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勤
罗曼罗兰
张世勤
罗曼和罗兰搬到我对门那天,我和妻子苏枚刚办完离婚,苏枚提着一个皮箱往外走,我把她送到楼下。我正不知该与苏枚作怎样的道别,我想苏枚也肯定如我一样,这时就看到罗曼和罗兰来了,后面是搬家公司的车。
苏枚或许早已忘记这两个对她来说只有一面之识的女人,她一句话没说,提着皮箱,只留给我和两个年轻女人一个背影。从此,她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罗曼说,那不你太太吗?我说,是啊?罗曼说,看上去像是要出远门。我说,她这一趟门出得一定够远。
苏枚走了,我能说什么呢?
搬家人员一趟一趟地往上搬。她们临时租住的是17楼1号,我在17楼2号,住对过。
我和她们一起上楼。我下楼的时候,门并没有关,上来一看,搬家公司的人竟把东西全部搬进了我的房子,散散乱乱堆了一客厅。罗兰打开对面的门,罗曼说,不好意思,你先到我们这边坐吧。
搬家公司的人又重新把物件往她们这边拾掇。罗曼给我上了水,陪我坐在沙发上,罗兰一个人一一收拾搬进来的东西。她们的东西可真多,只衣服、鞋子、挎包就好几箱。我看到在一堆物品里竟然还有一身仿制的女式警服。罗曼一看警服,立马起身,说还是我来吧,你歇息着。罗兰并未落座,她找出了一款最新出品的老式唱片机,放进了碟片,一条小胳膊一样的支架,压上去,碟片就开始旋转,音乐弥漫开来。
摇起了乌篷船
顺水又顺风
你十八岁的脸上
像映日荷花别样红
穿过了青石巷
点起了红灯笼
你十八年的等待
是纯真的笑容
斟满了女儿红
情总是那样浓
十八里的长亭
再不必长相送
掀起你的红盖头
看满堂烛影摇红
十八年的相思
尽在不言中
九九女儿红
埋藏了十八个冬
九九女儿红
酿一个十八年的梦
九九女儿红
洒向那南北西东
九九女儿红
永远醉在我心中
我记得这张专辑是1994年开始发行的,一首 《九九女儿红》,曾为经典,一时传唱不已,如今已经16年过去,已很少听人再唱起。我说,这是首老歌。罗兰转过头,看着我说,人有老旧,歌也有老旧吗?我心想,歌肯定也是有老旧的。但看她不太友好的表情,我说,这首歌我也挺喜欢。罗曼看看我,解围似的说,你先回去吧。
过了一会儿,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罗曼和罗兰站在外面。我问,有事吗?
罗曼说,你太太出远门了,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怎样?
两个女人显然刚洗过澡,长长的发梢上似乎还缀着细小的水珠。罗兰穿一件白内衬,红外罩,黑褶裙,黑小靴。罗曼与她不同的是黄外罩,外加一个银色小包。想起半年前,我和苏枚最后一次去医院,我们在医院走廊的塑椅上很无奈地坐着,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一个女孩走过来,赌气一般呼哧坐下,便不说话。随后紧接着跟过一个女孩,说,罗兰,你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半天,那个叫罗兰的女孩说,罗曼你什么意思,我都26了,还是小孩子吗?
两个女孩好像为一件说不清楚的事争执不下,但苏枚听明白了,她问,你怀了孩子?那个叫罗兰的,不说话,点了点头。苏枚说,你应该生下来。罗兰说,我也这么想。她的同伴说,你懂什么?说着拽起罗兰就走。我赶上去,说请原谅,我老婆比较关心孩子。
我跟着她俩下楼,一直走到楼下。罗曼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想留你个电话。罗曼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我想跟你联系。
我随后联系罗曼,说咱们做笔交易。交易?我说,罗兰的孩子,看你的意思是不想让她生,我想如果她生下来的话,可不可以送给我?
罗曼说,这不太可能。后来某一天,我问孩子什么情况了?罗曼说,做了。我一听便挂断电话,并立即删除了罗曼的所有存留。但前不久,罗曼突然打电话,让我帮助找套临时租住房,越快越好。恰好我对门一直空着,联系到房主后,双方签了租约。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区是我岳父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这倒让我联系起来多了些方便。
我想接受两个女人的晚饭邀请,于是跟在她们身后走进电梯,直接下到负一楼车库,罗曼一按摇控,一辆宝马车的指示灯就亮了。
回来的时候,我已有些醉意,没想到罗曼点的是XO。上到17楼,一个女人看样子原本是坐着的,听到电梯门打开,匆忙站了起来。女人说,你是罗提?我说,嗯,你是?罗曼和罗兰看了我一眼,罗曼说,我们先回屋了。
原来这个我有点陌生的女人是从老家来的。我自从11岁离开家乡,就再也没回去过,老家已仅仅是个概念。按辈份,我应该喊她小婶。她絮絮叨叨跟我说了一夜,说得最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以至于她早上什么时候走的我根本不知道。直到看着茶几上放着的一沓钱,我才记起了她说过的一句话,这事你一定帮着跑跑腿。睡足觉后,我就去了律师事务所,因一件强行拆迁民事诉讼案,接连忙了三四天。
这一夜我本来睡得很香,一是工作累了,二是苏枚离开我后,我反倒觉得身心轻松了,没有任何记挂。其实,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挺想苏枚的,想她炒菜做饭收拾卫生的样子。工作上她其实也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但她说,离婚后她必须离开事务所。那天在对门听到 《九九女儿红》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就是苏枚。因为我认识她那年,她刚好18岁,考上了政法大学的法律专业,而这时我代理她父亲公司的法律事务整整一年。我比她刚好大5岁。18岁的苏枚像春天里挂在枝头上的樱桃,成熟鲜嫩,无可比拟。
睡到半夜,突然有人砸门。我睡眼惺忪地开开门,罗曼站在外面说,你过来帮个忙。此时,我一身睡衣,我说,我换件衣服。罗曼说,不用。
我走进1701,进去后我就傻了眼,罗兰全身赤裸,拿着一把刀。罗曼说,警察来了,把刀放下。然后捅了我一把。她这一捅,显然我就是警察。我上去,罗兰惶惑地看着我,我顺势把刀夺下来,然后把她夹在胳肢窝下,放到了床上,拽起被角,覆在她身上。这当儿,罗曼把几粒药片送到她嘴里,用水给她顺下去。很快,罗兰就睡着了。我说,怎么回事?罗曼说,没事,你先回吧。
苏枚已经离开我,这让我的日常生活变得很窘迫,几次半夜回来,我都是饿着肚子钻进了早上连叠也没叠的被窝。我因此特地去超市,买上了一箱方便面,以备不时之需。在超市一角,摆放着几柜碟片,我一一看去,从一堆该下架的过时品里,竟然发现了那张1994年出品的 《九月九的酒》,里面有那首 《九九女儿红》。我毫不犹豫,买了一张,带回来,一边煮方便面,一边听歌。其实如果认真听,即使16年之后,这首歌也还是蛮好听的。
17楼是顶楼,很少有人上来,除了对门的两个女人没有别人。我已习惯了虚掩着门,反正我即使关着门,也会不时地被罗曼敲开。不过,这次过来的不是罗曼,而是罗兰。罗兰比前几天气色好多了,穿戴很整齐,红裙,穗头圆领,两耳坠环,长发从两肩前搭过来,翻卷而下,黑色一步裙。她可能已不记得自己曾经在我面前全裸过,所以并无半点尴尬。她不像罗曼那样稳重中添着几分活泼,似乎有些讷言,淡雅的妆容中透着清秀,却又笼着几丝悒郁。我看到她的发梢上,仍然缀着细小的水珠,想来应是刚刚洗过澡。罗兰说,听你放这首歌,我就过来了。你也喜欢?
