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社会学家”的黑帮生涯

□冷无霜



“流氓社会学家”的黑帮生涯

□冷无霜

不小心闯入禁区

素德·文卡斯特出生于印度新德里，大学毕业后，想继续深造的他被录取为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博士研究生。在入学的最初几周，他参加了一系列新生指南活动。在每一次活动结束之后，他都会收到警告：不要走出校方和警方的监控区域。

文卡斯特住在海德公园的西南侧，这里住着许多芝加哥大学研究生，南边就是美丽的芝加哥大学校园，相隔一条马路不远处就是一个黑人社区。文卡斯特常常看到另一番景象：破落的非洲裔美国人，零零散散，提供着廉价的劳动力与服务，或者是在街头巷尾行乞。“作为一名社会学的博士研究生，芝加哥的街头就是一场盛宴。我被其中各种不同特色的街区和触手可及的文化与传统迷住了。”文卡斯特对环绕在学校四周的穷困黑人街区特别感兴趣，因为他听同学们说那里也是犯罪和帮派活动滋生的街区，有将近半数的人不工作。

导师威尔逊想找学生一起做一个城市贫困问题的调查，文卡斯特主动申请，表示愿意参与。

文卡斯特走进罗伯特黑人社区，拿出调查问卷，对一个年长的黑人说自己是一名学生，来做一个社会调查。还没来得及多说，黑人就告诉他：你说的毫无意义，黑人社区的贫困就是白人造成的。你应该和那些你真正想要谈话的人聊聊，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并让文卡斯特去找一个叫杰提的人。

文卡斯特来到一栋高楼，电梯坏了，他走进楼道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尿骚味，一些楼层的楼梯间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来到了地址上的楼层，只见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赌钱。

“你来这儿是找死的吗？”一声大叫传来。文卡斯特想认清他们的脸，但是在微弱的光线里，他什么也看不清。灯亮了，一个身材高大、上身文着鹰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手里飞舞着一把十几厘米长的刀，说：“我是杰提，你有什么事？”

冷得瑟瑟发抖的文卡斯特此时后背、手心全是汗，他对着杰提说：“这是一个由国家贫困专家所指导的项目，目标是了解年轻黑人的生活，以便设计更好的公共政策。我的角色非常基层，就是完成问卷，为这个研究生产数据。”

杰提拿过调查问卷，翻了翻说：“你不应该四处问人们这些愚蠢的问题，没有人会回答你。你应该和我们混在一起，了解我们在做什么，怎么做，想方设法去了解年轻人是怎么在街上讨生活的。”杰提告诉文卡斯特，要想做好这个调查，就必须和他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文卡斯特请他给自己两天时间考虑。

隐秘的黑帮世界

一夜无眠，文卡斯特躺在床上，太多的问题在脑海里翻涌：为什么人人都要加入帮派？加入它会有什么收益？他们待在楼梯间里，不会感到无聊吗？“我当时感到书包里的调查表既沉重又毫无用处。我开始担忧和威尔逊教授之间的关系，他当然不会赞同我未经他的允许就开展这场冒险之旅。我还担心，在得知了我的所作所为之后，他是不是会把我调出这个项目。”文卡斯特洗了一个澡，让自己清醒一些。如果真想弄明白芝加哥“城中城”里那些年轻黑人的生活，就只有一个选择——接受杰提的建议，跟他们混在一起。

不久后的一天，清晨七点，文卡斯特在罗伯特街区一个毒品窝点醒来。他看到斑驳的墙壁下，一只蟑螂爬过潮湿的墙角，二十多个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沙发和地板上。他揉了揉眼睛，才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场景：吸毒，酗酒，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阳光照射进来，文卡斯特跨过几个人的身体，走进杰提的房间。

“大学生，感觉怎么样？你对于黑帮和城中城贫困有什么观点？”杰提懒懒地问。“一些专家认为，这里有一种贫困文化，也就是贫困黑人不工作。他们不像其他族群那样珍视工作，而这一态度会代代相传。”“所以你们想让我为我的工作而自豪，却只肯付给我最低工资？看起来，你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工作。”两个人一直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文卡斯特已经知道了杰提的生活经历，心中百感交集。原来杰提从小就在这一街区长大，然后靠体育奖金上了大学，喜欢阅读历史和政治类著作。毕业之后，他谋到了一份销售办公用品和工业纺织品的工作，但因为是黑人而失去多次晋升的机会后，他回到了这个街区，靠着强壮的身体，渐渐成为这里的黑帮老大。

