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 翔
回 乡
文/南 翔
南 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南方的爱》、《大学轶事》、 《前尘:民国遗事》、 《绿皮车》、《抄家》等十几种,发表中短篇小说《博士点》、《绿皮车》、 《老桂家的鱼》、 《特工》等百余篇,作品多次为《新华文摘》、 《小说月报》、 《小说选刊》、 《名作欣赏》等刊转载,收入各种文学年选,作品在北京,上海,广东等地获鲁迅文学奖提名作品,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奖,鲁迅文艺奖等20余个。
得知表哥广福病重的消息,我恰好跟随一个铁道部门的采风团在湘西采风,因我当年在铁路工作过七年之故——那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事了,间或被铁路部门请回去讲课,讲文学或者新闻写作,这次跟随他们湘西采风,也是希望我给铁道报写几篇大稿,或者开一个专栏。我当即与大多数刚刚熟络的采风团男女朋友一一告别,取道径往湘东北之汨罗。
汨罗是我母亲的老家,上个世纪40年代,不满我外祖父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母亲,近乎私奔地跟随一个外乡人——在粤汉铁路奔走的我父亲一路向南,先后辗转广州、韶关和乐昌等多个站点,最后落脚在赣西一个四等小站。直到二三十年幡然过往,母亲都没有再回去,我这才知晓,一个人对家庭的决绝与背弃,原来可以撕裂到不再愈合的深度!
其实,我很小就知道,母亲有两个弟弟,也就是我还有两个舅舅,大舅在台湾,小舅在老家汨罗务农。在那个具有任何海外关系都等同于藏有一颗定时炸弹的年代,大舅自然从不被提起,尤其不会在我打小学开始,填不完的表格中的“社会关系”及“海外关系”两栏中浮现,后一栏永远被一个大大的“无”字遮蔽。
当原本猥琐如鼠辈的“海外关系”,忽一日拨云见日,温暖如一只熊熊火炉燃烧在国人面前,并令其大陆亲人围坐唯恐滞后之时,我随母亲去汨罗探望回家省亲的大舅,才感觉,贫穷日久必生疾,那种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掐住一个“海外关系”,也是令人骇然的。1987年10月14日,国民党“中常会”通过了台湾居民赴大陆探亲的方案,指出“基于传统伦理及人道立场的考虑,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除现役军人及公职人员外,凡在大陆有血亲、姻亲、三等亲以内之亲属者,均可申请到大陆探亲”。受这个方案的普照与眷顾,我大舅于次年阳春三月回到了阔别了38年的故乡。
我应召带着当年才60出头的母亲回家,一个几十年漂泊异乡,居然没有再回去过的花甲女人,终于没有拗过亲情的回乡召唤,此时,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早在1960年代前后,就相继故世了。
大舅第一次返乡前后的心情,我再后从云南大学主办的一次海外华文文学研讨会,台湾诗人洛夫送我的一本《我的兽》中可以窥其大概。其中的《边界望乡——赠余光中》,乃诗人访港期间于1979年3月16日上午余光中开车陪同,参观落马洲之边界所作,近乡情怯,思不得归,里面这样的句子瞬间击中了我: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生汗/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
我回想起第一次在汨罗见到大舅的情景:高大伟岸,双目深眍,脸部两条括弧坚劲有力。大舅妈用自带的照相机给夫君的三姐弟合影,请姐姐居中,两个弟弟旁立两侧,那种一脉相承的血缘表征,顿时昂然于镜头之外。三四十年飘然海外的水土滋养与风雨捶打,却又将大舅不同于一直在大陆生养的俩姐弟的气概,刻画在他的眉宇与言谈之中。从大舅爽朗的聊天之中,我们大致知晓了他随一个家乡汨罗的国军周团长到台湾之后的颠沛迁徙,那也是充满艰辛、寻求与自励的一个过程,可惜他退伍之后转业做的是会计,未能像我最近读到的台湾作家王鼎钧,将一生的历练写就了回忆录四部曲,风行海峡两岸。为何我蠢到大舅去世多年之后,才后悔当年没有利用难得的机会,给大舅做一部口述史呢?毕竟一个人的历史存留,更重要的是文字与影像,而非金银珠宝、房屋地契!