我说,那天听你放,我又想起了这首歌。
你猜我喜欢哪句?不等我猜,她又说,我喜欢 “掀起你的红盖头,看满堂烛影摇红”这两句。我说,可能女孩子都喜欢这两句吧。罗兰说,可惜,“九九女儿红,洒向那南北西东”,就跟说的我一样。
罗曼喊罗兰吃饭,让我一起,我说我已经吃过方便面了。
晚上,我看卷宗看得头晕眼花,又想起刚才罗兰过来的事。对一般人来说,罗曼和罗兰或许是两个神秘的女人,但对我来说,基本算见怪不怪,这七八年来,事务所什么案子没接过,涉及感情的案件每月也有好几宗。凭感觉,我知道她们不可能是过正常生活的女人,但我并不想追究她们的身份。
罗曼没敲门轻轻进来了,她知道我虚掩着门就是还没睡。我看到罗曼手里提着一瓶酒,她说别看了,喝杯。
我说,叫上罗兰。罗曼说,她睡下了。
罗曼穿着黑裙,黄袖上衣,胸前一打碎碎的黄丝线,脖子上的挂件十分精巧。她的黑发上也缀满了细小的水珠,一看也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喝着酒,我问,罗兰那天怎么回事?罗曼说,她平常好好的,但隔段时间就要犯一次,半夜里惊醒,自己把衣服脱得光光的,然后抓着一把刀,谁也不让靠近,除非给她说是警察。头几次我也傻了,后来终于找着了这个办法。她一犯,我就扮警察,跟她演一番。
可那天你却敲了我的门。
因为我一直没找到警服,不知拾掇到哪里去了。
我当时不是也没穿!我说。罗曼说,不要紧,你是男的,她犯的时候意识模糊。当时解救她的,就是一个跟你差不多的男人。
罗曼又问,你太太真的是出远门了吗?
我说,不是,我们离了。
那么说,你跟你太太离婚的原因,是因为孩子?
也不单单是因为孩子,但是我觉得如果有个孩子,可能会好一些。
是不是你太太不能生育啊?不过,已经离了,你可以再找啊。要不,你就和我们罗兰结婚吧。
跟她?
罗曼说,我给你说着玩的,这怎么可能!她这一辈子是不会再嫁人了。不过,你看她漂亮吗?
形象还可以。我说。
都是我给她拾掇打扮,她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穿,我如果不管她,只怕她要光着。我倒真想有个男人能看上她,然后娶了去,那样我也就省心了。若不,这辈子也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过了,谁也别想回去。再说,我们也回不去了。
你们要回哪里?
我回我的东北,她回她的中原。
你们不是一个地方?
我们怎么会是一个地方!
可你们就像姐妹一样,名字也是,罗曼,罗兰。
你以为我们真姓罗啊,对于我们,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哪当得真!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包括名字。不过,我很少见你这样的男人,好像对女人没有非分之想。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天罗兰犯病的事。
罗曼说,其实说起来,男女之间不过那么回事,出来进去之间,有的成为了千古绝唱的爱情,有的成了肮脏不堪的交易,仅此而已。
我说,我对女人也很有非分之想。罗曼说,没看出来。我说,这回算让你感觉对了。你说苏枚不能生育,是你冤枉她了,其实并不是她不行,而是我不行。
你不行?我知道有些男人喜欢这么说,那都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而已。一上床,战斗照样激烈。
我正待举杯,罗曼说别动,然后就把满含酒腥气的两片粉唇吻上了我。吻了半天,我只感觉心里动了一下,然后就像星点火头一样,噗一下又熄灭了。或者说,像流星,很好看,却瞬间划过,无声无息。罗曼往下抓了我一把,确实没有她需要的感觉。她说,你脱了我看看。
我说,喝酒吧,这酒挺好喝的。
罗曼说,没事,我见过的多了。虽然我们被男人伤坏了身子,也伤透了心,但我希望所有正经男人还是健康的好。凭我感觉,你应该不是器质性的,而是心理性的。
最后罗曼告诉我,她和罗兰在这儿住不长,很快她们就要搬去已经装修好的别墅了。
后来在我外出办案的一段时间里,罗曼和罗兰搬出了1701。回来时,我看到门上贴着一片纸条:已搬走,回头见。
17楼楼道的廊灯一定是被她们搬家时搞坏了,黑洞洞的,透出一股阴森凄凉之感。我常常半夜爬起来,检查一下大门是否还虚掩着,忘了关。有好几次,还真是忘了关。过去,回到家,有苏枚在家里,虽然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不断地探讨治疗方法,彼此的心情都有些郁闷和无奈,但它毕竟像个家。我和苏枚是有感情的,也是有共同语言的。她毕业后,我的律师事务所已经很像个样子,当然这得益于她的父亲。在我为她父亲代理法律事务的最初阶段,我们便取得了彼此的信任。如果不是她父亲的支持,往最好处说,我可能还是一个在别人事务所里干下手活的打工者或合伙人。苏枚毕业后,她父亲说,就让她到你事务所当个助手吧。对此,我当然求之不得。我和苏枚的事,最后也是她父亲点开的,有一次她父亲问我,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我说,没有。你毕业几年了?5年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父亲这一问,我才想起,是啊,什么意思啊?其实我没意思。我这几年,好像根本就没想这回事。这或许已经说明我是有些问题的。但我自己并没有认识到。结婚后,才知道她父亲正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因为从最初应酬,我从来是坚拒去娱乐场所的,唯有一次被客人生拉硬拽去了一次按摩院,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给我服务。我觉得小小年纪就从事这种暧昧的工作,实在感觉可惜,就说,你正是读书学习的年龄,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青春。一个人不能没有钱,但最不可缺少的是不能没有知识。女孩说,不用给我讲这个,这些我都知道,你就说你做不做吧。于是,我就出来了。后来我给她父亲讲了这件事,她父亲说,社会现实就是这样,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的。社会就如同人的身体,看着好好的,但巧不巧什么时候就有长脓长疮的地方,说起来无大碍,看上去却不雅观。你别看我经常去这些场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做经营,没有这一条龙下来,一个朋友也交不住。有一次,我遇见一个从中原来的小老乡,我也给她说了这样的意思,她在我面前哭得真让人痛心,她说她刚出来,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见好人。我想趁她还未受到风尘的浸淫,几次动员她到公司来,走一条自食其力的正路,她却始终没拿定主意。意思是她是不得不出来的,出来了就没有退路,必须挣钱,而且是大钱,不是小钱。我狠狠心,往她卡上划了10万元,可最终她还是消失了。看来10万元已买不回她毁灭青春的决心。等我再去动员她,房还是那间房,可人不是她了,不过和是她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娃娃脸。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再给她划10万元钱吗?即使我把地产公司这些年挣的钱全撒出去,是否就能改变一切,天下太平呢?我想,不能。
我当然没有钱,我无法做到她父亲那样的善举。但我如果能有她父亲那样的身体呢,我是否也能保证做到一尘不染?这真是一个检验女人劳动观、人生观、价值观、金钱观、爱情观的年代,当然,毫无疑问,也是一个验证男人道德、品行、素养和意志力的年代。
我的问题让苏枚措手不及。假如试婚,婚前就可以暴露出来,我会重新审视与苏枚的关系,不会走入僵局。可我们进入了婚姻,我却没能力完成它应有的议题,这样一来我们连朋友也做不得了,苏枚的离去,让事务所的业务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曾经的夫妻店,现在需由我一个人撑下去。
我背后听苏枚的父亲说,我只觉得这孩子挺老实,人品不错,没那些花花肠子,没想到是这样!
