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程
论“江南三部曲”中的“常”与“变”
——从《春尽江南》谈起
王鹏程
如果说“人面桃花”三部曲中的《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是江南那个叫“花家舍”的地方的“前世”的话,那么《春尽江南》则是“花家舍”的“今生”。格非以“花家舍”的兴替更迭为镜像,透视百年来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常”与“变”,从而建立起个人化的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记忆。《人面桃花》洞悉革命的美丽和残忍,宁静而哀婉;《山河入梦》再现建设年代的社会主义乌托邦冲动,荒诞而真诚。历史,在格非优雅的文字中缓缓铺开,悲伤而不失诗意。到了《春尽江南》,终于要和现实短兵相接了。掩卷之后,我感觉小说笔笔见血,有种摧枯拉朽的忧郁和挥之不去的悲凉,并将作者在前两部作品散发的悲观的历史诗情推到了极致。格非用悲观的历史诗学,重建了我们对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记忆。同时,也为历史进程中的失败者筑起了纪念碑。正如格非自己所言:“我写小说是非常偏重对‘记忆’的开掘的。我历来主张——我在那个授奖辞里也讲到,它是对遗忘的一种反抗。小说提供的历史恰恰是被正史所忽略的,作家敏感到的,一个更加丰富的背景当中的个人的历史,这是历史学家不会关注的。”①在反抗遗忘的过程中,格非冲破了僵死的历史叙述话语,建立起更为生动和丰赡的历史记忆。我们可以发现,三部曲的历史叙事,实际上就是失败者的历史记忆,是悲伤的抒情,是一种悲观甚至绝望的哲学。在《山河入梦》中,作者迷惑不解地在质问——“为什么别人脸上阳光灿烂,我的心里一片黑暗?”《春尽江南》则由小说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来。“尽”可以说是小说的调子,或者我们可以用小说中那首题为《《睡莲》的诗中的一句来概括小说的旋律——“喧嚣和厌倦,一浪高过一浪”。这也是我们这个历史时段精神的扼要概括。正如有评论家所说的,“当他在‘春’和‘江南’之间硬生生地嵌入一个‘尽’的时候,他的心情多半是寂寥、悲切,甚至是无法排遣、沉重如山的绝望。”②从小说题目,我们可以看出格非的敏感,对人性、对时代以及对社会的深深绝望,他所要做的,则是痛切地用小说的形式,进行时代的精神分析。记得有人说过,八十年代的文化人现在不外乎两种生存状态,一种是得意,一种是悲观。格非无疑属于后者。就认识论上,格非是一位怀疑论者,在气质上,格非是一个典型的文化悲观论者。他的积极力量在于他将自我放置在现实的谷底,历史则犹如一幅顺时推向谷底又终将在通过自我之后推向新的高峰的卷轴。在这样的精神磨砺和精神拷问中,格非清醒地洞察了这个时代的一切。因而,他笔下的人物,实际上灌注了他痛切的思考和疑问。帕乌斯托夫斯基在论述到福楼拜与作品中人物关系的时候说,“在福楼拜身上高度地表现了那种文学理论家们称做作家人格化的特性,简言之,这是一种禀赋,作家以强烈的力量,使自身与人物合成一体,亲身极其痛苦地体验作品人物(按照作家意志)所遭遇的一切。”③格非既具有这种大作家的气质禀赋,同时又有着清醒的现实关怀。在这场中国社会巨大的变革转型中,格非焦灼地关注着阵痛创伤,以自己的人格和良知,留下一部丰富的当代知识分子的生活总志、一部当代中国人生存的清晰图景。而悲伤,则是这部总志的“魂灵”。
一
按照马克思·韦伯的经典论述,现代化就精神形态而言,是一个世俗化的过程,一个除魅的过程,一个价值多元的过程,一个工具理性代替价值理性的过程。早在半个多世纪前,沈从文就敏锐地感觉到了现代化过程带来的忧虑,他在《长河·题记》里说道:“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中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来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被常识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④沈从文记录下了现代生活侵入中国之后带来的冲突、震荡和灾难,以及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中国农民带来的巨大压迫。他写出了这种“变”,也写出了千百年来湘西人生活中的“常”。借用夏志清的论述,“永恒和流变”是《长河》紧紧围绕的两个主题。⑤在天灾人祸面前,他们保持着健康、朴素的生活方式,葆有耿直、乐观的心态,表达出一种坚韧的生存力量。这种坚韧和苦难映照起来,愈见悲怆,因而更具有悲剧冲击力。湘西人所面对的时代变幻的剧烈程度,自然无法与我们所处的时代相比。我们不仅面对着环境的极度破坏污染、人性的陨落,同时也面临着精神的连根拔起。因而,在格非的笔下,只有“流变”,而没有“永恒”,现实成了可怕的“恶之花”。在《春尽江南》中我们可以看到,不仅人们赖以生存的外部环境被破坏、被污染,“诗意的栖居”被放逐了,而且人性中的善良、同情、希望等美好的“诗意”也被完全搁置起来,生活完全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原来被称为城市之肺的鹤浦已经已经完全被污染了,黑云蔽日,不见阳光,垃圾遍地,恶臭难闻。与此同时,端午看到的是村庄的消失:
……他的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偶尔睁开朦胧的醉眼,张望一下车窗外的山野风光,也无非是灰蒙蒙的天空,空旷的天地、浮满绿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红色的围墙。围墙上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标语随时可见。红色砖墙的墙根下。
奇怪的是,他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两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边肮脏的店铺,就是待拆除的村庄的残余——屋顶塌陷,山墙尖耸,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静伏着。他知道,乡村正在消失。据说,农民们不仅不反对拆迁,而且急不可待,翘首以盼。但不管怎么说,乡村正在大规模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畴总归不会真正荒芜。资本像飓风一样,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给颓败穿上了繁华或时尚的外衣,尽管总是有点不太合身,有点虚张声势。你终归可以看到高等级的六车道马路,奢侈而夸张的绿化带;终归可以看到一辆接着一辆开过的豪华婚车——反光镜上绑着红气球,闪着双灯,奔向想象中的幸福;终归可以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以及它所担保的“梦幻人生”。⑥
一味追求GDP,生态环境遭受极度破坏。与此同时,经济利益和现实考虑,使得人性与道德极度滑坡,丛林法则成为主导社会的生存法则。金钱拜物教使得人们见利忘义,放弃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食品安全也前所未有的令人不安,生活成了一件极度可怕的事情。小说极力表现了这种令人惧怕的存在焦虑——可口可乐会让人骨头“发酥”,炸薯条“含有地沟油”,爆米花“用工业糖精烘出来、且含有荧光增白剂”,⑦“水不能喝,牛奶喝不得。豆芽里有亮白剂。鳝鱼里有避孕药。银耳是用硫磺熏出来的。猪肉里藏有B2受体激动剂。癌症的发病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二十。相对于空气污染,抽烟还算安全。老田说,他每天都要服用一粒儿子从加拿大买来的深海鱼油,三粒复合维生素,还有女儿孝敬他的阿胶。”⑧现代生活使得人们既享受了生活的舒适便捷,同时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存难题。然而,这只是生活的外部形态,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现代生活中人的悲观、孤独和方向感的迷失。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全被打碎了,生活的意义被抽空了。生活忙乱污秽,平庸的令人难以忍受,而孤独成了生命个体难以挥去的梦魇,也成为整个社会的一种整体性状态。正如《人面桃花》中的王观澄所言:“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春尽江南》中,我们一方面看到“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带来的环境恶化、道德滑坡,另一方面看到人们生存的空虚、焦虑和孤独。李秀蓉将名字改为庞家玉,从文学青年变为律师,不仅仅是个人的兴趣职业的选择,同时也是唯实唯利的现实主义人生观取代了浪漫的理想主义。她对谭端午的爱情源于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氛围,而她们的婚姻则在物质主义横行的九十年代跌跌撞撞。同时,谭端午的那套东西也被妻子庞家玉完全摒弃,在唯实唯利的竞争生存中,她成了丈夫不折不扣的“导师”。她对丈夫说:“这个社会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敏感。要想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你必须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变得像钢筋一样粗。”⑨庞家玉从改名开始,就标志着她如同于连一样,要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拼打立足。