大舅在喋喋不休地谈讲,大舅妈在给大舅乃至她几乎听不懂的夫君的乡亲拍照之时,围观者甚多,常常是彻夜不散。众人在听一个带着乡音的陌生人彼岸的故事,这些故事与他们的生活与兴趣毫不相干,所为何来?既是凑热闹,也是消磨时光。当然也有一些千方百计将一两句话挤扁了磨尖了,插将进来的乡亲,那是有一点将血缘遥远的外衣,抖出几缕周正的线条来灯下相认的意思。1980年代的故乡,解决温饱才不久远,大鱼大肉却还不能信手端上桌面,如果家里有地基待起房屋,媳妇待娶进家门,令掌门人蹙眉嘬嘴的烦心事就更多了。这个时候,漂洋过海来了一个族亲,或者祖宗在同一个祠堂乃至相邻祠堂里供奉过牌位——当年土改或最迟到破“四旧”,当然扫荡一空——的宗亲,为何不可以过来握握手,拉拉呱,散散心呢。当然,想看到亲人抱头痛哭、姐弟相认场面的人,注定要失望的,大舅与他从江西赶来相见的姐姐,时隔几十年再见,也是彼此点点头,互相道,收到了对方的来信。
小舅出身卑贱,自小谨慎圆滑,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怠慢那些平日或许从不踏进家门的真假亲戚。高矮不拘的茶杯用尽之后,他就喝令老婆从厨房里端出一摞碗来泡茶,几片粗茶打底,几粒炒熟的黄豆,几丝生姜,再是擂碎的粗盐,那是可以从上午一直饮到月光西斜的。终年在田地里劳作的小舅既佝偻,又有关节炎,这时节因了大他四五岁的哥哥到来,精神亢奋,腿脚也不那么僵硬了,背脊也似乎挺直了一些。他那客气得有分寸地招待众乡亲的语气里,透出精明与提防,他不时对老婆以及儿女的使唤里,也常常有一种破坏大舅言谈气氛的倨傲用意。
这令我生出了一种以前未有过的反感,尤其当他对我母亲也表示出不冷不热的面容之时,我的排斥感嗡嗡作响,如果不是虑及此行我有护送母亲往返的使命,如果不是虑及大舅、大舅妈的面子,我恐怕随时都要发作了。我想起自己小学即将毕业及至到铁路工作的那个十年,小舅几乎每个月都给母亲写信,每年都来过我们一家居住的那个浙赣线上的四等小站,一住几天。来信就是诉苦,当然只敢诉家庭经济不敷应用之苦;每来,必带一些粉条、红薯和黄豆,两只尿素袋子倒出来的粉条、红薯和黄豆,还没有一簸箕,几天之后临走,却是两只充盈饱满的袋子,母亲早备好了衣物(包括单位的工作服)、毛巾、劳保手套、翻毛皮鞋、整包的大号电池、三四节长的铮亮的电筒,甚至还有一扎一扎像麻花一般的棕绳。我还见过小舅乘家人不备,将门后边一把锤子抄进尿素袋,动作迅速得来不及提防是否被我窥见。后来母亲去塘口打石头,是提前到街上铁匠铺买了两把光锤子,找隔壁的炮撬工老严家镶嵌了竹片把子。蓦然回想,母亲应该是知道锤子被小舅顺走了?不然为何既不寻找又不发问呢?自然,小舅离开前,母亲还会给小舅一点点钱,一十二十?更少还是更多?须知,我父亲做到一个铁路小单位的财务主任,资深会计,级别正股,月薪72元,要养一家七口。母亲给弟弟的一点点钱,纯然是她的私房钱,是靠她即使风雪天,来例假也要裹上绑腿、披上雨衣,去塘口挑土方、打石头、扛毛竹、装车皮挣的辛苦钱。她是以这种方式,赎回从不返乡的歉疚?还是,对一个出身不好的弟弟长期在农村过得战战兢兢的一伸援手?
