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龙
宁玉之死
■李桂龙
吴记者,现在,我的面前就摊着你们的报纸。《一个留守女生的悲剧》,这个标题就像一把匕首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你的叙述与分析我都找不出什么破绽,它似乎就是这样,读者也会这样认同。我感激你对我们一家的深切同情。发表前,你也经过了我的同意。你是尊重了我们的。
但是,随着心智的复苏,我才觉得事实并不是你所写的那样。本想打电话给你的,但我怕自己说得没有条理——我一悲痛起来就会混乱。于是,我就把它写下来,也许对你有些用处。我不会再隐瞒什么了,也不会文过饰非。我保守着它还有什么必要呢?就让世人来谴责我吧!这样,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是多么地悲哀!我曾多么错误地爱过。这是报应的果子。
的确,我是一个打工女子。没文凭,也没技术。在针织厂的流水线上做过毛衣,在玩具厂的车间里制过模具,也在路边的餐饮店里端过盘子,刷过碗碟。
在东莞宏达针织厂做工时,我还不到十七岁。住的是猪圈一样的集体宿舍,吃的几乎餐餐是萝卜丁与白菜头。最大的奢侈是下工后到街边去吃一碗炒米粉。我们五点多就得起床洗漱,几十个姐妹打仗一样地抢厕所。然后,我们就像一群争先恐后的羊,被工长吆喝着驱赶进了车间。偌大的车间里,游弋着毛细血管似的纤维。轰鸣着的机器,宛如猛兽林立。我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被恐惧追赶着奔跑的牝鹿。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捕捉与俘虏的。
他在永兴铝业公司上班,离我们厂也就十来里路。他是骑着摩托车来这边找老乡玩的。在一个遥远而又孤寂的地方,老乡这个词儿,光听着都是那么地温暖。他下班以后,骑着摩托车跑来看了我三次,仅仅三次,就把我的青春之门敲开了。几乎没什么过程。
上初中时,我把琼瑶和岑凯伦的言情小说几乎看完了。那些浪漫神奇,那些一波三折,那些甜蜜忧伤,曾让我无限憧憬。但在我的现实中,爱欲却像迅猛的洪流,三两个回合就把我冲垮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月光朦胧的夜晚,我们坐在水濂公园深处的一片草地上,椰子树的长影覆盖着我们。他默默地拉着我的手,默默地把我拉向他的胸前。我的天!我竟是那么地配合,那么地渴望,仿佛与生俱来。
我要向你说出来,说出这段沉睡的、不堪回首的爱情,是因为它对我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那时也就是十七岁多一点。
在流水线上,我的神经一根根都是绷紧的,而现在,我舒展开来了,像一截光溜溜的白蜡在温热中慢慢地融化、铺开,重新凝结。他像打开一本言情小说一样,打开了我的身体,每一个章节都没有错过。他是第一个阅读者。
我想,我是爱他的。他也信誓旦旦地说爱我,要跟我永远在一起,生一个、两个、三个孩子。激情过后,当我莫名其妙地啜泣时,他是那么温存而又熟练地抚慰我,直至破涕为笑。
他大我六岁,来东莞好几年了。他早已熟悉了这个城市,熟悉了那些从乡下来找工的年轻懵懂的女人。
现在回忆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后果,更没料到它会成为今天这种悲剧的起源。
吴记者,你到我家里来看过,还拍了照片。朝阳的那间房子就是宁玉的卧室。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还在,我一直没有动它。她跟我说过,那是一个很要好的同学送给她的。她没有说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但现在我隐约猜测到了。如今,我一望见它,满眼都是刺痛。它仿佛就在我的心尖上来回碾过。
斑驳的墙壁上,依然整整齐齐地用夹子夹着她的学习用品。她是一个爱整洁的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哪怕再简陋的房子,她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她的衣裤上也很少沾一点泥腥。在东莞念书时,有一次迟到了,老师罚她跪着,她没作任何辩白就乖乖地跪下了,只是,她怕弄脏了裤子,便在膝盖上用一张废纸垫着。就因为这个,老师又打了她一耳光。
那时她才九岁。我们这些农民工的孩子,受点委屈并没什么,甚至还是为了她好,这有利于以后在城里找生活。没有忍耐,没有对命运的顺从,会活得十分麻烦的。至少以我的经验是这样的。
宁玉她爸也是十几岁就在外面打工。在工地上挑水泥,在厂子里拾垃圾,帮人家看守过货仓,推着三轮车贩卖卤菜……他什么低贱的活儿都干过。
我们没有固定的地方,被生计和命运驱赶着。宁玉小时,我和她爸在哪里都能凑合,但到孩子读书时就不行了,至少她晚上要有个写作业的地方。
