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套菇凉
【壹】
有些往事,就像插在心口的钉子,拔掉痛,不拔更痛。
周霖就是宁唯深心上那颗钉子,锈迹斑斑,融入血液,囿于回忆和孤独。
宁唯深一直是孤独的,从始至终。即便是现在,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看台上举着五星红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为他欢呼喝彩的观众,无数黑洞洞闪个不停对准他的镜头,那一刻,他是世界冠军,是全中国人的骄傲。
历经了四年不分昼夜的训练,他终于完成了曾经许下的梦想。
那刻,宁唯深被球迷成为“千年冰山”的脸上,绽出了自比赛到颁奖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但心呢?好像还是空得能听到回声。
“主持人准备,5、4、3、2、1,action。”导演一声令下,女主持迅速进入状态,开始了对宁唯深的采访。过程并不顺利,宁唯深虽相当配合,有问必答,但简单到令人发指的回答,没睡醒的冷漠表情,好几次都快让采访进行不下去。
比如主持说“恭喜唯深,再次夺金,实现大满贯,有什么想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说的吗”,宁唯深回“没什么想说的”;再或者是“听主教练说你不喜欢接受采访,这几年来,这是你接受的第二次采访,是我台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队里安排的。”
遇到这要的嘉宾,绕是主持人经验丰富,都几欲崩溃。不过节目还是要继续,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穿红色运动服的宁唯深,身姿笔挺地站在领奖台上,薄唇勾起一簇笑,霎时冷硬面部轮廓如融渺渺星辰,温润炽亮。
“这张照片在网络上引起了很大反响,最近有一个热门话题是‘是谁逗笑了我的男朋友?我想代广大网友问问唯深,是因为什么笑了?再次夺冠,实现大满贯?还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
宁唯侧身盯着大屏幕,面色淡然,眉心却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看了很久,似乎是在辨认一个陌生人。再次坐直身时,他像是身上的某处开关被打开了,不再惜字如金。
“是想起了一个人。”宁唯深沉默了两秒,又问女主持,“我可以说句话吗?”得到应允后,目光在录音棚转了一圈,找到摄影机,确定镜头在特写他后,才一字一句地说:“……小霖,新婚快乐,你看到我送你的礼物了吗?”
一句话,录影厅里的人全都震惊了,女主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有八卦可以深挖,试图趁热打铁从宁唯深口里,挖出有关那“小lin”的消息,循循善诱,“唯深,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宁唯深又笑了,带着深深的苦涩:“我也要走了。”
走出那段故步自封,不愿离开的往事。
【贰】
宁唯深和周霖,是同一天进入省乒乓球队的。
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脸圆圆的,头发在脑后束起一个马尾辫,站在教练身边,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宁唯深打转。省乒乓球队里运动员,都比她年长,她虽性子活波,初来乍到,亦心有怯怯。看到和她年龄相仿的宁唯深,不由生出了几分亲近,自来熟地同一脸冷漠的宁唯深套起了近乎:“你好,我叫周霖,圆周率的周,雨后甘霖的霖。”
宁唯深斜眼看着她,上扬凤眼似冷冽刀锋,吓得周霖下意识挪了挪脚,躲到了教练身后,半响又探出半个脑袋,见宁唯深还盯着她,一时委屈,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泪眼朦胧中,周霖看不清宁唯深是什么表情,只隐约可知,他微微侧过了身,不再看她,却冷冷地嗤笑一声。
宁唯深这幅模样,终于惹怒了教练:“宁唯深,你这是什么态度?给周霖道歉。”
“如果我不道歉呢?”
“那就滚回去。”
宁唯深就真“滚”了。看着少年挺直瘦削的背影,被落日,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而教练只沉着脸,无动于衷。周霖急了,好像一切都是她惹出来的,慌忙扯了扯教练的袖子,“教练,要赶他走吗?”