同时,她空虚、孤独、无聊,参加各种培训班,玩弄时尚、跟风、婚外偷情。成功的另一面,是无法形容的百无聊赖和无边的空虚孤独。小说的最后,写到庞家玉在生命终结时顿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悲剧性生存。她的孳孳不息地拼搏奋斗,自以为融入了这个社会。但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地就被医院的化验单温柔地通知出局。她几乎原谅了所有人,不再希望孩子出人头地,不再后悔和丈夫相识。生命的即将结束,使她反思自己的人生。她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不是一出喜剧,而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生活中的谭端午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用庞家玉的话说,他将一天天地这样烂掉,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他在地方志办公室上班,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养老单位,工资每月只有两千多元。在妻子面前,他没有说话的底气,也没有任何尊严。栖身单位带给他的最大好处,就是接受了同事冯延鹤的影响。冯延鹤痴迷《庄子》,凡讲话几乎都要谈到庄子。谭端午在他的影响下,阅读了《庄子》,并接受了冯延鹤阐发的逃避主义生活哲学——“无用者无忧,泛若不系之舟。你只有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自己。”因而,他将自己置身于生活之外,只剩下一点声色之娱和读《新五代史》的唏嘘感叹。他仍然写诗,但从不给人看。然而,理想主义在他身上气若游丝。他在现实中无所适从、无所傍依,没有方向感,他如同一朵浮萍一样,没有方向感。生活只剩下了屈辱的妥协和顺从。然而,他对此是满足,甚至是庆幸的。正如小说中所写的,“在这个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⑩和绿珠的相遇,则在谭端午死水一般的生活着泛起了微澜,荡漾起了诗意。这个才貌惊人、性格乖僻的奇女子如同《红楼梦》中的妙玉一样,是污浊现实中的奇葩。她毫不留情的针砭时事,批评朋友,指责端午。在小说中,也许唯有她,才可以将逃避现实、只为自己考虑的谭端午拉回来。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拉回。绿珠对生活是绝望的,绝望中有抗争;谭端午对生活也是绝望的,但绝望中只有逃避。他孤独、迷茫、彷徨,没有力量去恨,也没有力量去爱,也从不试图冲去围困自己的铁栅栏。他和绿珠的相遇,终而成为一出怜香惜玉的邂逅和艳遇。他们一起沉入悲观主义的泥淖中,不做丝毫的挣扎,任凭愈陷愈深。
因而,我们可以说,悲观主义成为笼罩《春尽江南》的阴霾。我们在小说所看到的,是在这种悲观的幕布上上演的存在的悲剧。有学者认为,前期的格非“在哲学上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于‘历史’和‘现实’,甚至作为它们的载体与存在方式的‘记忆’和‘叙事’的所谓‘真实性’,都抱有深深的怀疑,对人性和存在都抱着深深的绝望。”⑪在《春尽江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先锋时期形成的这种悲观主义诗学,依然深深的植入到“人面桃花”三部曲中。当然,这不仅仅是承袭,迎面而来的还有残酷现实带给作者的切肤感受。我们这里且不去探究这两者孰重孰轻的问题,总之,悲观主义诗学,成为格非切入现实、判断现实和表现现实的中心视点。不少作家认为,小说就是给在在黑暗中的人希望、勇气,哪怕这种希望和勇气如豆一般。湖面结冰,湖底的鱼儿不会全被冻死。即使悲观绝望地沉到地层,也应该有人性浩瀚的沉浮。时代的病态和人的病态是我们无法否认的事实。“人的病态越是变得常规化,我们就越是应当尊崇那些罕见的、侥幸的、灵肉结合的威力,我们就越是应当更严格地保护这些有教养的人不受最恶劣的病房空气的侵扰。”可惜在我们看不到这样的人,我们对社会、人生和自己恐惧、绝望,而“造成最大的灾祸的原因不是严重的恐惧而是对人的深刻厌恶和怜悯,这两种感情一旦合二为一就势不可免地立刻产出世上最大的灾难:即人的‘最后意志’,他的虚无意志,他的虚无主义。”