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莲莲
一梦江湖去五年,归来风物故依然
——作家窦红宇其人其作
◎孔莲莲
第一次见窦红宇应该是五年前,是在曲靖的一个五星级酒店里,他邀约我们三个曲靖师院的文学博士和他聊文学。他上身立领T恤,下身牛仔裤,运动鞋,寸头,黑边眼镜,一笑就露出了残缺的四环素牙。见了面,他对我们仨恭敬而客气,饭菜很丰盛。那时他的第三部长篇《斑铜》刚刚在大型文学刊物《十月》出版,他畅快不羁地给我们聊他的这个作品,并欣喜地告诉我们他已经将这部小说的版权卖给了北京一家著名的影视文化公司,价钱不菲。杯酌间他给我们讲了很多他和文学名人的轶事。在当时,我这样的文学菜鸟,以为他就是个像样的文化名人,心中颇为欢喜和仰慕。那次聊到很晚,他话锋不减,兴趣盎然,但是我却睡意袭来,终于沉不住气,打断他的兴致,要求回家。窦红宇似乎显得有点兴味索然,但还是礼貌地送我们离开,他甚至为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并阔绰地把出租车费提前垫付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曲靖作家,感觉曲靖作家很有名士之风。回来的路上,王博士揶揄我道:“孔老师,你以后说话要注意,在知名作家面前还是应该收敛一下个性。”我才觉悟,心中有些不安。之后,再没和窦红宇有联系,虽然彼此互留了联系方式。
再次和窦红宇见面是我博士毕业,从北京回来后。受我的同事梁竞男博士的邀约,他带了一群曲靖的作家朋友聚餐。依然是以前的那副打扮,只是肚腹比以前大了。依然是把酒谈文学,相聊甚欢。也许是我在京城长了见识,也许是窦红宇的人生状态在发生变化,这一次,我感觉他的名人范儿淡了。又经过几次吃饭喝酒,我已经叫他“窦哥”了。
对于我们大多数的草根来说,窦红宇确实有资本骄傲一下,名士之风是有家传的。他祖上乃师宗窦氏,若参观过师宗的“窦氏祠堂”,你就知道窦氏的辉煌历史,比如岳阳楼长联的作者窦垿就位列其中。窦红宇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医生,出身书香门第。窦红宇还有一段辉煌历史不可不提,他曾经是云南大学中文系银杏文学社的第四任社长,他那时作社长还有个外号“豆壳”。我亲耳听到《边疆文学》主编潘灵,大学时代和窦红宇一起玩文学的哥们,见面时还叫他“豆壳”。那时候做银杏文学社社长可比当学生会主席风光,要晓得,银杏文学社的第一任社长可是大名鼎鼎的于坚诗人。
我曾经问过他大学毕业后为什么不留省城,却回到小城市曲靖。他一直含混其辞,说当时有一个叫“曲靖艺术研究所”的单位很吸引他,他就回来了。(当然后来他还是转行去了《曲靖日报社》)。我却认为他回曲靖的真正原因,不外乎云南人“家乡宝”的心态。他曾经写过一篇在我看来很有立场的散文《一个人与一座城市》,在文章中他说:“是的,我离不开曲靖了。从生活的层面上说,这叫‘住惯的山坡不嫌陡’,从文化的层面来说,这叫存在的必然性。套用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这句话,我已经在这座城市中找到了‘诗意’,并开始了真正地‘栖居’”。我想,曲靖多么需要这样的热爱本土,认同本土,书写本土的优秀作家啊!
