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店

徐逢

也许所有便利店的夜晚都这样，也许唯有这家店如此。

城市太大，白日太耀眼，夜间便利店的光亮，适合旧人重逢。

1

九月的时候，我要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值三个夜班。这是委托我们做调查的大客户的要求。项目组有四人，我住得离那家店最远，但自告奋勇完成这一任务，我责无旁贷。

道理显而易见：我单身，没有孩子，奔四的年龄还加持了我的安全感。

听上去有点冷幽默，似乎还有点惨。不过，有机会体验便利店员的夜班生活，其实我内心是期待的。

便利店位于三个社区的交汇处，店堂整洁，灯光明亮，货架和冷柜上的商品都很新鲜。与我搭班的是贺姐，42岁，夫妇和睦，有个正读高职的儿子。

零敲碎打的聊天，贺姐披露了她的这些个人信息。我投桃报李，得到的是她无言的微笑。

我理解。一名34岁才把自己嫁掉的女人，老公经济宽裕、身体健康，也无不良嗜好，她却在一年后提出离婚。叫人如何接话呢？刨根问底不合适，安慰或恭喜也流于敷衍，沉默是最好的应答。

“欢迎光临！”自动门“叮咚”响了，贺姐习惯性地招呼一声。

而我，目光追随着来客，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客人在货架间绕了一圈，走到收银台边上的冷柜旁。鬓角的白发，嘴角的笑纹，还有，他纤长的手，手握在一盒牛奶上的姿势。没错，是他——叶飞。

我的眼角泛了潮。

他拿着那盒奶走到收银台，贺姐找零给他时，他的目光与我的撞了一下，眉头皱起又展开，接着我听到他惊喜的笑语声。“晓枫呀！哈哈！好久不见，看到你真高兴！”

语气真诚，笑容灿烂。随后他告诉我，他在附近一家物业上班，今晚要值班，到便利店买盒牛奶，饿了可以配点饼干当夜宵。他没问我为何穿着便利店的工装，只是认真看了看我，说我气色不错，状态很好。

我送他到门口，略微谈了自己的现状。晚风吹来桂花的香味，我听到自己对他说：“哪天，请我这个旧部下喝一杯？”

2

十年前，叶飞是我上司。那时我26岁。入职第一天见到叶飞，他的手搭在鼠标上的样子，莫名的，竟让我感到久违的心动。

叶飞已婚有子，长我七岁；我有男友，异地恋。我反省，觉得自己是被成熟男子的魅力给迷惑，必须立即将他抛诸脑后。不久男友来到本市，我忙着同他吵架、分手、复合，目送他搭上飞机，再也不回头。这一折腾，已是那年年底，我却在卖场里不巧遇到了叶飞和他妻子。

喧闹的大卖场里，我推着一车垃圾零食，目光却被一名美艳妇人给吸引。她对着一个大纸箱指点的姿态，跟她的五官一样醒目。相比之下，站在她对面的叶飞，铁青的面孔只显得苍凉。

我下意识地躲在货架后。叶飞弯腰，从地上抬起外面写着电烤箱字样的纸箱。

妇人大声说，没有大厨房，就别想买烤箱。叶飞抬着电烤箱，径直去了电器收银台。

一名隐忍的丈夫，一个暴躁的妻子。我不知谁对谁错，只是有点心疼。或许这疼，只是一种移情法，借以冲淡我的失恋之痛。

隔天部门里开了个庆祝新年的小派对。新来的女同事是个促狭鬼，她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先后抽出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的名字，抽到的人就是一对组合，玩她指定的小游戏。

我跟叶飞是一组，分给我们的游戏也有点暧昧。

女同事给了叶飞一盒百奇棒，让叶飞取出一根咬住一端，让我去咬另一端，两人同时咬下去，但不许碰到彼此。

好邪恶的游戏！我的脸很烫。底下有人发出怪叫声。叶飞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担心。随后他站到中间空地上，拿了根百奇。

我此前没有跟男友以外的异性如此接近，但整个过程只有半秒钟，两人都只咬了一口就结束游戏，大半根百奇棒掉在了地上。

事后没人再提此事，那个女同事也调去了其他部门。我却记住了那一刻，他的表情，他的呼吸，他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