⑫当然,并不需要作者指出一条道来,或者廉价地给出一丝希望。聪明的作家,也不会如此去做。真实地表达,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哲学。但是,悲剧的诗学,光是震撼人心是不够的,作家还应该努力去照亮人心,应该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不仅“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底下的罪恶,还要拷问出罪恶底下真正的洁白”,提供给读者另外一种人生。然而,格非并不随俗,他打开黑暗的闸门,不给我们任何希望,用这种无边的黑暗,压迫我们奋力抗争,打开黑暗的门窗。
二
在“人面桃花”三部曲中,格非前期形成的某些叙事话语不自觉地将论证植入叙事当中。解释历史或者事件何以会如此发生的解释形式,即对历史、人性、生活等的看法,成为作者一种固定的认知。这种东西,在作家的创作经验中,是隐形存在、不易察觉的。即使作家意识到,并有意地予以调整和变化,往往也是于事无补、不见效力的。我们知道,格非前期创作,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影响。而这类小说,有相当一部分是主题生成形象的结果。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主题先行’本身也许并不必然导致对文学来讲极为可怕的后果。带来麻烦的往往是‘主题’本身。”⑬如果作家能够通过自己自由独立的思考、体验,挖掘到深刻的思想的独到的价值,形之于富于魅力的艺术构思和文字表达,必然会产生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如伏尔泰的《老实人》、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戈尔丁的《蝇王》等。格非前期的作品,就有不少佳构。同时,这里面牵涉到小说写作的一个关键问题,即作者如何将自己的“思想”经过修辞转化,内化为小说的“思想”。对此,韦勒克说:
思想在实际上是怎样进入文学的。只要这些思想还仅仅是一些原始的素材和资料,就算不上文学作品中的思想问题。只有当这些思想与文学作品的肌理真正交织在一起,成为其组织的“基本要素”,质言之,只有当这些思想不再是通常意义和概念上的思想而成为象征甚至神话时,才会出现文学作品中的思想问题。⑭
如何经过修辞转化,将“思想与文学作品的肌理真正交织在一起”,对于小说家来说,是尤为关键的,直接决定着小说作品的谐和、圆熟与饱满。对此,格非是非常清醒的,他说,“个人经验”是小说“最重要的东西”,但“个人经验”需要“重新陌生化。加入我们不加选择地试图呼唤、唤醒个人经验的话,你可能唤醒社会话语对你的引导。”⑮而关键,则在于具体的操作过程。与此同时,格非还面临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春尽江南》相对于他擅长处理的历史题材而言,是比较陌生的。《春尽江南》与现实短兵相接,个人视觉的或近或远,都会影响到小说表现的力度。只有选择一个恰当的立足点,或许才能够恰切地透视出当下生活本质性的东西。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将自己的思想,通过叙述者或者笔下的人物,和盘而出,不留余白。在小说的开始,就定下了悲观绝望的调子,整个小说,都是在这样一个调子中进行的。如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写到谭端午和妻子的婚后生活,“再后来,就像我们大家所共同感受到的那样,时间已经停止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上一百年,还是一天,基本上没有了多大的区别。用端午略显夸张的诗歌语言来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⑯类似这样的睿智的叙述,在小说中随处可遇。如小说的二十九页:“当时,端午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读到这句话,我当时心里有过一震。不过,作者在小说中始终没有交代,秀蓉何以变成了家玉。这样一来,就等于作者将自己所要表达的一切,急切地、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读者。作者把读者当成了知心人,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读者。那么,作家能否这样做呢?福斯特认为,“作家能不能将读者当作知心人,把人物的一切都告诉他呢?答案显然是:最好不要。因为太危险了。这个作法会导致读者劲头下降,导致智力和情绪出现停滞。