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恒
西方史学史的发展及其在中国的传播
文/陈恒
关于历史是什么、历史学是什么、历史学家的任务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要撰写历史等问题,自古以来就不断有人在探讨。早在二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就对历史学的方法路径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在他看来,历史是描述发生的事情,是编年式的,处理的是偶然发生的特定之事。普鲁塔克在《论希罗多德的恶意》中,对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史学思想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希罗多德的历史叙述中充满谎言,包含着反雅典的偏见,该文本可以说是西方世界针对史学家个体及其著作进行评判的最早作品。
从古典时代以降直至近代早期,西方论及历史和历史学的著作不断出现,其中不乏充满真知灼见或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作品。古罗马作家琉善(约公元120-180年)的《论撰史》流传至今,他认为“历史只有一个任务或目的,那就是实用,而实用只有一个根源,那就是真实”。罗马帝国晚期的教父哲学家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可说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部历史哲学,对后世的历史观产生了至深的影响。在他的解释里,世界历史进程是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之间不断斗争的历史,是在上帝创造的时间框架里且按照上帝的意志有条不紊地展开的过程。尽管奥古斯丁撰写这部书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驳斥异教徒,为基督教辩护,但他所阐释的历史观,在历史时间的概念框架、历史学的性质和目的方面,为中世纪史学奠定了基调,并一直主导着近代早期的基督教神学的历史撰述。直至17世纪后半期,路易十四宫廷神学家博叙埃(1627-1704年)所撰的《世界历史讲授录》(1681年),仍在重述着奥古斯丁的神学史观。
但无论是对过去史著的评述,还是对史观的阐述,上述的诸多著作都还不属于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史学史范畴。今天我们谈到“史学史”,对应的英文词一般是“Historiography”,指的是学科意义上的历史学,而非“事实的历史”,它包含两层意思,即对事实的历史进行研究和撰述的发展史,以及对研究事实的历史时运用的理论和方法。史学史指的是“对历史写作方式的研究,也即历史撰述的历史……当你研究史学史时,你不必直接去研究过去的事件,而是研究某个史学家著作里对这些事件不断变化的解释”。我们按此定义去追根溯源,今天意义上的史学史于16世纪才朦胧出现。人文主义时代的法国人让·博丹(1530-1596年)撰写了流传广泛的《理解历史的捷径》,该书系统地阐述了进行历史撰写的框架、原则和方法。首先,他反对从《但以理书》中引申而来的基督教精致的四帝国说,代之以从地理环境出发来考察具体历史进程的世界史三阶段说;其次,他认为历史的形式有三种,即人类史、自然史和圣史,且应该首先关心人类史;再次,他倡导历史撰写要尽力秉持客观公正的原则,对史料要进行精心考证。我们可以把该书视为西方史学方法论的先驱之作。1599年,法国历史学家拉·波普利尼埃尔(1541-1608年)的历史三部曲(《历史著作史》《完美历史的观念》《新法国史的构想》),可以看作是西方史学史的开山之作。在博丹、拉·波普利尼埃尔等许多先行者之后,法国人兰格勒特·杜·弗莱斯诺伊(1674-1755年)的《历史研究方法论》(1713年)提供了许多历史著述的摘要,这份摘要是对博丹《理解历史的捷径》一书所附文献目录的扩充。1777年,哥廷根大学授予了第一个历史学博士学位,历史学自此在知识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
