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 朱一帆
周啸天旧体诗词创作论
李遇春朱一帆
二○一四年,《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摘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桂冠,这是『鲁奖』设立以来首次授给旧体诗人奖项,必然会成为文坛焦点现象。事实上也是如此,周啸天获得巨大荣誉的背后伴随着尖锐的批评和争议。但多数争议往往停留在印象式的感悟层面,缺乏纯粹诗学角度的学术探究。而在我们看来,长期置身学院、作为学人的周啸天,其旧体诗词创作却体现了难得的『诗人之诗』的风神气韵,他在中国传统诗词的现代化或旧体诗词的当代转换方面做出了可贵的艺术探索,其艺术得失不容轻易抹杀。
《将进茶》这本诗词集子可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一。举凡当下风云人物、鲜活时事、旅行见闻、寻常生活,皆在其诗词作品中有所展现。但周啸天认为『书写当下,并非狭隘地美刺见事,而是需有当代的思想意识』二,所以他强调『命意新』三是题材选取的重要标准。据此,我们可以发现周啸天诗词创作题材的四种类型:一是彰显人的主体性的历史人物题材。二是由文化角度审视城市文明的城市生活题材。三是关注现代民族国家命运的社会政治题材。四是融入诙谐的山水风景题材。如此视野开阔、包罗万象,且下笔琳琅、充满谐趣,周啸天之当代诗词堪称『作浮世之新绘』四而得其神理。
其一,彰显人的主体性的历史人物题材。『仰观宇宙之大』,无数历史人物划破长空,叱咤风云,引得后世之人竞折腰,但古代文人大多如苏轼般作此吟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中的历史人物是以历史陪衬者的『他者化』形象出现的,诗人围绕历史人物的想象和编织也只是为了以历史中的人物为鉴,从而『知兴替』或『叹兴亡』。但对于具备现代意识的周啸天而言,他的诗词中则通过彰显历史中个体的自我意识与独立精神,从而肯定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提升了历史人物题材诗词作品的现代品格。
且看《辛亥五君咏》中『穷岁为奔走』、『艰难缔共和』的孙中山形象;『东渡再亡命』、『座仍灌氏骂』的章太炎形象;『千金买宝剑,九月当貂裘』的秋瑾形象……这些历史风云人物摆脱了在历史棋盘上被操纵的命运,其被忽略的主体性、人性、心灵得到关注。又如在辛亥革命中身先士卒、军功卓著的黄克强,周啸天写道:『清宫风雨夕,并世起孙黄。虚筵待总统,割席不商量。微尔无民国,秉公持纪纲。前驱真敢死,表里极堂堂。』(《辛亥五君咏其二〈黄克强〉》)诗中周啸天用白描手法,以具体的生活画面表现黄兴与孙中山的革命友谊,尤其是他为辛亥革命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借以抒写黄兴豪放卓异的人格和个性。由此一扫古人登高怀古中常见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历史悲怀,也弥补了古人同类诗作中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沧桑历史中主体性的人的缺席。
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人邓小平,周啸天写来则别具匠心:『郑女江边夙啸歌,怜欢其奈踟蹰何!涉溱莫问水深浅,摸着石头能过河。』(《竹枝词七首其五》)这首诗可谓构思巧妙,《郑风·褰裳》里郑女对待情郎的态度与邓小平对经济发展的态度形成隐显相间、虚实相生的互文关系。《诗经》里郑女娇嗔于情郎的犹豫不前、瞻前顾后,于是勇敢喊出『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显性话语,而在周诗中用此典故则指涉了邓小平鼓励人们要勇于探索经济发展新模式这一隐性话语。明为『在场』实为虚构的郑女,她的个人心境是完全『映射』在始终『缺席』的邓小平身上的。借此互文性结构,隐藏在改革开放历史潮流背后的一代伟人邓小平的个体形象得以凸显,他『摸着石头过河』的大胆探索精神也得以艺术呈现。