更糟的是,会使读者产生儿戏感,象是应邀到后台作一次友好访问,看看各种人物是如何协同演出似的。”⑰在《春尽江南》中,读者一眼即可以望到后台,瞭望到主要人物谭端午和庞家玉的内心。作者热衷于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通过叙述表达出来,急于对一切作出解释和判断,所有东西都是“实在的”(当然,还有宿命者,谭端午的哥哥),几乎没有留给读者多少空间。这是因为擅长历史叙事的格非在遭遇现实的时候,无法在“实”与“虚”之间寻找一个恰当的平衡点,因而给人总有思想贴在脸上的感觉。对于作家急于解释,辛格提醒道:“事实是从来不会陈旧过时的,而看法却总是会陈旧过时。一个作家如果太热心于解释,分析心理,那么他刚一开始就已经不合时宜了。你不可想象荷马根据古代希腊的哲学,或者根据他那时代的心理学,解释他笔下英雄人物的行为。要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人爱读荷马了了。幸运的是,荷马给我们的只是形象和事实,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伊里亚特》和《奥德赛》我们至今读来犹感新鲜。我想一切写作都是如此。”⑱正因为《春尽江南》急于解释,急于说出自己知道的东西,因而给人有“观念”大于“形象”的感觉。同时,这个问题也带来并导致生动典型细节的缺乏。
谭端午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加缪的《局外人》中的莫尔索。我们似乎可以说,这两部小说都是表达生存的荒诞,主题先于形象。当然,这两部小说也有很大的不同。谭端午感到“时间已经停止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莫尔索的世界里,生活的意义也被抽空了:“我想,又一个星期天过去了,妈妈已经埋了,我又要上班去了。总的说来一切如旧。”《局外人》是为了阐释加缪的存在主义哲学:世界是冰冷的,人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隔阂是难以消除的。由于作者相对冷静、不动声色的叙述,使得这样的主题层层包孕在小说的叙述和人物形象之中,使得小说并不干枯和呆板。在这点上,《春尽江南》和《局外人》有很大的相似之处。然而有时候由于作者的焦灼和迫切,急于做“啄食社会腐肉的秃鹫”⑲,作者本人常不能自己,急于让叙述或者人物过多地承载自己思想。这样以来,作者那种悲剧化的人生体验或者小说诗学便不能经过审慎恰当地修辞转化,非常直白地表达出来。而这种东西,是作者本人的,或经过本人整顿的,非常理性化。人物未来的活动至少是一部分被规定好了,读者很难看到事先无法预见的情感和行为,这部分从描写和定义中消失了。如果接受了这种预定的本性,那么便会影响到小说的艺术效果。作者利用自己作家的全部权威,让我们把外部的感情当成人物的内部本质,作者不经意间将自己的意志和感情渗透到人物身上和小说之中,作者如同一个法官一样从外部去考察一个人物,我们和作者跑到外面,从外部打量凝视着主人公。作者急不可耐地要读者去领会主人公的性格,并将入门的钥匙很豪爽地交给我们。这正如萨特在分析莫利亚克的《黑夜的终止》所说的:“莫利亚克先生时常在他的小说中塞进一些定论性的评价,这证明他并没有像他理应所做到的那样去理解自己的人物。他在写作之前,就把人物的本质锤炼定了,并且下令他们以后应当是这样或者是那样。”⑳当然,这里并不是说谭端午的“本质”是作者锤炼的。而是说,在小说的叙述中,由于一些定论性的评价使得谭端午的形象没有期待的那样饱含生气。
对格非而言,《春尽江南》的特殊在于,作家不是在自己熟稔的想象中表达自己的历史诗学,而是要在现实生活的处理中,建造自己的美学大厦,表达自己的现实判断。现实留给格非的创造空间,没有了前两部作品的优裕自如。相对而言,这对于格非是一个较为生疏的地域。《春尽江南》中的内容,对于我们而言,并不陌生,关键在于作者如何将这样一个大家都能感受到的“悲凉之雾”,融入到作品的内容之中,表现出令我们熟悉的“陌生”来,并带给我们以挥之不去、挹之不尽、味之无极的审美徘徊和意义世界。正是因为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没有找到完美恰当地“点”,使得《春尽江南》缺少《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的内敛沉静峰回路转,缺少那种持久的冲击力。
三