教练没有回答,摸了摸周霖的头,一手帮她提行李,一手牵着她,径直去了宿舍楼。
晚饭时,其他人都成群结伴,独自坐在角落吃饭的周霖,有几分不是滋味,味同嚼蜡地咀嚼着食物,余光里忽然瞥见了一个人,是宁唯深。他端着打好食物的餐盘,微微垂着头,额发无精打采地搭在眼皮上,晚餐时间,座位所剩无几,他环顾一周,锁定了一个稍微清静的位置走去。
周霖咬着筷头,眼光顺着少年的身影一直移动着,直到一个餐盘,放在了她身边空座上,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放下筷子,尴尬地同宁唯深打了个招呼。宁唯深一脸迷惘地看着她,只差在脸上写上“你是谁啊”几个大字的表情,让周霖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解释:“我叫周霖,我们下午见过的。”
宁唯深淡淡瞟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全部心神都聚集在了食物上,仿佛眼前人只是空气。
周霖憋了憋嘴,眼眶又泛红了。她从小是个哭包,花花草草死了要哭,被骂了要哭,委屈了哭,痛了更要哭。为了掩饰窘迫,她草草扒了两口饭,小声说“我吃完了,先走了”,那蚊呐的音量,不知是说给宁唯深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收拾好餐盘刚起身,一直埋头吃饭的宁唯深,抬起头,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又抽出一张递给她。
“我今天下午不是针对你。”他解释着,声线带着金属冷冽质感,“我只是烦教练。”
周霖愣了两秒,壮起胆问:“那,那你为什么要来?”
“……别无选择。”
宁唯深的答案,让周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她来省体校前,也曾有一段抵触情绪。
遇到省乒乓球队张教练,是参加市里举办的少年组乒乓球比赛,败在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女生手上,拿了第二。赛后,张教练就找上门来了,说周霖是个苗子,想带她入省队培养她。
听说要离家,周霖一开始是不愿意,她是小时候因身体弱,爷爷就带着她打球锻炼身体,那时她才五岁,还没有球台高,就踩在木头箱子上,蹦蹦跳跳地挥着球拍和爷爷对打,一打就是好几年,所以球技才比一般人好。但张教练却不放弃,几次上门拜访周家父母,并给她说那些世界冠军的故事。这些闪闪发亮的名字,她很小就听爷爷说过,他们都是英雄。英雄对小孩子都有莫大的吸引力,周霖也不例外。当张教练对她说,如果加入了省队,她也会有成英雄的一天。那个英雄梦,让周霖同意了。
后来,有许多人问她,为什么选择成为运动员。直到退役前,周霖的答案一直没有变过:拿下奥运冠军,成为英雄。
周霖虽也迷惘过,但自信念衍生起,就再也没有熄灭过。
那宁唯深呢?显然,在加入省队起初,他的梦就不在这里。那他为什么会来这样?这个答案直到很久后,周霖才知道。
【叁】
乒乓球队的人都不喜欢宁唯深,沉默寡言,球打得不上不下,才入省队就和主教练张教练吵了一架。队员私下里第一次开始质疑张教练的选人眼光。也有关系好的师姐对周霖说过,宁唯深虽然年纪不大,往哪里一站,都是一股生人勿进的煞人气势。起初每当听到这样的言论,周霖都试图想解释:宁唯深只是不太爱说话,并不坏。但没人听她的,还让她少和宁唯深接触。久而久之,周霖也沉默了,但看着总是独来独往的宁唯深,心里还是堵得难受。
而周霖很受师兄师姐的喜爱,因为她嘴甜开朗,又是队里最小的成员。她还有个特别逗的特点,只要一输球,就哭,但又不服输,于是训练场经常看到这样一幕,输了球的周霖两眼含泪,还是在球桌前蹦来跳去倾尽全力接下对方球。
每次对练,师兄师姐就爱逗她,都不约而同将球发得一个比一个刁钻,削球、上旋球、下旋球,各自拿出看见本领。某次,一个师兄逗得狠了,忘掌握分寸,一局打了周霖一个11:0,看到周霖背过身,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这时在一旁当隐形人的宁唯深,球拍一挥,一个球不偏不倚砸在那师兄头上。
师兄愣了一秒,当场就火了,指着宁唯深:“你故意的吧!”
宁唯深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嗯,故意的。”他顿了顿,指着还捂着眼睛的周霖:“你也不是故意的吗?没看到她都哭了吗?你比周霖大多少,周霖是你对手吗?你这是在陪她练球呢?还是在看她笑话啊?”