她在东莞龙蛇岗小学念书时,我们只租到了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房子,还要500元一月的租金。我们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就算有也放不下去啊!整个小屋里,只有一张床还算是一块平地。她爸就趴在床上,背上搁着一块硬纸板给宁玉写作业。宁玉一边写,一边格格地笑。我也笑,格格地笑。他就像只乌龟一样伸展在仄仄的床上。写啊,写啊,她爸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你看他是多么地宠着宁玉。他喜欢她,就是对我最宽厚的爱。
这些年来,我们辗转了五六处地方,宁玉也跟着我们打游击似的换了三四个学校——都是一些招收民工子弟的学校。到外面读书不容易,好一点的学校根本不敢想象,而且学籍也是个大问题。念初中时,宁玉就转回来了。管学籍的毛主任曾经教过我,他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他说宁玉和我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还说我依然那样漂亮。
我还漂亮吗?我三十多岁了。一个在东莞的女人,二十岁就算老了。这是一个消费青春与青春速朽的地方。我常常照镜子,那个像春天里的杨柳一样长发飘飘的女子,怎么一下子就容颜枯萎了?我的脖颈上有一颗黑痣,看相的人说这是一颗富贵痣,将来是要做命妇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命运竟是这样地悲凉!
宁玉的确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我。无论五官外貌,还是身体上的细节,都是那么地相仿。她的脖颈上也有一颗小黑痣,长在靠近耳朵的地方。而现在,它却像一粒子弹,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走出校门时,宁玉扯着我的衣角说:“妈妈,这么多年了老师还记得你,你当时成绩很好吧?可我们这些学生,老师一转背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
她像个成人一样叹着气,好沧桑似的。我笑了起来,是苦笑。我只有打工的命,这是早就决定了的。那时节,我爹已被生活折磨得骨瘦如柴了,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我不想让父母承担那份我考上学校后又无力送读的愧疚。我是懂事得太早了。懂事太早的女人,会有一种幼稚的固执。
宁玉和她奶奶一起生活。我的公公早就病故了。我们按时寄钱回来。在我们这个穷山沟,不出去打工去哪里找钱?像我们这些混得不怎么样的打工者,孩子跟着我们到城里念书是遭罪啊!留在老家还要好些。如今通讯发达,家里有一部电话机,虽说没在一起,但也并不觉得怎么遥远。
这些年,我们一般是要到过年才回来。家里没什么大事,就得漂在外面。几千里路不说,还要好几百块钱的车费。这不完全是小气,那些说我们为了赚钱不管孩子教育的人,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宁玉的适应性很强,这是我们颠沛流离的生活锻炼的。她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与奶奶生活得十分融洽。我们母女之间的沟通也很正常,在电话里甚至像个朋友似的交谈。有一次,她作文竞赛得了奖,一回家就高高兴兴地打电话给我。学校里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她也絮絮叨叨地跟我讲。她说她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想去读职业中专,学一门技术。她想做一名服装设计师。这个梦想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有诱惑力的。她知道家里困难,在吃穿上从不和人家的孩子攀比。衣服也是我给她买什么就穿什么。
春天来了,她和同学们一起去踏青,去逛山神庙,去采映山红。放暑假了,她帮奶奶做家务,照看鸡和猪。家里来客了,她还会张罗接待。说实在话,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让我放心的孩子。直到那一天,学校打电话给我,说宁玉和同学打架了,性质很严重,要我马上回来处理。我的天哪!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我一下车就往学校里跑。宁玉的班主任刘老师和德育处的杨主任在办公室等我。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儿了,担忧和恐惧笼罩着我。刘老师说,宁玉和一个叫陈双朵的男生在偷偷拍拖,快一年时间了,老师一直没有发现。上周的一个早晨,他俩在学校后面的树林子里发生了争执,宁玉把那男生的一只耳朵咬得鲜血淋漓,耳垂被咬掉了一截!
当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还以为是刘老师在夸大事态,直到我看了那个男生的病历才确信如此。我那素来温顺的女儿,几时变得这样凶残暴戾了?我真不应该让她回来,不应该让她回来啊!