母亲对娘家弟弟的帮助,包括给私房钱,我相信,从未告诉过父亲,即使告诉,我相信父亲也不会有任何非议与为难。仁慈的父亲当年从汨罗将母亲带走,一路向南,就以自己的博大、宽厚与奉献表达了对一位家庭主妇的最大爱意,这是母亲今年92岁依然能够健康在世的最坚实的理由吧?
将近30年前,大舅返乡省亲的那一幕,确实深深扎痛了我,一方面是母亲老家的亲戚们趋之若鹜的卑怯——那是几十年贫瘠生存的后果,另一方面是小舅凸显的势利——他只想将大舅拢在自己身边,藏在自家屋里,我揣度如果不是大舅执意要通知他唯一的姐姐前来,小舅情愿选择装聋作哑、瞒天过海,不告诉任何人。
有两个细节给我印象深刻,一个是大舅三顿饭后吃药,都是台北带来的,西药不去说它,中药装在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罐子里,罐子如同一本书的高低,一粒一粒的药丸子黑得纯正,圆如珠润,标示为日文,我读出了津村制药。以我现在得知的国人动辄在海外抢购,包括去日本抢购电饭锅与马桶盖不同,那个年份,大舅从台湾来,吃的中成药来自日本,还是令我意外。我跟他讲,中药中药,顾名思义原产中国,回到大陆了,当归、鹿茸、人参,都可以随便买得到,要原产地的也行啊。大舅听了却摇头道,外甥仔,中药原产中国没错,中成药我们却没得人家日本人做得精致,人家的销售到世界各地,我们还只能卖一些原料。当然卖出去的都是好的,人家检验严格,乱来不行的。如果要像后来我知晓中药在海外的专利及市场还不到日本、韩国的一个零头,知晓中国人陷入了 “中医亡于药”的窘境——种植、保存、加工、炮制都有问题,我当时就不会腹诽大舅了,以为他在日据之后的台湾呆久了,转而迷信日本的汉药。
再一个细节相关大舅的身体,前面讲了,大舅形象伟岸,足有一米八三,如果不是长相相若,佝偻背脊的弟弟以及面容沧桑的姐姐,与他不像是一母所奶的同胞。大舅侃侃而谈的精气神,不像是一个慢阻肺病人。一盏赤裸裸的黄灯悬在乡里人家黑黢黢的房梁上,主讲者坐在一张宽大的木头摇椅上,四围听讲的人,散漫而崇敬,除了吃茶的丝丝声与盖杯的叮当响,大舅的声音堪称洪亮,洞穿屋宇,正是在他不肯屈服时代迫压与变迁的声音里,我甄别出了他、母亲与小舅的血脉承传。但是,大舅身体还是通过他缓慢的起身与落座,走路尤其上楼的吃力,暴露了无可奈何的衰败。他惧怕上厕所的理由,是小舅家的卫生间没有坐式抽水马桶,他蹲不下去,蹲下去就站不起来,只好在蹲坑之上摆了一条板凳,脱了裤子坐在板凳上出恭。这样的姿势不仅难受,而且危险,这一天,我正在厕所旁边洗涤,就听哐当一声,忙推门进去,已见大舅两腿上翘摔了屁股朝天,好在他穿得厚实,没有碰到头,将他庞大的身躯扶正了,已累得我气喘吁吁。直到出到厅屋,他兀自捂住裆部,那可是男人不能伤到的地方。
吃这一吓,大舅就有了提前回台北的意思。乡下离县城太远,又没有车子,住到酒店去自然不是办法。大舅妈——这个大舅在金门驻防时娶回家的孝顺媳妇,也讲家里事情多,需要早点回家打理。
大舅的提议以及大舅妈的应声附议,令众人猝不及防,面面相觑。小舅最是没有心理准备,摊开两只手道,那……我来抱你解手?小舅的姿态很可笑,他弱小的身板在高大魁伟的大舅面前,不成比例,语气却是真诚的。小舅需要大舅多呆一呆,不仅是物质的需要,也是精神的需要,前面这一点,我当时就看得很清楚,后面这一点,我要几年之后才猛然悟到。一旦悟到后一点,心中愧疚油然而生。