苏枚其实是不愿意与我离婚的,就像我内心并不希望她离开我一样,但我们在尽了最大努力之后,都做了冷静的选择。
人的一生很短暂,但真正过起来,却又很漫长,一桩无性的婚姻不太可能支持两个年轻人白头终老。我们都认识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尤其我,如果硬缠着,就显得很不道德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罗曼联系我,要跟我商量个事情。我说我在家里,她就过来了。她是下午时间过来的,但我仍然看到她的发梢上缀着细密的水珠。我不明白她们是随时洗澡,还是喷用的化妆水雾。
罗曼穿着枣红裙,黑色宽皮装饰腰带,胸前搭着一串葡萄一样的紫色挂饰。我跟罗曼、罗兰不过萍水相逢,后来很偶然做了邻居,如今又分在两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轨迹,可我们却很容易就交汇到一起。随着她们俩的搬走,我想我们的交往基本告一段落,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但事实却并不这样。
罗曼说,我和罗兰都希望你能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我没想到,罗曼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苏枚离去后,我确实还未从往昔的生活习惯中适应过来,孤独和落寞常常袭扰我。再平庸的生活,我也需要有个交流者或倾诉者。如果不是她们那么及时地在对过租住了一段时间,我还真不知道会不会这么快就能摆脱生活的阴影。罗曼和罗兰是身上缺少阳光的人,她们的内心也一定既潮湿又燥热,她们的人生之路不用问就知道一定走得歪歪扭扭,或许是不被看起的人,包括那些与她们有切肤之痛的人,一转身也会把她们视为邪恶和毒药,但在我的生活里,她们还算明媚,她们带着生活的创伤让笑容盈面,即使悒郁和冷艳也难掩曾经的活泼和善良。她们本是正常的人,只不过与大多数人相比,走了不同的路。这路首先是她们自己选择的,但想想,也不全是。
罗曼说,我其实也是没办法,为了罗兰。那房子特别大,我们住进去后空荡荡的,一到夜晚,很有些吓人。搬进去后,罗兰又犯过一次,等她安静地睡去,我哭了,这次我是真的哭了,感觉从未有过的伤心。哭完后,我就想起了你。我在想,从某种角度说,你跟我们一样,也是个孤独无靠的人,也有着无以言说的内心痛苦。你甚至跟我们一样,也是用身体上的疲劳弥补精神上的欠缺。所以,有时候我想,我们也可以说是一路人。
我说,你们两个女人,何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可不是自讨苦吃!
罗曼说,是啊,其实我们自己也知道,我们没有必要住什么宽敞的别墅。可我们当初有个梦想,就是发誓要住上这样的房子。当第一次我和罗兰从一幢别墅出来后,我们就有了这样的计划。现在实现了,实现后,才发觉当初这个计划实在很幼稚,也很可笑,既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幸福感,甚至连慰藉和疗伤的作用都起不到。就像我们当初是奔着钱而来的,现在我们有钱了,却突然间搞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挣这么多的钱,挣到钱后又该把这些钱花到哪里去。
我说,好好给罗兰治治病。
有些病,不是钱能治的。你的也是。罗曼说。我和罗兰是生死姐妹,她救过我,我也救过她,我如果像她那样,她也会一辈子照顾我的。
我问,罗兰怎么落下的这病?
罗曼说,我们吃过的苦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我想用 “出外勤”三个字来表述我们的一种业务,对这种业务我们一般很谨慎,一个决定出去,就会给另一个招呼,留有照应。有一次对方点明必须时鲜的,可时鲜的到哪里去找,罗兰只好硬着头皮想用动物血瞒天过海,结果却被打了个半死,一个多月没能上班。后来一次,就更严重了,被人绑了,受尽了侮辱和折磨。一开始我只身闯入匪窝,与他们交涉。匪头问,我们不放怎么说?我说你们不放就得进去。匪头哈哈大笑,说,笑话,就凭你能把我们送进监狱?我说我能。我花钱雇用了过去的一个常客,他很义气,假扮警察。我不过是赌一下,搏一搏,不成功也无所谓,罗兰如果被他们害了,我也没有再活着的意义。没想到这家伙,表现异常出色,不仅救出了罗兰,还敲诈了匪头一大笔钱。看他那气势和沉稳劲,是不是一个真警察也很难说。那几天罗兰遭的罪一定非常人所想,连在我面前她也压根儿不提,但从那开始,就常常在半夜里犯病。这个事件促使我们下定决心,洗手不干,因为罗兰也无法再干了。
我说,那罗兰怎么怀上的孩子?罗曼说,我猜应该是那个匪头的。匪头因为吃了亏,后来一直追踪我们。知道罗兰怀孕后,指令让罗兰生下来。
他还想要那孩子?