可是,她不回来又能到哪里去?她本来就是不应该出生的,而我,还一直以为那是爱情的结晶。就在我对丈夫心怀愧疚的时候,还常常以这来宽囿自己。我利用了他的憨厚与善良。当初,我像吃了迷魂药似的,固执地要留下这个孩子。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好像是在跟自己赌气,跟爱情赌气,好像是还没有坚定与他过一辈子的打算,也好像是要留一个将来讨伐那个男人的证据或者筹码。
我说得很赤裸,很无耻。我要解剖自己,拿刀把那一段隐秘切开,流掉那些耻辱的血。吴记者,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触发了我的勇气。我肯定无法把它平静地带到坟墓。我还忘记告诉你了,我的丈夫叫孙庆厚——我不好意思称他为宁玉她爸了。可惜你没有见过他,如果你见到了他,就不会那样指责他了。他是一个好人。而女人往往是不知道珍惜好男人的,她们宁愿被花言巧语者所引诱。
请让我慢慢地回忆吧!有些事情,我只能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来讲述自己。我想尽量讲得轻松一些。
十六年前,在东莞大荔镇打工的孙庆厚精力充沛,夜间常常到天桥上俯视过往女人的奶子,或者花三块钱到一个叫“哆唻咪”的地方去看脱衣舞。总之,要大饱眼福后才好回去睡觉。他就是用这种办法来解决一个正常男人的寂寞。
那个晚上,他又从“哆唻咪”亢奋地回来,走到一条椰子树掩映的偏俯小巷时,看到两个妇女在追打一个年轻女子,骂得很丑,很凶。那女子披头散发,裙子都被扯得七零八落,一边没命地跑,一边本能地用家乡话喊着救命。从不敢惹是生非的孙庆厚,猛地听到老乡的呼救声,不晓得从哪里汲取了力量,勇敢地冲了上去……
她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孙庆厚便高尚地守护着她。别看他其貌不扬,木讷寡言,但心地十分宽厚。一连好多天,他把唯一的床铺让给她睡,自己就抱着一条毯子睡在门口,像条忠实的狗一样让她踏实、放心。
后来,他发现了她肚子里的秘密,便委婉地劝她是否到医院里去看看,他手头上还有一点钱。
“不,不!”她本能地捂住肚子,像一头护着幼崽的母狼一样叫着,目光凶狠。他吓坏了,怯怯地安慰她,发誓说不再提这事儿了,再提的话,出门就让车撞死。
她放声大哭,把整个世界都哭得乱糟糟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如果他爱她,就会爱她的一切,包括过去,包括孩子。他已经高尚地妥协了。一年以后,他们抱着孩子去领了结婚证。
十六年了,我一直没有跟他说那两个女人为什么要打我,更没有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不过,这已完全没有必要了,他的善良与宽阔早已让他爱上了这个孩子。虽说没有血缘,但那流淌在他们之间的父女之爱,比血缘更牢靠、更恒久、更高贵……
“说实话,如今初中生早恋现象并不稀奇,但像你女儿这种情况还是罕见。”杨主任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了的问话笔录。这上面有我女儿的手印。我一看就傻眼了,哆嗦着嘴唇,啥话都没说出来。沉默就等于同意。在东莞,我也被派出所叫去过问话,作笔录,然后按手印,交罚款。那样的场景我可以想象得出来。
杨主任说:“对方那孩子前两天才出院,一只耳朵比另一只短了一点,没办法复原了。那边家长已经到学校里来吵了几回,要求做伤残鉴定。你带了多少钱?恐怕没有万把块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没有吱声。杨主任又重复一遍,我这才做了贼似的说准备了一些钱。
他说:“带钱了就好办,明天一起到学校里来协商,趁热打铁,早点把事情了结,你也好安心在外面赚钱。”
吴记者,我现在才隐若地觉得,这个世界有点不对劲,好像一切都是按照钱去思索的,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钱可以填平伤害,可以替换感情,可以删除罪与爱。
婆婆见我回来了,先是如释重负,接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怕我责备她没带好孩子。一个老人的哭声很瘆人,像一把钝刀子在石头上来问摩擦着。
我没好声气地说:“我又没怪你。是她自己造的孽,才出了这样的丑事。”她这才用衣袖擦了擦皱巴巴的眼睛,到厨房里去煮饭。火塘里噼啪作响,火焰在升腾,在喊叫。我的心里乱极了。
宁玉放学回来了。她发现了我,胆怯地停在屋外。她想喊一声妈妈,可看到我的脸色又咽回去了。可见我当时的神情让她多么恐怖!
