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群
论计文君“钧州系列”小说
李 群
计文君是近几年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河南籍青年作家,也是当代文坛“中原作家群”中很有潜力的后起之秀。2000年左右开始从事小说创作的计文君,擅长用“凝练、华丽,且极富古典韵味”①的语言讲述女性的人生故事。评论界也较多地围绕她笔下的女性意识以及作品中独特的艺术风格展开讨论,《红楼梦》的精神、张爱玲的笔法、女性成长故事、现代的叙事手法与传统的审美趣味等描述成为人们对计文君小说创作普遍的印象与感受。诚然,这些的确是计文君的小说创作极为突出的特征,也构成了鲜明的计氏风格,但我发现,计文君自2010年发表《开片》以来,之后2011年陆续发表《剔红》《花儿》《帅旦》,2012年发表《窑变》,2013年发表《无家别》,这些连续发表的小说都明显地出现了同一个地理位置——钧州(有时被称为“钧镇”,系“钧州”旧称),这些作品中对这一地理位置的描写彼此呼应,人物设置上也偶有关联。计文君曾经说过她“从2000年开始写小说,至今为止几乎全部的作品,都与那个叫‘钧州’的地方有关”②,但之前的作品中,“钧州”并未像2010年以后的这几部作品一样,在故事中发挥着明显的作用,甚至参与到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和作品主题的诠释上来。据此,笔者大胆地将这几部作品看成计文君有意创作的“钧州系列”小说。对于计文君笔下的“钧州系列”,评论界似乎也并未投以过多关注,鲜见又对此进行专门论述的。但是综观其“钧州系列”小说,我们会感觉到计文君在塑造女性形象、刻画女性性格、讲述女性成长的过程中,钧州的老城、钧州出产的钧瓷都寄托了作家独特的思考。计文君一向擅长讲述女性故事,本文就将选择“钧州系列”中两篇以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的作品——《开片》与《剔红》——来进行分析,以探究钧州的老城、钧瓷与小说中女性形象塑造和主题内涵的关系。
钧州是座有历史的古城,“东依凤翅山”,“西边一马平川,曾经沙白水清的钧河在西关外流过”,“外乡人多半打西边来,过钧河,钻进带着瓮城的西关城门洞,被千年之前浸在城砖里的森森兵气弄得心神一凛”③,虽然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钧州有了“包着一层鲜亮刺眼瓷片”的新城区,“刚盖好的楼房外墙上都贴满了雪白的窄瓷片,房檐则贴着深红的瓷片”,但作家笔下的故事却多在有着“青灰色砖瓦院落”④的老城区展开,《开片》中殷彤和姥姥居住的独门独院,《剔红》里林小娴住的白家老宅子,都是这样的老房子。从作品这些对老城与新城的简单描述中,老城的丰厚底蕴和新城的浅薄刺眼跃然纸上,已经隐隐流露出叙述者情感的喜好。在《开片》中,老城、老房子与女主人公殷彤的关系呈现出更为丰富、复杂的一面。
在《开片》中,殷彤(也即作品中的“我”)的成长与老房子、老人的拘束与管教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这小院里,正房的门一年四季都挂着帘子,冬天的棉帘、春秋天的布帘和夏天的竹帘隐隐传达出姥姥对私人生活认真、谨慎的维护姿态。“外面还是大亮的天光,后院那些小孩成群结队地在街上呼啸而过”,而姥姥“吃完饭就插好院门和房门,上床睡觉了”⑤。年幼的“我”只能寂寞地看着透过门缝的明亮光线,自己给自己编故事。姥姥对“我”的这种限制造就了“我”丰富的想象力和巨大的自制力,同时限制越大,冲破限制的动力也越大。当“我”从母亲那里得知可以通过学习舞蹈离开这里与母亲团聚的时候,在姥姥、母亲的期望下,“我”虽不喜欢,却坚持着对舞蹈的刻苦学习,并顺利地考取了北京的舞蹈学院附中,离开了姥姥的小院,来到北京。