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然
孤独患者
——浅评《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
陶 然
本文旨在通过对新感觉派小说家刘呐鸥发表的颇具现代性的《都市风景线》文集中的作品《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的文本解读,探究在资本主义席卷下,时髦社会中,新女性独立身份的诞生,以及都市化进程中,个体的孤独本质。从而具体说明新感觉派的创作特色。
新感觉派 刘呐鸥 女性 孤独
刘呐鸥于1930年4月出版了名为《都市风景线》的小说集,这是“中国第一本较多地采用现代派手法技巧写的短篇小说集”。[1]而《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是这一作品集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它通过场景和人物心理、对话的铺叠,表现了一件平淡而哑然的都市小事。
这篇小说大概讲了这样一个故事:H在赛马场被一个妙龄女郎吸引,遂约该女郎散步,两个人散着步,在吃茶店休憩以后,正走在马路上,H愈发心神荡漾,没想到迎头来了一个青年T,竟是来赴女郎的约的。三个人在H自觉尴尬的心情里一起去了舞场,他带着审视情敌的态度谨慎地对待T,可一个多小时后,女郎扬长而去,又要再一次赴约,留下了T和H面面相觑。
鲁迅在其一篇名为《上海的少女》的文章中,讲过在上海生活的女性——“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2]他随后指出,上海的少女也以在商店中的调笑姿态,显示一种早熟。她们的身体仍旧是孩童式的,眼睛却已长大,被当时的作家称赞为“娇小玲珑”。鲁迅对这种蔚然成风的现象,持显然的否定姿态。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三十年代的上海,资本主义思潮席卷而来时,女性的自主意识已在觉醒。她们不再作为男性的附庸,而显示出独立的迹象。于是一系列赶场式的情爱追逐,成了时髦女性最青睐的生活方式。
在《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H和T两个人对美貌的女郎虎视眈眈沉醉不已,他们急于获取她的芳心或肉体,却没想到被这女郎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以致最后二人面面相觑,被玩弄一场。这风情万种的妙龄女郎,却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高手。女郎是个sportive的近代型女性,她“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视线容易地接触了。小的樱桃儿一绽裂,微笑便从碧湖里射过来。H只觉眼睛有点不能从那被Operabag稍为遮着的,从灰黑色的袜子透出来的两只白膝头离开”。[3]在H的眼中,这女郎真是漂亮极了。H曾天真地想把女郎当做手杖随身携带,她在他眼中是美的存在,但已被物化为玩物,显然是一种男权视角。反转从此刻开始,当H因为人潮拥挤,握定她的手腕时,“她却一点不露什么感情,反紧紧地挟住了他的腕,恋人一般地拉着便走。”从这女郎的姿态,其实约可见出一种驾轻就熟的风致。两人吃完冷饮,走上马路,H以主人翁的姿态还在做着美梦——“怀里又有了这么多的钱,就使她要去停留在大商店的玻璃橱前不走也是不怕她的。”可惜,随后就碰见了和女人有约在先的T的出场,H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当女郎提议H和他们二人一起出行时,也没有拒绝。H终于得以与女子跳舞,开始对女人的行径有些微怨言时,女郎发了话:“啊,真是小孩。谁叫你这样手足鲁钝。什么吃冰淇淋啦散步啦,一大堆啰嗦。你知道Love-making是应该在汽车上风里干的吗?郊外是有绿荫的呵。我还未曾跟一个gentleman一块儿过过三个钟头以上呢。这是破例呵。”[4]H这时才回过味儿来,原来她是个颇受欢迎、开放的女子。但就在他以为可以角逐过T,抱得美人归时。女人看了看腕表,飘逸地告别。“HT两个人同一个声音,同样展着怪异的眼睛。”原来,女郎竟然要再赴另一场约会,“留着两个呆得出神的人走去了。”女性终于扭转了自古以来在恋爱和约会中的被动地位,雄心勃勃地追逐时髦,并以美貌为交换,博取男性的关注。然而,“时髦”却恰具有时效性,流年似水,美人的昔时风韵再不得保鲜。她们如今亟亟奔行于赴约的路上,与男人周旋,企冀通过约会和匆忙紧致的时间安排,满足自己灵魂的空虚,然而车水马龙地游戏人间,最终残留的,不过片刻欢愉肤浅。“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琵琶女也有“暮去朝来颜色故”的一天。一味浸淫于感官世界,虚无终将以时间的姿态碾轧一切。