场馆鸦群无声。宁唯深几个反问句,把师兄说得面红耳赤。周霖也惊住了,这个独来独往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宁唯深,竟然会为了她出头。震惊同时,一丝一缕的羞愧也从心里慢慢爬了出来,过去一段时间,她虽未同其他人一样暗地说宁唯深坏话,但她为了不被其他人厌恶,也从不主动接近他。这种行为,何尝不是当了帮凶。
那之后,球队人都发现,周霖开始像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宁唯深身后,叽叽咋咋,说个没完。宁唯深不太爱理她,她似乎看不懂宁唯深的不耐烦,依旧乐此不疲。周霖也不太和师兄姐对练,总是缠着宁唯深和她对练,美其名曰“水平相当,共同进步”,每当宁唯深听到这话,眉毛总是不不受控制地抽抽,一脸看白痴的表情,让周霖不要烦他。话虽如此,但宁唯深真当人肉陪练机时,还是异常耐心,不见半点敷衍。
那时候,宁唯深从没想过,他这个“陪练”,一当就是三年。这在他原本的人生规划中,是不存在的,这更是远远超出了张教练的预料,他一直以为,一年后,宁唯深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肆】
三年里,周霖的球技突飞猛进,甚至和师兄师姐打起球来,都不落下风。还被张教练推荐去参全国青少年乒乓球比赛拿了第二名。周霖离进国家队的时间不远了。梦想越来越近,周霖却没有想象中开心,宁唯深的成绩在省队里都只算平平,根本不可能进国家队,一想到要和他分开,就难受得想哭。
通知是在国青赛的秋天下来的,那天日常训练,周霖有一直心不在焉,最简单的球背颠球,都失误好几次。多年朝夕相处,宁唯深一眼看出周霖不在状态。吃过晚饭后,宁唯深叫了周霖去操场。省队乒乓球馆外的塑胶操场外,有一片香樟树林,茂密隐蔽,四季常青,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那晚,月亮格外圆,盈盈月光融化浓墨一样的夜雾。宁唯深和周霖,肩并肩盘腿坐在地上,他不说话,周霖也安静得像不存在,这在他们过往相处中是不存在的。沉默让宁唯深焦躁,他侧头看着周霖,十五岁的少女,已褪去青涩,树梢罅隙漏下来的月光,薄纱般笼在她脸上,显出几分陌生的惆怅。
那是宁唯深第一次意识到长大,人生就会面临越来越多的烦恼,比如忧愁,比如离别。
沉默后,宁唯深终于开口,交代往后:“去了国家队也要好好训练,不要哭,也不要想我,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周霖低下头,闷声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会离开这里,我和教练说好了,等你离开后,我也回去继续读书,完成我的梦想。”
周霖终于抬起头:“你以前说过,来省队是身不由己,是谁在强迫你吗?”
“……我其实随母姓,张教练是我父亲,他曾经也是国家队选手,但国家队人才济济,他一直没有机会参加一场大的国际赛事,后来退役后,就来省队带新人,他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弥补他的遗憾,但是我志不在此,我更想成为一名飞行员。那样就能走遍世界,见见世界的广阔。”
周霖从没想过,这座训练场,于宁唯深是一个牢笼,禁锢了他的翅膀,而那个亲手折断他翅膀的人,却是他的父亲。那些往事无论隔了多久,周霖还是记得那个月亮很圆的夜里,宁唯深说:“记得才来省队那天,我走了,我爸可能意识到强迫的方式并不能让我服气,就退让了,让我在省队呆一年,一年后,如果我还不能接受,随时可以离开。”
“那你为什么,还呆了三年?”
