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怡然
挖掘卑微人生中的崇高
——评陈彦的小说《装台》
段怡然
陈彦的小说《装台》是2015年的中国好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一名。它通过讲述刁顺子为首的一帮装台人,历经娶妻生子的坎坷,养家糊口的磨难,始终坚守做人底线,一直不忘责任担当的故事,给底层百姓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揭蔽,为卑微渺小的人物立传。作品把装台人生活中的一场场磨难,化作一次次的人生考验,让他们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创造崇高,在曲折坎坷的历程中谱写传奇,具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感人力量。
装台人就是给唱戏的搭台、造景、打追光的人。他们是戏剧演出的幕后工作者,专职为各种演出制造逼真的舞台背景,为剧中人物的表演营造典型环境。陈彦笔下的装台人,是一帮实实在在的下苦人:他们身份卑微,地位低下;只有在幕后吃苦受罪、伺候各种表演者的命,没有在人前显摆作秀的份。他们出的力多,挣的钱少,身体劳苦,日子苦焦。因为给唱戏的装台,所以在人前抬不起头,挺不直腰,说不出一句硬气话,放不出一个响亮的屁。他们在外面低三下四讨生活,回到家里还要给妻子女儿扮演小辈。他们的班头姓刁名顺子,上天安排他祖上姓刁,原本愿他狡诈狡猾,刁蛮无赖;父母给他起名顺子,满心希望他一生顺风顺水,顺心顺意。可是,老天爷似乎故意跟他祖先作对,让顺子生来就敦厚诚实,一直都在顺应别人,亏欠自己;成全别人的意愿和要求,留给自己的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肉体和精神的煎熬。为人装台的过程中,聆听舞台导演的呵斥是他们的必修课,接受剧务主任的指责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灯光师的随机刁难也是顺子、大屌和猴子必须习惯的考验。为保证演出成功,时不时地得用自己的身体给演员撑台,必须万无一失。
常言道,“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大致意思是说,男人一生的荣辱浮沉,基本跟自己的人生谋划有关。谋划错了,一辈子很难平顺。中国人常感叹“人生如戏”,在生活的舞台上,一个人到底是选择主角还是配角,退一步来说,是选择做演员还是做装台人,对今后的人生影响很大,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决定着他将有怎样的生活样态。选择做主角至少做演员,举手投足都有响动,被人看见和听见,被人羡慕嫉妒,被人口耳相传,在人前有面子。选择做配角或者装台人,即使用尽洪荒之力,也无法引人注意,只能在悄无声息中,被人无视忽视甚至蔑视。选择在前一类行当做事的,一般都是有理想有志向,有头脑有智慧的人,通俗地讲就是有本事的人。这类人往往年青时轰轰烈烈,年老时洒洒脱脱。选择后一种行当做事的人,往往被人认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会谋道只会谋食。这些人一辈子默默无闻,窝囊委屈。常人对于人生的总结,本意是对后辈进行励志教育,不论具有多少真理含量,初心是正面的。可是,在一个平庸甚至堕落的环境中,却变成了不务正业者对正派人诋毁和贬低的武器。在这些不务正业的人看来,装台人的班头顺子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本来可以一辈子吃喝玩乐利朗撇脱地活着,却把自己活的窝屈不展。可是,顺子却选择了给唱戏的装台,这个“伺候人”的行当,一辈子做的都是给人下苦、对人讨好、向人退让、遭人嫌弃的下贱事,在城里人眼中这是乡巴佬干的事。顺子一辈子就守着一辆三轮车,娶妻生女,养家糊口;凭着不惜力气能吃亏,交朋结友,取信于人。总之,干的都是力气活,挣的全是出力流汗的辛苦钱。顺子的手背在冬天是一摞摞的冻疮,一道道的裂口,手掌的老茧能划破别人的皮肤,十个指头怎么伸都是弓形。猴子为装台毁伤了一根手指,大屌因极度劳累而死亡。然而,他们周围的人,却对装台人极尽挑刺嫌弃和侮辱,连他们最亲近的人,对他们都下眼观。顺子的女儿鄙视他,嫌他逢人就讨好,一副奴才相;妻子嫌他性子窝囊,在人前老吃瘪,辱他是扶不起的猪大肠;街坊邻里鄙视他,嫌他整天蹬个三轮车,迟早弄得一身脏,没出息。