但直到19世纪初,历史学在德国最早完成职业化进程而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史学史研究才逐渐得到真正的重视。因为职业化的学科研究,需要梳理漫长发展史累积的遗产,以便从中寻获有用的材料和线索,或发现可供研究的主题,或学习借鉴视角和方法。在历史学职业化大约一个世纪后,欧美各国均出现了一股史学史研究的热潮,对历史学(尤其是近代以后的历史学科)进行某种系统的整理和总结,并产生了一系列流传后世的史学史作品,如傅埃特(1876-1928年)的《新史学史》(1911年),古奇(1873-1968年)的《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1913年),肖特威尔(1874-1965年)的《史学史导论》(1922年),班兹(1889-1968年)的《历史著作史》(1937年),汤普森(1869-1941年)的《历史著作史》(1943年),巴特菲尔德(1900-1979年)的《论人类的过去》(1955年),以及最近比较流行的布雷萨赫的《历史编撰:古代、中世纪和近代》(2007年第3版),等等。其中瑞士历史学家、新闻记者爱德华·傅埃特(1876-1928年)所写的《新史学史》(1911年)是一本真正学术意义上的史学史通志,内容涵盖自宗教改革以来的欧洲史学著作。傅埃特注重思想观念对历史进程的巨大影响,但忽略了社会发展中的社会经济因素的作用。
递及20世纪,伴随着史学研究本身的快速发展,出现了诸如法国的年鉴学派、英国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派、美国的社会科学史学派等流派,史学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均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使得人们更需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历史记述与研究的演变,分析历史研究背后方法路径和分析技术的应用,史学史研究也因此获得快速发展,成绩斐然。
从时间顺序来看,大致可以把20世纪以来的史学史研究分为以下三个阶段:(1)学科初始阶段(1903-1945年),这时的史学史大多是记述性的;(2)学科史学史阶段(1945-1989年),史学史成为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3)全球史学史阶段(1989年以来),史家以交流与融合的眼光看待全球史学史的发展。从著述体裁来看,我们大致可以把史学史论著分为三种类型:(1)书评和传记式的史学史,如古奇、汤普逊等人著述;(2)通史的、断代的或专题的史学史通论,如普法伊佛(1889-1979年)、布雷萨赫、凯利、伊格尔斯、约翰·布罗(1935-2009年)等人的著述;(3)全球史学史,如劳埃德、沃尔夫等人的著述。当然还有诸如布克哈特、屈威廉、伯瑞、卡尔、芬利、莫米利亚诺、布罗代尔、格拉夫顿(1950年-)这类历史学家的自我反思,对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的思考,也有克罗齐、科林伍德、海登·怀特等人从历史哲学层面对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的思考。这些著述都从不同的层面对史学史研究做出贡献。
早期史学史著作也包含批评性的注释,但实际上,它们讨论的大多是历史学家个人及其著作,在本质上是记述式的。这在很大程度已不能满足当今史学研究迅速了解自身学科本源与演进历程的需要。
史学思想史的出现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这是史学史编撰的另一条路径,也就是以一种更富有批判性和更具有分析能力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编撰的史学史,以努力寻求19世纪欧洲历史编撰中的“一种深层结构内容”的海登·怀特为代表。怀特的《元史学》于1973年出版以后,就在学术界引发了广泛的讨论,针对此著有大量研究文章和评论,影响波及至今。怀特认为历史编撰是诗化性质的,以此为出发点,他否认历史学的科学性,认为历史学与自然科学是根本不同的。在他看来,史学自身的性质使得史学处于一种概念混乱状态,因而就其基本特征而言,史学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创作,所以叙事对史学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元史学》一书就是用一套从其他学科借用的概念来阐明怀特观点的诗化过程。对于这种极端观点,赞成者有之,反对者有之,采中庸之道调和两派观点的亦有之。
凯利(1931年-)的史学史三部曲(《多面的历史》《历史的时运》《历史前沿》),从希罗多德一直讲述到20世纪史学的发展。该书既有记述,又有分析,兼具上述极端观点的长处,这不但避免了平铺直叙所带来的肤浅,而且也避免了过于注重理论演绎所导致的玄奥。诚如前辈何兆武教授所说,“《多面的历史》所论述的,正是从古希腊的希罗多德下迄18世纪德国赫尔德的一系列西方历史学家对西方历史进程的理解或解释”。新近由复旦大学张广智教授主编的六卷本《西方史学通史》大体也属于这一类型。