其二,由文化角度审视城市文明的城市生活题材。现代城市吞没着人,但『知识分子从来是城市腹中难以消化的东西。』五因为他们总是试图用手中的文化编码去解读城市文本。相比古代文人的托城言志(如『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周啸天则从文化角度剖析当代城市生活的世俗化趋势与消费主义倾向,并言『莫便逢人作奇谈』(《人妖歌》)。
刘勰称『意象』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六具体到周啸天的《洗脚歌》,反复出现的意象是『洗脚』,在不断反复的意象隐喻中,诗人开始了对我们时代城市生活消费形态的反讽。众所周知,先秦时期就有民间诗人写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诗句,远古的『濯足』意象建构的是清洁或圣洁的文人形象。至于驱使两女子洗足的汉高祖刘邦,则显现出一副『乱骂竖儒倨胡床』的姿态。此时的『濯足』就远不及上古之人,粗豪霸道有余,高雅圣洁不可寻矣。直至当今大款富豪的『洗脚』,周啸天称其『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大腕签单既得趣,小姐收入颇不俗。』远古神圣高洁的隐喻性意义被浑浊之世消磨殆尽,彻底沦为单纯的能指性工具。末句言至洗脚工,『来生万一作河东,安知我不为卿洗?』妙哉斯言!可谓在碎片化的能指废墟之上赋予了『洗脚』以全新的反讽所指,为沉默的大多数现代劳工,虚构了城市生活愿景。难怪王蒙要赞叹这首《洗脚歌》『大俗大雅,大雅大俗,腐朽神奇』七了。
如果说周啸天对『洗脚』的反讽尚属触及了城市世俗化生活的表层,那么抨击人类『衣冠楚楚』、变态猎奇、耽于赌博的荒谬行径,则触摸到了城市消费主义文化的灵魂。且看『羚羊挂角迹甚稀,大象负牙种群危;狠心惊破熊罴胆,辣手活扒貉獾皮』(《天谴》),『注射自戕违养生,服食尤惜年光促。……观光客自天外来,一方经济为翻倍』(《人妖歌》),『年输巨亿作国帑,赌王乃能均富贫。殿堂中西聚文物,件件美奂连城璧』(《葡京赌城》),这些异化了的感官享受和物欲满足,凸显了人类在追求现代城市物质文明过程中人性的畸变与精神的失衡。因此,凭借对城市生活的世俗化倾向与消费主义文化的精准拿捏,周啸天的城市生活题材诗歌展现出了与古代同类题材诗作迥异的现代性精神追求,拓宽了城市题材诗歌的现代审美意识与风格。
其三,关注现代民族国家命运的社会政治题材。古时文人慨叹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承载着浓厚的『华夷之辨』八色彩,随着二十世纪初新兴知识分子对『民族』、『国家』等现代性概念的传播,现代民族国家的轮廓在中国人的脑海中日渐清晰。只是对于中国而言,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不仅是一个民族自决的过程,也是一个民族文化同一性的重新创造的过程』九。现代民族国家观念正是在民族文化同一性建构过程中逐步内化为国人的民族精神谱系,并渗透进国人对社会政治生活的关注之中。就周啸天而言,他敏锐地糅合『民族』、『国家』观念进入社会政治题材的诗词中,如日本发生海啸、四川汶川大地震引发的国际人道主义救援、由韩国前总统卢武铉自杀所透出的对多元民族国家观念的认同等,都在诗人的现代民族国家视野中得到了新的理解和诗的表现。显然,现代民族国家观念并不同于传统的民族主义立场,后者往往从过于狭隘的民族利益出发,而前者则站在全球化的视野中观照不同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命运,这是古代诗人词客所不具备的社会政治新视野,而这恰好是周啸天作为当代诗人的优势之所在。
其四,融入诙谐的山水风景题材。『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一○传统山水诗表现的正是这种与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的神性,所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已。但是,周啸天笔下的山水诗却在自然景色中融入诙谐元素,着意凸显了山水风景题材诗歌的趣味性,这就为传统的山水风景诗词增添了现代新气象。