她穿着一件极不相称的宽大的灰色罩衣,脸色寡白寡白的,脸庞像被刀子削去了一层似的瘦下去了。
我的孩子,一点精气神都没了。仿佛魂儿已离开了她的躯壳,在野地里飘荡。我可怜的孩子,你也经受了应有的惩罚。父母只能帮你赔偿外在的损伤,但无法代你承担内心的过错。就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一切都快要过去了,快要过去了。
怜悯与温情涌上了我的心头,浇灭了那些无名之火。我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睛里便堵满了泪水,但没有滴落下来。此刻,我的脑袋、心脏、眼睛、嘴、手和脚都是不协调的,各自为政。我的心想安慰她,嘴却在叹息。我的手想抱着她,脚却没有半点配合的迹象。我的理智告诉我,要冷静,要慈爱;但目光却让她不寒而栗。
“回来了?”我问。
“嗯。”她答道。说完慌忙向屋里逃。真的是逃,也许她觉得无颜面对于我。
吃晚饭时,她好像在拼命地吃着,用吃来掩盖巨大的紧张,吃得让我心疼。
“慢点吃!宁玉。”我想缓和气氛,把语气尽量显得温和。
她停了一下筷子,就怅然若失了。低垂着脑袋,老半天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沉默充塞着整个屋子。这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沉默。她逃避着我的注视,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她微微地撅着的嘴唇,掩饰了恐惧,也显示着不屈。她在为一种什么我不清楚的东西,而有了义无反顾的支撑。
我把宁玉叫到最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关上了门。我坐在床沿上,叫她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不坐,倔强地站着。她明白,我们要开始说话了。
“我们要赔很多钱,是吗?”她抢先开了口。
“嗯,”我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神情十分郑重,“刘老师说,至少得要一万块。”
我的天!在那样的情景下,我们竟然是从钱开始谈起的。我怎么那样愚蠢!难道就不能先说点别的什么吗?就算是她先提起,难道我不可以转换这个问题,或者以轻松的语气来冲淡一个孩子对钱的恐惧吗?我却答得那么清楚,那么郑重。我竟然愚蠢到那个地步!
她从来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父母的辛劳,知道家境的贫寒。十多年来,她从未向父母索要过什么,总是安于我们简单地给予她的一切。她从不挑食,只要给一碗饭就能吃。随便一个平整的地方,就可以写字做作业。她趴在她爸爸的背上都能安然地入梦——我们不止一次地因交不起房租,而被房主半夜里赶了出来……
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受了什么重压似的,说:“我们真的应该出那么多钱吗?”
“你说呢?是你把人家搞伤了,还破相了。”我想起了杨主任写的那份笔录,声音就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当初,你就怎么那么不理智呢?”
她噗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闭上了眼睛。那噗咚之声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房。从小到大,我没有体罚过她,何况她已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我去拉她起来,她却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是我要她移近一点,便用两个膝盖机械地挨了过来,嚓嚓作响。她需要这样来表达自己的忏悔,我也要让她明白错误的代价,就没有再拉她起来。我忽略了这样做的残酷。
第二天一早,宁玉照常去了学校。我也没在意她什么,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应对那场艰难的谈判。那个孩子的医药费是应该出的,但再多的钱就不能出了。
我在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摩托车去学校。司机是一个没话找话的男人。他问我到学校里去干什么。我说刚从东莞回来,想到老师那儿去了解一下孩子的学习情况。他就顺着我的话说:“做父母的是要去多管管自己的子女,有些家长就只晓得给点钱,也不管他们在学校里干什么鸟事。毛家村一个女娃子,还是读初二,肚子就被人搞大了。据说那两口子长年在外打工,出去时放在影碟机里的毛片都没有取出来,那孩子看了能不出毛病?”
我尴尬地笑笑。他更来劲了,说:“前不久,听说一个女娃子把一个男娃子的耳朵咬掉了,对方要索赔五万块钱呢。我的天老爷,你说现在的学生娃一个个都咋的了?尽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停,停!”我叫了起来。
他惊讶地刹住车子,疑惑不解地望着我。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说:“你一边开车,一边讲话,不安全。”
“你放一百个心啦!”他松开摩托的离合器,又继续宣讲起来。
赶到学校时,对方已先期抵达了。他们来了一大帮人马,有那个男生的妈妈、舅舅和爷爷,并且,听说那男生的父亲也到了路上。而我,只有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还没开始,我就处于劣势。
那个孩子的爷爷先开口。他是那种见事多、会讲理的人,开言就是引用《三字经》与《增广贤文》中的句子。他说我女儿不但耽误了他孙子的学习,受了巨大的伤痛,而且耳朵破了相,这个印记会影响到他一生的名声……
说到这里,那孩子的母亲就把话头抢过去了,出言十分粗鲁,骂我的女儿是小妖精。那些话语就像乱箭一样射向我的心窝。她张口就要赔五万块钱,一分都不能少!