20世纪中期之后世界格局发生急剧转变,全球一体化急剧加速。与此同时,从相互联系的观点撰写世界史,或从整体上探索人类文明的演进规律和发展动力,不断促进史学实践要体现全球视野。随着全球史的出现,全球史学史也出现了。早在20世纪60年代,学术界就关注全球史学史了。比如,1961-1962年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有关亚洲各民族的历史著作》,分别是南亚卷、东南亚卷、东亚卷和中东卷,它是以20世纪50年代晚期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召开的会议为基础编撰的,获得广泛好评,至今仍有很大参考价值。再比如西尔斯主编的《国际社会科学百科全书》(1968年)第6卷中关于“历史编纂”的综合性文章,涵盖了有关伊斯兰、南亚和东南亚、中国和日本的简明叙述。巴勒克拉夫(1908-1984年)的《当代史导论》(1964年)、《当代史学主要趋势》(1978年)中也涉足了非西方世界的历史写作。
全球史学史论述的主要特征是:(1)不仅论述史学本身发展的历史,也研究史学与社会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注重史学形成的社会基础与文化基础,注重史学知识的传播与社会组织、学术体制之间的关系;(2)比较方法与全球视野的运用。重视不同区域不同文化之间的史学互动,着重东西方比较研究,尤其是三大传统——地中海传统、儒家传统、伊斯兰传统——的比较研究,从而说明全球史学一些内在的本质特征;(3)注重传统与接受的关系,研究各种史学传统在内部的传承与外部的接受,非常注重非西方史学传统研究;(4)力图避免“西方中心论”,充分考虑西方以外的史学传统,不过度突出西方的分期概念,等等。
明清之际,由于西学东传,西方世界的学术话语、概念、方法也逐渐影响到中国传统史学,到了晚清和民国时代更是如此,“过去的乾嘉学派,诚然已具有科学精神,但是终不免为经学观念所范围,同时其方法还嫌传统,不能算是严格的科学方法。要到五四运动以后,西洋的科学的治史方法才真正输入,于是中国才有科学的史学而言”,自此以后,中国史学也开始不断融入世界,中国的史学史研究成为世界史学史的一个组成部分。
20世纪以来,中国史学家慢慢重视中西史学史研究了,该领域逐渐成为独立的授课内容与研究主题。早在1909年,曹佐熙(1867-1921年)为湖南中路师范学堂优级选科的学生讲授“史学研究法”,该课程讲义成为《史学通论》一书。
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当时中国的不少大学设立历史系、史学系或史地系。1919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废文理法三科之分,改门为系,新建包括史学系在内的14个系。1920年,出任史学系主任的朱希祖(1879-1944年)提倡设立中国史学原理、史学理论等课程,并躬身为学生讲授“中国史学概论”,撰写成《中国史学通论》一书及其他一些史论文章。他还延请留学美国的何炳松(1890-1946年)为学生开设“史学方法论”“史学原理”等课程,由此而引起何炳松翻译美国史学家鲁滨逊(1863-1936年)《新史学》(1924年)一事,而《新史学》则成为“本世纪初的一部著名史学译著”。这一时翻译了不少史学史著作,大多是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些著作为未来的中国西方史学史研究奠定了初步基础。
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及其所取得的成就,就其整体来看,都是同吸收、借鉴西方史学的积极成果,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和方法方面的积极成果相联系的。从1924年李大钊出版《史学要论》到1930年郭沫若出版《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标志着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产生。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的院系进行了大规模调整,把民国时期的英美高校体系改造为苏联高校体系,史学研究也进入了苏联模式时代,但毕竟还有自身的特色。在这一时期,复旦大学的耿淡如(1898-1975年)非常重视西方史学史的科学的建设,他于1961年在《学术月刊》第10期上发表《什么是史学史?》一文就史学史的定义、研究对象与任务进行了系统的概述,认为这门年轻的学科没有进行过系统的研究,“需要建设一个新的史学史体系”。该文至今仍有参考价值。
耿淡如从1961年开始就为历史系本科生开设外国(西方)史学史课程,并在《文汇报》上撰写《资产阶级史学流派与批判问题》(2月11日)、《西方资产阶级史家的传统作风》(6月14日)、《拿破仑对历史研究道德见解》(10月14日)等文章;在《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摘要》上刊登他所翻译的索罗金的《论汤因比的历史哲学》(4月1日)等文章,积极进行史学史研究推广工作。同年开始翻译英国史学家古奇(1873-1968年)的名著《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有部分章节油印,1989年由商务印书馆作为“汉译名著”出版发行,在学术界产生很大影响,至今仍是史学研究的必读书目。