社会和人生的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社会和人生的堕落。在平庸的社会环境里,演员们演不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崇高戏剧,虽不能启迪民智,改善民生,给社会注入正能量,但起码不会麻木民智愚昧民生。在堕落的社会环境里,表演者以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为荣,把赌博吸毒当做赢人的事炫耀,颠倒社会人生中普世的是非标准。不劳而获者活得潇洒,辛勤劳作者活的凄惶,不干人事的招摇于世,正经做人的反而抬不起头。真正羞先人的,是刁大军、疤子叔之流,不应该是辛苦做事的装台人,以及老实做人的刁顺子。
心灵的煎熬与失落,往往产生于价值观的颠倒和生命意义的缺失,人们沉入物欲之中不能自拔,因精神空虚而变得行为平庸。
平庸的世界注重外表,忽视内涵,看中表演的光鲜亮丽,轻视实干的朴质平凡。平庸的世界是演员的天堂,装台人的炼狱。谁表演的好,就用追光灯照你,用掌声喝彩声捧你,用房子票子烘你,用职称职位抬你。谁不会表演,就用辛苦工作累你,用呵斥指责贬你,用坎坷不平难你。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让你对人生产生迷茫。
平庸的世界看重结果,忽视过程;看重名利,鄙视奋斗。平庸的乱象教人瞧不上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在这样的世界里,“没钱亲爹也不成爹,有钱哈怂都放光芒。”装台人,只会辛苦搭台,不会登台唱戏,只能实干不会表演,生活艰难苦焦。他们无论怎样付出,回到家还是娘嫌女不爱,即使把命搭上,日子过的还是不展拓。
装台人身在舞台的暗处,但他们的心中却装满各种色彩的光,因而表演世界在他们的调和下才会缤彩纷呈。在佛教新年祈福演出中,敦厚的顺子代亵渎者墩子担责赎罪顶香炉,遭受小和尚的欺辱,大和尚的诅咒。他两腿跪的酸麻胀痛,心却一直往好处想,想佛是慈悲为怀的,墩子没有亵渎之意,一定会宽容墩子。自己要好好给佛跪,跪好了,佛会让单身愁嫁的女儿找个好婆家;跪好了,佛就会让他矛盾百出吵闹不休的家庭和睦;跪好了,佛就会让他将要大学毕业的养女能找个好工作;他甚至想到自己今夜跪好了,也能给那条可怜的短腿狗积点福,让它今后不再跛了。生活的磨砺教给顺子把遇到的每一道坎坷,都当做对自己韧性和毅力的锻炼。卑微的低位教会他把给自己制造困难的人,当作人生的老师。阳光的心理使他能积极面对每一次斥责,培养他的亲和力,面对每一次羞辱,激发他的善缘。经过这九九八十一回苦难的考验,装台人的肉体和精神变的更加强大。
装台是任何成功演出的基础,他支撑和烘托演出。装台与演出如影随形,并伴随演出过程的始终。为别人的表演搭台也是为社会生活装台。每一次演出,顺子的眼睛总是一直紧盯表演舞台,手上一直拿着追光灯,时刻准备用心把世界和他人照亮。
人在世界中生存,在人群中成长。人所生存的世界是偶然的,人要遭遇的人际关系也是偶然的。演员们把这偶然的世界人生当作自我表演的舞台,要在舞台上享受他人鼓掌的快乐,品味他人喝彩的美妙。装台人把这偶然的世界人生当做自己人生的训练场,要在这训练场上培养与人相处的能力,成就自己克服困难的耐性。演员们往往会面对世界充满自信,也会被世界宠得自我膨胀,迷失方向。装台人常常会被生活磨练得强健有韧性,也会在生活的重压下伤痛自卑,不知所措。
在经历养女六亲不认,爱妻不辞而别,导演及剧务主任的数不清的训斥羞辱之后,装台的班头刁顺子,也对自己辛苦挣钱养家伺候人,得不到尊重反受糟践的困顿生活心生厌倦。他曾想抛开所有的烦心,感受彻底的自由,做点不需要仰人鼻息、完全属于自己、不必与别人共享的事情!脑海里咋然闪现出儿时的梦想,唤醒了顺子麻痹已久的神经,他要过退休干部那种悠闲品麻的生活。在闲暇的时候,他翻阅自己过去的收藏;站在过来人的立场,回忆当年搭台、妆台、演员走台,帷幕开启锣鼓家伙一响,他在后台调节灯光变化转换场景,运用追光技巧烘托舞台氛围,演出结束拆台、搬布景的情景。在与猴子大屌们共同装台的日子里,那些暂短的美好趣事让顺子愉悦快慰,收藏的内容把他跟所有装台人连在了一起。然而,沉入“退休”的快乐,享受闲暇的过程,品味收藏的惬意,又将他们拉开了距离。
