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心学”的自然观及其思想渊源

2016-11-26 23:12王亚生
长江丛刊 2016年30期
关键词:白沙道家本体

王亚生

“白沙心学”的自然观及其思想渊源

王亚生

陈献章倡导“学宗自然”,主张“自得之学”,追求“自然之乐”;他构建的“白沙心学”继承和发展了儒、释、道三大理论体系的自然观。

陈献章 白沙心学 自然观 思想渊源

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广东江门人,明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世称白沙先生。他创立“白沙心学”体系,开创江门学派,为明代岭南思想发展做出巨大贡献。本文从“白沙心学”对自然观的论述出发,分析其自然观在本体论、修习的方法论以及人生追求方面的体现,并在中国古代思想理论体系中,寻求“白沙心学”自然观形成的思想渊源。

一、“白沙心学”的自然观

(一)倡导“学宗自然”

“自然”一词在中国古代哲学话语中的最早出现,既具有本体论概念的特质。《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一观点,对后世影响深远。陈献章说:“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1],这里的“自然”就具有本原的意味。

两宋以来,理学家在本原论问题上多有发挥,创造出“理”、“气”、“太极”等概念以指代世界之本体、本原,弥补了先秦儒家在这一问题上话语的缺失。陈献章说:“元气之在天地,尤其在人之身。”[1]“夫子太极也,而人有不具太极而生者乎?”[1]所借用的宋儒关于本体的“元气”、“太极”概念。他指出天地与人、凡人与圣人皆由此而生,表明了他认为人与天地万物有共同的本原。此物“一生生之机,运之无穷,无我无人无古今,塞乎天地之间,夷狄草木昆虫一体。”[1]这其实就相当于老子所说本体论意义的“自然”。陈献章认为:“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1]是本体论角度对“自然”的肯定。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他所说的:“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辟,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感于此,应于彼,发乎迩,见乎远。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于其间。”[1]这是对自然及万物的尊重。因此,“白沙心学”倡导的是人与天地万物有同一本体,而非凌驾于自然之上。因此要求“立本贵自然”。[1]

(二)主张“自得之学”

承认万物有相同的本体,并不意味着陈献章否认万物后天的差异性:“道超形气元无一,人与乾坤本是三。”[1]其诗文:“一痕春水一条烟,化化生生各自然。”[1]是对万物面目千差万别的肯定和欣赏。如何正确认识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陈献章用诗文表达出基于同原论的认知方法:“南山对面时,不取亦不舍。”[1]他的弟子湛甘泉指出,所谓“不取不舍,即勿忘勿助之意。必如是,则本体自然,而后南山可见也。”[1]而所谓勿忘勿助,既是以本体(即认识的主体)自然,获得对客体自然的感知。这一思维的基本逻辑,是由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形成的认知可能。通过对主体自然的回归,达到与客体自然的相统一,就是陈献章所说的“自得之学”。

陈献章说:“学贵乎自得也。自得然后博之以典籍,则典籍之言,我之言也。否则典籍自典籍,而我自我也。”[1]就是强调主体与客体的认知统一。实现这一统一的基础,在于主体通过不断的自我修养,达到本体自然的境界。湛若水评价陈献章:“惟夫子学本乎中正,中正故自然,自然故有诚,有诚故动物。”[1]所谓中正是获得主体自然的基础。因此在这里,自然“不仅意味着一种状态,也指称一种生命的境界以及达到此种境界的径路。”[2]通过这种途径获得感悟,才是自得。

“不取不舍”、“中正而自然”需要通过一定的外在方式而实现。陈献章用自己的求索历程,倡导“静坐”的修习方法。在白沙的哲学体系里,通过静坐,实现人心的“人道”常明,可以达到一个一个自由、浑圆的“鸢飞鱼跃”的“自然”境界。[3]当然,静坐只是方法,不是目的。白沙虽强调静坐,但也只具有方法上的意义,不能拘泥于此形式。正所谓“毋惑于坐忘也”。[1]

(三)追求“自然之乐”

