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湘徽
一年一会的客
文+杨湘徽
老爸在钉木条时,那叮叮咚咚的节奏总是显得很镇定,他一边钉一边说要让水进来,拦是没有用的,但是不能让洪水退走时带走我们舍不得的用品。
小时候,我住在湘西北的一个小镇,小镇坐落在被两溪一河环抱的山里。因为山路盘旋崎岖,那时要进一趟城便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但听爷爷(其实血缘上应叫外公)说,因为水路发达,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小镇可是全国有名的小镇,连湖北、四川的商贩都会开着大船来小镇交易。
关于它的盛名,爷爷举过一个例子。当时邮寄信件只需写上小镇的名字便可收到,蒋介石老家的邮件也往往会被误寄到我们小镇,为什么?因为他们有着同一个名字——溪口,而我们镇比蒋介石老家更为人知晓。
但是,当我对小镇有记忆时,它早已像散了场、关了霓虹灯的百乐门,寂静里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土家楼老街,俯视着后来新生儿般的水泥新街。
老街上的木房子被时间挤压在一起,肩并着肩越来越倾斜。有一段日子,爷爷拿着他省吃俭用买来的傻瓜相机绕着这些木楼拍来拍去,我跟在后面好奇,它们为什么可以长年斜而不倒,也隐隐担忧它们脆弱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
小镇每年暑假将至时,必定下大雨,一下大雨,就必定发洪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堂堂三条溪河为何没能装下这些雨水,不明白逢雨必涨的因果为什么像咒语般年复一年地纠缠着我们,以致于我们不用听天气预报(那时也没有几家有电视),便大致可以判断洪水何时会来,大概会淹到小镇哪里。
一进七月,如果连续两天下大雨,全镇人便开始准备迎接洪水的到来。
最初,老老少少会时不时跑到小镇外三水交汇处看洪水的来势。看着看着,大河的水将两条溪的水堵了起来,小溪的水渐渐升高。这时,大家又会跑到小镇里最具地理标志的一座桥边查看洪水的涨势。
被堵上来的溪水似乎比平时要流得慢,而且水足够深。于是,一些勇敢的孩子开始在桥上表演跳水,男孩女孩一个接一个地跳,各种奇怪的动作赢得围观人的阵阵喝彩。
在我眼里,他们真的像是小英雄一样让我景仰,而那座桥也成为小镇里一年一度的表演舞台,一个特殊的舞台。
等水快要淹至桥孔时,这就意味着洪水要进小镇新街了,于是,大家开始零零散散地各自回家准备。
我家的地理位置偏低,水会提前一步进来。这个时间段,在外地工作的老爸通常都会休探亲假回来。所以,在我印象中,每次发洪水时,家里抢险都有他。虽然他生自贵州,但已对小镇洪水的脾性非常熟悉。
当洪水要进屋时,老爸便打开一楼的大门,找来一些结实的木条在门上从下至上钉成叉型。老爸在钉木条时,那叮叮咚咚的节奏总是显得很镇定,他一边钉一边说要让水进来,拦是没有用的,但是不能让洪水退走时带走我们舍不得的用品。
那时,我们土家木楼一楼主要是厨房,所以用品都是些厨具。女人孩子们负责搬走锅碗瓢盆、椅子什么的,而大的水缸则由爷爷事先装满水,爷爷说可以防止水进来后将它浮起来东碰西撞坏掉,厚实的桌子则倒过来贴在地上再压一块大石头,万一浮起来,也不会漂出家门。
我们一边搬,一边看着水慢慢没过我们的脚踝,我们的小腿,等搬完时,水进一楼近一米深,新街也已变成河。我们这些孩子跑到楼顶开始“寻宝”,一会儿见一块大木材漂过,“多好的柴火呀!”一会儿见一只猪在水里乱扒,“哇!谁家的猪!会被哪家捞走呢?”我们既兴奋,又替主人担心。我们就这样期待着下一个惊喜,又期待不要再发现什么。
看着看着,自己的家里不时也会漂进一些“礼物”,比如隔壁家的一只破鞋子,或是一个金黄的南瓜,有时还会有无处躲藏的蛇。那一时刻,我们看见蛇在水里游泳时,不会像平时一样害怕它或是攻击它。大家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敢去帮它,也不希望它在我们眼前死去。洪水将我们这样的天然死敌推到了同一个处境。
天渐黑,每家每户变成了一个个孤零零的小岛。天越黑,时间越鬼怪,我们仿佛能看到时间滴答滴答在我们身边郑重其事地徘徊,而我们要提防它不怀好意地随时会顺走什么。
此时,我家二楼已堆满物件,木楼地板已有点下弯。一些床被也开始打包。孩子们一动不动待在二楼,靠着包裹休息,老爸时不时拿着手电跑到楼梯口去照看洪水有没有再上涨,以及上涨的速度。大人们需要根据雨情以及洪水上涨的速度来判断它还会进来多高,会否淹至二楼,以及淹到二楼多高。
通常,洪水会淹完我家一楼(也是小镇近半家庭的一楼),有几年也到了二楼近一米高的位置。我们的判断向来比较准确,所以,我们很少白费力气。当我们断定洪水只会淹掉一楼时,我们便只将物件放至二楼;断定会进二楼半米时,我们便将二楼的物件全部搁置床上,一层一层地堆满。每年都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但是1998年的洪水第一次出乎我们的意料。
洪水来得比往年迅猛,还没来得及看其他孩子表演跳水,洪水便进了家。当洪水进二楼时,雨还下得迅猛。大人们不得不赶紧用备好的大塑料布在屋顶——平时晒衣服及爷爷养花的地方——搭成两个临时的顶篷,赶紧将不能淹的新棉被什么的往楼顶搬,并让我们这些孩子撤离到高的地方。很多孩子待在了地势高的中学,我则被转移到学校后面的姨妈家。
我记得那一年,老爸老妈以前搬家时淡定的笑容没有了,老妈的心在怦怦地跳,爷爷和老爸虽然淡定,却躲在顶篷下不说话了。那一年,我们家第一次两层楼全部被淹,爷爷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坚持要一直守在屋顶。
当听到爷爷的这个决定时,我第一次觉得洪水跟我们“玩”得有点过火了,我要爸妈赶紧叫爷爷撤走。第二天一早,老妈兴奋地告诉我,爷爷已被一条小船救走,我们家的屋顶也还在,也就是说,我们家比较看重的东西都还在……
待了两天两夜的洪水走了,它的来与去是我们镇上人们每年都知道的必然结局。既能估算它来的时间,也能预算它走的时间,好像很少惊慌失措过。
1998年的洪水走后,等待每个家庭更累的工程便是清除淤泥,清扫墙壁、家具等。过去,只需每家分头行动就可以搞定,但这一次,镇长不得不动用好几台卡车,一家一家拖走又臭又稀的乱泥。花了十多天的时间。这个壮观又辛苦的工程成为我一个大大的疑问:为什么总是我们小镇被淹!
但是,1998年过后,洪水开始频频失约。我们数着墙壁上洪水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线条,问:今年什么时候涨大水?大人们就说,今年可能不会涨了吧。“为什么?”我们既庆幸又失望。后来听说,以前发洪水是因为下暴雨时上游泄洪,以保障城市的安全。
“那我们呢!”我虽然已习惯洪水的到来,但开始意识到这世上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叫“不公”。
但是,当一年夏天,我听说洪水去了别的小镇,造成很大的损失时,我又在想,“洪水还是来我们这里吧,我们有的是招待你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