描写中秋夜的月圆之景,周啸天有诗:『秋天向晚雨喧喧,刚道嫦娥一面难。却是吴刚亲涤器,当空涮出水晶盘。』(《中秋雨霁见月》)他用单一能指的现代物象『水晶盘』,消解了『月亮』意象背后蕴含的复杂所指(诸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明亮、圆润、清透的『月亮』本真表象得以还原。在『月亮』意象的既定隐喻意义消失之后,『吴刚』、『月亮』、『嫦娥』三者意象得以重组,吴刚为嫦娥刷盘子的趣味风景被展现。再看《天泰园白鹭》:『漠漠水田凭尔翔,争知稠院隐回塘?三餐不素偷为乐,独腿常蜷佯忍伤。观赏鱼劳贼惦记,珍稀鸟待客端详。主人抓拍成惊扰,一片孤飞雪打墙。』对于美好大自然的关注,是传统文人山水诗的旨归,但是周啸天特意将佯装瘸腿、实为叼鱼的白鹭夹杂其中,则使山水风景题材诗歌散发出一种世俗生活趣味。
《尚书·舜典》定义诗歌首推『诗言志』一一,『言志』者讲究思想性;孔子以《诗》三百教育三千弟子,旨在倡导儒家之道的思想性;《文心雕龙》谈诗谓『原道第一』一二,也是倡导包裹天地万物客观规律的思想性,这都表明了思想性于诗歌的重要性。周啸天亦重视对诗的思想性追求,并直言『且夫诗,吾人志之所之』一三。总的来说,他的诗歌思想融合中西于一体,并具体表现为批判精神、悲悯情怀和游戏态度三个方面。兼容并包、博采各家思想之长的开放性思想追求,强烈彰显着周啸天诗词的开阔格局与气势。
一是批判精神。以维护『道』为旨归的儒家学说,体现的是古典批判精神一四,如孔子所言:『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一五;以庄子为首的道家学说,则愤世嫉俗地批判现实一六,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一七;『有漏皆苦』、『三界火宅』、『人间地狱』的观念,则鲜明表现了佛教学说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一八。上述儒道释三教学说所共同倡导的批判精神,历经千年的文化积淀,已然渗透进中国传统意识形态的主流话语体系,并构筑了中国文化的批判性思想传统一九。而在西方,批判精神更是源远流长,启蒙运动时期的人们便高呼『思维者的悟性是衡量一切的尺度,一切都应押上理性的审判台,看看是否有存在的价值』二○。这些以批判的眼光、以扬弃和甚取的态度为依归的批判精神经过数千年的沉淀,早已内化为当代知识分子精神资源的一部分,周啸天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以理性为基础对自己所处的时代进行着批判性反思。
周啸天的批判精神体现在他对现实生活中道德沦丧的人的抨击。如批判野生动物保护所的何所长,『酒债寻常行处有,能喝半斤喝八两。住近林区得美差,禽兽无主天豢养;兔子便有触株死,锦鸡撞在枪口上。』(《何所长歌》)针对自然,何所长获得了物化的『主体性』,但在道德和精神层面,他却放弃了自己的『主体性』,呈现出价值观扭曲,丧失人的自我意识的动物性二一。又如以顾城女友身份现身的英儿,出书大肆炒作自己与顾城的陈年往事,周啸天在《隐私歌》中讽刺其『不降浓情归平淡,翻与好事媒体炒』。这种对异化的人的批判,正是周啸天融合中西批判精神的到场性当下显现。
周啸天的批判精神亦体现在对文化失落的批判。他造访贾谊故居,感慨于遗址破败,作诗:『我来长沙访胜迹,市人久忘贾谊名。沿街按图索骐骥,依稀认得太傅里;室内岂有芝兰香?墙外竟成鲍鱼肆。』『出门搔首复踟蹰,野鸟入室主人非;空龛冷坐聊自拍,乘兴而来兴尽归。』(《太傅里》)这哪里是『兴尽归』,分明是败兴而回。文章千年万古传的贾谊,如今被世人遗忘在鲍鱼肆的角落,当年居所的踪迹也只能模糊辨认。当面对成都老皇城与东湖昔日景观被『改头换面』的更为严峻境况,周啸天痛心疾首:『君不见成都老皇城,千百年间费经营;一朝墙倒众人推,老街易作反修名。名易改,城何辜,至今痛煞老成都。』(《徽州民居》)『荷塘菱沼尚依旧,亭阁楼台几度秋。欧鹭尽,水云愁,无端风物此间休。』(《鹧鸪天(新繁东湖)》)不难看出,颇具文化象征意味的旧有人文景观,被无历史厚度的现代建筑所置换,这导致了人类对旧有文明的集体性失忆。周啸天凭借其敏锐的观察力批判性指出,文化的衰亡更多是来自文明内部自身的忽视与遗忘,内生的腐烂,才是致命的转折点,不要等到『出门搔首复踟蹰』之际才去缅怀失落已久的文明。