他哪是要,到时他转手就卖了。听说,他原来就这么干过。所以我和罗兰急着搬了好几处房子。
我说,罗兰好像很喜欢那首 《九九女儿红》。
罗曼说,哪个女孩不怀念自己的18岁,尤其是我们这些人。听罗兰说,她们姐妹三个,她最小。她父亲一心想的是生个儿子,可一个一个全是女儿,结果因为超生被罚得家里一贫如洗,父亲从此染上了贪酒的恶习,平时待女儿也还说得过去,一喝上酒,立马像变了个人,满腹的委屈就全撒到女儿身上。大女儿一次次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后来找了婆家,却因为彩礼僵持不下,一气之下,喝药死了。大女儿嘱咐两个姐妹,我今天的下场就是你们两个明天的下场,你们要么跑,跑得越远越好,要么在家被砸死,或跟我一样喝药死掉。
罗曼一边说着一边流下了眼泪。我也很心酸,但更觉惊悚和惊异。在罗曼叙说的过程中,我一遍遍站起来,又坐下,一个劲 “啊啊”不止。罗曼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还记得你们刚搬到我对门时找我的那个女人吗?她是我老家人,我喊她小婶。她跟我诉说了一个晚上,完全就是罗兰故事的翻版。据她说,我那个小叔现在已经烂醉如泥,什么活也干不了了,但两个女儿头两年寄回家很多钱,村里人也知道这两个人在外面干什么,后来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小婶说,村里人嫌弃,但她不嫌弃,她想找到女儿,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总得知道在哪里,想见时见上一面。为此小婶找遍了所有从村里出来的人,我11岁离开家已经多年了,村里人可能没几个记起我,但她仍然跑到了我这里来,央求我打听下落。可我一向是个不进娱乐场所的人,就是进了迎面碰到又能怎样,我能认出来吗?因为小婶给我的照片,是她们姐妹俩6、7岁时的,女大十八变,现在是什么模样,光靠小婶描述我根本无法想像得出。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托尔斯泰,他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过去觉得这话真是经典中的经典,现在看也并不全是这样。到底是生活欺骗了他,还是他欺骗了我们?
罗曼说,既然这样,你更得到我们那里去,到时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是三天后搬进罗曼和罗兰别墅的,我住一楼,她们俩住二楼。二楼有两间一样大小的朝阳卧室,我以为她们一人一间,想不到她们却是两人挤在一间。罗曼说,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不能分开。过后,罗曼单独对我说,你还不明白,不跟她住一间,犯病怎么办!
我还真忘了这茬,所以我说罗曼确实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
住在对过时,每次见她俩头发都是湿漉漉的,我觉不解,搬来后才知道,她们每天都洗四五遍。我说,用得着吗?罗曼说,我们习惯了。不洗一下就觉难受,总觉身上有好多脏东西。
我连一天一洗也坚持得不好,都是罗曼催着我,该洗澡了。我在一楼大卫生间洗,有时罗曼会推开门,倚在门口,看着我洗,一边看一边露出浅浅的微笑,眼里荡漾着一份女人的柔情。记得有一次罗曼问我,你过去在家洗澡时你老婆也这样看过你吗?我说没有,看我洗澡,对她来说,是个折磨,她会很难过的。
罗曼的身份让我并不太避讳她,我一边说着一边还想给她做个鬼脸,却发现她的眼上挂着泪。罗曼 “唉”一声,叹口气,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处。等我结婚了,我会看着老公洗澡,我发觉这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罗曼甚至说,或许我会帮他洗,或许不等洗完就会在淋浴头下做爱。
罗曼竟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突然都有点想拥抱她的感觉。罗曼却在这时转身把门闭上了。接着听到罗兰在外面哧哧笑,说,这辈子你还没给男人洗够啊!想给他洗,别让我看见,以后你可以带他到那边去洗。
那边是哪里?罗兰却没说。
随后不久,有一次下午,我一回来,罗曼就让我洗澡。洗完澡出来,罗曼跟着我到了卧室。她给我准备了一身看上去很高级的衣服,说穿上看看。等我穿戴整齐,罗曼拽着我去二楼。我跟着罗曼走上二楼,罗曼把卧室门打开的一霎那,我觉得很搞笑,整个卧室是按新房安排的,里面烛光摇红,张灯结彩,罗兰顶着帽头红,坐在床沿上。罗曼递给我一支小杆,意思让我揭开。我正犹豫,如何是好,罗兰自己一把把红盖头扯掉,笑得倒在了床上,我和罗曼也大笑不止,三个人在床上滚在一起。其实,一边滚在一起,我一边心酸,这都是小时候过家家的游戏,如今却在成人世界中上演。难道罗曼和罗兰的内心是真把它当作游戏看吗?我想不是,她们其实是真的盼望在她们的生命中有这么一场婚礼。她们也满心希望着某一天,与一个真正相爱的男人恋爱结婚,锅碗瓢盆,打情骂俏,做爱生子。这个梦不只罗兰在做,罗曼也一定在做,因为我想起了那天罗曼看我洗澡时,眼里流露出的神情。
这次,我们三个人在二楼卧室开了晚饭。我们没有喝XO,而是喝的女儿红,两大坛子。说到喝酒,她们两个不管谁,我都喝不过。在过多的寂寞时光里,她们已经练就了酒量,酒也麻木了她们的痛苦和忧伤。她们和酒是朋友,第一次跟她们出去吃饭,我就见识了她们与酒的亲密。我以为罗曼是为我点的酒,喝起来才知道,我的确不过陪衬而已。酒后的她们,红润,饱满,开朗,仿佛遍地阳光。似乎这时她们才更像正常人。
那天晚上,罗兰很开心,罗曼也很开心,我似乎也很开心。但房间的喜庆气象,让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与苏枚的洞房花烛。望着端庄典雅、红润靓丽的苏枚,让谁也会想到,人生幸福的新篇章肯定就此揭开了。我肯定也这样想,但接下来竟是不分昼夜的折磨,彼此心灵的痛苦无以言说。我们在事务所天衣无缝的配合,怎么也无法复制到床上来。一张床,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但我今天,不能坏了两个女人的兴致,她们轮番跟我喝酒,我也主动跟她们喝,于是三个人说笑不止。我说罗兰,今天你应该放 《九九女儿红》才对!罗兰说,对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满屋子响起了歌声。
斟满了女儿红
情总是那样浓
十八里的长亭
再不必长相送
掀起你的红盖头
看满堂烛影摇红
十八年的相思
尽在不言中