刘老师说了两公道话,说毕竟是孩子间的事情,希望双方家长心平气和地谈。她就把矛头调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少了一分钱,我就找你们学校要!”
我孤立无援,坐在靠墙的一个角落里,就像一只牵上了屠凳的牲口。我刚说了句我家的是个女娃子,她也同样受到了伤害,那泼辣的女人就冷笑了两声,叫道:“你刚才说什么?她也受了伤害,什么伤害?拿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
我气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能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来为我的孩子辩护?刘老师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冷静。我颓然地坐了下来。协调只好暂停。杨主任说,干脆等陈双朵的爸爸来后再谈。男人往往是会通情达理一点的。
我在惶恐与压抑的气氛中煎熬着。不知过了多久,这时,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闯了进来。我抬头一看:天哪!我快要晕过去了,脑海里一团浆糊。
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真的太不可思议了!我真后悔把宁玉转回来。她不要回来,永远都不要回来才好。吴记者,我现在明白了,是我杀害了宁玉,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宁玉一放学回来,我就把她叫到房里,问道:“你真的喜欢上那伢子了?”
“嗯,嗯,”她本能地嗯了一声,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更正道,“没,没有……”她结结巴巴地辩解着,语无伦次,“不,不,我不知道……”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脑海里仅存的一线疑惑也幻灭了。她还不到十六岁!她爱上了他。他不要她了。她迷失了心智,于是……
这是多么恐怖的循环!天底下有那么多的男生,为什么偏偏……偏偏……我的天啊!这究竟是怎样的因果!我痛苦得抽搐起来,像魔鬼一样嚎叫着:“你听着,你不该喜欢他!”
她惊愕在看着我,抱着我的腿号啕起来。她不知是为什么而哭,可能是看到了我那可怕的情状。我无法描述我当时是多么疯狂,反正脑海里的一切在迅速地坍塌。我揪着自己的头发,泪如雨下。
“妈妈,你别难过!”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太不公平了,还要我们赔那么多钱!我真想杀了他,大不了同归于尽!”
“什么?”我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刚才?”
“同归于尽。”她平静地说。
我像掉进了冰库里,想都没想,就“啪”的一声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
我从未发过这么大的怒,从未这么打过她。她惊愕地望着我,望了两秒钟,至多三秒,便向门外冲去,幸好她奶奶死命地抱住了她。
她奶奶和黄狗就一直站在门外。我小时候也喂过一条狗,狗比人要忠诚专一,它跟着我上学放学,常常饿得黄皮寡瘦,仍旧不离不弃,人家用白饭和骨头都引诱不了它。
这天晚上,宁玉哭了好几次。她不理我,她也许恨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床前,她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的泪痕犹在,那一巴掌的印痕犹在。我轻轻地去探她的额头,那里有些发烫。我悲伤地坐在桔黄色的灯光里,心里纷乱极了。我离她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她说梦话了,也许是胡话。咬牙切齿,模糊不清。好像是说着那个男孩子的名字。她把爱和恨都带入了梦境。我凝视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轻轻地翻了一个身子,用忧伤的背影对着我。这时,我听见她在梦里清晰地叫了一声“爸爸”,她确实是在叫着她的爸爸,而不是叫我。
我的女儿在与命运战斗,孤军奋战。母亲没给她力量,没给她安慰,也没给她宽容,却给了她愤怒和暴力!她只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同盟者——“爸爸”。
我扶在床沿上,感觉喘不过气来。巨大的愧疚与羞耻压迫着我的胸膛,真要把它碾碎了才好。我的丈夫,孙庆厚,你听见了吗?宁玉在暴力洗涤过后的睡梦中喊你。我突然感觉到了,你比我更爱着她,是一种超越血缘的大爱。而我,只是以爱的名义把她当作一份私有的财产。她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当她一旦明白过来,会有着怎样的打击!她要永远不知道才好,就是在天堂里也不要知道。
早上,我发现她烧得更厉害了。我说:“宁玉,你生病了,我去请个医生来看看吧。”
“不!不要!”她惊恐万状,慌忙从床上坐起来,迅速地抓过被子把身子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仿佛在包着一只粽子。“我没病,没事。我等下还要去学校。”
“老师说了,这几天你可以到家里休息。”
“不,我不!”她倔强地说。
她起来了,精神状态还蛮好的,像往常一样迅速地料理自己的事儿,然后,她还去浴室冲了个澡。我在外面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她洗得似乎太久了一点,清洗得极为仔细。这样也好,把污垢洗净,把过去洗掉。我的孩子,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包括我对你的爱。
当她走出浴室时,我的眼睛都被照亮了。昨晚那个枯萎苍白的形象不见了,呈现在我面前的简直就是一位可爱的天使。她冲我喊了一声“妈妈”,我欢喜得流出了眼泪。
她到学校里去了,我的担忧轻淡了一些。我要着手处理遗留的事情了。我回来的目的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但是,他的意外出现,彻底扰乱了我的分寸。
我拨通了他留给我的手机,说有重要事情找他,而且必须要告诉他。他听出了我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慌乱。
“到哪里见?”我说。
“去学校?”