格非说,《春尽江南》是一部关于“失败者”的书。其实,无论《人面桃花》还是《山河入梦》,都可以看成“失败者”的书,或者“失败者”的历史。这些“失败者”,都是知识分子。所不同的是,前两部书中的“失败者”张季元、秀米、谭功达、姚佩佩等还有对理想的追求、对现实的反抗的话,《春尽江南》中的“失败者”则没有了任何抗争,心灵中也没有任何美好的图景,只剩下对现实的妥协或屈从,最多就是重复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发出的感叹“以忧卒”。在这点上,谭端午和莫尔索有很大的不同。莫尔索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荒诞和无聊,然而他在反抗着,甚至最终用自己的生命来反抗。而谭端午,无聊成了一种无为、无求、无欲的自由状态。这种无聊常常为反抗现实提供了时间和空间。在早期欧洲的现代知识精英身上,无聊是一种普遍的精神状态,他们在舒适慵懒的生活中消磨时间,同时也在思索乃至反抗不合理的现实。因而本雅明说,“无聊是梦中的鸟儿,孵育了经验之卵。”㉑而谭端午,成了一个妥协者和顺从者,只会悲春伤秋,发几句感叹。他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象征。
大学毕业毕业前夕,小有名声的诗人谭端午也参与了那场席卷全国的大事,“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情绪亢进、眼睛血红、嗓音嘶哑。他以为自己正在创造历史,旋转乾坤,可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次偶发的例行梦游而已。”㉒他开始自我放逐,漫无目的地在大江南北漂游,最终回到了家乡的招隐寺,逃匿到虚幻之中。在阅读欧阳修的《新五代史》的叹息中,表明自己是一个停止了思想的知识分子。他总是在现实和虚幻之中逃遁,他读,也喜欢虚幻飘逸的《庄子》。他每天听一点海顿或莫扎特,是谭端午最低限度的声色之娱。唐宁湾的房子被人占了,这件事情颠覆了他四十年以来全部的生活经验。“他像水母一样软弱无力。同时,他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社会疏离到了什么地步。”㉓他只是悲哀,叹息,现实完全击败了他,在自怨自艾中逃脱了自己的道德责任和精神担当。在对未来绝望的表达中,他自己也被困住了。他只关心当下,关心自己。他像哈耶克所说的那样,“当文明的进程发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时——即当我们发现自己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持续前进,而是受到我们将其与往昔野蛮时代联想在一起的种种邪恶的威胁时,我们自然要怨天尤人而不自责。”㉔知识分子的悲剧是由时代造成的,这往往是知识分子推脱责任和担当的言辞。但实际上,他们连自己也拯救不了。怨天尤人而不自责,正是谭端午那批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在理想主义幻灭之后的精神症候。我们知道,知识分子如果充当救世主难免会带来灾难,但知识分子那双看清世界的亮眼被遮蔽起来,肩上的责任被卸掉以后,那么必然会引起道德的没落紊乱,而道德的没落紊乱,必然会加剧知识的混乱、堕退。知识分子的责任——“乃在求得各种正确知识,冒悲剧性的危险,不逃避,不诡随,把自己所认为正确、而为现实所需要的知识,影响到社会上去,在与社会的干涉中来考验自己,考验自己所求得知识的性能,以进一步发展、建立为我们国家、人类所需要的知识。”㉕然而我们这个时代,“冒悲剧性的危险,不逃避,不诡随”的知识分子寥若晨星,坚持担当的的代价太大了。就这样了,知识分子卸掉了历史赋予的重担,苟苟且且、如同水母一样地生活着。这和沈从文痛切的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社会现状很相似:
一种可怕庸俗的实际主义正在这个社会各组织各阶层中间普遍流行,腐蚀我们多数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时还像正在把许多人有形无形市侩化,社会中优秀分子一部分所梦想所希望,也只是糊口,混日子了事,毫无一种较高尚的感情,更缺少用这感情去追求一个美丽而伟大的道德原则的勇气时,我们这个民族应当怎么办?㉖
今日,我们同样面临着“我们这个民族应当怎么办?”的严峻课题。我们知道,“在一个国情如此、体制如此、风气如此的社会,想独善其身都不容易,还有什么道德精神力量驱使一个人去做一个好人?没有信仰,做好人太难了。”㉗像徐复观所说的那样,“冒悲剧性的危险,不逃避,不诡随”,固然要付出很大乃至生命的代价,但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或者缺少这样的人物,就会成为可怜的奴隶之邦或者生物之群。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连自己也拯救不了,更遑论照亮别人。格非用严厉的类似于鲁迅的“一个也不宽恕”的笔墨,画出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魂灵,挤出了他们锦衣玉食下的空虚无聊。同时也促使我们在深思和拷问,我们时代的知识分子“怎么办”?