正当大舅不为吃饭而为排泄苦恼之时,人群中站出一个半白头发的中年人,他吭哧道,我来,为你想个办法。话语一出,脸却憋红了。这是我的唯一的表哥广福。大舅在兴致勃勃谈讲的时候,广福最为安静,只是埋头抽烟,一支续一支;他给大舅续水也勤,大舅才吃了一两口茶,茶缸里还是满的,他就不时去续。我注意到了,这个寡言少语的表哥,除了左嘴角不时抽动以外,目无表情,嘴角是一条银亮的伤疤,抽动的时候就更加醒目了。是夜,母亲告诉我,我这个表哥,不是远房的,不是宗亲的,却是我的亲表哥,是大舅与家乡原配生的唯一的孩子!我嗷了一声,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我讲其实看出一点点来了,大舅投给他的关注的目光最多;还有一点,每次广福给他续水,他都要抚摸一下杯盖子,相当于谢谢的表示,其他人包括我妈和小舅,续水,端糖果,送瓜子,大舅均没有这方面的表示。
或许见不到我的吃惊,母亲才能敞开告诉我,大舅这次回乡,最想见的还不是她。母亲跟随我父亲早早离家,在铁路线上漂泊,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却基本躲过了政治和生活的屡屡劫难;小舅与大舅原配所生的儿子广福吃的是农业粮,是灾躲不过,是难逃不了。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大舅妈挨到1970年“一打三反”,到集镇上偷偷摸摸去卖两只鸡,好给患肝炎的广福治病,被现场抓住,不仅没收了售卖所得的几块钱,还老账新账一起算,以国民党军官的臭婆娘以及投机倒把之名游街批斗,当晚回到家里,就在厨房上吊了。大舅1949年上半年离开的老家,那一年他才19岁,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不到三个月就两相仳离,分别之时也不免两情依依。知晓就那么两个月的同房,已经留了一脉骨血在原配肚子里,倒没有等到“文革”结束,1950年代后期,周团长在香港的朋友回到湖南,就将周团长的家事,连同他马弁的家事——大舅原配得子的消息,一并带到了台湾高雄的左营眷村。
得知这个消息,此前排除万难娶到一个金门老婆的大舅,应是多了一层思乡的迫压与怯畏。
大舅回乡的第二天,便带着金门的太太一起到后山原配的坟冢前去烧了一炷香,燃了一沓纸钱,放了一挂爆竹。听小舅有一句没一句的在母亲面前的抱怨,那几簇矛头直指广福无疑。母亲宽慰这个胸怀不宽的弟弟:哥哥得知老大一直没得照顾,心里有几多亏欠,如今回来多把广福一些钱,也是一方弥补。又道,哥哥十八九岁就漂洋过海出远门,吃几多的苦头!口袋里又有几多钱攒哟!
小舅不受理,悻悻然道,要讲吃苦,我们吃得还少么!头上压了一顶帽子,手脚还不得抻展,受他连累几十年!
两个人心里若是有了芥蒂,用无事生非来形容其间的缠斗,那是浅了。当广福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做好一只四脚枷凳扛到小舅家来,小舅就一直抱着肩膀,满脸冷漠跟进卫生间,既挑剔木头太重,搬动麻烦——毕竟这个卫生间不是大舅一个人的专用,又指责枷凳做得太高了,坐起那样高拉屎,就像走日本那年天上丢炸弹,那还不溅起一屁股臭水!你叔叔——分明是亲爸爸,在小舅嘴里,变成了叔叔——在台湾天天洗澡,爱干净惯了,如何受得了啰!
广福不理絮絮叨叨的小舅,他弓着背在四个凳脚划了线,将一支圆珠笔夹在耳朵上,扛起枷凳就朝外去。卫生间不平,他的枷凳不能做成四只脚一样高低。
小舅却装着不晓得,继续跟到坪前道,锯得太矮了,你叔叔那样高,脚都抻不了,几受累喔!