宁唯深摸了摸少女的头,笑了,那笑容,温柔,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那笑容让周霖,记了很久很久。
“因为啊……我怕我先走了,没‘球技相当的人陪你练球,你又会被欺负哭。”
那年,两个少年人就如两条交叉的线,短暂相伴后,又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后来的两年,宁唯深看着周霖,变得越来越优秀,先后在各种重量级比赛中大放光芒。他拿出放在柜子深处,用黑绒布袋装着的球拍,拿在手心,球拍背面是黑色马克笔写的龙飞凤舞的“周霖”。那是周霖离开省队那天,他拿出自己的球拍,让她签的,开玩笑说,你先练练手,以后好给你粉丝签名。宁唯深还记得她低头签下名,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球拍,浸晕了笔墨。离别在即,没有不舍是不可能的,但是宁唯深面上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亚青赛夺冠那天,周霖打了电话给他,沙沙电流声中,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熟悉,叽叽喳喳说着那些他陌生的人和事的时候,他竟然觉得有点寂寞。当她像小孩般一遍一遍炫耀“宁唯深,你觉得我厉不厉害?”刹时又觉得整颗心都暖和了。
那种莫名的情绪,就连宁唯深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是黑暗中等到了光,又像是寒夜里里听到了冰雪融化的声音。
【伍】
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江城。几千余里的距离,一千六百多个光阴。两人唯一的一次见面,分别一年后的春节,国家队难得放假,周霖回了江城,除夕那天,和父母带着礼物,上门看恩师。
两家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饭桌上,周霖又发挥了她的话唠本领,说个不停。宁唯深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但五官比从前长开了,越发冷冽淡然。周霖一直试图逗他说话,宁唯深却不太配合,用“嗯”“好”等单音节敷衍她。
饭后大人们组局打起了麻将,宁唯深还是没和她说话,周霖偷眼瞟他,不由有点委屈,要哭的预兆越来越强烈,她连忙低头,装做玩手指掩饰。她的别扭劲,宁唯深都看在眼里,心里好笑,面上依旧沉稳得不带出一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陆陆续续开始有烟花升起。宁唯深看了一眼周霖,走进房间套上一件黑色羽绒服,又走了出来,拍了拍周霖的肩膀,指了指门口,多年的默契,周霖一眼便懂,这是宁唯深让她一起出门的意思。她想假意推拒一番,也让宁唯深尝尝被冷落的感受,但是话到嘴边就是出不了口,最后只得乖乖跟了出去。
宁唯深带周霖去了天台,视野很好,耳边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不绝于耳,夜空璀璨,与星交汇,一朵一朵炸开的烟花,像是黑布上洒上了绚烂色彩,映得欣瘦少年眉目如画,但那画中人,看都不看她一眼,靠在露台边玩手机。周霖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正考虑着是否要和宁唯深绝交时,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一看,是宁唯深发来的,恰时,一朵烟火在头上炸开,咤紫嫣红,周霖的心情也同那朵烟花一样,明亮了起来。宁唯深写的是:不是不理你,我最近嗓子发炎不能说话,你说话,我一直在听。
周霖嘿嘿笑了两声,又开启了话唠模式。叽叽喳喳地说起了两年的辛酸喜乐,早就想与宁唯深分享的事,如今终于得以实现,却得不到回应,让周霖很是郁闷,不由突发奇想,对宁唯深说:“要不我们弄一个暗号吧,不用说话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
她想了想,曲起指头,有节奏地敲起了铁护栏:“敲一下,是你的名字,敲两下,是我的名字。”简单枯燥的咚咚咚声,周霖却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敲出了一段有规律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三下,两下。
“宁唯深,你猜猜这是什么意思?”
她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哪知宁唯深却面无表情地盯了她片刻后,才无奈地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周霖吐了吐舌头,叠声说道后:“好了好了,我不欺负残疾人了,敲三下表示想念。”说完,她倏地张开手臂,给了宁唯深一个大大的熊抱:“宁唯深,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呐。”
后来,周霖又发明了一些更复杂色暗号,有些周霖都不记得了,宁唯深还记得清清楚楚。
【陆】
宁唯深高三时,课业开始繁忙起来,四年一届的奥运会也快举行了,周霖被选入国家乒乓队参赛。两人都进入了人生很重要的一段时期,都默契地少了联系。
一月,江城开始下雪,环城河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路过时,都能看见成群结队的小朋友,在上面滑冰。
宁唯深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周霖也来过,那时候的溜冰鞋还是最老旧的款式,周霖裹着厚厚的冬衣,举步维艰地挪动着脚,像一只笨拙的胖企鹅。滑稽的样子,让性格内敛的宁维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被嘲笑的周霖,一气之下,刚想证明自己,就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扑倒在冰面上,半响才呲牙咧嘴爬起来,冲着笑得直不起腰的宁唯深大吼:“你别笑,有本事我们打乒乓一决胜负。”
那时宁唯深和周霖打比赛,十场里就要输八场,周霖一直以为是宁唯深打不过她,有时看比分拉大了,还刻意放水,让他不至于输得那么难看。
周霖知道真相是在五月,奥运会前夕,她到韩国集训,认识了一个韩国队乒乓球队员。两人年纪相仿,渐渐成了朋友,一次韩国队员邀她去家里做客,并给周霖看小时候到中国交流训练,参加过的比赛,翻到某一张时,周霖在那堆黑白色的照片里,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狭长上扬的凤眼,微微抿唇的冷漠表情,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宁唯深。那是一场颇有国内颇有重量的比赛。
翻过照片,背面名字是英文缩写的WS.NING。
“Who is he?”周霖问。
“He is the champion of the competition. He is a genius.”