罗兰说,来,喝酒,喝酒。我们在歌声中,又开始推杯换盏。这是我与罗兰在不长的交往中唯一见她有说有笑的一次。从心底里发出的笑,感染力绝不一样,就像酒的标度,一定优质、醇厚。今晚上的她,才可能是她的本性。
醉眼朦胧之中,我觉得生活也挺有意思,上帝或许并不那么严肃,也喜欢幽默和调侃。比方,我娶了一个老婆,但她却离我而去。走了一个,身边却一下冒出了两个。
不用说,这天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当晚就在二楼卧室的地板上睡着了,她们给我盖了细软的小被。在这柔软的被面下,我的梦一个个铺展开来。我在梦里似乎见到了苏枚,她在一个远远的地方看着我,我反复努力地在向她走近。这说明苏枚虽然早已经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可我并没有忘记她。我只是想她,我也不知道想她还有什么意义。
罗曼和罗兰习惯于晚起,我挺着昏昏沉沉的头下到一楼,天已经亮了。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直到听到二楼哗哗的水声,才再次醒来。我知道她们又在洗澡。
早餐后,我问罗曼,你不是说带我去个地方吗?当初你动员我搬来时可是这么说的。罗曼说,今天咱就去。
罗曼今天穿了一身墨色职业装,多了一些干练和果决。宝马车静静地划过街面,停在了一家 “婪岸洗浴城”。一进门,服务生职业性卑躬卑敬地喊:经理好。大家都有些奇怪地看着我。罗曼说,你是开业后进来的第一个男人。我打眼一看,从领班到前台,清一色的女孩,客人中也未见有男人。罗曼领我上到二楼,在走廊里拐了两个弯,然后进了一间小浴室。罗曼说,这是我们职工的专用小池,昨天你醉了一夜,先洗洗吧。这是一间差不多有五十平米的小浴室,周边一圈淋浴,中间一眼小池,水中有几个按摩躺椅,正对面是一个超薄大屏幕电视。我也没客气,守着罗曼就把衣服脱去,进了小池。我问罗曼,你和罗兰开的?是。怎么叫 “婪岸”?听起来怪怪的。罗曼说,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罗曼不再说什么。我也闭上眼睛,一个人独享这份安宁。我在想,“婪岸”、“婪岸”,咋叫这么个名字呢?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水温的侵袭,让我安逸和放松。我在水池中的按摩椅上再次睡去。
恍忽听到了 《九九女儿红》的歌声,我醒了。我坐直身子后,差一点叫出声来,因为我看到有好几个女孩赤身裸体地在小池周边几个淋浴头上冲洗。因为热水升腾起来,多少还有点雾气,就跟置身仙境一般。因此我绝对怀疑自己看错了,是不是还在醉酒状态,甚至是做着荒唐的梦。可我仔细看,确实长长的头发,圆圆的乳房,婉约的曲线,白皙的皮肤。我没有看错,的确是几个青春女孩,她们在优哉游哉地冲澡。能抛开人间的烦躁,她们的确是仙女。听到我这边有动静,其中一个女孩扯着一块浴巾走过来,说醒了?跟我来。我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水下的身子,她可能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没关系。
竟然没关系!我于是快速地穿上衣服跟着她,她打开了一扇浴室边上的小门,说进去吧。我走进去,原来是罗曼的办公室。罗曼正在看一打子表格,想必是财务报表之类。罗曼说,你今天怎么这么能睡?我没接她的话,说,你让我洗澡,怎么又放进去了女人。罗曼一笑,说,你这待遇可是不低,过去的皇帝也不过如此。你觉这些女孩怎么样?我说,没看清。可能都很漂亮吧。罗曼说,是的,她们都很漂亮。我这时忽然想起了 “婪岸”这两个字,我说,我明白了,十八女,十八女,回头是岸。罗曼笑了,说,我说你很聪明嘛!
回头是岸,我在琢磨。想起几个冲淋浴的女孩,对我赤裸裸泡在浴池中见怪不怪。我说,原来这些女孩以前都曾……我刚开了个头,罗曼就给我打住了,她说,可能她们见识过的男人裸体比你还要多。我跟罗兰收手后,就盘下了这个场子,我们只招待女顾客,清一色的女服务生。服务生的招录条件,很特殊,必须是曾经从事过某一个行业,浪子回头,洗心革面,才可以进来。巧不巧你能在这里边找到你要找的人。不过,《九九女儿红》怎么唱的来着?九九女儿红,洒向那南北西东。她们遍布天下,又哪是一个婪岸可以盛得下的!你要找的人至今有没有收手,也未可知。
罗曼又说,昨晚我们都喝多了。我不放心罗兰,我先回去了。你可以在这里了解和查看一下,但除了这间办公室和这个小浴池你哪儿都不能去,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女顾客遇见你。
帮我打开浴室侧门的女孩叫小桃,罗曼把她留给了我。
听小婶说,她三个女儿,老大叫水晶,老二叫翡翠,老三叫珍珠。我拿出翡翠和珍珠的照片,仔细端详,仿佛要看出个究竟的样子。小桃说,你妹妹?我说也算是吧。
我问小桃,咱们这儿有叫翡翠和珍珠的吗?小桃说,有啊!
我原以为这名如此别致,不过一问,竟然真有。小桃说,这有什么,比这别致的还多着呢!管什么宝贝都有。
一会儿翡翠进来了,也是发梢缀着细密的水珠,像一株出水芙蓉在我面前摇曳。您找我?她说。我指指沙发,坐吧。短裙,宽松的海蓝蝙蝠衫,知性地坐着,我在心里已经否定了她,她不太可能是我要找的人。我说,你的名字真好。
她走后,小桃说,大学生呢!
唔,看得出来。
听说大三的时候,有个老板让她代理业务,后来就被老板占了。
她学什么的?小桃说,听说是法律。不过后来她没读完就退学了。可她退学后不久,老板就跳楼了。
跳楼了?
她也一直在怀疑,老板不太可能跳楼,因为他妻子儿子都在国外,好好的。老板是在外地跳的,随后就火化了。她怀疑是替身,而真正的老板可能整容后,已经外出。
珍珠进来时,进门就问我,找我做什么?我说跟你拉呱。
拉呱行。不过我们能有什么好拉的?我们过去的身份想必你也知道,可我们现在已经洗涮涮了。
洗涮涮,洗涮涮,她们都在洗涮涮。
我说,你是从农村出来的吧。珍珠说,你这话说的,谁不是从农村出来的,你不是吗?
我说,我是,我是考学出来的。珍珠说,我也是。我说,你肯定不是。珍珠说,嘻嘻,让你看出来了。不过我可是有文凭的。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本证书,晃了晃。然后又说,假的,花钱买的。好多姐妹们都有。我买的是空乘的。
既然是假证书,何必还去选专业,跟真正的考生报考似的。
珍珠说,开始我是觉得挺有意思,因为在地上人家都把我们当作一种家禽来喊,肉体上受磨损,名份上还要再遭受侮辱。有这证书一拿,就可以上天,成为空姐。就算动物,也可归入白天鹅一类。不过后来又想,操她,当了空姐又怎样,不也是在机上吗?
这个珍珠还真能自嘲,拿得起,放得下。
因为翡翠和珍珠出来后就没回过家,所以我故意说,你出来后,怎么再也不回家?珍珠说,没有啊,我每年都回去。去年,我父母还过来看我来着,我那时还在金土地大酒店。
那你怎么接待?
