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消失了

◎ 李 辉

太平湖消失了

◎ 李 辉

1966年8月24日一定是老舍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头一天他的愤然反击受到更为严厉的对待。人们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将他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尾随而来的红卫兵又轮番将他毒打到深夜，直到凌晨，才允许家属把他接回家。

他是以何种心情度过那个夜晚的，我们已无法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他最初决定走出家门时是否就确定要到太平湖寻找归宿。我们仅仅知道，他让家里人都走了，甚至妻子也被他说服到单位去参加运动。他不愿意家人因为自己而遭受新的打击。在走出家门时，他手里拿着一副手杖，还有一卷亲自抄写的毛泽东那首著名诗词《咏梅》。

太平湖公园的看门人注意到了这样一个老人的来临。他回忆说，这个老人在公园里一个人坐了一整天，由上午到晚上，整整一天，几乎没有动过。他估计，悲剧是发生在午夜。

可以相信，当万念俱灰毅然投入湖中之前，老舍的内心斗争显然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有太多值得回想的往事，太多值得咀嚼的人生之事，但我猜想，在他心中更多的是困惑，是自省甚至会有对自我的否定。

这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革命。所有传统文化的精华，书也好，文人也好，为什么都成为必须清除的历史垃圾，如同焚烧的书一样化为灰烬？为什么社会的道德规范、人的尊严，一夜之间会变得全无价值？为什么人的兽性会成为社会的主导？

更使他痛苦的还是自己。为什么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为什么自己如此真诚、勤奋仍不能避免这样的命运？为什么偌大一个北京容纳不下他这样一个从无害人之心的普普通通的文人？

老舍把屈辱、困惑、自责、痛苦留给了自己，也把一个悲剧留给了历史，留给了不断关注它、解说它的后人。

（摘自《书生累》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图/海洛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