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向阳
摔伞记(外一篇)
□ 成向阳
终于就把这柄伞给摔了。作为一个笨拙而恍惚的人,我总要不时弄坏一些离我太近的东西。这次,轮到这柄雨伞。
猝不及防地,一下摔倒在学府街体育路口过街天桥的南引梯上。雨水滴滴嗒嗒的,雨季黄昏的六点钟,正从高架桥拱起的背面随车流漫过来,又愁又疼,像屁股上新摔的一块乌青。
起来才发现,摔坏的不只是一块屁股,伞也摔坏了。撑杆像被牙齿狠狠咬了一口,瘪进去一小块。严重的是,伞的辐条竟也断了一枝。一开始并没有断掉,但反复收合几次之后,便断了。像条断了的胳膊似的,无辜地垂在伞里,磕磕碰碰的像是多余。缺了这一小枝,半面伞也就颤颤悠悠的,不踏实,还嘎吱嘎吱响,似在呻吟与抗议。
我就哀痛。每逢一不小心弄坏身边的一个什么东西,茶盏啊,酒壶啊,一条小金鱼啊,一小盆绿植啊,一个交往过的人啊,我就都暗自哀痛,愧悔,像弄坏的是自己连皮带肉的一小个局部。但也湿淋淋地没办法。
惜物即是惜己,可是你自己亲手弄坏了,再惜也还是没办法。
这一摔是昨天黄昏里的事,本来是要回母校参加一个同学十五年聚会的,却临时起意,走了十里多余的邪狭路,临桥一摔,可能也是上天示警,让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少即兴闲事。可摔坏的却是这把伞,偏偏就是这把伞。
我突然感到,世间许多坏事,坏就坏在临时起意。而临时起意办的事,把人弄坏的,肯定要比把人弄成全的,要多很多。而无辜受戮的,常常不是这起意的意主,却是他身边离得近的人,以及物。它们要为你的临时一起意,付出诸般代价。就比如我手里这把伞,它又何辜?
这柄伞,于我还有一小段故事。两年前的六月里,从被强迫的生活里逃出来,与一人去青岛。在五四广场海滨的咖啡馆里出来,天就落了急雨。躲无可躲,恰好路旁就有卖伞的,就及时挑拣了这一柄能为二人挡雨的买下来。它撑开来很大,看起来很结实,尖头,曲柄,样貌古典,颜色也不花哨,底色青灰,有暗红的方格子,一看就让人放心,不起疑。
但买伞不到十分钟,青岛的雨就停了,就提着这伞在大海边游荡,又提着它回到太原。两年里,我很少用它,就那么挂在壁橱里。直到今年,因了一段心事,才常常把它拿出来,摩摩梭梭,有雨没雨的提在手里大街上游荡。
但我能感到,人与伞的缘分将要尽了。有些不好的事你就是能提前感觉到,比如一小棵植物要死在你面前之类的。上个月,汉家兄从常熟回来,在并州路津渡为他接风洗尘。喝酒归来,就发现提在手里的那柄伞没有一同回来。一晚上睡不踏实,刮肠索肚,想究竟把伞遗失到了那里,但竟无果。第二天中午,还是金森兄弟怜我,专意去了一趟酒店,在酒店底层汾酒专卖店的柜台上替我寻到了。那伞好干无事地挂在柜台上,柄是柄,尖是尖,还是我进门随手一挂的那个样子。
于今它却是坏了,断了,塌了,再也撑持不起一个茫茫雨天,就像再也无法在一段与此伞相关联的旧人旧事里出出进进。如此也罢,就让它尘封旧事一般收拢着吧,以一个伞形贴壁挂在橱内吧。不张开,也好,只要体面还在。
只是,我忍不住想告诉你,那柄伞它真的坏了,让我不小心弄坏了。而你是否能够告诉我,这太原城里,哪里还有修伞的,让我在天晴的时候,跑去修一修,补一补它。
今日黄昏后没有落雨,却起了风。风不烈,淡淡的,刚够摇动窗下一棵榆树。月出前,清风摇树,树就是一棵暗处的荡树,像美人对你起意,就暗地里施了脂粉,扮了妆容,襟怀荡漾在疏疏远远的灯影里,但人却还是那个旧人,本性仍然好,让你觉得她倏忽美艳,却能够放心。