很简单,我买了套高级职业装,戴上了一副上好的眼镜 ,然后带父母去了一座37层高的写字楼,说我们公司。我父母当时就一番唏嘘。在楼下正要拍合影的时候,一辆新款轿车突然停在了我们身边,车门一开,钻出一个男人,看见我后,先是一愣,然后又一笑,上楼了。我指着他的背影说,我们老总,是不是特有风度!父母走后,我还在想,那个臭男人,原来有这么大一座楼。
珍珠跟我要了一只烟,吸得很洒,吐出一个个圆圆的烟圈,连成一串。这让我想起了女人如烟的话题,是什么将她们点燃,让她们变成了你手中的烟?为什么只要扑向唇间,化成灰竟然也没有一丝遗憾?既然聚散离合都能随遇而安,却何苦要化作一支被人点燃的烟?漫不经心间生命燃烧,想的是去弥漫别人的眼,到头来却全是空缠绵。
我仔细地看着她,突然发现,好像只有她的发梢没有缀着细密的水珠。我说,你怎么不冲澡?她抓了一把头发,唉!洗就能洗去一切?白的洗不成黑的,黑的也断洗不成白的。这时小桃进来了,珍珠掐灭烟头,说冲个澡也好。小桃帮她打开了通往小浴室的门。
关上门,小桃问我,你跟我们经理什么关系,她能把你带进这里边?
我说,朋友。小桃说,朋友?我们经理是不交男朋友的。我觉得在小桃面前没什么避讳的,就说,可能因为我是伪男吧!
你是伪男?这怎么可能?我以为她是不是也要像罗曼那样,给我一个拥吻,然后做一番检查。小桃没有,她看了我半天,说那也太可怜了吧。
我岔开话题,问她,看你年龄不大。小桃说,不大,十八。
你进城后第一站是在哪里?
我能去哪里,这里就是我的第一站。
不可能吧。好像你们经理说,这里可都是有前科的。小桃说,按说是不可能,我本来是来投奔一个姐妹的。一见我,她就哭了,哭完后,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我说,她是对的,她救了你。
她救了我?她把钱倒是挣足了,家里别墅都盖起来了,却不让我挣。
我说,你就这么想挣这个钱?小桃说,大不了牺牲几年就是,什么钱不是钱,你难道不愿挣钱吗?
在这儿不也一样挣?
当然不一样,在这儿和在老家有什么区别,我在家里也能挣这么多钱。
说明你老家现在也不差。
是不差。过去是单纯种地打粮食,卖不几个钱,现在不一样了。村里把所有土地转包给了一家蓝莓公司,春天漫山遍野全是花,什么农家乐呀,生态游呀,都开起来了。我们村有个外出捡破烂的,这些年都捡了几十万。我觉得人家怎么那么有钱啊,在家待着压力真是大。
所以就想出来挣钱,什么钱都挣?
是的。问题是干别的,我挣不到大钱。我说,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叫 “婪岸洗浴”吗?小桃说,不知道,人家开洗浴主要是招览男顾客,这里可好,全是女的。
因为她们都受过伤,当初都是抱着跟你一样的想法起步的,可到头来发现自己伤痕累累,不仅生活没有了方向,连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受伤?什么伤?你看翡翠有伤吗,多漂亮啊。她可真有钱!
我说,我如果给你十万块钱,你能不能真正安下心来,不再有别的想法?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是因为想起我岳父曾经这么干过,才突然冒出了口。
小桃说,那好啊!不过,我怎么报答你呢?你包我吧!
我赶紧说,你忘了,我是伪男。
中午我让小桃给我要了盒饭,吃完躺在罗曼办公室的沙发上又睡着了。这似乎是我有生以来最睏乏的一天。
小桃把我送出洗浴城的时候,我问小桃,怎么没听到你们放 《九九女儿红》?小桃回答,一般罗兰来我们才放,但她很少来。
外面灰朦朦的,弥漫着细细的雨丝。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最后走上了城市的中心广场。因为有雨,广场上已没几个人,一个环卫工在远处打扫,我底头看到脚下有一张纸片,我拾起来,这时城市的夜晚已来临,街灯骤然绽放,广场一片通明,亮得有些晃眼。我看清楚纸片上是治愈阳萎的广告,看来这座城市不只我有问题,我想假如这座城市的男人都有问题,是不是更好?我掏出火机,将它燃掉。这时,罗曼的电话打进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去吃饭。
罗曼的电话,让我又想起了苏枚。假如她这时发现我一个人孤独地蹲坐在空旷的广场上,她的心里可能也会很难受,因为不管怎么说她并不是真心想离开我。其实,我现在想的是,我有问题,好像也很好。我如果没有问题,一切也会变得很不正常。
生活就是这样有意思,我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但却有电话催我吃饭,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女人,跟我并没多大关系,但我们却像居家过日子一样和谐,有时还彼此牵挂。这得需要多大的力量和多深的缘分,才能让三条线准确无误地交汇到一起?
等我回到别墅,三个人才一起开饭,今天晚上都没有用酒,我看到罗兰的气色还算不错。这些天我一直担心或者等待着罗兰犯病,可她一直没有犯。睡前,我跟罗曼说,是不是好了。罗曼说,不太可能,不过比原来见好。如果一直这么平稳下去,也说不定呢!
小婶的事,我已经放下了,这确实是一个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务所的事,苏枚离去后的不适也调整过来了,我连着顺利地完成了几宗诉讼。罗兰一直也没犯病,罗曼的饭菜做得也很拿手,偶而用点酒,三个人有滋有味。我觉得心里很坦然,很轻松,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舒适。后来回想起来,这竟是一段最为惬意的时光。
一个多月后,我又去了一趟婪岸。去婪岸不再是为小婶的事,而是想去看看小桃,甚至想能再见见翡翠也不错。
小桃问我,你还想找谁?我没说想见翡翠,我犹豫了半天,说先放曲 《九九女儿红》吧。
九九女儿红
埋藏了十八个冬
九九女儿红
酿一个十八年的梦
九九女儿红
洒向那南北西东
我问小桃,你不喜欢这首歌?