对自然的追求,也体现在陈献章的人生旨归上。陈献章在孔门圣贤的言行中思考“乐”之所在。他说:“周子、程子,大贤也,其授受之旨曰:寻仲尼、颜子乐处。”[1]而“仲尼、颜子之乐,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吾子亦此心也。得其心,乐不远矣。愿吾子之终思之也。”[1]这体现了他所追求的快乐,是道德境界与审美意趣的统一。然而,仕途的坎坷,客观上使他难以获得这种快乐,因此他表现出强烈的归隐倾向:“厌见乾坤多事在,纷纷万有不如空。”[1]

这在他的诗歌中非常突出地表现出来。“我始惭名羁,长揖归故山。故山樵采深,焉知世上年?是名鸟抡榆,非曰龙潜渊。东篱采霜菊,南诸收孤田。游目高原外,披怀深树间。禽鸟鸣我后,鹿泵游我前。冷冷玉台风,漠漠圣池烟。闲持一筋酒,欢饭忘华颠。逍遥复逍遥,白云如我闲。乘化以归尽,斯道古来然。”[1]对“名”之羁绊的逃离,对逍遥自在的追求,是他归隐倾向的体现。后人指出,“白沙之诗,五言冲淡,有陶靖节遗意。”[4]而在对复归自然的追求上,他与陶渊明就更是跨越时代的知音了。

陈献章一生中过半时光在乡居中度过,这使他得以用生命沉浸于“自然之乐”。“江门洗足上庐山,放脚一踏云霞穿。大行不加穷亦全,尧舜与我都自然。”[1]他寄情于自然,也得趣于自然。“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1]“江山鱼鸟,何处非吾乐地?”[1]他并非只是自然的低级感知者,而是在体验主体与自然客体交互的过程中,达到对物我统一“自得”的体验,所追求的是:“悠然得趣于山水之中,超然用意于簿书之外”[1]的感悟。这就使得他所阐述的“自然之乐”,实际上是“实现了主体道德境界与审美境界的统一。”[5]

二、白沙心学自然观的思想渊源

(一)道家思想的影响

道家思想对白沙心学自然观有很大影响。陈献章以此为蓝本,给世人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图景。

首先,陈献章“学宗自然”的精神实质与老子“道法自然”是统一的。“道”或“自然”这一概念,老子经常用其他方式表达,比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第二十五章》)陈献章有时也用其他词汇表达“道”或“自然”:“神理为天地万物主本,长在不灭。”[1]具有“万物之本”、“长在不灭”特质的“神理”,显然也具有本体论概念的含义。陈献章说:“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也,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故至大者道而已。”[1]道之高于天地万物的观点,与道家观点并无二致。老子还认为道是万物发展变化的内在动因:“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老子·第二十三章》)陈献章说:“水南新抽桃叶碧,山北亦放桃花红,乾坤生意每如是,万古不息谁为功?”[1]非但与老子旨趣相同,甚至连表达方式都如出一辙。

其次,在对“道”的认知方面,陈献章的观点与老子也是基本一致的。老子认为道没有具体的形态特征的:“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於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老子·第十四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老子·第三十五章》)因此,道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只能从道的特征上去领会和把握。陈献章说:“物囿于形,道通于物,有目者不得见也。”[1]“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于可言涉乎粗迹矣。”正是表达了道的形而上的特性。他接着说:“吾或有得焉,心的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必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1]因此,在学习的方式上,陈献章也受到道家的显著影响。他倡导静坐,认为可以通过静坐,达到“虚明静一”的状态。而老子也说过:“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老子·第十六章》)可见所谓“虚明静一”,也具有浓厚的道家特色。

陈献章复归自然的隐居倾向,也和道家精神暗合。他常年陶醉于田园之乐,感受着庄子所描绘的“逍遥”境界。“逍遥复逍遥,白云如我闲。乘化以归尽,斯道古来然。”“身与白云同去住,客从何处问行藏。”[1]流露出将个体的生命融入到道“化”之中的追求。此外,在生死观上,陈献章也表现出受道家影响。如张运华先生指出:“陈献章对悦生恶死观念的批判,体现了道家尤其是庄子对白沙思想的明显影响。”[6]再如,刘兴邦、张运华两位先生对白沙“自然之乐”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也有深入分析。[5][7]前辈论述精当,此处不再赘述。