如鲁迅所言“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时髦女子因破除封建的自由而欢呼,她们马不停蹄地挑逗与狂欢,灵魂的空虚却依旧没有满足。她们尚可暂享宴饮,然而当青春远去,曾经所有,都变作冗长人生的吉光片羽。
新感觉派曾因为使用现代派的技法,而使当时一些作家“看不懂”。“因为作者采用了适应于现代都市生活快速节奏的跳跃手法、意识流手法、心理分析方法以及并不高明的象征讽喻手法。”这些技法其实在表现上海都市的景致方面不可或缺。昳丽的色彩、通感的运用,都表现出城市生活里特有的躁郁和紧迫。在开篇,“紧张变为失望的纸片,被人撕碎满散在水门汀上。”刘呐鸥通过比喻的修辞形成的陌生化,使人们在阅读中形成停顿,增加了新奇的体验。“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的臭气发散在郁悴的天空里,而跟人们的决意,紧张,失望,落胆,意外,欢喜造成一个饱和状态的氛围气。可是太得意的UnionJack却依然在美丽的青空中随风荡漾着朱红的微笑。”这些紧密的情感排列,形成了一种气势上的焦急压迫,飘荡的英国国旗在微笑,显然具有主观的殖民主义傲慢色彩。跑马场的画面是城市文化节庆式的狂欢。在这里,高架台“被为堵心热狂了的人们滚为蚊巢一般了。”每一个人的精神都为场中的赛马而战栗,每一个人都成了命运罗盘上无所适从的客人,没有身份之差,只有输赢。人们在赌注里,暂时放松了自己高度精准的仪器人生。
H和女人散步时,碰见外国士兵,带着半个东方种的女人,“他们也是今天新交的一对呢!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比较的不变的就算这从街上竖起来的建筑物断崖吧,但这也不过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都市化带来的便捷,导致了情感的迅速的更替,林立的建筑成了对比之下恒常之物。然而亦有年限。百货商店被形容若“三大怪物”,舞场、电影院、黑咖啡、洋词、艳遇,这是时髦而日新月异的世界,尽可以挥洒最浪漫多姿的想象。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在《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对大都市缤纷色彩的描摹,成为此类作品描写都市环境的经典性代表。“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的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烟,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这段对夜晚城市街道的色彩描述,更直观地突出视觉与想象的结合。色彩纷呈的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给人繁华的视觉饕餮。人们也由追求速食便捷的衣食住行,终于发展到追求简单迅疾的情感方式。人们的欢乐变得苍白而支离破碎,世界遮蔽了它广漠的形体,孤独患者们拼命攫取的只余东鳞西爪。从最原初的感官刺激得到了阈值的一步步提升,人们终于成了空空寂寂的“不感症者”。
在《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H、T、女郎,三位主人公,都暴露在无聊而程式化的消遣里。打情骂俏的调情、约会与闲聊,没有一处是在荷尔蒙与虚荣心的刺激之外的。他们适应了迅速而短暂的亲密,但缺乏耐心、信念和爱。女人周旋在多个男伴之间,男人则把女子当好看的拐杖带在身边。“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既指被女子抛掷的H和T,亦暗讽了看似很有时间观念、匆忙辗转应酬的女郎。其实这些青年都处于时间的涡轮之下,他们“不感”的仅仅是时间吗?都市的虚无,早已笼罩了缺乏沟通的孤独个体。
[1]严家炎.新感觉派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7.
[2]鲁迅.杂文全集·下[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731.
[3]严家炎.新感觉派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11.
[4]严家炎.新感觉派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16.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