广福当然有话还击:高了你嫌高,矮了你嫌矮。有本事你自己打一个呀!却依然无话,扛起枷凳回到卫生间。
小舅跟进卫生间嘴里依然没有饶过他,道,你屋里不是还有准备砌房子的杉木檩子么?随便抽一根,做过一个,杉木枷凳又轻便又好看。
广福弓在那里没应答,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两下,忽然双手举起枷凳反身就套在小舅脖子上,一使劲将小舅压趴下来。便听得小舅锐利的尖叫,那是锯片锯到了钉子的声音,撕心裂肺。
惊吓之余,我赶紧冲进去将广福抱住,小舅家的孩子也跑过来帮忙,掰的掰,打的打,地方太窄,哪里腾转得开,不免踢打到自家人。其实,广福又何尝不是自家人呢!有什么样的怨怼,生出有你没我的仇恨!
广福一身蛮力,如果不是自动松手,我们根本扳不动他。
他呜呜地哭着起身,进到了厅屋。
我们这才将嵌进了小舅皮肉的枷凳从他肩颈上慢慢取下来,两肩各渗出殷红的血印子的小舅,一脸煞白,没有防备的一着,将小舅此前的倨傲、嘲讽与轻慢一扫而光,代之以惊吓、沮丧与沉默。
广福跨出厅屋,脸朝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头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枷凳用的是一块樟木板,喷香的,前年我打垛柜都没舍得用,一块那样完整的板子,重是重些,几牢稳呢!要先用了杉木板子,你也有的话讲,轻是嫌轻,重又嫌重,你横直看我不惯!我姆妈在世就是这样,饥荒的年成,你没施舍过一把米,游街批斗的年成,你躲起十几丈远!就怕沾了海外关系一点点骚!1968年12月冬日姆妈那次游街挨了打,一身血瘀,乌青,困在床上不得动,落雪天想问你借几块钱去请打师(治疗跌打损伤的江湖郎中),你几早就把门关起,雷都打不开……你还是我的亲叔叔么?亲叔叔有那样无情无义的么?后来还是邻舍看不过去,东凑西凑了五块钱把我,请来打师严驼子来放血,又开了几贴中药吃了,拣起一条命……我苦命的娘啊……
广福表哥终于由啜泣而嚎啕大哭起来。
我母亲想上去劝阻,被大舅一把拦住了。此前广福扛起枷凳进来,到厕所安放,随后去锯短,再进卫生间,再后小舅发生冲突,大舅并未趋前,却一幕幕都看在眼里。他一直嘴角绷紧,腮帮的两道括弧越发显得深刻了。待得广福的哭声渐歇,他走过去,将一方蓝印花手帕递给广福,柔声中含着严厉道,男子汉,该担当的就要担当,该放弃的就要放弃,又不是细伢子,有脸哭么!
广福抬起脸来,涕泗横流的哭相,如果发生在孩童身上,那是一样我见犹怜的天真,浮现在一张被外在和内心压力几乎压塌的未老先衰的面庞上,那便是一种丑陋了。他忽然两眼流露出憎恨的凶光道,你一个人到外头讨老婆生崽,过神仙日子,把我们丢在老家,水塘里浸,火塘里烤……你几年前托人带钱把叔叔我没得意见,他为了你的海外关系,也吃了苦,遭了难,一根茅草都要讲出身的年成,想撇得一干二净,有那好!
吃广福一呛,大舅双肩一抖,顿时脸色由青转白,身子前仆的刹那,我赶紧从后抱住他,小舅抻直腰在右边扶住,并呵斥广福,还不过来帮手!广福略一犹豫也上前来,扶住大舅的左臂,放出悲声道……你没得事吧?