(二)儒家思想的影响

儒家思想作为“白沙心学”的根基,对其影响是全面的。而自然观方面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陈献章对儒家尽心知性理论的进一步引申发挥。

早期儒家要求个人修养要向内用功夫。如孔子“君子求诸己”(《论语·卫灵公》),曾参“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孟子进一步指出,通过自我省察的修养,人可以获得对本性的认知,进而获得对“天”(天命、道)的理解。孟子进一步将其发挥为“尽心”,他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这一逻辑的前提是“道性善”(《孟子·滕文公上》),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孙丑上》)正因为这种同一性,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

前文已指出,陈献章的“自得”的修习方法,既是通过对主体自然的感悟,反求对本体的认识。湛甘泉评价其师:“惟夫子学本乎中正,中正故自然,自然故有诚,有诚故动物。”[1]通过自我修行,达到中正的境界,才能以己心之自然感受万物之真实。这一途径在《中庸》已经有所论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无论是“自明诚”,还是“自诚明”,而获得的自得,必须达到“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的结果。即经由对本体自然的感悟达到对万物自然的认识。白沙先生的主张,正与此契合。黄宗羲说:“做圣之功,自先生而始明。”[8]是对陈献章继承先儒修行功夫的肯定。

此外,白沙对“孔颜乐处”的追求,也体现了儒家对道德与审美相统一的追求。因学者已有较详尽论证,[9]此处不再赘述。

(三)佛教思想的影响

最后再分析一下陈献章自然观的佛教因素。自唐代惠能开创禅宗南宗,岭南始有文脉气象。宋代理学大兴,在与禅宗争夺话语权的过程中,多用诋毁攻讦的方式,以疏远自身与禅宗的关联。然而毋庸讳言,禅宗对本心的重视,以及强调因果逻辑的思维方式,对心学的发展起到无法抹杀的作用。

作为宋明理学一枝的白沙心学,受时代的影响,也竭力想撇清自己和禅宗的关系。陈献章及其门人多次阐述自己的学说是抵制佛教的。他曾特别表明:“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但与白沙心学体系比较,则“与吾儒似同而异,毫厘之间,便分霄壤。”[1]故而后代学者往往也指出白沙之学“似禅非禅”。虽然如此,并不能说明“白沙心学”与佛教毫无干系。

陈献章其实也自称:“胸中一部《莲华经》”,[1]“起凭香几读《楞严》”,[1]“天涯放逐浑闲事,消得《金刚》一部经。”[1]他对自己的诗歌有如下评价:“白沙诗语如禅语”。[1]这些诗句反映了他并不否认佛教对他的影响。佛教思想的影响也体现在“白沙心学”的自然观上。陈献章说,“天地之始,吾之始也,而吾之道无所增;天地之终,吾之终也,而吾之道无所损。”[1]这是对本原之道(即自然)的阐述。他所说的道具有无增无减的特性,完全符合《心经》中对法相的论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陈献章还有诗云:“是身如虚空,乐矣生灭灭。”《制布裘成,偶题寄黎雪青》)认为本体自然(禅宗称为“法身”)为虚空,追求灭“生灭”二相,获得超脱生死烦恼的快乐,也显系受到禅宗的影响。

[1](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孟泽.白沙”自然之学”的选择与内涵[J].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25(5):39~43.

[3]胡燕娟.陈献章学宗自然哲学思想研究[D].广州:华南理工大学,2010.

[4]杨文生.杨慎诗话校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5]刘兴邦.论陈献章”然之乐”的境界论[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2(4):40~45.

[6]张运华.陈献章对悦生恶死观念的批判与道家思想的影响[J].广东教育学院学报,2005,25(1):21~24.”的境界论[J].五邑大学学报((会科学版),2006,8(2):11~15.

[8](清)黄宗羲著,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七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9]曾晓娟.儒家孔颜乐处的诗性智慧——简析陈献章的诗学思想[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3(2):15~18.

(作者单位:江门职业技术学院)

本文系江门市2015年度哲学社会科学立项课题“白沙心学的生态文明价值研究”(立项编号:JM2015B16)成果之一。

王亚生(1977-),男,河南汝南人,硕士,江门职业技术学院思政部教师,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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