小说在之后又写到了母女俩在北京大姨家住的大杂院租住的小屋——大杂院里挤挤扛扛住了很多户人家,热热闹闹的倒也有趣;还有“我”和张伟同居时与张伟的母亲一起住过的张家——两室一厅的新房,但“我”无处可去,只有进厨房;以及“我”爱上苏戈以后常常留宿的苏家——但苏家在“我”记忆里更多的是和苏戈纠缠过的沙发、地板和床,以及缠绵之后仍然要以离去来维持自尊的委屈。在这些“我”分别以租客、准儿媳和身份暧昧的女友等身份住过的地方,作品几乎不曾出现如对钧州老城那个小院落一样富有诗意的描写。大门门斗上生动的雕花,院墙外拉粪车的栗色骡子,青灰色的砖墙和地面,门帘上四季变换的图案,甚至院子里花草的香味、雨的气息、寂静雪夜枯枝的断裂声,所有这些关于小院的记忆,无不透露着一份沉静悠远的诗意。对于殷彤而言,在这个小院度过的童年是寂寞、封闭的,但对姥姥来说,这是她对外孙女最安稳的守护。之后的几个住处,尤其是张家和苏家,表面上看起来,殷彤被当作成年人看待,似乎有着更大的自由,可事实上,她是被拒绝的。张伟的母亲用无穷无尽的家务琐事把她困在厨房和客厅,甚至在她因单位聚餐而晚归的时候把门反锁,冷漠地把她拒之门外;苏戈以深情款款地一句“我不想伤害你”,虚虚实实地和殷彤打太极,把她放到了身份尴尬的位置上。
在《开片》中,钧州与京城成为殷彤成长与生活的两地,钧州的小院是保守的姥姥用严厉的管教和谨慎的保护建造起的壁垒,把殷彤护在其中;京城的套房是殷彤试图通过婚姻爱情寻觅的栖居之地,但漂泊不定的感情、不能或不愿承担责任的男人让这寻觅变得无比痛苦和艰难。城与人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抵触。脱离钧州小院的禁锢,来到北京,可在北京又迷失在无家的凄惶中。最终,殷彤还是在对钧州故乡的回忆和叙述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计文君描写的并非只是一个异乡人在他乡的漂泊感和失落感。作品对自由、现代的都市的书写的确更多地表达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对保守、禁锢的故乡采取的极富诗意的描写手段则展示了更多内容,钧州过往的历史,围绕老城的山水地貌,青灰色的砖瓦院落,门斗雕花,旧时风俗,这些都构成了钧州独特的地域文化。只是这样的文化不仅仅与京城的繁华格格不入,也在遭遇着新城区的冲击和侵蚀。计文君在作品中传达的不只是漂泊者的乡愁,更是对钧州老城古老文化的留恋。
《剔红》发表在2011年第五期的《人民文学》上,小说讲述了青年美女作家秋染和闺蜜林小娴各自迥异又相互映衬的人生。她们曾经共同生活在钧州老城一个嘈杂脏乱的大杂院里。小城的生活是平淡无趣的,心高气傲的秋染不甘心,在小娴的赞美和鼓励下,通过写小说来寄托自己的内心情怀,之后又离开了钧州,到省文学院专职写作。在遇到文化商人江天以后,包装出一系列打着“伪小说”旗号的违心之作,偏偏市场认账,秋染也因这一系列媚俗的违心之作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在秋染的小说里,“破碴陋院”被她乾坤大挪移变成了有着“花草楼台,云霞翠轩”的“深深庭院”;大街上开过店铺的祖父成为德高望重的儒商,因爱城东凤翅山的秋林,“遍山槲树,一到秋天红叶尽染”,以秋林颜色为孙女命名;家境不好又受过处分的父亲变成富有才情却郁郁不得志的失意之人。这些春秋笔法铺衍出的家世折射出的是主人公秋染身处凡俗却不甘于此的孤单与对抗,她对事实上真有才情又在现实中摆着凉粉摊儿养家的母亲回避不提,恰恰反映了她对在俗世挣扎的母亲那份维护,这维护也是心性清高的秋染自矜自怜的表现。
同样是面对这充满了世俗意味的大杂院,林小娴却是另一番姿态。她在苦恋十多年后远嫁美国,几年后离婚回国,又回到西关大街那个大杂院里。“两个店铺间不足一米的空隙就是现在的院门,进去宽阔些,收破烂儿的那家倒搬走了,墙根下原本敞着的排水阴沟,如今也拿砖给盖上了,可连天暑热的,多少还能闻到点儿不好的味道,触目都是脏的,褴褛的……”⑥暗沉沉的过厅屋被人租去养土元,不时还会飞出来一两只。小娴带着一群衣着光鲜华丽的客人回家,面对这破败杂乱的景象,她不卑不亢,甚至拿土元的俗称“土鳖”来调侃了一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同时,她又在这嘈杂肮脏的环境包围下营造出自己的一方天地。