太原城里槐树甚多,而榆树少,少到让你打灯笼去找也难得见,冷不丁遇到一棵就有些稀罕。而我窗下不远不近就正有一棵,细细的,却一年一年长到了比四层楼还高些,尖尖的树冠摩着几根远处来的电线,每日过电一样催着自己长。那树旁的电线杆却不长,它天生就只是一把水泥质的尺子。但每天戳在五楼阳台上着,看榆树立在电线杆两米开外绿绿黄黄,却也不觉得特别稀罕,但一逢风来雨来就不一样。这棵榆树,它一润泽起来,一摇荡起来,就会特别好看,一叶一叶有情,就让你觉得它变了一个样子,和你拉开了些距离,像潜随了风雨同来的一个故人,来你窗下,等你多看它一眼。
而这一向,我心里有事,让我颇感神秘又久久放不下的一件闲事,那便是一到黄昏便常常路逢故人。这似寻常,细想却又一定不寻常的。你想啊,你在一条老路上好干无事地走着,走着,就有这么一个人从一扇门里、一个拐角、要不是就一个人堆里突然呈现出他(她)自己,并以一个你必须去注意的体积、形象、姿态与气味撞到你的眼前,让你必须迅速地通过大脑的有效运算飞快地、特别地辨别出他(她)来。这么偶然的事情成串地发生,还不意味着有什么不寻常正暗暗地在你的生活中滋生成形吗?但惊愕的是,这些路遇的故人,却并不带来多少干扰——不等你从干渴的嘴里掏出那个曾经熟悉的饱满树液般的名字,那个名字所象征着的人体便以他(她)出现时的突兀感急急地低下头慌慌张张地远去了。当然有时候,也会有这么一个人朝着你的脸打个招呼,但不等你多说个一句半句,这人便举起巴掌努出笑脸对你吐出两个字——再见,或者是三个字——再见啊!
人走了,而一些陈年旧事,总会随着这些熟人的背影回到心头,像一个游子没有进门,门却自动开了,就照见往昔明明灭灭的一截影子,一些痕迹。但让我惊讶的还是,自己竟然还没忘那些事,而且枝枝蔓蔓记得格外清晰牢固。比如,在柳巷逢见的一个十五年前的小个子女同学,在她旧日的一篇文章中曾写道,自己十岁时便把八个手指甲涂满了猩红的指甲油,留下两根小指甲不涂,用来掏耳朵洞。比如,在迎泽桥头路遇的一个诗人兄弟旧日的女朋友,五年前与诗人一起来我家做客时,手里的塑料袋里满满提的是红焖的羊蹄。而羊蹄是我所不吃的,一切与蹄子、爪子有关的骨肉皮我一概不吃。再比如,再比如,总之是这些个草蛇灰线、蛛丝马迹,却成了我心里浓浓淡淡、波光潋滟的山水。而这些故人意外的出现,好像就是来测试我的记忆的,就像一些水上隐伏的鱼钩,摆出来测试一个水面以下的部分,看那里面是否还藏有他日的游鱼,试一试那些傻傻的鱼儿是不是还一如昨日傻傻的,会一见钩影便来咬食。而这又让我强烈地感到,在活着的路途上,我正是个自己的养鱼人啊,今日养着昨日的鱼儿,明日又养今日的鱼儿,一条一条,养成了群。而在那些五颜六色的鱼儿中,自己又正是那一条最傻、最恋旧、最贪食的有情伤心鱼,
饮水不饱,只想找一只钩子来吞。
而让我颇为困惑又不甘的是,这一向遇到的那些钩子似的熟人,三钩五钩,十钩八钩,却都不是我一见就想真正去重咬一回的那一钩。如果真能遇到这么一钩,这么一当年曾钩破我肚肠又让我拼命逃窜掉了的利器,我怕是要拼着再肚肠不要一回也要跃起来狠命去咬吧。只为那一口,尝过就忘不掉的毒药!
但是偏偏就遇不见!由此可知,老天弄人,也爱人。他老人家爱你,就像爱一棵好树,就让它躲着刀斧悄悄走。他知道你肚腹的柔软,知道你肠子的曲曲长长,也知道那铁钩的毒性妖冶,所以就偏偏不让你遇见,甚至不让你经过那钩子出没的水域。但我还是不甘心,我一天到晚在路上走啊走啊,走得掉皮掉肉,失魂鱼一样东西游荡,看似无谓,实则心有所图,图与这钩子似的故人的劈面一遇,一钩,一生死。
写到此处,月亮偷偷上窗来,以它银色的尖脚朝我心上暗暗一钩,这处了三十多年了的小故人,它也清浅寂寞,就来与我玩一把淡淡风月。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曾见于《诗刊》《天涯》《诗选刊》《星星》《青年文学》等。著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等。现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