那天我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说,我希望走进那条自己热爱的路,我背着很多书,但丢下了那只木箱子,就像对这个尚未展开行程的世界说,我要出发。

这种感觉,现在看来,其实已经如同一场告别。

这段经历,使我对人与目标之间的关系,一直保持着某种信仰。在彼此之间,没有妥协,没有让,毫不退缩,因为内心有自己的愿望所在。于此而言,我是一个敏感而自知之明的少年,这个少年,是与世间规则的一种对峙,一种冒险和激烈之心。

那段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记忆已成过往,千帆过尽。

现在想起来,19岁之前的生活,也许是一生中最为残酷而凄艳的岁月。青春像一段暗黑的火车隧道,呼啸着奔驰。后来,他托人把我找回去。那时我知道了离开前的那个征文,获得全国特等奖。在那一刻,我看见了从前,也看见了未来,并因此格外小心翼翼,如同推开一扇幽闭暗黑的大门,门外阳光万里,道路两旁一路花开。

后来我与他去了北京,一起参加颁奖仪式,一起走过天安门广场,去了故宫、圆明园……在八达岭长城上,他对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他说,人若看清和明白自己的方向,就要去承担它,即使心里有一种担忧,对这艰难漫长的,对选择与出发的担忧,也要承担它,去坚持自己的使命。相比于深刻的哲学,我更喜欢倾听充满实际、柔软、低徊,没有阻隔与障碍的人类故事,他的许多话,带给了我巨大加持,让我看到了心海的澄明,岸的尽头。如果人能够最终理解自己和对方,尝试一心一意地去走,有所坚持、成全,最终是会得到圆满的。

我走上了画画的路,然后一边写作。

10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了那个大门前有一条南北贯穿的马路的校园,走出那个古旧的大门,从小镇到城市,再到这个岛屿,一路不停地在城市里迁徙,寻找能够停靠的地方。

我一边工作,空余写作,发稿。我的生活,日益的丰实并充满幻想。但少年时,曾经跋山涉水而山高路远,也曾困守城市繁华不知何去何从。看过世间风景,走过灰暗道路,这些影像已随时间沉淀逐渐发黄。

直到那一天,他又找到了我。这些微小的存在,在灰暗发蔫的记忆里,重新流转鲜活。

午后与某书局确认合同时,收到一个信息。

打开手机屏幕,一个“守望桃李”的微名申请添加,下面注脚“我是谢章棋”。

那一个瞬间,仿佛处在四周暗黑的影院里,观看大片开演前的序幕,许多黑白影像在眼前迅疾拉过。即便无声无息,但却令人情绪激越,乐于接受这种交会方式。我们的话语并不多,简单的几句,但彼此聊得很愉悦,他言语依然诙谐可亲。

他说,抽空写个文字,母校60周年。

他是个极具情感的人,诸如他这样德高望重、桃李天下的老师,能够让他捧在手心的桃李,不计其数,而我只是那个其香园中的一株小草,至多如此。但我相信,他回忆起我的时候,不仅仅只是一个约稿的动作,他一定也如同我一样千般心境,像翻开一个存放多年的旧相册,密匝发黄的照片里,动作歪斜、稚嫩,不切实际。但摊开翻看,十分喜欢,心潮起伏。这是对时间里的事物的一种留恋,这样的留恋令人的情感深刻绵长,内心开放静谧,彼此之间像一见如故的挚友,并且心事亲密。

那个已经走过了10几年的校园,早已历经岁月变迁。即便时光飞快流逝,但因人事和记忆的存在,而深受情感的牵引,徒增心内的记惦……在我内心,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信号,而激起最初相见的许多细节,如同春梦觉来,往事般般应。

10多年前,在孤寂无聊的小屋里,与他相遇,看到窗外的晴明天际。

10多年以后,我在这个岛上,在安静和喧嚣中行走,如同寂静而执意的旅人,有自己的目标所在。两边都不是终点,写作是生活的另一种方式,坚持了十年,属于时光里的大部分。这些年来,许多文字被人阅读或印制,在被知会的瞬间,于幽暗中发出微光,如同只有在夜色中才能被发觉的萤火,这是它的生命。它们是一叶扁舟,劈开海面前行,孤帆远影,水天一色处,注定没有回头岸。他曾经播种下的种子,已在时光渐长里发芽、泛绿,转眼落根结果。

那天在梦里,看见他扶着自行车,陪着我走进那个大门。烈日照射他的弯背,我听见他对我说,希望这里能让你安下心。然后帮我卸下木箱子,抬起它,弯着腰一步步走进校园……就这样从梦里醒来。走到深夜的阳台,看到岛屿夜空泛白,四周空气温润,屋前院内有蓊蓊郁郁的三角梅攀爬,墨绿叶子在夜风中招摇。透过朦胧夜色,但见岛屿远处的海面渔火点点,如同青春的灯火,若即若离。

然后想起白天与他的相会,人海茫茫,却是他把我送出了那个大门,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走过万山千水回望与告别,少年时光如同一行白鹭落影,跌落潮水汹涌的海面,消失不见。经历过诸多人事的冷暖和命运的多舛,已经不再需要倾心的付出去探索未来的路。只知道,最终需沿着脚步勇毅朝前,迷茫已成过往。

而那些爱过我们的人,一直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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