虽然没有空调的房间、烧散煤的厨房、弯弯绕的公共厕所,都在强调着女主人过着不时髦、不现代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落伍的清贫日子,但“小院门前,那一墙的藤蔓依旧葳蕤,门头上的玫瑰早谢了,只有那半墙凌霄,老藤嫩叶,打着累累的绛红色花苞”⑦,院子里葡萄架下放着藤椅茶几,葡萄是碧玉一般的颜色,散发着带有蜜味的香气,还有几株开着紫红花的木槿,东北角两棵枝繁叶茂相倾而生的石榴树,小院里让人心静的气氛,都让人留恋。这一切正如小娴的性格那样,清清淡淡,宠辱不惊。与秋染游子回乡不同,小娴就是西关老街的留守者。
从秋染和林小娴的处境我们可以看到:离开钧州的秋染现在已经成为小有名气的美女作家,在江天公司的打造下,手工作坊升级成为现代化流水线,包装出一部又一部媚人的畅销书,可是连自己心里都鄙薄着这样的媚俗之作。林小娴却如自己的名字一样,娴静优雅、气定神闲,虽然也为房租、生计、养老保险之类的俗事奔波,但却能不失其本心,保持着心底的一片清明天地。
小说中有一段话对比着秋染和林小娴的状态:“年轻的她们,背靠背地互相支撑着,陷在自我和世界的鏖战中。绵延的时间将战争拖向了和解,只是她们各自达成的和解截然相反——小娴与她的内心和解了,放逐了世界;而秋染,她与世界和解了,放逐了内心……”⑧秋染和小娴同样生活在大杂院里,环境的嘈杂、脏乱,俗世的纷争,利益的计较并不因她们内心的高洁丰盈就放过她们。秋染不堪忍受,想要通过挣钱摆脱这些,于是先有了与物质世界的妥协,继之又以种种不得已的理由麻醉自己。小娴却终能守住内心,虽然金钱上一无所有,也不得不妥帖着亲戚朋友间的精明算计,但却心平气和,如俗世中的一朵青莲。在余萍等人的眼中,她是可笑、可怜的,但小娴却将生活过出了自己的滋味。秋染是在闹市的灯红酒绿中冷了手脚冷了心肠,小娴却在大杂院后小小的院落里天高云淡。
计文君用这样的环境——钧州和省会、老街中的小院和酒店的高层观景房——对比着来写,两种环境、两种心性,写出了两位现代女性不同的人生选择和精神世界。但这二人又以这样互相的体恤和包容给予对方一份依靠。或许也可以这样认为:秋染和林小娴恰如一个人的两面,务实也好,务虚也罢,终归是在这滚滚红尘中的一点不甘和坚持。不过,作家似乎也无意于在小娴和秋染的生活中进行是非判断,无论是秋染的俗世挣扎还是小娴的避世而居,都有太多的无奈伴随。作家想要展示的更多的是女性在这一和俗世对抗、挣扎的过程中内心的波澜以及心灵的自足。
计文君的小说多写女性的成长故事。《开片》就可以说是一篇典型的女性成长小说。成长的故事之外,计文君在小说中为主人公最后的成长顿悟设置了一把独特的钥匙——钧瓷。钧瓷是钧州特产,计文君的“钧州系列”小说不止一次提到钧瓷,在《开片》中,更是以钧瓷的开片之美点明题旨,赋予女性成长内涵极为形象独特的描述。
小说主人公殷彤从小在钧州老城的一处独门独院长大,姥姥对她的管教极为严格,时时处处提醒她,女儿家要金贵自己。这样小心的原因就是殷彤的母亲秦素梅年轻时因为不金贵自己,未婚怀孕,让姥姥气恼了一辈子。母亲匆忙下嫁又不堪忍受家庭暴力而执意离婚,在姥姥看来都是她不金贵自己的结果。为了躲避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秦素梅常年在北京打工,并用自己的痛苦经历告诉女儿:“年轻女子就像件瓷器,若不找个稳妥的地方安放,像她似的,哪天一失手,就粉身碎骨了……”⑨
在姥姥和母亲看来,女子是脆弱的,易受伤害的,所以要格外的小心。“金贵”的意思应该还有对贞洁的看重,尤其是对于从旧时代过来的姥姥来说,贞洁不仅仅是社会道德对女性的约束,更是女性尊严的体现。而对于母亲来说,她更渴望得到婚姻中的尊重和自由。可以看出,母亲的观念比姥姥更进了一步,不再把女性的尊严维系在可笑的贞操上。但对女儿婚姻的期待和担忧,使得她甚至希望通过自己和苏戈的合同婚姻给女儿一个好的家庭背景,然后帮助女儿谋到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这种把人生的幸福、安稳寄托在婚姻上的观念其实仍是虚妄的、可悲的。