小桃说,不太喜欢,我喜欢节奏快的,比方说,洗涮涮洗涮涮。我说,那你好好听听这首歌。我去洗涮涮洗涮涮。
小桃帮我打开通往浴室的侧门,我叮嘱小桃,今天不能让任何一个女孩进来。
为什么?她们都已经习惯了每天冲洗好几次。小桃说。
里面池水碧蓝,像一面明镜,我像有特异功能一样,用赤裸的身体穿过镜面,浸进水中。小桃跟进来,她看到的时候,镜面上已经起了一层皱纹。我说,不是不让你进来的吗?小桃说,我给你打开电视。
我在水下固定的按摩躺椅上放下身子,很舒适地看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一组相声,我的心情被相声撩拨得很不错,就像一缕阳光照过来又照过去,好几次笑出了声。看看周围,好在是我一个人,不用在乎莫名其妙的傻笑。我想起我在罗曼办公室睡着的那天下午,突然闯进来的那个女人。我从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接待了她。她显然把我当成老板了,认真跟我探讨洗浴城的发展现状、经营模式和存在问题。她说,婪岸的经营理念给我了一个启发,我想写个东西,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或许有些意义。她递给我一份材料,我看清楚是一份提案。于是,她自我介绍,她是市政协委员,她说,其实我关注这个行业已经很久了。洗浴,从过去的大澡堂发展到现在的洗浴城本来是个很大的进步,澡堂子时代与我们今天所要求的生活质量的确相去甚远,但即使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在这高档的洗浴城里,却天天发生和上演着不阳光、不道德和不文明的事,回过头来再看,你很难说是过去的大澡堂子脏还是现在的高级洗浴城脏。相当一批家庭主妇对这些不文明经营的洗浴城欲恨不能,它诱惑着一批女孩走向了歧路,也让一批男人在色欲中沉沦。我在大厅里的时候,就有一个女人,她显然不是客人。我问她来干什么的,她说来找自己的男人。结果一问,才知道这里不接男客。我想,如果所有的洗浴城都像婪岸这样,男女洗浴专营,男用男服务员,女用女服务员,完全可以把这个行业净化,恢复它本来的面貌。
我认真听着她的陈述,说实话我并没像她那样想得这样深远,或者说我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在她陈述观点的过程中,我甚至好几次想到了我手头的案子,偶而也在想罗曼和罗兰的身份和处境,当然我也想到了老家小婶嘱托我的任务。这个女人说得有错吗?显然没错。她提出的是个笨法子,但肯定很实用。但她的改良思想却难以附合市场经济法则,我明显感觉,我们是两个小人物在探讨一个大的社会问题。我们的能力和行动连罗曼和罗兰都不如。
现在电视上播出的是一档类似动物世界的节目,《动物世界》是个名专栏,但它因为经常要讲到各种动物的交配,也被有些人戏称为动物交配世界。很奇怪,电视上是两只狗在亲密友好,这在我老家有一个土话,叫吊秧子。两只狗黏在一起,不停地吠叫,不知它们是幸福地痛苦还是痛苦地幸福。这画面突然打开了我多年的记忆。我十岁那年,和伙伴小歪牙也曾在街上遇见了两只打架的狗,它们缠在一起,无法分开。小歪牙找到一根木棍,驱赶它们。它们边吠边退,一直退到了一户人家,好像那户人家就是小婶家。小婶家的大门有一个四五十公分高的门板,一只狗过去了,另一只狗却被挡在了外面,但它们却仍然无法或者不愿分开,这样有一个东西就担在了门板的坎上。我看到小歪牙一阵兴奋,举起木棍猛然砸了下去,门板坎上立马呈现一堆肉泥。两条狗撕心裂肺地嚎叫,使我的心一阵一阵紧缩,我好像变成了那条狗,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变成了一堆肉泥。我十分疼痛和苦难地闭上了眼睛。两条狗出格的嚎叫,引来了很多人。当我挣开眼的时候,小歪牙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我手里却握着小歪牙打狗的木棍。我在十岁以前,不知吃过小歪牙多少亏,但每当我们再玩起来,我往往会把一切又忘记了。这一次,那么多人盯着我看,看着我手里带血的木棍。他们谁是谁我已分辨不清。只听有人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恶毒!也有人恶恨恨地说,把他也给割了!我想起十岁以前,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是否就是从那时起不正常了呢?
我看着电视画面,眼前的两条狗和记忆中的两条狗有着迥然不同的境遇,它们应该是愉快的,我看到了其中一条狗身上有一种红红的膨胀,这是一种雄性的力量,它可以在广袤无边的原野上铺展开来,像无形的风暴掠过高山大海,让山林呼啸生风,让大海翻滚巨浪。
我觉得自己仿佛置于风暴的中心,巨浪的包围。大脑中闪现出一幅幅画面,高耸的山峰,参天的大树,尖顶的楼盘,长河边定河神针一样的电视发射塔,我甚至想起了女人,曾经全身赤裸着的罗兰,曾经在小池周边淋浴头上优哉游哉洗澡的小姑娘,我甚至回味起了罗曼为检验我而主动送上来的亲吻。我突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身下似有一把水草,从柔弱地漂浮摇摆到强势地上扬生长,身体某个部位不可控制地鼓足了向外伸张的力量。我低下头看水中的自己,我被自己吓着了,也被自己感动了。我忽拉站起来,碧蓝的水面像一块巨大的玻璃瞬间碎裂,我甚至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巨然轰响。我从水面上跳出来,倒映在小池中的身影,歪歪扭扭地在重新聚合,我不知此时自己该往哪里去,该干些什么,我奔着通往办公室的小侧门快速跑去,并且急切地打开。当一个全身赤裸水淋淋的男人,张扬着满身雄性,突然出现在办公室小侧门的门口时,被小桃堵在办公室里的一堆要冲澡的小姑娘,全都惊呆了。当然,我也惊呆了。
这种亢奋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晚上,难以平复,我辗转反侧,却与梦的方向愈走愈远。半夜里,我悄悄上到二楼,走进罗曼和罗兰的卧室。借着窗外依稀的灯光,我看到她们睡得香甜而又安祥,罗曼一只胳膊搭在罗兰裸露的肩头。她们像姐妹,也像母女,也像夫妻。她们在偌大的城市里,在同一间卧室里,安静地沉睡。这一夜,我甚至第二次走到了她们卧室的门口。今夜我看到的罗曼和罗兰似乎与以往不同,她们在我的眼中,妩媚而又漂亮。难道是我原来没有发现过她们的美吗?我很想拥抱一下她们。
一夜睡得并不踏实,但早上起来,精神却很好,我甚至破天荒第一次做了早餐。像往常一样,罗曼是第一个从二楼上下来。罗曼走近我,声音不大地说,我问你昨晚是怎么回事?
昨晚你知道?