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杰提会打电话告诉他，会见的时间地点，要去做什么事情。杰提有时仅仅提前几分钟通知他，文卡斯特来不及告诉他自己有课，最后只能逃课去见他。他跟在黑帮老大身边，也有自己充足的理由：“社会学最初进入正统的学术领域时，芝加哥大学当时创立这一学科的学者们，也曾冒险深入这座城市的黑暗角落。对于流浪汉、非法商贩和社会精英的实地研究曾让他们名声大振。他们曾进过妓院、地下酒吧，以及政客们玩弄权术的隐秘后屋。所以，即使我跟着毒品贩子和盗贼厮混，在内心，我也自认为是一个好的社会学家。”

“流氓社会学家”诞生

在跟杰提混了三年之后，文卡斯特开始与威尔逊教授讨论毕业论文的主题。事实上，威尔逊教授更感兴趣的是与社区相关的标准社会学问题，而不是文卡斯特所了解的贩毒帮派和黑帮老大。威尔逊不满地说：“你这几年不顾生命危险做的所谓调查偏离了方向，你关注的是个体，不是群体。用你目前所做的调查作为毕业论文，在委员会上根本就通不过。”

文卡斯特把这几年的经历写成长篇调查报告《黑帮老大的一天》。这篇报告在《美国生活》发表后，立即引起全美强烈关注。

杰提和文卡斯特发生了强烈的争执。“我管理一个帮派多么麻烦，这些人的背后有多少家庭过着平稳的生活？我强令所有的帮派成员都必须要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并远离毒品；我资助当地的青少年中心，帮助他们购买体育用品和电脑。现在，因为你的什么狗屁报告，这一切都要变了。”“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你的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这些不是你贩毒的利润吗？虽然你不让这个社区的人沾上毒品，但其他地方的人呢？”

芝加哥警方着手解决这个城中城的问题，不少人被逮捕。文卡斯特在酒吧里遇见了独自喝酒的杰提。在回家的车上，已经醉酒的杰提伏在文卡斯特的肩上，口齿不清地说：“兄弟，你这是害了我啊，监狱可能会是我最好的选择，因为任何逃脱逮捕太久的人都会被怀疑是内奸，并会在街头遇到真正的危险。”文卡斯特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下意识地搂紧了他。

文卡斯特的毕业论文最终通过了，并且还意外地被哥伦比亚大学聘请为社会学系教授。但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他知道这个喜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由杰提的命运换得的。

几年后，文卡斯特在街头偶遇了杰提。杰提说，自己坐了三年牢，出来后，最初帮堂兄管理干洗店，现在开了一家烧烤店，生意还不错。文卡斯特看着略显苍老的杰提在人流中远去，心中不免阵阵疼痛起来。

文卡斯特每年都要去几趟芝加哥，这个地方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他不断地回去，关注那个社区的变化。

2015年9月，美国校园发生黑人青年枪杀二十多名学生的惨案。黑人这个群体的生存和发展再次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文卡斯特把这些年来对贫困社区的调查报告写成了《城中城，社会学家的街头发现》一书，并于2016年1月全球同步上市。

在书中，文卡斯特试图还原一个被妖魔化了的黑人社区，化解外界对贫民窟的深深误解。他用平等的视角描述了毒贩、租户、妓女、非法商贩、警察以及他本人，是如何在简陋的物质条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努力而艰难地生存，并尽力活得更好一些。

文卡斯特沉重地说：“一路走来，我已经变成了一名流氓社会学家，打破传统，无视规则。这其中，我所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无非就是坚守着这样一个理念：我可以从一个与学术世界距离万里之遥的人那里，学到如此广博的知识，收获不可胜数的教益，并取得了无比丰富的经验。当我走在距离芝加哥已经遥远的街道上，在巴黎的混乱郊区或纽约黑人区的某处，与人们厮混或聆听他们的故事时，我希望能看到更多的‘杰提’从黑帮老大变身为一个遵守法律的普通公民。”

编辑吴忞忞mwum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