周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她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宁唯深的人,那一刻,才明白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那晚宁唯深接到了好久没有联系的周霖的电话,没有熟悉咚咚咚敲击出的暗号,电话那头沉默着,好久才开口:“宁唯深,你打球是不是一直很厉害,在省队的时候一直是装的。”
“……是,因为那时我只想离开,回去读书,上大学。”
周霖知道宁唯深没有说谎,在球队那三年,运动员的文化课,都大幅度减少,但只有宁唯深还在自学。她知道藏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宁唯深却为了她,又多呆了两年。在自责又甜蜜的复杂情绪里,周霖说:“你那么厉害,如果继续打球就好了,即使我拿不了金牌,那至少还有你帮我拿。”
“如果你退役前都得不到一块奥运会金牌,那即使我老得走不动了,都冲去奥运会帮你拿回来。”
他难得说起了俏皮话,因为他知道周霖的实力,登上最高领奖台,只是时间问题,再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他是那么相信她。却从未想过会一语成谶。
那年奥运会,周霖与冠军失之交臂,不是因为输了比赛,而是遭遇了一场意外。
【柒】
两年后,中国乒乓球坛涌现了一匹黑马,入省队不过半年,就被国家队选入,不久后在全国锦标赛上,一鸣惊人,战胜上两届奥运会卫冕冠军夺得了男子单打第一,和男子团体比赛第一。
他的经历更是传奇,12岁入省队,一直成绩平平,15岁退役,回江城高中继续读书,三年后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却又回了省队,短短时间,成了乒乓球队的中流砥柱。
有记者问他:15岁那年,为什么退出省队。
他说,为了梦想。
那为什么又选择回归。
他说,也是为了梦想。
这个回答,一时被人津津乐道,并被体坛媒体评为“最善变的梦想”。
那年,宁唯深20岁,被奉上神坛。那年,周霖20岁,光芒陨落,再无人记得。
宁唯深经常做噩梦,梦见在医院见到周霖时,才做完手术陷入了深眠的她,面色苍白,厚厚被子罩在身上,左腿膝盖以下的位置,凹陷了下去。
在那场车祸里,周霖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截了肢。那对周霖而言,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条腿,更是梦想的熄灭。术后,她像失了魂,那个爱哭爱笑的女孩,从她躯体里离开了,她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没有喜怒的木偶。而宁唯深,天天来看她,一向寡言的人,竟然也变得话唠起来,就像受伤前的周霖。
两个交换了灵魂的人。在那个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一人静坐,一人卧床,墙上时钟滴答滴答,像似耗尽了彼此一生的痛苦。
这一场梦好长好长,宁唯深甚至以为他们永远都醒不过来。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午后,窗外第一片枯黄的叶,飘飘忽忽,从树梢陨落,江城的秋天来了。他熬了一夜,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沿睡着,忽然有人轻轻推了推他肩膀,他蓦然惊醒,就见周霖消瘦脸上,露出苍白虚弱的笑容,对他说:“宁唯深,我想出去走走。”
周霖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身体一天天康复,虽残缺的身体不能修复,在她脸上再也找不到那些消极的情绪。后来,宁唯深问周霖,是怎么想通的?她说,爷爷我的霖是雨后甘霖的霖,再痛苦的事,经历低谷后,以后都会是好运了。
周霖相信着,痛苦过后,还是会有好事情发生。
安装假肢那天,是宁唯深亲手为她装上的,他低着头,专心地为她绑上系带,周霖看着她头顶深深的发旋,然后听到他说:“以后你走的路,我都陪着你,你的梦想,我替你实现。”
她愣了好久,才回味过他话里的含义,轻声问:“为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她,那个单膝下跪的姿势,像是在求婚。“因为我喜欢你啊。”
后来,周霖留在了江城,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店,宁唯深去了北京,为实现他喜欢人的梦想。
【捌】
宁唯深那段采访,在网上掀起了一阵网友八卦热潮,都纷纷猜测“冷面魔王”宁唯深口中的“小lin”是谁?