“不行!”
“那让我想想,”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山神庙吗?那里比较偏僻,幽静。”
“知道。就到那里,今天中午。”我把电话挂了。
山神庙在学校南面的一个山坡上,树林阴翳。先前,那里还有一个庙祝,一年四季披着一件旧袈裟,慈眉善目。他守着一排中药铺似的方格盒子,那里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各种签文。十多年前,我曾在那里抽过一支签文。我跪在神像面前的蒲团上,抱着一个签筒摇啊摇啊,摇着我的爱情,摇着我的命运。我至今还记得那签文上的诗句: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装点最相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这是《红楼梦》里的诗句,却成了我的命运。
他先到达那里。古庙四周就像坟墓一样静寂。庙祝早已去世。案台上积了老厚的灰尘。两个泥塑的判官拱卫在一尊菩萨的两旁,一个拿笔,一个端砚,仿佛在记录着人间的善恶。它们的周围,罩着一重重陈暗的蛛网。忽然,我想起了许地生《缀网劳蛛》中的话:“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我把网结好,还住在中央。”
“你来了。”他说。神色有些紧张。
“我们又见面了。”我淡淡地说。
“是的。”他低下头去,神色里隐着一份歉疚。
他很意外。我很平静。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根本没有任何要挟与撒泼的迹象,也没有提起他往日的薄情。我早已认定了命运对我的分派。
他谨慎地递给我两万块钱,说为了好过她老婆这一关,加上这些,要我多少还出一点。
我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钱,但我不是为这个东西而来的,他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上的石头落了下来。
我平静地望着他,说:“陈天放,别以为我会领你这个情。”
“是的。我曾经对不起你。”
“仅仅是一句对不起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嚷了起来。一群乌鸦嘎嘎地向庙后的林子里飞去。“我找你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了的时候,却又不得不见面了。苍天哪,你真是瞎了眼睛!”
“轻点,声音轻点。”他惊慌地说,“芙萍,冷静点。”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这里除了泥塑木雕的菩萨和小鬼,没有人会听见的。”
我真的无法冷静,我曾真真切切地爱过他。
在东莞打工的日子里,他熟练地把我变成了女人。我就像一名古希腊的女子,恭顺虔诚地把自己祭献给了神庙里的太阳神阿波罗。他把我匍匐在南国的椰子树影下,我竟然淫荡地感激着他,哭泣着说爱他。我是一只可怜的扑向火焰的飞蛾。我用誓言来约束着自己,来祈求他的怜爱。他抚摸着我,耳边萦绕着最坚贞甜蜜的词汇。
是什么使我沉醉、沉沦了?我后来才明白,是我的愚蠢与轻信产生了爱情的幻影。我是一只无耻而又弱智的小母狗,沉沦在甜蜜的哄骗与简单的情欲里。
生米煮成了熟饭。我满足了他,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我到永兴铝业公司去寻找他,在大门口等他下班。几千人的大厂,下班就像潮水涨落。千帆过尽皆不是。后来,一个好心的老乡告诉我,他早已没在这里上班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见了?是不是出事了?我担忧着他的安危。一个打工者的命就像一只蚂蚁一样脆弱,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我爱他,揣着对他的幻想,还揣着肚子里日益膨胀起来的种子。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要做他的遗孀。我仿佛是为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而活着。我不得已,一有空了,就去人山人海里寻找他……
那天傍晚,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也饿极了,两个自称是老乡的女人,假装好心地说要帮助我,还客气地把我请在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然后,她们就真相毕露了,逼我到一个路边小店里去干那种营生。我逃了出来,那两个恶女人就追打着我,然后,就遇上了我现在的丈夫。
我把孩子生下来后,还没有丢掉对他的幻想。两年后,我才知道他早已和另一个女子在佛同同居,也有了孩子。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彼此都有了无法更改的结局。阵痛过后,我便恢复了平静,也断绝了念想,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至于那个孩子,只要我自己不说,就等于永远没有身世的秘密。
时光让曾经的激动及愤恨都变得波澜不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年轻的时候睡过,本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谁也不会在时过境迁之后再拿它去理论,就好像彼此曾经在某一个地方共同吃过一顿饭。哦,对了,吴记者,我们在调解会上意外碰见时,他就是这样给他那个泼妇婆娘解释的:“呵呵,认得,认得。我们在东莞时一起吃过几回饭。”你也是男人,你说说,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无耻?