几人拟将大舅扶坐在躺椅上,大舅妈不依,坚持将他送进里屋躺下。大舅妈利索地从一只银亮的小药盒里拿出一粒药来,让大舅就着温水服下,便在他身边搭脉,做出不让我们发声的姿势。那一刻,我懂了,在台湾颠沛流离的岁月,若不是大舅妈的照拂,大舅能否挺过来,还真是天数。广福自己吃了苦头,便断言生父在那边过得神仙日子,不是眼浅,便是无知。大舅在台湾的艰难困顿,我后来两次赴台,一次公干,一次自由行,与大舅妈细细聊起,更懂得了个中曲折。其时,大舅墓木已拱。
接下来的两三天,大舅的话题变了,由此前的活色生香,尽量让族亲听到一些外面好听好玩的故事,转换为最初到台湾五年、十年的生活艰难,当然他讲的主要不是自己,却是同僚、同乡以及耳闻目睹的本省人的故事。讲起眷村里面,一些退伍老兵,没有钱没有地位,讨不到老婆,一个老兵又受煎熬又怕犯错,思想不开,某夜硬生生把自己的生殖器一刀剜下,等到医生过来,生殖器已经冲进了下水道……
众人听了,只是啧啧惊讶。
大舅却早已泪流满面。只有一道涉险一路关隘一同走到今天的所谓过来人,才会伴生出发乎内心的感伤与同情。
在小舅家住下来的几天,我才知晓,大舅早在1984、1985先后三次将三笔港币从香港带至汨罗小舅,带钱的人仍然是周团长的湖南朋友,这位神秘的刘老板在香港经商,因此身份,比较方便在台港大陆之间辗转。1990年代,刘老板在深圳宝安开了几家变压器的代工企业,甚至做了两届深圳市政协委员。一一诉说各种烦难的往事,大舅并不避忌原本不知情的广福和我母亲,一连几天广福都悻悻然道,我早就晓得,又不是祖坟冒起了青烟,看见叔叔家那早就砌了一栋瓦屋,我晓得肯定是海外关系从背运开始交鸿运哒。那三笔钱里头,肯定也有我、我姑妈一份吧?哪里就米糠落到猪食桶里,吃得独食,一点不剩呢!
广福的嘴头子,变得刻薄。小舅憋红了一张脸,碍于大舅的阻拦,发作不得。大舅不语,大舅妈或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解释道,我们刚到台北那几年,过得很艰难的,你大舅也是牙缝里省下的一点点了,能有好多钱寄给他兄弟呢!广福不依道,靠我舅舅一年四季种一点花生豆子,再就是夏捉蛤蟆冬捞鱼,搞得到几多钱,砌得了一栋屋?我外公土改划了地主,怕他是地主啵,地主也没得那大的手笔!
这一天雨后放晴,是一个选定的祭祖的日子,小舅肩了一把板锄,挎了一只装满香火草纸的竹篮子去后山,大舅和大舅妈各穿了一双套鞋跟了去,我及母亲、广福以及小舅家的儿女列在后面。山路泥泞,大舅心肺不好,开始上山之时走得很慢,我和广福赶紧趋前,一边一个搀扶着他。好不容易到了一簇茅草簇拥的山边地头,大舅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小舅铺下一块塑胶雨衣,扶他坐下,大家伙除草的除草,平地的平地,这才见一块几乎完全坍塌的坟头,露出半截墓碑,上面的字迹漫漶不清。这便是我从未见过面,甚至也不知晓姓名的外公外婆的墓地了。大舅端坐起来,叫着小舅的名字庄重道,要趁势把父亲母亲的坟好好修一修,重新定制一块墓碑,烧起二老的瓷板像,一道装起。先人墓地的风水,还是要常来打理,祭拜,才能荫庇后人。
广福道,我姆妈的墓地,野狗拱来拱去,也要整修整修啵?一碗水不能那样倾斜!
小舅甩一把额头的汗水,不悦道,广福,大舅回汨罗来,第二日就到你姆妈墓地去看了,莫非这碗水没端平?!
广福没好气道,你没得发言权!我爸爸84、85年就几次打得钱回来,肯定不是把你一个人的,我呢?姑妈呢?都没夹进你的眼缝!你这碗水,一直是倒过来放的,都倾倒在你的缸里了,根本没得资格跟我讲什么大道理!
小舅本欲发作,见大舅脸色发白,只得忍住道:“不跟你一般见识,没大没小没家教!”
广福不吃他这一套,转身铲起一锹泥巴,劈面就朝小舅脸上泼去。大舅大叫一声,放肆!一口气没上来,扑通一声摊到地上,嘴里早已涌出一堆白沫来。大舅妈立马跪倒后面,也不晓得哪来那么大力气,扶起他半侧位,连续拍打他的后背,一大口白痰从大舅嘴里涌出,又是几声咳嗽,面色才由白转红。
大舅妈面色铁青道,这汨罗不能呆了,明天就回台北去!