自从和罗兰搬进来的那天起,我睡得再沉,也始终醒着一只眼。
我告诉罗曼,你说的对,我不是器质性的,我是心理性的。
这句话我好像说了好几遍。我确实有些过于兴奋。
你什么意思?罗曼惊觉地盯着我看了大半天,然后突然抱紧了我。但她显然很快就感觉到了异样,断然将我推出了她的怀抱,让我们彼此离得有三步之遥。我是心理性的。我的声音很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无可控制地又冲上来,试图将她抱紧。也许是我用力太猛的缘故,我和罗曼都跌倒在了巴西红木地板上。罗曼用力一蹬,我仰躺开来,却看到从二楼到一楼的楼梯上,倒立着一个身影。我急忙翻转身,再看,就看到了楼梯上的罗兰和她手中握紧的尖刀。罗兰身穿丝质镶边三点内衣,大部分身体都暴露在外面。是不是少穿一点比什么都不穿还要性感,我看到的是她的冷艳。我不知道她是犯病后撞见了客厅的一幕,还是我的叫喊和行动又让她犯病了。
罗曼没有让我再跟进她们的卧室,她把门啪的一下闭上了。
大半个小时过后,罗曼才走下楼来。想必罗兰已经安静,或者重又睡下。罗曼跟我说,你该走了。我局促地站着。罗曼说,我是说搬走。
我又重新回到了 1702。早上的阳光投进来,把客厅照得一片金色。我看到 《九九女儿红》唱片的封面,依然静静地躺在茶几上。
我在沙发上木木地坐下来,《九九女儿红》的旋律和着金色的阳光,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默默地流淌。
摇起了乌篷船
顺水又顺风
你十八岁的脸上
像映日荷花别样红
穿过了青石巷
点起了红灯笼
你十八年的等待
是纯真的笑容
斟满了女儿红
情总是那样浓
十八里的长亭
再不必长相送
掀起你的红盖头
看满堂烛影摇红
十八年的相思
尽在不言中
九九女儿红
埋藏了十八个冬
九九女儿红
酿一个十八年的梦
九九女儿红
洒向那南北西东
九九女儿红
我在想,我是因为不行,苏枚才不得不离我而去。可当我行了的时候,却被两个女人从别墅里赶了出来。
离开别墅时,罗曼曾说,我和罗兰都羡慕你,因为你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是问罗曼,今后罗兰怎么办?放心,有我呢!罗曼说。
可我怎么开始新的生活?我再次想起了苏枚,苏枚在哪里呢?她过得好吗?关于苏枚的记忆却突然间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我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18岁的样子,是一枚刚刚成熟起来的樱桃。
我觉得我应该出趟远门。我走了,感觉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回程的路上一算,竟还不到二十天。这期间,我没再接到罗曼一个电话。我在内心其实很怀念那段电话催我回家吃饭的时光。身份背景不同、道路追求不一的三个人,竟也可以拼凑出一幅酸甜苦辣的生活场景!一伸手,就可触摸到生活的质感。我捏着兜里并未交还的钥匙,我很想再去别墅看看她们。
一进门,就闻到从厨房、卫生间冒出的酸腐臭气。我感觉有些异样,直接奔上二楼。二楼卧室里,罗兰浑身赤裸,手握尖刀,看见我后,像一堆泥沙一样,垮塌了。我迅速把罗兰送往医院。
罗曼呢?罗曼到哪里去了?我从罗兰手机上看到一则信息:她是罪有应得。我顺着号码打过去,服务音提示空号。我看发信息的时间,是三天前。也就是说,罗曼已经失踪三天了。
会是什么人干的呢?我想起小桃在办公室时,跟我说起过,曼姐可能得罪过黑帮的人,她一直跟他们较着劲。我想,罗曼的失踪,一定与那个匪头有关。
罗兰出院后,我把她重新安置在了1701。我知道罗兰需要有人照顾,看来一段时间我不能再上班了。我甚至想,要不要把事务所的事全部停下来。我跟罗兰商量,我陪她出去彻底治疗。罗兰不置可否,只看着我,苦涩地一笑。罗兰说,你帮我梳梳头好吗?在我帮她梳头的时候,罗兰说你看过我的身体是不是,你觉得我美吗?我说,很美。罗兰说,如果不出来的话,我应该和他结婚了,也一定有孩子了。他是我们村小学的教师,长得跟你一样,挺帅的。临走的那天,我站在坡岭上,看他敲响上课的钟声,才上路的。我原想出来待个三年两载就回去,可没想到这一出来就回不去了。那天洞房,我把你当成他了。喝醉了,一晚上做梦都是跟他在一起……
罗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很久。停下叙述后,她长时间地闭着眼睛,我以为她又睡着了。她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大,却吓了我一跳。她说,你怎么不说话?
我沉郁地说,罗曼的事怎么办?
罗兰说,罗曼的事不要报警。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要报警。
我一夜没有睡好,心里始终惊惊觉觉,天一亮,我就去对门,对门却已经空空如也。罗兰也不见了。
我到底要不要报警?不报警,罗曼和罗兰可能会彻底远去,不知所终。报警,我又如何报?我对她们到底知道多少,她们是哪里人,叫什么?我跟她们又是什么关系?我在想,要说罗曼是有条件重回家乡的,就是罗兰,也是可以带着一大笔钱回到家乡亲人身边的。可她们却始终没做这种选择,反倒抱定主意,相依为命,隐姓埋名,甘愿在陌生的城市过一辈子。罗曼肯定已经遭遇不测,如果罗曼真的无声无息地走了,我想信罗兰也必然会义无反顾地随她而去。她们或许真的如罗曼所说,她们其实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但我还是每一天都要到1701看看,甚至期待里面传出我熟悉的歌声:九九女儿红,洒向那南北西东。我希望某一天,罗曼和罗兰两个人突然回来了,长发上都缀着细密的水珠,一脸风尘地约我吃饭、喝酒。哪怕是罗兰一个人回来也好,我的眼前总浮现她手握尖刀的样子。可是始终没有。沉沉的夜像死一样静寂。
突然一天,我听到有人敲我房门,我想或许是罗兰真的回来了。
我打开门,竟是苏枚提着一个大大的皮箱站在门口,这景像让我惊诧不已。
这是全新的一天。一大早,我走上大街,秋天的天气特别清爽,朵朵白云衬得天空更加湛蓝。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派热气腾腾的生活景象。马路似乎也清洁了,宽敞了,楼座似乎也高大了,明亮了。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一车一车的时鲜蔬菜运进来,是的,时鲜,城市永远喜欢时鲜。然后我穿过水晶街,我想再看看婪岸洗浴城,却来来回回怎么也没找到,我清楚地记得就在这条街上,在这石板路的一侧,但我却无法找到它。我看到的是一座新建起的高大写字楼。我问周边的人,婪岸洗浴城呢?好像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最后我问了一个女人,感觉挺面熟的,好像就是那个要写什么提案的女人,她说,不知道。
难道我是做了一场梦?这几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做梦?
真的是梦吗?可苏枚回来却是真实的,她提着走时的那只皮箱又回来了,站在门口,对我轻轻一笑。甚至问我,今天的案子顺利吧!
那么,苏枚既然走了,她又为什么还要再回来呢?
我想起她进门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地说过两句话,现在的男人啊,只要一有钱,没个三妻四妾不算完。与其跟他们生一辈子闲气,不如守着一个不能惹事的男人,安安心心过日子。
说这话时的苏枚并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到事务所后,我发现多了好几张新面孔。助理跟我说,刚接了几个实习生。我看到一个女孩,白衬衣,长黑裙。我说,她是谁?助理说,她啊,她叫翡翠。
我说有小桃吗?一出口,我为自己的话吃了一惊,我仿佛还在说着梦话。
助理说,你说桃啊,这个季节没有桃,有苹果。
刚坐下,有个女人来找。我抬头一看,竟是小婶。我突然想起,她还有一打钱在我这儿。
张世勤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学院副院长,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中短篇小说散见于 《收获》《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国内知名文学期刊。作品多次被 《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