二是悲悯情怀。无论佛教还是基督教,都将包含宽恕与牺牲的悲悯情怀作为其宗教伦理的最高信条。如弘一法师言:『水边垂钓,闲情逸致。是以物命,而为儿戏。刺骨穿肠,于心何忍。愿发仁慈,常起悲悯。』二二耶和华被钉在十字架上时,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二三融佛教与基督教的悲悯意识于一身,深切体会到人类生存的普遍性苦难与悲剧性命运的周啸天,也由衷发出『真的诗人,无不具有悲悯之心』二四的感叹。
周啸天的诗词充满了对人类苦难的悲悯。汶川发生地震时,周啸天作诗:『天上黄沙地底雷,映秀瞬间成蒿里。危楼断臂尽覆窠,十万烝民同日死』(《八级地震歌》)。旷世之灾,数万人命顷刻乌有,有多少骨肉亲情被埋葬!颤栗的诗句中饱含着周啸天的扼腕叹息,字字血泪里隐藏着他凝重的哀伤。当印尼发生举世震惊的海啸,周啸天悲悯于人类自身局限性造就的无可挽回惨剧,向天喊出『惟我物灵非先觉』,『人当澒洞太渺小,回天乏术惟祈祷』(《海啸歌》)的感人肺腑诗句。又如周啸天感叹于二十一位聋哑姑娘表演舞蹈,而写下诗句:『天人千手妙回春,族类同痴泪不禁。失语时分存至辩,无声国度走雷音。』(《聋哑人舞千手观音》)周啸天摒弃了对聋哑人如『上帝之照临下土』二五的优越感,而是以悲悯情怀充分肯定她们的群体生命价值与个体意义。加之,聋哑人这一特定群体所遭受的苦难,在宗教信念的悲悯看来,无不是整个人类悲剧性命运的呈现,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周啸天感叹她们『引领慈航成普渡,神州除夕降甘霖!』(《聋哑人舞千手观音》)这样的诗句,就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悲悯,而是上升为对整个人类的普遍性苦难进行普渡的大悲悯情怀。
周啸天的诗词亦充满了对人类精神性苦难的悲悯。如《春运》:『京郊地冻艳阳高,客至年关咒路遥。木落平林天远大,枝头留守有空巢。』借由抒情视角的由远及近,周啸天把『亲情饥渴』二七这个非常巨大的言说对象,落实到具体的细部『空巢』。又借由鸟巢空守枝的景象,隐喻了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无所依附的寂寞孤独精神状态。周啸天以理解之同情,用悲悯情怀观照着他们的精神境遇。对于交情至深的友人张孟离世,周啸天悲痛其『书成半夜一嚎啕』(《怀张孟》)的压抑与孤愤。在生活本身沦为荒谬的特定历史时期,『揭疮疤话文革』(《怀张孟》)的张孟承受着被主流社会群体压制的苦痛。他的孤独灵魂际遇,同时也映射出那个颠狂、动荡年代里中华民族所遭受的精神苦难。这些无不表明,周啸天以悲悯情怀观照着人类痛苦的心灵,以悲悯情怀凝视历史的苍茫和荒诞,在苦涩的人类整体生存境遇中体悟着人类的精神苦难。
三是游戏态度。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专辟一章介绍『谐隐』。所谓『谐』者,『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而『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二八由此可见,中国古人颇为重视隐藏着游戏态度的诗文。在西方,人们也很早便注意到文学作品的游戏消遣性。如柏拉图曾说:『一件艺术品可以不提供某种用处,或真实性,或逼真的重现,当然也不产生伤害,但它却可以单独产生通常伴随其他要素的要素:吸引力。……这种具有吸引力的﹁无害的快乐﹂就叫做﹁游戏﹂。』二九于周啸天而言,他在颇具自我写照意味的诗作《将进茶》中也显露出相同的思想旨归,即『世事总无常,吾人须识趣。』可以这么说,周啸天有意识地将中西方的游戏精神缝合进他的诗词创作,『以游戏态度,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鄙陋和乖讹当作一种有趣的意象去欣赏』三○,融谐于理,化理为谐。