窦红宇的文学实绩体现在他的三部长篇小说上。这让他不仅在曲靖,就是在整个云南甚至全国范围的长篇文学界,占有一席之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路花瓣》,发表于2003年《大家》第一期。2006年,被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改编成电影《扣人心弦》播出。2004年1月,被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以“十月小长篇”的形式出版发行。小说貌似讲述了一个小城里发生的警匪悬疑故事,而就内容实质来看,却又是一个爱情故事。在充满欲望与邪恶的人物关系中,因着那青春时期的爱情而让故事有人性之花绽放,散发出了芬芳。这部历时一年半写成的长篇已经展现了窦红宇创作上的独特才华:故事讲述的精彩性和通俗性,对市井各色人物的身份把控和善恶观照,小说语言,特别是人物语言的地方性和个性化。
窦红宇的第二个长篇小说《你带我回家》,2007年《大家》第一、第二期连载。小说共26万字,断断续续历时四五年才写完。这部小说相比于其他两部,影响力不够大,但是据我来看,这部反映城乡矛盾的作品,是值得阅读和研究的。故事延续着窦氏小说耐读和有趣的特征,很巧妙的是,虽然他的主要笔墨写城市人性的贪婪欲望和道德缺失,但他是通过一个叫郭金平的乡下人为妹寻仇的个人经历反观和对照来表现城里人的恶。他对几个城市姑娘的个性化塑造,立体多面,饶有趣味。仅就构思和主题来说,足够读者好好品评。
他的第三部长篇《斑铜》,是给他带来最大声誉的作品,发表于《十月》2011年长篇专号第三期。发表后,即被北京唐德影视改编成40集电视连续剧(目前正在拍摄中)。2015年3月,被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并获得当年由《都市时报》评选的“云南十大好书”奖。关于这个作品,我愿意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读书感受,虽然这个作品的评论文章不少,包括著名作家洪峰对小说《斑铜》的介绍。
一个曲靖的作家,为一座小城的一个传统工艺写了一部传奇。之前,没有人用小说的方式开掘这个弹丸之地的历史。此一点,是《斑铜》的突破之一。那个在小说中被叫做“远平”的地方,坐落在滇东北的一隅,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铜乡。斑铜,一种精湛的制铜手艺,在作家生动稳健的故事讲述中,伴着革命的烟火,斑驳沧桑,渐渐浮出地表,闪耀着古典而清澈的光芒,再次被21世纪的我们看到。
这段从1923年到国共内战结束大约25年的历史,正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开创阶段。然而作家窦红宇对故事的讲述方式却是古典主义的。此乃《斑铜》的突破之二。在小说语言上,他对古典白话文有意模仿,采用文白夹杂的方式,在小说结构上,则是采用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中国话本小说的体制,话本小说通过题诗表达主人公或者写作者的情感和评价,这个技巧被窦红宇运用得纯熟而巧妙。这些让我们看到了作家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向往和追慕。除了这些古典主义的小说技法,更重要的,从小说的精神旨趣来看,同样体现着作家对传统文化的回归。
当读到小说《斑铜》的尾声:“入夜,段骑龙手牵慧珍,立于金钟山顶之文昌殿前”时,一个中国式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正义战胜邪恶“的“大团圆”结局呈现出来,之后,作者假借张慧珍之笔,用一篇气势磅礴,荡气回肠的《斑铜赋》结束了传奇的讲述。回顾《斑铜》编织出来的人物伦理关系网,清澈单纯,一望了然,我们看到了一个几乎没有伦理纠结的故事。作家窦红宇为人物关系预设的道德伦理标尺是一个很传统很古典的观念,那便是“有情有信”。以此道德标尺,他如全能的上帝,裁决了他笔下的人物命运。甚至,他用他“有情有信”的标尺裁决了历史。他让重情重义的人获得情义也赢得民众,他让失信他人失信历史的人得到惩罚走向毁灭。因着《斑铜》的这点彻底,它的作品表现出与很多类似题材作品的不同。这点不同是古典主义的胜利,也使得窦红宇的历史叙事风格在21世纪的后文化环境中得以奇葩般地绽放。