小说《开片》主要讲述的是殷彤的成长,童年时在老房子被姥姥拘束、管教,飞出这“樊笼”到达新环境后,又经历了一段又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同样出身寒微的鲁辉为了前途,选择了系主任的女儿;单纯又无趣的张伟,不过是懦弱无能不敢面对现实人生的啃老儿童,张母的强势和世故让这段本就不同步的感情面临终结;苏戈的自私与精明被包装上潇洒多情的外衣,口口声声不想委屈了殷彤,实则是为自己的不想承担责任留下了足够的余地。面对鲁辉的选择,当这份朦胧的初恋在和男人的锦绣前程做较量时,于殷彤而言,结果已经不言自明,骄傲的她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以维系自己的尊严;张伟的家庭环境使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看起来是个单纯善良的恋人,可是当他请母亲为殷彤安排了一份工作后,自然而然地就索取了殷彤的处子之身,这段感情就像是殷彤童年拿糖果去交换故事书,只不过,这次殷彤交付的是自己的尊严;在苏戈这里,殷彤被一个独立自尊的幌子压得万分委屈,分分合合、虚虚实实的情感太极,维系着一份暧昧不明的情感。在这些情感经历中,殷彤越来越洞悉了婚姻、男人之于女性安稳幸福的不可依靠。
在殷彤的成长经历中,钧州、北京、工作、爱情都在不断地发生着作用,但小说在最后,终于让主人公悟出了姥姥和母亲心心念念要的安稳、安顿的真谛。姥姥和母亲把女人比作瓷器,让殷彤谨记爱惜自己,安放好自己,不要碎了,碎了就是毁了。母亲在姥姥心中就是没安放好自己的碎了的瓷器,一生都毁了。殷彤一直想找个可靠的男人安放自己,可一再失望。直到最后在听父亲殷至诚介绍钧瓷时,听到了“开片”这一说法,并从“开片”中悟出,钧瓷的开片之美,是因为这是来自自我的内部力量,是不可预计的,也是不可把握的,自我毁灭的裂纹恰恰成就了瓷器本身的美丽。这一无比贴切的描述正是女性自我成长的写照。殷彤在明了这一切之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妈妈,我自己安顿自己,一如你自己安顿了自己。破碎是我们的命运,但破碎未必就是悲剧,妈妈,知道吗?这世界上有一种美丽完整的破碎,叫开片。”
无独有偶,和《开片》中瓷器通过“开片”完成美的蜕变呼应,《剔红》里讲述了另一种精美的工艺——剔红漆盒之“剔红”。所谓“剔”,就是“在胎上的漆半干柔软的状态下动刀”⑩。这样的表达,更像是在述说人生,一遍一遍、经年累月地对生命本来的状态进行改造。林小娴说不喜欢剔红,看着端凝华绝的纹路,分明竟是惨烈的伤口,让人觉得疼痛。林小娴的不喜,正是她对改造的拒绝,哪怕拒绝的是精美绝伦、价值不菲的成器。
对一件艺术品来说,剔红的工艺是一种来自匠人的力量,开片则是内部的自我变化。对于人生来说,剔红就像是外部的规训,开片则是自我的升华。计文君用殷彤对开片之美的领悟诠释了她对人生、婚姻、情感的理解。
通过以上对《开片》《剔红》的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计文君的“钧州系列”小说独特的韵味,作家把她对故乡、历史、人生的感悟灌注其中,在对钧州老城的诗意描述中,在繁华中不失本心的坚守者身上,在钧瓷独特的开片之美里,我们感受到了独特的钧州意蕴。
李 群 信阳师范学院
注释:
①刘涛:《“红”范儿作家计文君》,《文艺报》,2013年5月31日。
②计文君:《经验的容器》,《文艺报》,2013年9月27日。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计文君:《器·剔红》,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117页、122页、30页、30页、55页、133页、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