先看《教师节作》:『乘时儿辈多先富,教授名高久不肥。股市偏宜大款炒,传销深恐熟人非。……。』关于作诗,黄庭坚曾言:『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三一其实,诗歌的打诨处不一定非要在结尾,亦可出现于开头。这首诗的首联两句即为谐,读来甚觉戏谑可喜。周啸天用开门见山的旷达精神和自娱且娱人的喜感态度观照教师的清贫处境,用自我调侃的笔调写出了一种洒脱的情怀。再看《将进茶》。首先,这首诗的题目就极富谐趣,暗含着对李白大作《将进酒》的调侃。其次,周啸天又用诙谐的语言描摹李白(按:应为苏东坡)饮茶的情景,所谓『遥想坡仙漫思茶,渴来得句趣味佳。』大诗人李白成了被调侃的对象,手中的酒杯被换成了茶杯,而他原有的怀才不遇、及时行乐的悲愤思想,也被周啸天有意的幽默冲淡了。最后,再看全诗的首尾处两句:『世事总无常,吾人须识趣』、『我生自是草木人,古称开门七件事』。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人生境况下,再来重新回味这首诗,不禁深切体味出周啸天早
已将『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冲淡思想化作了浅会宜笑的活泼语言,化理性的人生体悟为谐趣了。
周啸天善于从前人的诗歌创作中,特别是从舒卷自如、气势恢宏、音律节奏美的唐人诗中汲取精华三二。但他又不肯蹈常袭故,并常言作诗应『诗风独到』三三。因此,通过有意识地对诗体进行探索,周啸天逐渐形成了自己别具一格的诗体特征。这主要表现为:第一,用身体意象营造气势的歌行体;第二,口语化的诗语;第三,既通俗又雄健的诗风。如此鲜明的诗体追求,体现了周啸天在旧体诗词当代转换方面不遗余力的宝贵探索。
第一,用身体意象营造气势的歌行体。明代学者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目》中这样阐释『歌行体』:『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曰歌行。』三四由此可见,歌行体的首要特点是『以气势取胜』三五。而文章之气势要连贯无隔断,又与诗歌意象有着紧密的联系,所谓『势者,意中之神理也。』三六深得其中精髓的周啸天,有意识地用现代意识烛照歌行体,并匠心独运地使用身体意象来营造歌行体的气势,从而使得歌行体这一古老的诗歌体裁形式焕发出了现代感。
在《成龙歌》里,由幼时『小儿』,到青年『替身』,再到成年的巨『龙』,成龙的身体意象不断强大。而诗歌的气势也在不断强大的身体意象带动下,像出弦的箭和奔腾的黄河,在不断运动中蓄积着力量,最后终如『一龙』飞天般猛烈地喷涌而出。此后,『一龙』复为凡间人,诗歌气势得到舒缓。而结尾四句『飞上枝头作凤兮,望穿天涯心不悔。梦中笑醒能几回,明朝须有明朝事。』又以凤(按:成龙妻为林凤娇)作比成龙的身体,全诗的气势再次高扬,并达到了它的第二个巅峰。在成龙身体意象的起起伏伏之间,这首《成龙歌》的歌行体气势得到强力贯穿。如果说《成龙歌》里的身体意象,是在虚实相生的自由转换之间营造诗歌气势,那么《人妖歌》则是借助人妖的实体性身体意象,来铺排造势。具体而言,人妖在舞台上初现身时『回眸启齿略放电』『美发一挥何飘柔,踏摇四体皆魅力』的张扬自信的身体,高扬了诗歌的气势。这之后,『吞声学艺尽残酷』『注射自戕违养生』,被压抑的身体使得诗歌气势进入低谷。随后,周啸天笔锋一转,『惟效昙花放异彩』的绚丽身体,又一扫先前身体被压抑的状态,诗歌气势又得以高扬。在人妖身体意象的起承转合之间,整首诗的气势由高扬变为低沉随后又上升为高扬。正是通过身体意象的不断变幻,周啸天营造了或抑或扬、或放或收的歌行体诗歌气势,从而强力彰显了歌行体这一古老诗歌体裁的现代神韵。
扬地的水中,白色的石头很鲜明。 你穿着白色的中衣朱红色的衣领,我随从你到了曲沃。 已经见到了君子,为何不快乐呢?
第二,口语化的诗语。古人作诗一向强调诗歌语言的含蓄凝练之美,所谓『含蓄无穷,词之要诀』三七。然而,用中国古典文学中原有的词语、审美风格来展现新内容,这样固然古意盎然,但与现代生活终究觉得『隔』了一层。在电光火石的现代世界,需要诗人把直觉到的生命体验,用自然状态的语言呈现。因此,周啸天不仅强调『诗歌语言可以是口语化的』三八,更是以现代口语直接入古典诗词,以此来表达现代人的生命体验与生存感受。