见大舅妈下山回到小舅家便开始收拾行装,都以为无可挽回,只能从旁讲几句机票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大舅妈坚定道,我们明天乘火车去广州,从深圳罗湖关过香港,香港天天都有飞台北的航班!
大家伙忐忑,第二天起来,却不见动静,昨天拣好的行装又解开了。是大舅做了工作,还是大舅妈反悔了?毕竟,回乡一趟不是容易的。
吃罢早饭,大舅讲要去广福家看看。小舅有一些尴尬,说是那边有一个集体养猪场,十分邋遢,不要去。此前,大舅也问过广福家住村子的哪头,广福敷衍,那便是不想让他去的意思。这回,大舅放下碗筷就要出门,只有依了他,一行人,小舅领头,我和大舅妈紧紧跟在大舅两翼。不长的一段路,因了大舅走走停停,走了十几二十分钟。大舅用了一把雨伞做拐杖,走走停停,明里是看风景,问东问西,暗里还是歇歇脚力。大舅妈悄悄跟我讲,你大舅嫌台北的空气品质不好,机动车尤其是摩托车太多,又脏又闹,这次回来,他最满意的就是老家的空气。我道,那就要大舅回乡安度晚年吧,这里禾苗绿,天空蓝,对他的肺心病有好处的。大舅妈叹气道,他原来是想回家度晚年的,现在看来,台北有台北的不好,家乡有家乡的难处。
还没到广福家门前,远远便扑来一股浓烈的猪粪气,呛得大舅咳嗽。近到跟前,才见一栋歪七趔八的土砖房子,只矮矮的齐膝部分有一段灰砖,屋檐外翻,像是一个随时都要坠落的身影,更兼几根瘦筋筋的杉木,下面吊着大石块,支撑着房梁。广福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均怯生生地骑在门槛上,他们的母亲也就是广福的老婆,是一个来自外乡的瘸腿女人,不时往娘家去,在自家的日子远不及在娘家或别处的日子长。以致于广福一个最日常的工作,就是去找老婆。
看见生父突然而至,广福不知所措,眼里滑过一丝害羞。
小舅道,还不烧点开水,我带了茶叶过来。
大舅随儿子一道进去。黑黢黢的屋子里,满是烟火味儿。紧挨着的厨房一生火,烧的又是稻草杆子,烟灰立马窜到里屋来了。大舅抱着胸猛咳,于是赶紧扶他到屋外,拣一棵樟树浓荫下的平地,置一张竹椅请他坐下。
这一趟,不晓得是气力耗散,还是心事沉重,大舅吃完一碗茶,始终未发一语。略显浑浊的双目,从大家伙头上看过去,那边是他父母以及原配骨殖安厝的山地,也是他几十年魂牵梦绕的故里。此行所见所闻,所感所伤,会给他留下怎样难忘的记忆呢?
后来的故事,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们的,这是大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返乡。他日渐羸弱的身体,是事实,也成就了一个恰如其分的不再回头的借口。
2005年以后,我两次去台北,从大舅妈嘴里知道大舅此行的感受,1988年的唯一一趟返乡,大舅将盘缠之外的余钱悉数给了广福;回去之后又将位于台北永和的两套房子卖掉一套,卖掉房子的钱,一大半寄给了广福,一小半补贴台北的儿子在外租赁房子。为此,台北的儿子几乎与父亲翻脸。父子反目或许比夫妻反目更伤感情和身体,大舅的身体自此更是一蹶不振。大舅妈在大舅去世之后,从未带过儿女再返回他们父亲的故里,既因儿女的父亲不在了,更因首次返乡积攒了心里的戒惧,还有便是,她坚持认为,大舅六十出头便去世了,慢阻肺并非主因,心情郁闷才是夺命的毒药!
