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与哈萨克汗国首次通使再探讨

2016-11-26 14:46郭文忠
社会观察 2016年2期
关键词:哈萨克乾隆

文/郭文忠

清朝与哈萨克汗国首次通使再探讨

文/郭文忠

十八世纪初,伴随着清朝与准噶尔部交往的日益深入,清朝对位于准噶尔以西、亚欧大陆中部的哈萨克汗国诸部有了初步印象。在乾隆朝中期出征准噶尔部过程中,清朝对于哈萨克游牧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及军事实力有了初步了解,并开始互派使者,正式来往。左部哈萨克首领阿布赉,成为哈萨克三部中最早与清朝通使的首领。随后哈萨克其余右西二部首领陆续遣使,与清朝建立正式交往关系。对清朝与哈萨克汗国首次通使进行考察,这无疑是研究双方交往关系史的重要问题之一。学界以往虽对清朝与哈萨克早期交往有所涉及,但所据核心史料多为《清高宗实录》与《平定准噶尔方略》等官修史籍和清代私人著述,并未充分利用满文档案史料,在诸多方面仍存在尚不明确或尚待探究的问题。本文主要依据清代满文档案,并参考其他文献史料,着重考察清朝与哈萨克汗国诸部间首次通使全过程,并对若干具体问题详加考辨,以期有益于清朝与哈萨克汗国交往关系史研究。

与左部哈萨克的首次通使

清朝与哈萨克通使交往,始于乾隆二十年(1755)。侍卫顺德讷出使哈萨克归来,被学界公认为是双方第一次正式会面。他于七月二十八日到阿布赉处,十月十六日返回博尔塔拉被阿睦尔撒纳扣留,获释后于十二月十七日回到清军军营。

对阿布赉首次归附口信内容,学界有不同研究结论。苏北海在《哈萨克族文化史》中,认为《朔方备乘》卷六《哈萨克内属述略》记载阿布赉言与清朝使者:“向闻大皇帝临御中土,以山川之故,贡驿未通。今天威远播,扫伊犁、兴黄教,俾与准夷俱庆升平,实无疆之福,敢以诚心,归于德化”,是哈萨克阿布赉最早表示归附的口信。这一记载不见于《清高宗实录》和《平定准噶尔方略》,且未说明是哪一批清使者出使时阿布赉所言,或是否综合了几次口信。清朝这次所遣使者为何人成为问题关键,经笔者查证《朔方备乘》,在这段话前有“乾隆二十年二月,准噶尔平,诏遣使往谕,阿布赉言与使臣侍卫顺德讷、达勇阿曰”,由此可知《朔方备乘》这段记载即《清高宗实录》《平定准噶尔方略》所见顺德讷、达永阿出使哈萨克之事。

然而《朔方备乘》的作者清人何秋涛,并未利用清宫满文原档,因史料所限,所述多有不确之处。笔者考证军机处满文档案,其所记顺德讷、达永阿,并非同时出使,而是出发有先后;乾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两人各有过两次单独出使哈萨克经历,何秋涛所记,实融数次出访于一次。乾隆帝谕令遣使哈萨克时间,亦非二十年二月,而是五月。且其所记阿布赉所言,并非独言与顺德讷、达永阿,而主要是阿布赉向丹津央金所言,其内容亦为阿布赉数次口信综合加工而成。

综上所述,包括何秋涛在内,从清代到今天,国内外绝大多数研究限于史料,基本上都判断顺德讷这次出访阿布赉处为首次,且给清朝带来了阿布赉口信,但这一结论有待订误,以下笔者就此展开探讨。

顺德讷出使哈萨克原因,见于乾隆二十年五月上谕。清廷认为遣使哈萨克时机己经成熟:“现在两路大兵已经会合,奏功指日可成。朕意,此时正宜遣人往谕哈萨克”。清廷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善后事宜后,解决哈萨克袭扰问题变得愈加迫切,因而决定主动遣使。相比三个月前的宽松政策,清廷此时提出“须各守边界,不得妄行出境掠夺准噶尔人”的具体要求,并对哈萨克发出“倘不谨遵谕旨,必发大兵征剿”的战争威胁。

此上谕办理情形如何?以下满文档案回答了此问题:

臣班第、阿睦尔撒纳、萨喇尔、额林沁多尔济、鄂容安谨奏……乾隆二十年六月初六日奉上谕:著寄谕班第等,今勘定准噶尔全境,唯哈萨克因与准噶尔曾有战事,故仍入境妄自劫掠,致使准噶尔人众不得安宁。现今准噶尔地方及人口皆归于我朝,哈萨克若仍旧妄自劫掠,则断然不可。故此,朕先前业己降旨,派人赴哈萨克晓谕。著班第等遵照朕先前所降谕旨往哈萨克派人……