且看《永遇乐(驾校)》。『世纪之交』、『复关在即』、『驾校人气』、『寰球愈小』、『翩翩白领』、『出入平安』等口语化的市民语言,给人以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平常感。口语的简单与干净,呈现了书写对象『驾校』的『本真』状态。但是不应忽视的是,诗中却也夹杂着少量古语,诸如『有女同车』、『中经首会』等。它们并不是诗人在创作时不小心流露出的『遗老遗少』情结,而是一种向古典诗词致敬的解构方式。具体而言,周啸天通过在口语中穿插自成一境的古语,一方面向自足的古典诗歌语言表达自己的崇敬之心,另一方面,古语在口语化诗语的强烈冲击下,背后的既有古典诗歌意蕴被解构。最终,体悟趋同、经验共享、建立在集体经验基础之上的鲜活口语,建构起了生机盎然的现世诗歌世界。周啸天通过还原诗歌口语化的语言,完成了对现代世界的『感觉还原』和『意识还原』三九。又如《超级女声决赛长沙二首(其二)》:『另类推陈易出新,歌坛况复见清纯。珠圆靓颖呈荷洁,笔畅如椽赋宇春。央视蛋中欲觅刺,庄家幕后已通神。人生大笑几回得,今夕开心是兆民。』『另类』、『清纯』、『庄家』、『鸡蛋里挑骨头』、超级女声四位选手的名字等等,这些混杂着现代流行语、俚语、口语词汇的使用,表明周啸天有意识地避免古典诗歌极致浓缩的辞藻的羁绊,从日常生活、现代口语出发,以此呈现喧闹的现代众生生活。再看《张将军故里》:『张公一言决,地方慎请示。让道于建设,休倚将军势。』寥寥两句口语化的诗语,把被『神话』的张爱萍将军还原成活生生的人,同时呈现出周啸天自然真实、朴挚深切的情感。而且,全诗在『高速路』、『好风水』、『观光客』、『解说妹』等平民化口语的浸染下,张将军形象也散发出了和口语化诗语相契合的平民意识与风采。最后,《还魂引(一曲还魂)》里写到男女两性关系,称其为『解铃还需系铃人,大舞台,小天地』,在日常口语中足见睿智。而诗歌末尾融自我消遣与洞明豁达于一体的『好大个、男女关系。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干杯,你随意』则显现出日常生活中口语智慧的诗性光芒。周啸天用口语化诗语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本真』呈现,彰显了凡俗世界被遮蔽的诗性,真正表现了当下生活场景和个人生命体验,让古典诗词抵达了真实可触的『此在』。
第三,既雄健又通俗的诗风。先看雄健诗风。周啸天在《桂林杂诗三首(其二)》中这样写九马画山:『北海有九龙,漓江有九马。云是破壁来,飞龙今在野。』前两句是状势;后两句则是写意。在一派雄浑气势之间,雄健诗风强力显现。再看周啸天写河西走廊:『乘兴南来欲问边,河西丝路傍祁连。数峰犹带千秋雪,一壁残存万里鸢。大漠孤烟临属国,边陲筚路吊张骞。今宵唱彻凉州曲,杯碰夜光挥月圆。』(《陇西行》)颔联的『数峰』、『万里』紧承首联的『傍』,诗歌雄健气势强力贯穿两联。同时,周啸天巧妙地借助『雪』、『鸢』等自然物象所呈现的祁连山壮阔景象,也令人称道。而且『千秋』与『万里』的豪迈比喻,赋予了诗歌更加雄壮的气势。颈联的『边陲筚路吊张骞』则陡然缩小视野,气脉一变,让人在气势横生的开阔视野中,俯身低就、仔细品味个体人生际遇。尾联则又拓展视野,在『唱彻凉州』的博大雄浑情怀之中,以碰杯话月圆结尾,使得全诗拥有了无穷的悠远余韵。作为一篇即情即景之作,诗写塞外河西走廊之所见,若非雄健之风则显气格卑弱。在诗歌雄健气势的抑扬之间,周啸天彰显了陇西阔达雄奇的意境。其他诸如『长风吹白日,大道出雄关』(《广元作》)、『梦返楼兰国,横穿古战场。洪荒人去后,落日自苍凉』(《陪明伦书院诸子继罗布泊之行畅游蜀道》)等也都流露出周啸天相同的雄健之风追求。
但是,作为在歌行体的学习上能『惭太白之豪情』而又有所升华的周啸天,对『正中有变』四○的创作规律有着较为充分的注意。这种注意在诗风追求上则体现为于『雄健』之外,充分注意到诗歌『通俗』风格的显现。白居易曾在《新乐府序》中谈到诗歌的通俗风格,所谓『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四一周啸天的诗歌风格便在『雄健』诗风之外又以质朴、率真、切实的通俗诗风见长。如《儿童杂事三首(其一)》:『爷立儿走月即走,儿立爷走月不走。儿太聪明爷太痴,月亮最爱小朋友。』平易浅显的字里行间,宠爱儿子的父亲,自以为聪明的儿子形象跃然纸上。诗中三个视角(爷、儿、月亮)的互相转换,依稀之间再现了《断章》的哲理风采,可谓深得通俗境界之妙:『言浅旨遥,平易近人』四二。