我后来跟母亲回过两趟汨罗,便见广福在老地基上盖起了一座两层楼房,虽然还建得草率,内里完全没有任何装修,却毕竟是青砖一直墁到梁下了。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乡村,演绎了三四十年灰败之色的老宅子,像是逢春的田头地脚,陆续有了绿意,以土砖为主的轮廓里,渐次拔起了砖瓦房。好些人家,打了两层的底子,先是有了一层得住,窗户蒙着农用薄膜,二层封了顶,上面的大门和窗户徒有其表,却是黑洞洞地张望着,那是留下了对明天生活的无限期盼。相较而言,广福家的完成式楼房便显得打眼,他的脸上有了笑容,还会给邻舍递烟了。老婆也常回来了,逢人就讲,得闲她要去长沙看脚痛。
广福知晓么,他生父是以海峡另一边家庭的裂伤,来弥补或置换了他给青春时的家庭带来的无尽遗憾。
半路脱团,我赶到汨罗,未等广福在东莞打工返乡的儿子来接,打了一辆摩的直奔乡下。广福躺在里屋,已是盛夏天气,里屋固然阴暗凉爽,却用不着穿一件毛衣,还盖着一床厚重的棉被吧!广福说了一句,你总算赶到了。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湿而冷,一张脸敷了白蜡一般,死亮死亮的。白血病,住过县医药,还去过长沙湘雅医院,最后失望而归。坐在表哥身边,我想起建房前后那些年,还算孔武有力的一个男人,如今已是奄奄待毙之躯,不由感伤道,一把年纪了,你怎么会得白血病?他苦笑道,装修……后来医生都问我接触过什么放射性么……
我奇怪道,你到外面搞建筑了?装修工?
他儿子穿一身皱巴巴的迷彩服,抱着肚子一旁道,他搞么子装修啰!自己屋里刷过来刷过去,一年都要刷两三道,都是劣质油漆,闻起作呕。
我猛然闻到,空气里确实有一股子漂浮的油漆味。看看四壁,白得不像是真的。一幢旧屋,堆满破烂,偏偏墙壁雪白,如同一个走在田埂上的农民,却生着一张白净面孔,有高矮胖瘦不相称之感。
我问,为何要一年四季刷房子?不好的油漆,甲醛含量都超标,那是致癌物!我讲了几期认识与不认识的名人或朋友,因为不避不良装修而患重病的故事。
他儿子道,她也受不了,住我妹妹家的时辰多呢!
广福摆摆手,要他出去,却并没有怪罪儿子忤逆的意思。他儿子出去之后,他叫我掩上门,欠身从枕下摸出一个扁扁的匣子,打开,有一块蓝印花手帕——显然是他生父的旧物,包裹着的是一个金手镯。他喃喃道,我想只要你还能去台北,这是我台湾二妈的……,那年我爸爸回家,走前,将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留给我了,包括这个二妈出嫁时就佩戴的手镯子……我哪里那么不懂事,那么糊涂,那么钱迷心窍,也就拿了……你下次去台湾,替我还给她老人家……再,替我到爸爸坟前磕一个头,告诉他,我对不起他,我想他……
广福呜呜地哭了,哭声比一二十年前明显苍老,为他的前世今生?为他已经故去多年的生父?为他不再得见的二妈,以及发誓永不相见的海峡那一边同父异母的弟妹,哭声空洞、怆楚而悠扬。
从广福家出来,那棵老樟树缺了半边,愈发有了风烛残年的衰老。四下看过去,二十多年前,广福的新宅子还很醒目,如今在一片杂乱而跋扈的新屋的争先恐后之中,好似一个矮子里的高个,被抛进了NBA球员的行列,立马现出颓相来了。
我猝然悟到,广福为何反反复复,年复一年,不断刷自家的房子了……
2015年,一头雪白、原籍台湾的老诗人洛夫在深圳大学城举办他诗歌创作70周年活动,指名要我出场讲话。在温哥华洛夫老的新居,我不止一次吃过他太太做的小馅饼和自酿的果酒,而且我觉得确实有满腹之言要说。
可是我只说了一句:洛夫先生的太太和我的大舅妈都是台湾金门人……便哽咽了。
拭干眼睛,我朗诵的是他1979年6月3日的旧作《边界望乡——赠余光中》:
……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朗诵声中,我看见大舅坐在轮椅上,朝我走来,推车的是大舅妈。后面是台北的车水马龙,前面是汨罗的绿色田野,中间横亘着时间之流,亲情之流,伤痛之流。
波澜一般漫涌过来的水流,涌动再涌动,坚定、无声而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渐渐掩盖了一切,带走了一切……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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