莫言的《红高粱》或者陈忠实的《白鹿原》,这些同样是把家族变迁与革命历史复调讲述的“史诗性”故事,都有一个冲破传统伦理的女性,《红高梁》里的戴凤莲,《白鹿原》里的田小娥,她们死了,前者在死前有一段她个人与上天的诉说,表达了她对自我的坚持;后者的死令白鹿原村的人站成两派,修庙派和建塔派,前者把她奉为神,后者将她当做鬼。以上作品都能看到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在人物关系和历史关系上的冲突、斗争、妥协和融合。但是《斑铜》没有这么多的纠结和斗争,当张慧珍这个集结着对爱情的坚贞,对造铜工艺的执着,对家乡亲人的大爱于一身的完美女人成为小说的女一号时,女二号瑶巧儿被她映衬出来的污秽和恶劣就让人无法容忍。而作者最后给瑶巧儿的死设立的罪名是“虎毒不食子”,这是一个具有传统伦理意义的罪名,是一个具有永恒意义的普世价值判断。《斑铜》的清澈单纯更在于他对传统之德的持守与历史之正的选择合二为一。这让他很正统的处理了人性善恶与政权善恶的关系。从小说整体寓意来看,文薇生的弱与酸,瑶巧儿的贪与狠的人性成为国民党政权失败的历史注脚;而段其龙和张慧珍等人的“有情有信”成为共产党政权获取民心并夺取政权的有力人性根基性佐证。如果说《白鹿原》是一条从黄土高原漫延伸展下来的泥沙俱下,宽广浑厚的大江 ,《斑铜》则是一条从乌蒙山脉的高峰上汇集雨雪,奔流而下的瀑布溪流。实际上,高山上的瀑布溪水才是大江大河的真正源头。
通俗文学与先锋文学的不同在于,前者把持的道德伦理标尺是大众化的,后者往往超越大众化的伦理标尺,建构一种不为大众所接受的伦理范式。可是,著名通俗文学大师金庸的武侠小说在俗与雅,在批判与构建的问题上,却有着常读常新的意义。中国文学,用了整整一个世纪,与其他文化样式合作完成了中国现代性启蒙的任务。站在21世纪的潮头回望这段以西方文化作样板的文化启蒙的历史,“矫枉过正”的事实每每令国人焦虑甚至捶胸顿足。不失时机的回归中国传统,包括回归中国汉语传统,中国小说传统,中国伦理传统,甚至中国工艺传统等等,是怀有本土情结的作家们乐此不疲的事情。在以上意义上,《斑铜》做到了,《斑铜》的成功,说明了传统文化的伟大生命力。
在作者的授权之下,我想说说他已经付梓但还没有面市的长篇小说《大地生》(将由云南人民出版社于2016年出版),这又是一部“一梦江湖去五年”的心血之作。这个作品是他对前几部长篇的又一次超越。
窦红宇自己说:“《大地生》这部作品,虽然只有32万字,但却花费了我五年多的时间(2011年至2016年)。在此期间,我只专心写作这部作品,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字。”
关于这个作品的故事梗概和思想内涵,窦红宇本人这样理解:
“这部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名叫沈如石的作家写作一部名叫《大地生》的作品的过程。是在讲述一个做着英雄梦的小城知识分子在不断变革的当下社会中所受到的歧视与侮辱,其实,进一步揭示的,是历史和现实,文化和强权的博弈。
这部小说共十五章,每一章都分为历史部分和以附记形式出现的现实部分。历史部分,以半文半白的近似话本的形式,讲述了一个英雄的将军,国军王牌军军长王胄抗日牺牲的一生。而现实部分,以现代的、西方化的语言方式,讲述了作家沈如石写作这部小说的全过程。”
窦红宇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不断和我交流。他最先完成了历史部分,即抗战英雄王胄将军的故事。窦红宇曾经告诉我,为了写王胄,他去省外的王胄将军墓地拜访过几次。每次拜见,他都会在他墓前叩拜大哭。所以,他对英雄的敬仰和臣服是骨子里的。这是他和年轻一代作家的不同之处。看完王将军的故事,我写了这样一段:
“作为一部向反法西斯70周年献礼的作品,是极为忠诚的。小说兼顾了爱国之义和爱滇之情。小说有大手笔,战争场景的设置颇显功力,沙场情景再现较好,英勇精神表现充分。在情节和人物关系上有精彩之处,但还不够细腻和精致。有些重要场景可以再雕琢。
小说采用通俗叙事的方式。通俗性作品最大的特点是人物形象的类型化,人性表现的理想化,情节安排的曲折传奇化,可以满足大众化的读者审美期待和欲求。如果单从以上来说,这部小说没有超越通俗路线。小说的文本似乎在寻找一条通俗性和民族性融合的路,如何能结合的更好,以后应该怎么走?这是作家需要面对的命题。
小说着力塑造的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王胄将军,简洁概括就是:对军队“严苛”,对共产党有“情义”,对日本鬼子“仇恨”,对百姓“爱”,对女子“敬”,对妻子“念”,对父母“孝”,在战场上“疯”。写尽王胄之勇猛无畏和英雄气概。甚至,王胄因着他的伟大的信仰,可以在富贵荣华之上有超脱。小说对王胄作战之英勇的描写多于其作战之智慧的表现,使得作品气势有余而灵动不足。”