很快就有神通广大的网友,根据“新婚快乐”几个字和时间,挖出了线索。奥运过后不久,有人在江城拍到一张照片,穿着休闲服,戴着鸭舌帽的宁唯深,从一个巨大喷泉边走过。喷泉上方有彩色的气球漂浮,透过水帘,音乐能看见大片粉色的花球,和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在举行婚礼。
然后又有网友爆料那场婚礼的新娘,叫“周霖”,和宁唯深所说的完全吻合,紧接着网上又爆出周霖就是那个出车祸退役的运动员周霖,和宁唯深曾经是队友。网上一片哗然,随即各种线索,网友脑补,似真似假铺天盖地地席卷了网络。
有人说,宁唯深去江城参加周霖婚礼那天,刚好是奥运会后乒乓球队的庆功会,而最大的功臣却缺席了,由此可见周霖对宁唯深是特殊的存在。
也有人说,宁唯深和周霖在省队的时候就是恋爱关系,后来周霖出车祸后,宁唯深就和周霖分手了。
宁唯深是从来不在乎旁人眼光的人,但怕这场越来越大的舆论风暴,影响到周霖的正常生活,宁唯深发了自事件起的第一条微博澄清。他说:我和周霖从前确实是队友,也是去参加她婚礼的,但是我们之间只是队友,再没有其他关系,而采访里的话,只是纯粹的对队友的祝福。
那晚上宁唯深吃了两片安眠药,却睁眼到了天亮。过往走马灯一样,从脑海中掠过。
他和周霖是在两年前分手的,远距离的恋爱并不是那么顺利,他训练忙,两年中除了电话联系,只回过两次江城。他在世锦赛夺冠后,接到了周霖的电话,她提出了分手。宁唯深问为什么?周霖说,我不喜欢你了。
宁唯深不相信,请了假赶回江城,想要挽留这段感情。那日他在周霖的体育用品店外徘徊了很久,见到一个男人,蹲在地上帮周霖揉左腿的关节,周霖面上露出了恬静微笑。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死心了,不是恨,也不是愤怒,只是他终于明白,再深的喜欢,都抵不过随时在身边的嘘寒问暖。所以他认输了。
但替周霖完成梦想的承诺,宁唯深一直没有忘记。回到球队后,他甚至比以前更玩命地训练。奥运会结束后,就听说了周霖结婚的消息,那刻,他笑了,时间刚好。
他独自去了江城,站在人群外看着广场上中央一副巨大婚礼照上,穿着白纱的周霖,笑靥如花地牵着新郎的手,他静默地站了很久,才走到角落的迎宾区,将礼金和装了那枚奥运金牌的盒子,交给了伴娘。
伴娘数了数数额,诧异地瞪大眼,和伴郎交换了一个眼神,才问宁唯深:“先生,贵姓?”
“我姓宁,请将盒子务必转交给周小姐。”说完,微微躬身,就转身离开了。
宁唯深走出好远,伴娘才恍然大悟般问伴郎:“那个人是不是宁唯深?”
“宁唯深是谁?”
“就是周霖喜欢的那个帅帅酷酷的乒乓球运动员,世界冠军,他的每一场比赛,周霖都没有落下……”
音乐缓缓响起,婚礼开始了,无数气球腾空,在江城上空,随风越飞越远,就像那些回不去的青春。
过去种种物是人非,但是唯一不变的是,他还喜欢着她的心情,只是,藏在了心底。
【玖】
江城下又雨了。
细雨连绵的街道上,人很少。一对撑伞的母女慢慢路过中心广场,大屏上切换到某个饮料广告上,出现了宁唯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妈妈,快看。”小女孩指着大屏。
十几秒的广告,须臾而过。伞下的周霖抬起了头,那一刻,像是有什么尘封的东西,在渐渐苏醒。
很久以前,在她提出分手后不久的一个黄昏,忽然很想念一个人,像傻子一样,跑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烂熟于心的电话,在对方接起前,又挂断,骤然消失的嘟嘟声,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保持着电话贴在耳边的姿势,站立了许久许久,她才曲起食指,一下一下扣着话筒,【咚咚】【咚咚咚】【咚】。
——周霖想宁唯深了。
但是她知道这次,再没有人,会回应。
自从她在体育用品店,从反光玻璃里,看到那个藏在角落的身影,她狠下心,对那个一直追求他的男人说,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捏捏腿。看到窗外人,黯然离开时,她就知道,他们之间再没有未来。
雨越下越大,小女孩扯了扯周霖的衣角,小声说:“妈妈,该回家了。”
周霖摸了摸女儿的头,转身,慢慢朝着回家路走去。
她们的声音,被裹挟着雨丝的风,吹得越来越远。
“小唯,今天幼稚园老师教了什么?”
“老师教我们要爱别人,但妈妈,爱到底是什么?”
“爱是卑微的,只愿对在乎的人绽放最美丽的一面。”
编辑/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