四
从《人面桃花》开始,格非的写作有了明显的转向。值得注意的是,先锋写作形成的小说修辞经验,比如神秘、超现实、隐喻、象征、疯癫、预言,以及悲观主义的历史诗学,虚无、绝望的存在主义哲学,并未随着作者有意识地向传统回归而全然摒弃。在《人面桃花》三部曲中,这种经验依然或隐或现的出现,打上了先锋写作寻求变新,力图转换的鲜明“胎记”。当作家企图用小说在呼唤和重建历史意义的时候,这些修辞上的自觉如果得到恰切合楔的使用,往往会收到积极而极具价值的修辞效果。《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惯性的退拽使得“人面桃花”三部曲中仍然留下了玄虚神秘的内容。如《人面桃花》中发疯并离家出走的秀米父亲陆侃、神秘宝图、神奇的“忘忧釜”,突然出现的张季元等,使得小说笼罩着虚幻神秘的气氛,留有很大的空白。然而,这种的设悬念并不点透,使得读者在理解作品时充满障碍,有时候“不仅是作者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欠缺,也是作者在必要的故事叙说上的欠缺”。作为历史的重新叙述,自然允许适当的历史想象,但毕竟和悬念小说有所区别。“一部严肃认真对待的历史背景小说的成功,靠的只能是作者的真知灼见,只能是作者对历史和历史人物的一次超时代的准确把脉和漂亮还原。悬念,是一种更适合用于体现聪敏灵巧的短小说中的写作技巧,很难将一个悬念罩住一部长篇更尤其是一部有历史跨度的长篇。且不说这样的悬念诱惑随着时间内容的加入会被大大削弱,对一个长篇小说来说,悬念这样的心机太小了,小得不适合。”㉘《山河入梦》中也有类似的玄秘虚幻。比如无处不在却无从看见的严密监控(神秘的101,和奥威尔《一九八四》中的老大哥很相似),姚佩佩躲避追捕跑了一个圆圈,又回到出发地等等。不过在处理上,更为圆润一些。在遭遇现实的《春尽江南》中,我们同样也能够看到一些神奇特异的事情:谭端午同母异父的疯子兄弟王元庆能预言未来,抢占庞家玉房子的李春霞闻到了庞家玉身上死亡的气味,给绿珠写了几百首十四行诗的“姨夫老弟”令人费解的单恋等等。这些都使得小说仍然有些许飘渺虚幻,如果处理不当,就会和现实产生悬隔,反而增加了新的迷雾。同时,小说在叙事上有很大的跳跃,从而使得情节比较突兀。如以庞家玉染病之后的突然“觉悟”为例,按照小说前半部分的内容,庞家玉那样的务实、要强、当真,不大可能突然超越。以她的这种性格,至少是很困难的。死亡固然是个很有力量的东西,但在某些执拗倔强的人身上,即使死亡也不能够使其改变其性格。生活中不乏这样的例子。小说的结尾和开头也多少有些老套,以作者的才华,应该处理得跟吸引人些。第一章“招隐寺之夜”写得也不够透彻。按情理而言,谭端午抛弃了将初夜委身与他的李秀蓉,离开时,她还发着高烧,谭端午竟然掏走了身上最后一分钱,这样的人,可谓无情无义、道德败坏了。两年之后,已经改名庞家玉的李秀蓉企图新生。在她准备结婚的时候,邂逅谭端午,她不但没有指责报复这个无情无义的陈世美,还毫不犹豫地迅速结束自己的婚姻,重新投入这个带给她很大创伤的诗人。这令人费解,至少不合生活的逻辑。
《春尽江南》里另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就是作者向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优秀传统小说的回归。在《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中,已经有非常明显的迹象。㉙《春尽江南》的红楼韵味,在绿珠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作者甚至在叙述中直接点明。端午和绿珠第一次相遇的分手的时候,绿珠感叹,“没有妙玉来请我们喝茶。”㉚这里不由得是我们联想到《红楼梦》四十一回。贾母、刘姥姥和宝玉去妙玉的寺院。妙玉招呼好贾母,将宝钗和黛玉带进耳房去喝茶,宝玉也跟了进去。茶叶未变,茶具却变了。宝、黛用其他茶具,唯宝玉用自己平时吃茶时的绿玉斗。这里面,表现出妙玉对宝玉的优待和心曲。绿珠具有妙玉的气质,其遭际、才华、性格和妙玉也有相通之处。她们都不能忍受“俗气”,可以成为精神的朋友,而不能成为生活上的伴侣,因而她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容身”。在绿珠周围的那群男人中,绿珠如同妙玉一样,对谭端午情有独钟。绿珠和妙玉一样,“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绿珠虽和妙玉有相似之处,但其和妙玉又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她泼辣、乖戾、暴躁,出口时杂污言秽语。污浊的生活使她染上了一些坏毛病、坏习气,但她本真、执拗,仍然保持着自己的金玉之质,成为时代泥潭中一朵绚烂的奇葩。绿珠既有妙玉的古典气质,同时又有着浓郁的时代悲剧的气息,应该说是当代文坛人物画廊里一个独特的创造。