总之,周啸天不仅用高度自觉的现代意识拓宽了当代诗词的发展道路,而且在旧体诗词的当代转换方面已经探索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这正如鲁迅文学奖的授奖词所提到的那样:『周啸天以旧体诗词﹁作浮世之新绘﹂,衔接古典传统又着眼于当代生活,渗透着人文关怀与批判精神。』四三但是,任何新事物的出现,必然是对公众既定认知之『道』的突破与背叛,加之周啸天的诗歌本身也存在着一些缺憾,诚如一些学者敏锐提到的那样:『客观地说,……在周先生的诗中存在一些语言较粗糙的问题』四四,因此,尖锐的批评和争议纷至沓来。面对这种境况,作为诗歌接受者而言,我们不必紧张于当代诗词会消解古典诗词的既定意境与内蕴,因为古典诗词具备『我自岿然不动』的气慨。而作为旧体诗词的创作者,如周啸天而言,则需要在探索旧体诗词创作的道路上,继续借鉴前人已有的丰硕成果,摆脱唐诗宋词影响的焦虑,以『我手写我口』的开拓性心态,弥补现有诗歌创作中的缺陷,走出一条承载当代审美诗风的旧体诗词道路。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原载CSSCI来源集刊《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17辑,巴蜀书社2015。全文13000字,转载时略有删节。)
注释:
一林语堂:《发刊〈人间世〉意见书》,《论语》1934年第38期。
二周啸天:《能令孔雀生光辉︱︱滕伟明诗词选·序》,《巴蜀史志》2010年第1期。
三周啸天:《周啸天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280页。
四、一三周啸天:《自叙》,《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天地出版社2012年版。五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页。
六、一二、二八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49页、80页、131页。七陈大捷编:《宕渠四子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227页。
八陈铁军:《中国历史的人文精神》上册,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页。
九章开沅、严昌洪主编:《辛亥革命与中国政治发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页。
一○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5页。
一一、一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年7版,第131页、52页0。
一四韩星:《先秦儒家道统意识与批判精神》,《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一六刘介民、郑振伟编著:《道家与现代教育》,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9页。
一七刘宝楠等编:《诸子集成》第3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159页。
一八麻天祥:《佛教与二十一世纪》,《佛学研究》专题『佛教现代化专题研究』,1995年。
一九盖晓明、谭朝炎主编:《中国传统文化概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1页。