叶飞对我一如既往，我却因心里有他，做贼心虚。第二年春天我离开了那家公司，原因固然很多，回避叶飞，也是其中之一。

3

我在贺姐面前夸张地表达了偶遇故人的惊讶。她见惯不怪地说，值夜班时，她经常见到几年不见的两个人在这间店里相遇。

也许所有便利店的夜晚都这样，也许唯有这家店如此。城市太大，白日太耀眼，夜间便利店的光亮，适合旧人重逢。

跟叶飞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年前。原公司人事大调整后，他被调到下属物业公司做主管——我对此并不惊讶，叶飞虽然做事稳当，人际关系却不是他的长项。收到我的婚讯后，他特意赶到我公司楼下，送来结婚的贺礼。

事实上我可以不结婚的，因为我并不觉得洪亦鑫很爱我。但那时我已经34岁，所有人都说，错过洪亦鑫，我将再也遇不到对我这么大方的单身男子。叶飞听我这样概括婚礼前的心境，不像别人那样大笑着恭喜我，只是微笑着，劝我别难过。“既然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那就别想着这件事。”

“那你呢？你跟你太太，是为什么而结婚？”

叶飞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她很美，她认为我是潜力股。”

我哈哈大笑，挑衅地问他：“现在让你选，你会为了什么而结婚？”

那时我还不知自己有多愚蠢。

4

两个月后，我在朋友的工作室里看到一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有点年纪了，却依然美艳醒目。她的新郎至少有五十岁，谢顶很厉害，面孔却比女人更面熟——某网站财经频道经常会有他的图片新闻。

难不成这是叶飞的妻子与某富商的婚纱照？

朋友说，照片摄于四个月前，那时春光明媚、春花烂漫，是拍婚纱照的好季节。富商是第三次结婚，两任前妻都分得了丰厚赡养费。

我这才知道，叶飞从总部调到物业公司后不久，妻子就与他离婚了。

我不知如何评价此事，也不敢给叶飞打电话说点什么。在他失婚之际，我残忍地问他因何结婚。不过，我对自己也不见得有多仁慈，因为我结婚的理由同样轻率。

我和洪亦鑫是相亲认识的。他比我大一岁，都是被亲友催婚的对象。他说他自由惯了，如果不要孩子，根本没必要结婚。我说我也这么想。交往不久他就提出结婚，并送了我名牌包包和大钻戒。他说我俩观念一致，可以结个婚试试看。

结吧！虽然我们都不爱彼此。至少，婚礼可让父母和我们各自收回一些曾送出的份子钱。

婚后我们各管各的。一纸婚书，给了我们已婚的身份，却给不了我们携手同行的心。我不如亦鑫潇洒，他像单身时一样自由，我却无法假装未婚。拖了一年，我提出离婚时，洪亦鑫困惑地问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能怎么说？各种节日、生日、纪念日，他送我昂贵的礼物；我生病了，他会催我去医院；我接到前男友的电话，他从不会问一个字……他很大方、包容，因为他也不要我过问他的任何私事。

他不爱我。可怕的是，我也不爱他。

叶飞说过，既然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那就别想着这件事。

我仍然想了。我希望洪亦鑫能爱我，而我，也会因为被爱而爱他。

5

第二天晚上，大约十一点的样子，“叮咚”，门开了。我的眼前刮起一阵风。

虎虎生风，这名顾客煞是威猛。我从货架旁转过身，“洪亦鑫！”

24小时便利店，果然是重逢圣地。我跟亦鑫离婚一年，微信上偶有互动，见面，还是头一回。

他昂着下巴，上下打量我一眼，皱眉道：“葛晓枫，你在这里做事？”

他的语气让我莫名不爽，不想解释，以攻为守道：“你又不住这附近，怎么跑过来了？”

洪亦鑫也没回答我的问题，抬起手腕，看了看他的镶钻欧米茄。他说太晚了，但我们可以去吃夜宵。

“不行，我走不开。”

“这种地方，有什么走不开的？又不是没有人。”他看一眼收银台后的贺姐，“一个月拿这几个钱，还不如去给我做钟点工。知道你会混得这么惨，当初我就不该跟你离。”