“都过去了,还能咋样呢?芙萍,请原谅我!”他走过来,一副内疚不堪的样子。他甚至还想拥抱我,在我的耳边再温习那些陈词滥调。我扭过头去,眼光冷冷的。他又凑了过来,把脸贴了过来。我真想一口切下他那只肥硕的耳朵!
“原谅?哈哈!我早就不在乎了。”我冷笑了一声,“可是,宁玉呢?”
“宁玉?什么意思?你那女儿……”
“你知道我的女儿今年多大吗?是哪年哪月出生的吗?”
“不……不知道。”他现出了一丝慌乱,“你,你问这个是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指着他的鼻子,悲愤地叫了起来:“你,你不是人,真不是人!她是你的,你的种!你的亲生女儿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掩面哭泣起来。
我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呢?整整十六年了,我为什么没有在这最后的关口,守住自己的嘴巴与诺言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真相是可以杀人的!
“啊——”
他惊得目瞪口呆。
“啊——”
与此同时,那个破庙的神像后面也发出了一声类似的惊呼。并且,可怕的是,那神龛后面的壁板也震动起来,扬起了一阵褐色的灰尘。
鬼神都已发怒了!我们吓得三步两脚就逃了出来,向山下踉跄而去。此刻,那座无人的破庙仿佛在摇晃起来,有蝙蝠的声音,有开门的声音,还有隐约的脚步声……
我们吓得不敢回头看。他拽着我的胳膊,一口气跑到了山下公路边。
我惊魂未定。我是应该遭受天谴的。当然,那个负心的贼也脱不了干系!
婆婆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尽量做出可口的饭菜来弥补孩子出事后的自责。这两天,她连吃饭、喘气儿都是小心翼翼的。
“宁玉回来了,这孩子的脸色很不好,真有点让人担心呐。”她见我回来了,便扔下手里的菜刀趋步过来向我密报。
“在哪?”我疲惫地问道。
她朝屋里呶了呶嘴,又慌忙转身走了。
我悄悄地走过去,门被倒拴着。我从门缝里瞧见她正伏在那张破旧的老式抽屉桌上,手里还捏着一管笔。
就让她安静一下吧!我不想惊扰她。我也没有从自己的纷乱中清理出来。尽管这件事儿已经了结了,但那荒唐的节外生枝却让人始料不及。
饭菜已上桌了,她还没有出来。婆婆和声细气地去请了两次,她关在屋里仍不答理。我生气地叫道:“吃饭也要人喊,难道还要你奶奶三请诸葛亮不成?”
仍旧是无声无息,只有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空气中隐隐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气味。
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向那里冲去,使劲地捶着门。婆婆慌忙过来帮忙。黄狗也用两个爪子急速地扒着门,吱吱地叫着,仿佛在哭泣。
等我们撞开门进去时,宁玉,我的孩子!早已通体冰凉。她皮肤上的温度都被死神带走了。她喝下了整整一瓶打虫子的农药!
我抱着她跪在地上。突然停电了,夜空里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闪电劈开了雨幕和黑暗,雕塑着她平静倔强的面容。
她用手指把衣服都扼烂了,肚皮上布满了一条条的伤痕。但那临死前的痛苦挣扎,一点都没有反映到她的脸上来。她在极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表示她对这种选择的从容。她多么固执,比我还要固执。
吴记者,当初你们来采访这件事情时,我是作了必要的隐瞒的。这也是为了另一个孩子的平静与未来。我已经宽恕他了。而这一次,我只是以私人性质的方式,讲述这种人生的悲剧与宿命。那是没有必要公开的,只是给你提供一份思索的原料。在你写的《一个留守女生的悲剧》中,你看到的只是人云亦云的表面。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一个人离开了家乡,会变得面目全非。女人会变得无耻和淫荡,男人会变得无所顾忌,虚伪寡情。不断地生长着的城市,是一个还在不断地接纳罪恶的地方。我们这些悲苦的打工者,还在继续不断地为命运付出代价。我再也不想出去了。我就在这里,陪着我女儿的坟墓。我爱她。她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一次错误的小结。
是的,她还留下了一封书信。就写在一个算术本上。她在痛苦地挣扎时,手里还握着一管圆珠笔。我还是把它抄写在这里吧。
妈妈:
我从没有给你写过信,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平时,你说有什么事儿就打电话给你,可是,在电话里有些东西是没法说的,就像事情发生以后,老师再三盘问我,我只有以沉默来回答一样。妈妈,我要走了,请你原谅我!