二○陈刚:《转型时期的人文关怀》,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53页。
二一霍海洪:《从工具理性走向文化自觉》,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
二二雪漪:《弘一法师·淡定的智慧》,中国纺织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页。
二三转引自[澳]莫里斯:《新约中的十字架》,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81页。
二四周啸天:《诗心与佛心》,《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4期。
二五程千帆著、陶芸编:《闲堂书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82页。
二六胡伟希:《论悲悯与共通感︱︱兼论基督教和佛教中的悲悯意识》,《华东师大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4期。
二七李少聪主编:《农村留守儿童心理及行为问题疏导︱︱让留守儿童不再『留守』》,第四军医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
二九〔古希腊〕柏拉图:《法律篇》,张智仁、何勤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59页。
三○朱光潜:《诗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页。
三一陈善《扪虱新话》引黄庭坚语,见王大鹏等编选《中国历代诗话选(一)》,岳麓出版社1985年版,第552页。
三二周啸天在《将进茶》这本诗集的《自叙》中提到:『某也惭太白之豪情,愧少陵之物与,偷香山之格律,接眉山之兴会。』
三三周啸天:《不会吟诗也会吟:诗词创作十日谈》,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页。
三四转引自张玉梅:《古典诗词鉴赏与写作十讲》,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5页。
三五程杰:《宋诗学导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页。
三六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页。
三七〔清〕沈祥龙:《论词随笔》,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055页。
三八周啸天:《写诗就是写语言》,《中华诗词》2010年第8期。
三九席扬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简明教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9页。
四○转引自孙学堂:《明代诗学与唐诗》,齐鲁书社2012年版,第506页。
四一〔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卷二十四,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77页。
四二王明居:《唐诗风格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9页。
四三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4/2014-09-22/218988.html.
四四李子:《古代诗词如何写出当代情怀》,2014年8月13日《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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