格非敏感睿智,其小说构思严谨精美,叙述优雅从容,语言绚烂华丽,在深刻的历史的洞见和强烈的现实关怀之中,散发出悲怆凄凉的历史感叹和现实焦虑。这些都使得格非的写作在当代文坛成为鲜明的“这一个”,具有不可忽略的重要意义。《春尽江南》的可贵在于,它表明了在中国这场亘古未变的历史转型面前,作家的在场、清醒和痛处。小说的字里行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悲哀,那种麻木被刺穿的悲哀。格非太悲哀、太绝望了,他没有留给我们一丝希望,他将所有的悲哀都脱了出来。然而,掩卷之后,我们不禁要沉思,除了如同泰山压顶的悲哀之外,我们还会想起什么。我们理解格非的悲观、绝望,是的,“现实似乎没有给我们多少希望。不跟时代作对,而又要自外于时代委实是艰难的,也是痛苦的。诗在这时无疑给了我们安慰。但诗只能拯救诗人和读诗者的灵魂,却不能‘改变世界’,但重要的是改变世界。端午当然可以以庄子的无用之用乃是大用为自己辩解、宽慰乃至持守,可是,面对这样的时代,我们更迫切需要更加雄壮的诗。”㉛其实,诗歌也无法拯救端午自己。格非不给拯救的希望,将全部的黑暗倾倒出来,逼迫我们去应对。无尽的黑暗里,涌动的是作者对生存的焦虑,对知识分子懦弱的鞭挞。从《人面桃花》到《春尽江南》,格非探讨着花家舍百年来桃源梦的陨落,借此镜像中国现代化或者乌托邦过程中“常与变”。“常”混沌而空渺,“变”触目而惊心,二者之间有渐无顿的历史逻辑和生活变迁,以及冲撞与张力,在小说的叙事中并不成功和完美。“失败者”或者懦弱者谭端午的努力和挣扎,如同鲁迅《在酒楼上》那个苍蝇一样,绕了一圈又回到外祖母陆秀米的原地 ,百年的追求划上了一个令人觉得吊诡、黯然的历史圆圈。那么谁来承担着一切,我们又该从哪出发呢?这是“江南三部曲”带给我们的无尽思考。
王鹏程 西北大学
注释:
①格非、于若冰:《关于〈人面桃花〉的访谈》,《作家》,2005年,第8期。
②㉚郭春林:《春有尽,诗无涯》,《长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2期。
③帕乌斯托夫斯基,李时、薛菲译:《金蔷薇》,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年,第127页。
④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6页。
⑤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09页。
⑥⑦⑧⑨⑩⑯㉒㉓㉛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96页、270页、31页、58 页、47页、5页、23页、9页、40页。
⑪张清华:《存在之镜与智慧之灯——中国当代小说叙事及美学研究》,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47页。
⑫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周红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第98页。
⑬李建军:《必要的反对》,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60页。
⑭R.韦勒克、A.沃伦,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37-138页。
⑮格非:《故事的去魅和复魅——传统故事、虚构小说与信息叙事》,《名作欣赏》2012年,第2期。
⑰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71-72页。
⑱辛格:《我的创作方式》,崔道怡主编:《“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上册),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第112页。
⑲林一安:《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74-175页。
⑳萨特:《弗朗索瓦·莫利亚克先生与自由》,李瑜青、凡人编:《萨特文学论文集》,施康强等人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1页。
㉑雅各比,姚建彬译:《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37页。
㉔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8页。
㉕徐复观:《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徐复观:《中国人的生命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37页。
㉖沈从文:《云南看云》,《沈从文全集》(第十卷),第79页。
㉗《盛世中国,2013年》,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6页。
㉘黄惟群:《神神乎乎的悬念和突变——格非的〈人面桃花〉解读》,《小说评论》2006年,第4期。
㉙详见王俊敏《回归传统:论〈人面桃花〉的红楼韵味》,《现代语文》2007年第1期。谢刚:《〈山河入梦〉:乌托邦的辩证内蕴》,《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