臣等钦遵训谕,遣使往哈萨克阿布赉等处赍送敕谕……臣阿睦尔撒纳首次所派使者丹津央金预计将于今晚或明日返回……

由该奏折可见,清廷继五月谕令遣使哈萨克后,再次于六月六日寄谕催督。班第等将丹津央金称为已派往阿布赉处使者,判断其将于当晚或次日返回。

丹津央金是由定边左副将军、双亲王阿睦尔撒纳派往哈萨克阿布赉处,且以使者身份出现在包括最高指挥官班第在内、全体前线将领共同署名的奏折中。加之班第随后派侍卫达永阿出使哈萨克时,亦遵循丹津出使时特授顶戴花翎成例:“先前将阿睦尔撒纳之宰桑丹津派往哈萨克地方寻找巴特玛车凌、额林沁时,阿睦尔撒纳、额驸色布腾班珠尔共同商议后,赏给丹津顶戴花翎……查得,此举对威武送旨之事甚有益处”。由此可知,丹津央金的使者身份即为班第等将领所认可,出使时又戴用顶戴花翎,作为清使者的合法性是完全具备的,为何丹津央金在以往研究中被忽视?原因应为:

首先,丹津央金这一全名,以及他从哈萨克带回阿布赉口信及出使情形,未载于官修史籍中。未收录原因应为史籍纂修官员判断事关丹津央金满文奏折价值较低,因而未予采用。其次,班第与阿睦尔撒纳同处伊犁军营,日见其叛迹明显,遂接连以密折报告其作恶行为,阿睦尔撒纳属人丹津央金,亦被视为不可信,进而影响记载。但事实上从哈萨克首领阿布赉看来,即使阿睦尔撒纳随后叛清,丹津央金依然代表清朝,这为阿布赉向他表达了归附清朝意愿,及丹津央金返回时,派出哈萨克使者至清军军营请求前往京城入觐所证明。因而,虽然汉文史料记载不清,但综合满文史料中清朝与哈萨克两方面表现来看,丹津央金作为最早代表清朝出使哈萨克阿布赉处的使者身份确定无疑。

笔者所见另外一份满文密折,是此次丹津央金带领哈萨克使者回到军营后,班第等询问详情。这份密折内容为,丹津告知阿布赉清军业已平定准噶尔后,阿布赉首先将额林沁叛离哈萨克之事相告,复谈及曾遣使携礼物追赶清军,随后遣使者阿穆尔随丹津前往伊犁。丹津带领阿穆尔见到将军班第后,两人分别述及阿布赉言行及其遣使入觐请求。

该份档案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朝前线官员与哈萨克使者直接交流的详细记录。由该份满文奏折形成的官修史籍记载,极大影响到以往清哈关系史研究的史料来源,因而有必要进行横向比对。笔者遂考证与其对应的《平定准噶尔方略》和《清高宗实录》乾隆二十年八月乙卯条记载。

在《平定准噶尔方略》题名《定北将军班第等疏奏哈萨克通使情形》中,包括班第对清廷七月初五日上谕的复述、疏奏,以及清廷对此所颁新上谕三部分内容。将《方略》与满文奏折对比,可见《方略》疏奏部分至少综合了班第七月二十五日密折及班第对七月初五日上谕的回复奏折等两奏折的内容。这反映出《平定准噶尔方略》撰修过程中史官不但对原始材料做裁剪和概括处理,且有拣选几份奏折内容于同一疏奏下的做法。在疏奏内容上则对哈萨克使者前来情形做了大量删减,对使者仅有“辞意极为恭顺”一句记录,甚至未提及遣使之哈萨克首领阿布赉;在新上谕中,仅提及班第当时应向哈萨克使者言说“阿布赉诚心钦附,恭顺可嘉”,并无班第或清廷直接态度的记录。而《清高宗实录》则完全略去复述和奏疏,仅收录新上谕。比较满文档案与《平定准噶尔方略》和《清高宗实录》的记载,可见后二者是对原奏折内容的高度概括,仅有使者前来之信息,而至关重要的清、哈使者自述及阿布赉口信全未收录。正是史料获取的不充分,导致学界长期以来对丹津央金和哈萨克使者阿穆尔巴图鲁的重视不足。

与右西部哈萨克的首次通使

西哈萨克即“右部哈萨克,东去左部二千里,北界俄罗斯界,西南至塔什罕”。由于距离准噶尔汗国最近,长期作为附属国被其统治。班第于乾隆二十年八月十二日具奏了清使者特古斯穆彰阿出使右部哈萨克及返回详情:

特古斯穆彰阿告称,我前往古尔班和卓处,将事由相告后,古尔班和卓甚为喜悦,随即送我至塔什干城,与哈萨克达塔会见。哈萨克众达塔聚集后……将使者卓过七里、铁木尔真二人与古尔班和卓使者多伯过,及由我处派驻塔什干德木齐卓甘一同派出……

将哈萨克使者带来文书译出内开:吐里拜、辉格尔德、特柳克、萨萨克拜、哈图拜、彰各拜、魁索莫斯呈递。先前噶尔丹策零时期,我们三鄂托克人众并不敌对,安逸生活。后四卫拉特交恶,互相攻杀,征伐动乱,也将我等劫掠。当逃亡者来告时,我等派军队迎战互攻,亦将彼等游牧劫掠,和彼等成为敌对。至今为打仗,人皆不下马。现使者前来言汝等居旧游牧,我等甚为喜悦,想来或成噶尔丹策零时之势。求各返原游牧地,将塔什干城驻扎之阿齐木、哈尔罕取消,汝等居中搅合,两边生事。从今往后,为互相和好而派遣使者,甚好。

为知晓使者口信,向铁木尔真询问,其言与文书相近……臣等向尔等使者铁木尔真言,尔等达塔若欲前来相见,即可前来,如愿受圣主恩典,前去瞻仰大皇帝,派使者请安进贡之处,彼等到时,议定上奏。塔什干驻扎阿齐木、哈尔罕,乃从前旧制,不可取消。至若先前所派之人为恶,可另换派好人等语。如此明白告知,并将先前给哈萨克等之敕书颁给……

从该档案上可知,清使者特古斯穆彰阿到达布鲁特古尔班和卓处后,被其送至塔什干城会见西(右部)哈萨克众头目,随后带领西哈萨克使者铁木尔真回到伊犁军营。班第等翻译西哈萨克七位达塔联名信件后,得知西哈萨克听闻准噶尔战事结束甚喜,并请求撤销征税官,此后遣使通好。将军班第以宗主国身份言明旧制不可取消,同时颁给乾隆帝敕书,告知若西哈萨克头目入觐朝贡将代为上奏,并赐予缎匹茶叶。西哈萨克使者铁木尔真,最终带着敕书和赏赐返回。班第随后遣侍卫章武前往招抚西哈萨克,此举获得乾隆帝肯定。

此次清朝与西(右部)哈萨克间包括书信呈递、宗主权行使、敕书颁赐在内的通使活动,为双方首次正式往来。学界以往研究,多以乾隆二十三年(1758)七月十六日右部哈萨克归附,为双方通使之始。而这件档案,可将双方首次通使时间提前三年。

与西部哈萨克的首次通使

西部哈萨克(小玉兹),位于左右二部以西,邻近里海。《朔方备乘》谓其“北哈萨克”,“至北哈萨克一部,距中国最远……其部当俄罗斯东俄南俄之中路,通莫斯科漥仅三千里程,实为俄罗斯腹心大患,故长宿重兵以防之”。因西部哈萨克与清朝相隔左部,加之阿布赉长期代表哈萨克三部与清朝交往,因而清朝得知西部哈萨克,始于阿布赉于乾隆二十二年六月归附后向清使者顺德讷所言,“我等哈萨克,有三部落,我系鄂尔图玉斯头目,奇齐玉斯、乌拉玉斯,皆我族兄为长”。奇齐玉斯为哈萨克语“小玉兹”之意,即西部哈萨克。至乾隆二十八年正月,西部哈萨克经伊犁将军明瑞奏请后遣使者乌克巴什颇拉特首次入觐,获颁敕书,成为哈萨克汉国诸部中与清朝通使最晚者。

综上所述,由于乾隆帝与哈萨克汗国诸部首领的重视,引发双方首次通使。乾隆二十年(1755)五月上谕中,乾隆帝首次降旨遣使晓谕哈萨克,并于六月初六日再度降旨催督。班第等虽遵旨依次派出侍卫顺德讷、达永阿等前往哈萨克,但首次成功代表清朝出使哈萨克左右部的使者,是此前定边左副将军阿睦尔撒纳派出的丹津央金和特古斯穆彰阿。此次通使,为彼时哈萨克顺利归附清朝埋下伏笔。左、右部与清朝通使交往,引致五年后更遥远的西部哈萨克遣使入觐乾隆帝。清朝在随后制定的对哈萨克政策中延续了此次通使形成的良好印象,这为双方百年和平关系奠定了基础。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生;摘自《清史研究》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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