这些天来,我真的想到过死。我犯下了无耻的大错,我也无法向老师解释清楚。我把奶奶杀虫子的农药瓶子收藏起来,我好多次诞生了那种念头,但是理智一次次地阻止了我。我怕你们伤心,但现在不怕了。
你回来了,我又盼望,又害怕。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有了依靠。我要转学,要离开这里。我还是跟你到东莞去读书吧!只要不在这里,不看到这里,到没有人知道我发生过这件丑事的地方去。男人都是骗子,我以后去做尼姑。但是,你回来后,我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一切,我本来就不该出生。她早就应该去死。
我没有把握好自己,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是自作自受。我惶恐的时候,就看着那只农药瓶子。不过,我还是冤屈的。是他先惹的我,不是我先惹的他。他给我写条子,上课的时候,他偷偷地瞅我的眼神是那么富有情意,但我都装着不知道。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那天,是星期六,陶华华要我和她一起到山神庙里去玩,我就跟着她去了。还有几个同学也去了,但我不知道他也会去。就是那一次,他拉了我的手。我也不知为什么没有拒绝。我掉进去了,迷迷糊糊的。我真佩服他能做到爱情和学习两不误。在老师们的眼里,他是一个一心一意地读书的好学生,不会相信他也在拍拖。而我却做不到,我很快就神思恍惚起来。
我再三追问他有没有骗我,他说骗了你的是畜生,将来不得好死!我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他说这样的话。因为我也爱上了他,而且……
可是,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我发现他变心了。那天早上,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约到学校后面的林子里——我急需要跟他谈谈。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竟冠冕堂皇地说,我们还小,快要中考了,暂时要以学习为重,他爸爸知道了会打死他的,等等。我忍住怒火,说你把耳朵伸过来,我问你一件事:初二的那个叶小梅是怎么回事?他一愣,说和叶小梅只是玩玩,是一般的朋友。我悲愤地说,你和我也只是玩玩,只是玩玩吗?
这个死骗子!我真的气疯了,扳过他的脑壳,就在那耳朵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太恨了,真的太恨了!那天,我本来是要告诉他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情——至今我还说不出口。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成了受害者,还找我们要那么多钱。他爸爸和妈妈还跑到学校里来,骂我是不要脸的小婊子。老师和同学们也像看稀奇一样盯着我,下课了就跑到我们班的教室里来,指指点点,看得我真想去死。我不敢去食堂吃饭,连上厕所也憋着……
昨天晚上,你骂我,打我,这都是我的罪有应得,但我怎么觉得你也在帮着他们。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真的想杀了他,单独去复仇,但是我又不能够这样做,有些事情他也许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说。他在医院里我见不着他,出院后他又没到学校里来。后来,我央求陶华华亲自转告他,我必须尽快见他一面。他终于答应了。
就是在今天中午,在他第一次拉着我的手说喜欢我的地方,我先迫不及待地去了,在那里等他。他没来,却把他爸爸等来了,然后是你!
我恐惧极了,像只老鼠一样躲在神龛后面的壁板里。我不敢呼吸……
妈妈,不!王芙萍,我不想再叫你妈妈了,而要叫你王芙萍,王芙萍!你们的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天哪!你们,你们……那个欺骗了我、占有了我的伪君子,竟然是我的哥哥!那个骂我是小婊子的臭男人,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
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我用拳头捶打着肚子,我想把它搞下来。我抱着水龙头拼命地喝水,想把它淹死。后来,我跑到网吧里去查看,那上面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到医院里去……它还在拼命地生长,生长……你等我与它同归于尽后,你再摸摸它。再过些天,我就没有衣服来遮掩了。
我已经喝下第三口了,我的肚子像在浓盐酸里发生着化学反应。但我不怕痛,一点都不痛。我早已麻木了。我要先杀它,再杀死我自己。
不,痛极了!妈妈。我好像有点后悔。也许,我再猛喝一口就行了。
对了,请不要为我哭泣。她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感谢你让她生活了十六年。我不留恋这个混乱的世界。还有,请你告诉我的爸爸,我永远姓孙,我来生再报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