他对我的评价没做反应,而是继续埋头创作。2016年3月,窦红宇即将去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高级研修班学习,走之前,他把全稿发给我,希望能听到我的意见。在读完小说的现实部分,即作家沈如石的生活状态时,我读出了《废都》的味道,我以一个女性读者的身份,渐渐冒出了无名火,并喷薄而出,向窦红宇质疑:
“沈如石已然一副旧式文人的架势,除了珍馐美馔,更有众多美女围绕。在有了美(蓝秀红),钱(蒋玉莲),以及后代抚养保姆兼美食保姆(曲珍)的陪伴之后,竟然还有王蓝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子随时恭候,成为他躲避世俗的一片清净地。沈如石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意?当某个女子对他有背叛,他又何必寻死觅活,来一段矫情做作的离骚之叹!当他知道林雷,一个不该死的杀人犯被枪决后,他为此喝得烂醉如泥,仿佛看出了一点文人的正义和担当,然而,一旦有女子和美食引诱,那点悲悯和来自社会良知的疼痛,立刻消失,继续着自己食色美事。他什么都想要,给当政者争抢,可惜没抢过,最后还是靠当政者给沈如石出了口恶气。与有钱者苟合,竟然也让蒋玉莲破产,还好这个女人真心实意的爱文人,最后成为沈如石的一个依托。沈如石为了摆平各个女人,卖身写作,甚至放弃掉自我的独立思考权力。沈如石才是最应该被批判的知识分子!小说的结尾却让各个女子结局悲惨,而让沈如石继续着他的名利双收。试问,作品的思想高度在哪里?作家的思想高度在哪里?作家的高度应该在于他能超越小说中的沈如石,看到沈如石的问题,并用情节和人物命运达到批判的意义!仅仅让沈如石为王蓝哭天抢地一番,是不足以体现出一个作家的反省精神和忏悔品格,更不能体现出作品的思想深度。”
我把这段文字用微信发给窦红宇的时候,他正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瞌睡,他开玩笑说被我的愤怒“吓醒了……”然后又道: “好,评得好!孔老师息怒,我觉得你生气,说明我写成功了!”我很无语,他的男徒弟旁边的一句帮腔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偏激:“其实沈如石的恶已经通过王将军的善矫正过来了”。是的,作为一部完整的小说,完善的王将军和不完善的沈如石同是窦红宇笔下的人物,我们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不应该割裂开来。而我对两个部分的不同阅读体验正是因为我割裂这个作品本身的合一性。所以,下面一段窦红宇关于自己作品的声明是重要的 :
“所以,这部作品在长达五年多的创作中,充满了文本实验的性质。一方面,传统话本的形式与现代小说的“混搭”,我力图在形式上让读者感受到一种传统语言与现代语言的撕裂感,从而进一步体会到传统和现代的撕裂。另一方面,在故事内容上,小说自然呈现出了一种宏大的历史和卑微的现实的撕裂感,英雄的将军与现代小人物的撕裂感。沈如石在这部作品中所表现的,就是一个有着英雄梦想又不断在现实中反抗、妥协的小城当代知识分子无奈的命运。”
《大地生》是窦红宇长篇创作史上的又一次尝试,成功与失败,只有从广大读者的反映上才能知道。
窦红宇花费了他人生15年的时光,不紧不慢地完成了他的四部长篇小说。他说:“在曲靖生活,适合沉下心来写长篇小说。”曲靖,这个被评为全国“十大宜居城市”之一的滇东北小城,以它舒缓的生活节奏和低成本的生活质量养育了一群慵懒又诗意的文人。这群人可以每天对着太阳,对着野花,对着青山,对着绿草思忖几个小时,然后用十几分钟写出片断文字。
但是今年四个月的北京之行改变了窦作家的某些创作想法。也许鲁迅文学院的氛围刺激了他,也许是文化中心的成功节奏刺激了他,他开始写中短篇了。令人欣喜的是,一个长篇小说家,改写中短篇竟然上手很快,已经有捷报传来:新创作的中篇小说《青梅了》,2016年7月被国家级文学刊物《十月》留用,即将发表;短篇小说《我要去北京》,2016年7月被著名大型文学刊物《山花》留用,即将发表。
窦红宇从北京回来了,我们一群文人又可以吃喝了。他说:“我要写中短篇啦!”这直接就是皇城的节奏啊。让我用一首苏轼的《浣溪沙》表达祝福吧:
一梦江湖费五年。
归来风物故依然。
相逢一醉是前缘。
迁客不应常眊矂,使君为出小婵娟。
翠鬟聊著小诗缠。
(作者系曲靖师院青年教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