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注

周啸天

论自注

周啸天

有位朋友反对诗词自注，以为诗人所欲表达者，必尽数韵之中。故为编辑，逢注必删，视同蛇足。一日，与年轻人论诗，谈及一首纪念辛亥革命的来稿，诗的结句是『不及寒江一钓翁』，哂曰：『莫名其妙』。年轻人听了，沉吟数秒，云：『非谓袁世凯乎。』盖辛亥之前，袁曾一度称疾，垂钓洹上，留有照片，若《江雪》诗意图然。朋友闻而失语。

由此可知，诗有不必注，有不可不注。简言之，借助辞书即能索解者，悉可不注。如古典、 语辞之类。借助辞书不能索解，则须出注。如袁氏垂钓，属于近事，不能由工具书检索。众不可以户说，不如出注，让读者省心。故前贤诗集，颇有自注。杜甫《喜达行在所》题下注曰：『自京窜至凤翔』，是交代背景。《赠比部萧郎中十兄》，题下注曰：『甫从姑子也』，是交代人际关系。均有助于读者之以意逆志。司空图《咏房太尉》『物望倾心久，凶渠破胆频。』自注：『初琯建亲王分镇天下议，明皇从之，肃宗以是疑琯，受谗废。先是禄山见分镇诏书，附膺叹曰：吾不得天下矣！ 』曾缄《丰泽园歌为袁世凯作》一起云：『昔日公路之子孙，不爱总统希至尊。六人巧立筹安会，一老戏呼新莽门。』首句『公路』乃袁术字，可以不注。四句『一老戏呼新莽门』，自注曰：『袁氏以清丰泽园为总统府，署其门曰新华，国史馆长王闿运过之，阳为不识曰：此新莽门耶。』均属以诗存史。删却自注，多数读者将不知诗意所云，然则可谓此典不可用，此注不可有耶？ 诗小序及白居易新乐府小序，说明诗的作意，亦有注释（题解）性质。

唐代王维作《息夫人》诗，题下自注『时年二十』，他诗不尔。诗人为什么对这首诗特别注明写作年代呢。原来这年发生了一件事，晚唐孟棨补注道：『宁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注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 ﹂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馀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云：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本事诗》）如果没有这个注，读者就会以为是就事论事、 如同汪遵、 胡曾那样的咏史诗，是一日写百首也得的。有此注，才知道王维原来是将这一个故事做了另一故事的包装，即借论息夫人之事，对卖饼人妻作一视同仁的评价，是发人之所未发，而倍有诗味。因此，选这首诗，作者之自注及孟棨之补注决非可有可无。

滕伟明为杨公析综编集，拟请其自注。杨因公务繁忙，未遑顾及，终成一憾。集中有《自京返蓉》诗云：

为有宏图驰广宇，排空驭气雪涛开。京蓉相距三千里，缩地一梭归去来。这首诗不起眼，却不等于不重要。只缺一个注释，恰好在我的笆篓里。当年我任《邓小平与四川》八集专题片总撰稿时，曾访杨公，公尝云：『一九八四年人代会期间我们省的几个同志商量，请四川籍的中央领导同志和在川工作过的中央领导同志，一起吃个饭，顺便汇报四川的工作。当时请来的，除了小平同志而外，还有胡耀邦、 万里、 张爱萍等。在会上，我就向小平和其他领导同志汇报了要想建立四川航空公司的想法。因为改革开放已经有几年了，对四川经济制约最大的、 我们感觉最头痛的问题，第一是交通不畅，比较便捷的办法是发展航空，来缓解交通对经济发展的制约。当时小平想了一下，说，不只是四川，恐怕西南各省都有这个问题，你们干脆成立一个西南航空公司嘛。在场的领导同志都赞成他这个意见。小平同志当场就指定由万里来负责督促办理这件事情︱︱︱因为当时万里同志是国务院的常务副总理。』这段话，正好为这首逸兴遄飞的七言绝句作注。诗中所谓『宏图』，便是指成立西南航空公司。写作时间当在一九八四年春。

还有一种情况，诗之语妙，在于用典。以作者读书得间，而发他人所未发。亦须注，否则似自家脚趾头动。如白敦仁《白帝城》诗云：

无复城头旌旗斜，中原万里净风沙。雕青恶少成何用，一例公孙井底蛙。

自注：『王昭远谓李昊曰：﹁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少儿，取中原如反掌耳。﹂见《五代史》。』这类出处，非熟读廿四史，博闻强记者，不能无注。否则莫名其妙。检索起来，将如大海捞针。加了这条注，不但读者会心。还使一段鲜为人知的妙语，不至埋没。

由此可知，本文开头提到『不及寒江一钓翁』有反讽之妙，因为缺了一个注脚，有的读者心领神会的同时，有的读者则莫名其妙。加个注脚，是为读者着想，而不是『炫耀自己的才学』或『轻视读者的智商。』 （星汉《诗词的自注》）

故选家或因注而存诗，如赵朴初绝句，题云：『或问﹁您何以有如此好精神﹂，答云﹁我的精神是打起来的﹂，有诗为证』：

打起井中水，喜见生波澜。不惟自饮濯，亦可溉良田。

题即是注。注文之妙，有过于诗。诗开篇的『打起』二字，因此而意味深长，置之禅宗公案，亦上乘之作。这也告诉我们一个法门，有必不可少之注，耽心遇到讨厌自注的编辑武断从事，则不妨做一个手脚，将注化为诗题或诗序。盖编者删注是常事，删题或删序的事，却很少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