他的声音很低，但我确定贺姐听得到。热血涌上来，我只觉得脸发烫，眼睛冒火。

我请他住嘴，我过得如何，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洪亦鑫噤声，一脸无辜，什么也没买，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却并没走远，只是背对店门，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

“你前夫？”贺姐低声问。

我点头，余怒未消。这种人自以为是，瞧不起别人，还觉得理所当然。贺姐不以为然，竟夸赞起洪亦鑫。“条件好的人，是有骄傲的资本。你前夫长得很帅，穿得也高档……看他跟你拉拉扯扯，好像还想回头。你反正不是咱们店的，中途离开又不算什么。得了，姿态摆一摆就够了，看他还在外头，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断然拒绝。门外，亦鑫掐灭香烟，离开原地，很快出了我的视线。

6

一觉醒来，洪亦鑫给我发了十几条微信语音留言。

他被九十高龄的祖母给骂了，因为他不声不响跟我离了婚，祖母抱重孙的愿望破灭，哭红了眼睛；他不是没机会找白富美结婚生子，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还是跟我一起最畅快；他知道我其实是爱他的，只是以前他错了，以为我只想结个婚；他总是看我的朋友圈，以为我过得还行，没想到我展示的都是假相，他很心酸；他给我转了一笔钱，希望我先用着，赶快离开便利店，他愿意马上跟我复婚，生两个孩子……

最后一条消息，是微信转账提示。虽然我很好奇他给我转了多少钱，但我没有点开看。

自以为是，自负自私，自我感觉太好。我该怎么说呢？我知道亦鑫人不坏，为人也坦诚，可我完全无法接受他说的每一句话。

无爱而婚？从前我会接受。可现在，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叮”，进来一条短信，发信人是叶飞。

“除了答应你的那杯酒，我可以约会你吗？”

我回了一个字：嗯。随后把手机贴在胸口，满怀感慨。

7

空气中全是桂花的甜香，像高纯度的桂花蜜转化而成。我前往便利店值最后一个晚班，刚到小区门口，收到全日通短信，有快递抵达。

转身去取了，是我最爱吃的瑞士莲巧克力，装在一只用过的窄口大肚瓶里。寄件人是洪亦鑫。想象前夫匆忙将一堆球珠状巧克力装进瓶子里，匆忙找快递寄到我家，老实说，我多少有些感动。

今天跟我搭班的不是贺姐，而是小刘。她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贺姐怀孕了，今天去医院一确诊就交了辞职报告。

“为了套住老公，也是拼了。”便利店第三晚，我没有遇到旧人，零碎听小刘讲了一晚八卦。贺姐其实是包租婆，出来做事只为了解闷。她现在的老公小她九岁，贺姐看中他年轻，他看中贺姐的经济……

八卦不可信，可以确信的是，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选择婚姻的自由。

门外的街道泛起了白雾，天色微明，路灯渐灭。“叮咚”，门开了，叶飞走进来，微笑看着我，“晓枫，下班了吗？我带你去吃早点。”

我很高兴，又有点窘。为了掩饰，在小刘好奇的注视中，我手忙脚乱地打开包，拿出洪亦鑫送的那瓶巧克力，手伸进去，抓一大把，想分给大家吃。

可是，当我想把手伸出来时，手却被这该死的窄口瓶给卡住了。

“不要急，手松开，放开巧克力，少拿一点就出来了。”叶飞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克制着晕眩的感觉，照他说的做。果然，手指夹着一颗巧克力，我的手出来了。

小刘忽然兴奋起来，“我知道这个故事！前几天我给女儿读过这篇伊索寓言，只是把巧克力换成了栗子。意思是，人要知足，一次不要贪多，结果就会圆满。”

我把这瓶巧克力送给小刘，背起包与叶飞走出了便利店。

我知道叶飞正处于职场生涯的低谷，我也知道他年龄大了，还要抚养儿子。我的意思是，跟洪亦鑫相比，叶飞的条件不够好。

可是，人不能要求另一个人满足自己的所有要求。重要的是，我爱叶飞，十年前我就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