猴子和大屌不能没有刁顺子,他们不愿顺子玩城里人的范儿,他们要顺子继续做装台人的班头,即便顺子赌咒发誓,开口骂娘,他们还是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身上,要治他的“退休病”。白天,顺子狠心用力把这两张狗皮膏药,撕下来扔出去。夜晚,这狗皮膏药又顽强的走进他的梦中,纠缠他的灵魂,干扰他的休闲。把他在梦中变成一只搬家的蚂蚁,和所有蚂蚁一样,头顶托举着比身体重很多的生存必需品奋力前行:行进过程中,有的蚂蚁掉队了,大家伙儿分头去找,那“一个都不能少”的口号,感动得他泪流满面,更让他产生了一种身为蚂蚁的自豪。梦醒之后,顺子明白了被人需要,受人尊重的意义和价值,他乐意被弟兄们拽上装台的套。并且一咏三叹地唱起了秦腔欢音慢板:“有诸葛打坐在卧龙山岗,看天下蚁排兵闹闹嚷嚷。刀光来剑影去谁来收场,谁能收场,谁堪收场。不出山违天意我我我罪责难当。”他又开始为兄弟们劳心费神找饭碗,顶着高温和大屌一起给《人面桃花》演出搭台造景打追光,用吊塔把主角儿一次次送向高空,赢得阵阵叫好之后,再一次送到更加美妙的奇幻境地。精彩成功的演出效果把自己累的气若游丝,把大屌直接累到失去知觉。
尼采曾经说过,世界有一种永恒的轮回,我们人生的轻和重,悲和喜,全都由此缘起。一个演员,永远在表演中轮回,吸引别人的眼睛,占有别人的耳朵,享受掌声与喝彩声所表达的成功,沉溺于自我的膨胀之中,多么轻松与快乐。一个装台人,永远在下苦中轮回,无人知晓,被人嫌弃与奚落,一生艰难地负重前行,最终却一无所获,多么沉重与悲催。大屌在这次高强度的装台之后的第二天死了,因为没死在演出现场,因此得不到赔偿。他的身后,给顺子托付了一个没有工作的妻子和一个面部有烫伤缺陷的需要花钱美容的女儿。顺子人生的艰辛与不幸,原本起始于生女菊花与生俱来的丑陋脸蛋,菊花的脸才美了一半,家中又添了一个需要美脸的女孩。这是否让他进入了又一个苦难的轮回。
也许世界在轮回,但是人生有选择。犹如顺子曾经选择去过退休干部的轻松生活,现在的他,也可以选择远离当下这样负重的生活。然而,悲喜遍历之后,生活还要继续,沉思顿悟之后,顺子选择了坚持。他依然地接受了沉重,选择了担当,选择了负重前行。他要尽力去关心呵护与自己一起装台的兄弟及其家属,一个也不能少!他选择痛苦的、向前不断推进的、艰苦担当的背后,裸露出一条清晰的至真至善的精神脉络:净化着利己者的灵魂,升华了装台人的人格魅力。明确而清楚地告诉这个世界:在被人们遗忘的舞台后面,在追光灯照射不到的死角,人性的光彩依然亮丽透射。
卡西尔曾说过,“在现实主义作家们看来,一件艺术作品的性质,并不依赖于它的题材的伟大或渺小。没有任何题材不能被艺术的构成能力所渗透。艺术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能使我们看见平凡事物的真面目。”①作家陈彦用他独具定力的笔触,发别人所未发的创作视角,关注现实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观照社会底层人的谋生活动。他在装台人这群蚂蚁般渺小的群体行为中,发现了他们对自身生命演进的真诚、韧性与耐力,对同类生命的温暖、托举与责任,表现他们的行进姿态中,不容忽视的庄严。
初看起来,陈彦的《装台》给读者诉说的全是生活中角落里的琐碎事,这恰恰是作家独具慧眼之处,他在追寻确认社会发展中个体存在价值的印证。不管顺子活的是不是世俗所指的精彩,也不管现实中有多少疤子叔对他毫不客气的谩骂羞辱,仅从刁顺子能够在自己所处的境遇,用自己牛一样的辛劳付出、坚韧前行来讲,他就足以被社会承认、受人们尊敬。
陈彦的小说照亮了被世俗遮蔽的底层生活,教我们关注并且理解装台人生存和生命的价值意义,“他们只能一五一十地活着,并且反反复复,甚至是带着一种轮回样态地活着,这种活法的生命意义,我们还需要有更加接近生存真是的眼光去发现,去认同。”②
段怡然 西北大学
注释:
①卡西尔著《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200页。
②陈彦著《装台后记》,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4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