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蒙的诗
我不会住进你的骨髓。
哪怕所有的房子都倒塌,
所有的江河都遭殃。
我依然不会,不会白白去爱,
那些游来游去,游手好闲的
云朵。哪怕所有蓝天都照进你的
骨头,你拥有的芳香是稀有的金属。
我也不会去钢铁里倾听。
哪怕父亲只剩下一口烂锅,
女儿没有文具盒。
我会端来黑色的琴凳,
在那架生锈的钢琴旁,
听你色斑苍苍的双手弹奏,
那首一百年前老掉牙的情歌。
即使那样的声音我依然不爱。
我嫌弃屋前的江山,也嫌弃门后的河水。
在一块老得起青苔的瓦片上,
写下我的爱,画一幅会说话的青铜器。
我希望你能看尽人世间百态,
那些会说话的骨头,生锈的绿铜,
会记下我的脚步,我的遗嘱。
我希望你不要去摆弄桌上的烟斗,
书籍,键盘,那是我通向死亡的入口。
你会回来吗,当我老了,
在咳嗽与喘气中给你打电话,
你那边是无边的寂静。
无力再拨通,像睡着的棉袄,
很多年,你消失了,我摁响号码,无人接听。
看着远方,希望你从午后的过道里,
向我走来,说着话,或者无言。
你搁在沙发旁的头巾,
像一束罂粟花,散发出醉人的沉香。
抚摸自己的衣领,
那个地方有你缝补的线团,
在布面上盛开,几十年不变。
露台上,你浇花用的水壶还在,
像孩子般躲在墙角偷偷哭泣。
你留下的纸条还在,你看过的书,
还有你的拖鞋。
这一切真实而具体,
就像我,坐在轮椅中数夜晚的星星。
我的旁边,以前有你的气息,
如今已留给空气。
那些空气,如黏人的灰烬,丝丝缕缕。
我打开手机,又关上,
蓝色的屏幕闪烁,然后熄灭。
那个在楼道里抽烟的人,
必死。他与楼梯构成深夜的图景:
你没有迫使自己,
没有种植内心。没有人在十二月的
密苏里想起北威尔士。
大英博物馆对岸,站着迪兰·托马斯,
他的眼睛深蓝,他的身世凄凉,
每一种向阳的山坡都挤满了冰河。
我没有理会遥远的彼得堡,
圣彼得堡,有一个人无比地高尚,
有一个人无比地沦丧。
他的鱼肝油,忍气吞声。
他身后的飘窗,是紫罗兰,
也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熟悉山楂树,却无法理解爱的彼岸。
我熟悉应急通道的灯光。
那个楼道里抽烟的人是我,
他,必死无疑,死亡如流星般深沉。
事实上,这是一个忧伤的国,
低矮的城池回荡、缠绕。
你的歌声无所畏惧,
海边,就是新九的麦浪,
还在石榴园里抽穗发芽。
那山谷的残骸,仿佛正埋藏金矿,
在下午的阳光里,
没有人来关心,也没有人来收拾。
你蜘蛛网般的凌乱里,
那些衣裙会收回大地,
还有藤蔓。你害羞的乳房,
一如既往,行走的倒影,
铜镜般的溪流,不紧不慢从村里穿过。
那些清澈的石头,紧紧按住
泥沙,不让一条鱼儿消失,
不让,最彻底的脸从水中分解。
最富裕的不是山中的金子,
而是你梳妆台前的明镜。
我们在镜中相爱,并拥有彼此。
你是弹指间的尘埃,
爱得出奇。就像山上的黄沙,
在整个村子上空盘旋,落不下来。
门外一夜的大风,
把你打扮得如芙蓉一般,看着心乱。
用一缕风声来牵挂你,
用前世所有的不幸牵挂你。
我搬来木凳,还有木凳上的蚂蚁,
屋角的蜘蛛网,灶台边的草木灰。
还有米,还有饭,还有青菜萝卜,
前世的怨恨,前世的简单,
统统排在我后面,牵挂你。
用完所有的人生,
所有人生里面的侮辱,欺骗,
还有石碑上模糊的字迹。
我用尽一生的偏执,不恭,脏话,
用尽我最后的力气,
把生活的黑暗,夜晚,明亮的晨曦,
统统排在我后面,牵挂你。
牵挂你脸上的皱纹,
牵挂你不死的决心,游过树里的汁液。
那是爱的汁液,也是苦与难的汁液,
一滴一滴,流到地里,
遍地都是黄金。我在噩梦里惊醒,
也在下一个美梦中抱着你,
新九,每个边角料都认识你。
每个边疆都无法扶正你,
那天边的楼梯正通向迷离的魂灵。
你有柔情的茶叶,我有紫云英的
颓废,在青草边,有无边的黑暗
袭击铁里的钢铁。
我爱过广阔的中国,
惟独没有爱过树下的瓜果,
没有爱过瓜果边的茉莉。
那些兰花花一样临近的田埂旁,
我柳絮般接近虚无的祖国。
没有独立的理由,
没有更新的床,床上的窗花,
灯影里的清朝埋伏着民国的女子。
那甬道里,没有起码的弯曲,
也没有灯影里消瘦的清明。
惟独我没有爱过你,
红叶中的故园,被辞退的废墟,
绵绵群山,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捡起一块瓦片,露水中晃动的
江山,是如此前功尽弃,
如此脆弱不堪。我清理门前雪,
也打扫瓦上霜,没有一片落叶
成为你的邻居,成为你的累赘。
我跨越大部分逝者,大半个市镇,
只有大雁,在向南低低地飞,低低地飞。
用一半的咳嗽,
用来报答不着边际的气候,
不着调的青梅,不讲义气的
盛夏与凛冽。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严寒。
另外是整个淡如菊花的苍凉。
用半个身体,
探出门外,看夕阳下的山梁,
我亲爱的苞谷使劲地摇晃,
惹得我泪眼婆娑。
像一个老人,孤苦伶仃,
时刻漂泊在人心不古的海洋。
用半个人生,
光顾那些失恋的银手镯,
在约会的地方一再错过,不管什么理由。
后面的马蹄声,哒哒地从空无一人的
古巷中失意地远离,消失。
那从诺言中站起的蜡烛再次被生活所灭。
用最后的时光,
去见证河边的错误,那些措辞委婉的
遗照,是否能容纳更多的烛光。
岁月的腊梅下,错综复杂的香气,
既寒冷又热烈。在花影中,
独饮一杯,满脸坏笑啊,一身惆怅。
美得一塌糊涂,这是美的行刑队。
连花朵都有了死的决心,
我习惯了米易,也放弃了树枝。
那在街角边竖起的遮阳伞,
巨大无比,压迫着楼梯。
甚至开始延期,河边的堤坝,
明显超出预料之外:斗气的桥边,
在水果摊边开始写字。
这是美的合唱队,在任何美的山崖,
都有空气随波逐流,就像海边的
青苔,密集地聚集在人生的岸边。
有多少海浪,就有多少升起的旗杆,
什么都还来不及改变。
那里是好望角,也是马六甲海峡。
我们的军舰,一一通过,
却失去了意义。
我抛弃楚辞,也炸开青铜器,
一座古老的城池立即变成废墟。
那虚掩之门虚位以待,
登岛的汽笛拉开了器皿。
我在自己的屋子里,临窗而立,
暮色四合,仿佛纷乱的人世离我远去。
黑暗之中,是谁,是谁,
又是谁,抱着自己的身体,在雨中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