1961年4月12日,北京召开由周扬主持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编写会议,制订了历史学专业教学方案与历史教科书编写计划,耿淡如成为外国史学史教科书编写负责人。同年底,在上海召开有复旦大学、北京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南京大学等高校老师参加的外国史学史教科书工作会议,决定由耿淡如负责编写《外国史学史》。遗憾的是,由于“文革”,《外国史学史》的编写计划最终流产了。
“文革”后,百废待兴,外国史学史也得到了快速发展。郭圣铭(1915-2006年)的《西方史学史概要》(1983年)便是这一时期的第一本西方史学史专著。郭圣铭是中国世界史研究的开拓者之一,长期致力于世界史的教学与科研,“文革”结束后不久就发表《加强对史学史的研究》(刊《上海师范大学学报》),表明他对这门专业的重视。自郭圣铭的《西方史学史概要》出版后,掀起了当代中国世界史学界外国史学史教材与专著出版的热潮。这期间还有不少断代、国别、主题史学史研究专著出版,表明这门学科快速发展与深入研究已今非昔比。
改革开放后的30多年间,国家培养了大量人才,许多学者已经可以利用第一手原始文献进行系统研究,选题也越来越与国际史学界接轨。这些研究专著逐渐构筑了浩瀚的史学史学术之林。这期间翻译的域外史学史著作非常多,这些著作的引进大大促进了这一科学的快速发展,诚如周兵教授所言:“在20世纪80年代再次出现了一股引进、译介西方史学理论的热潮,从而逐渐促成了今天中国西方史学史学科的基本状况。最近这一次的西方史学理论引进热潮,至今依然方兴未艾(或者可以说,如今对西方史学理论的引进已然形成了常态化),学界前辈、同行多为亲历者和参与者”。陈新、彭刚等人主持的“历史的观念译丛”、岳秀坤主持的“历史学的实践丛书”两套丛书系统地引进了西方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研究名著,为这一学科未来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此外,还必须提到的是《史学史研究》和《史学理论研究》,两本刊物在促进史学史学科发展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史学史研究》创刊于1961年,是国内唯一的有关史学史研究的学术刊物,第一任主编由已故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教授担任。《史学理论研究》是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于1992年创刊的,是有关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的专业性刊物。史学杂志是史学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的产物,是史学持续发展的物质载体,也是史学普及的标志。杂志一方面以发表文章、评论、总结等为主,客观反映史学研究成果,另一方面还通过定主题、出专刊、约专稿等方式来左右或指引着史学研究的,一些杂志甚至成为史学更新的强有力的武器,如法国的《年鉴》(1929年创刊)、英国的《往昔与现在》(1952年创刊)便是典型代表。近年来,国内学术界涌现出许多以书代刊的学术连续出版物,正起着“史学更新”的作用,期待史学史在新时代环境下能取得更大发展。
学习研究史学史是一种文化传承,也是一种学术记忆。对于人类社会来说,记录历史是一种自然的、必要的行为,研究书写历史的方法,探究历史思想,勘探史学的传播更是必要的:历史之于社会,正如记忆之于个人,因为每个个体、每个社会都有自身的身份认同。以历史为基础的历史记忆建构了一种关于社会共同体的共同过去,它超越了其个体成员的寿命范围。历史记忆超越了个人直接经历的范围,让人想起了一种共同的过去,是公众用来建构集体认同和历史的最基本的参照内容之一。历史记忆是一种集体记忆,它假定过去的集体和现在的集体之间存在着一种连续性。这些假定的集体认同,使历史的连续性和统一性能够得以实现,并作为一种内部纽带将编年史中呈现的各种事件串联起来,但又超越了人物传记和传记中呈现的某个伟人的寿命范围。这一切都取决于我们对往日信息的保存——信息消失,知识无存,历史遗失,文明不在。史学史是一座有无数房间和窗户的记忆大厦,每一个房间都是我们的记忆之宫,每一扇窗户都为我们提供一个观察往昔与异域的独特视角。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摘自《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2期;原题为《西方史学史的诞生、发展及其在中国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