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界沟轶事

2016-11-25 16:33海默
海燕 2016年8期
关键词:号子大海

海默

相对于盘锦周边村镇的气派和繁华,这个古老的小渔村完全淡漠于喧嚣之外,如退潮后的大海,沉寂、古朴、气定神闲。

无论追溯到何时,静卧于辽东湾北岸的这个小渔村——“二界沟”的存在,远比这座城市的存在久远得多。它像辽东湾的一个胎记,无论世事怎么变迁,它都在;无论属于哪个行政区管辖,它都叫“二界沟”。

初春的二界沟,海边还有些凉,正是落潮的时候,荒寂的海水退隐到远处的地平线,一副漠不关心的倦怠样子。和好友徘徊在堤坝上,木质的驳船林立,渔民们埋头于织补渔网和渔具,一张又一张蓝色的大网,有序地横放在陆地上,远远望去,大海的波浪般汹涌着,坐在其间补网的女人们,如彩色的浮萍。是啊,海边的一切,都让人联想到大海。

只有我们是闲的。枯萎的海沟上,还残留着浪花冲击的足迹。大量的海鸥起起落落,在搁浅的渔船和泥滩上觅食,它们一点也不惧怕渔民。仿佛,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就是他们自家的一员,彼此自然而然地朝夕生活在一起。

站在堤坝上,所有的视觉的、听觉的、味觉的,都霍然地让人出离原有的感知定式,打开身心、爱、或者更爱。遥望远处平静的大海,这蕴涵着生命源头的寂静,藏着多少伟力与时间的较量,使大地舍去骨肉,给凶猛的浪涛让出深深的潮沟,再以淡泊出尘的宁静迎纳着自潮沟而来的古渔雁们,似乎一切皆是天意。

据传,一百多年前,大海冲击下的荒原,出现的诸多海沟里,淤积着被大海遗弃在泥滩上的贝类、鱼虾和各种海生物遗骸,吸引着万水千山而来的候鸟积聚,觅食或者补充给养,同样也吸引着漂洋过海或者沿着大辽河而来的渔雁们。他们盘踞在一个又一个潮沟,当时“以沟为界,沟西归广宁县管,沟东归海城县辖,有一天,沟里漂到西岸一尸体,当地官绅送信报告县衙,县官坐轿而来,到此一看,轿也没下就回城了。县官一走,吓坏了当地官绅们,误以为没有招待好县衙来官。哪知当他们到县衙请罪时才知道,县官对他们说,尸体在沟西岸,属广宁县管。他们这时才放心了。以后,这个地方就叫二界沟了”。(刘长青《二界沟名字的由来》)

一、渔雁

正是黄昏的时候,不远处的海滩上,铺天盖地飞起无数的鸥鸟,那种震撼和喜悦,会让人瞬间忘记了自己,随着它们在夕光里,做一个自然的精灵。

大自然的伟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让人自绝于红尘之外,天地有大美,唯于斯!

二界沟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海河交融的丰美之地,各种鸟类,一万年如斯,嗅着季节的召唤,暂时栖息或者永久留下。长途跋涉而来的这些精灵们一如既往,沿袭着它们古老的习性,而还栖居在二界沟的古渔雁后人们,大多已经摒弃了曾经的迁徙生活,在二界沟这个天然的小渔村定居下来。但深入骨髓的渔雁精髓得以传承,成为人类捕捞史上的一个神话。

刚刚从古渔雁后人刘则亭先生家里出来,内心如辽东湾空旷的大风,静不下来。古稀之年的刘则亭老人和夫人邵秀荣从青年时期,就开始挖掘、搜集、整理关于渔雁的传说,寻找关于渔雁的物证。难以想象,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地,倾四十年之力,来完成一项义举,这不仅仅是毅力,还有对渔雁文化的爱。

我为自己的短见羞愧不已,在盘锦生活了近三十年,居然不晓得,近在咫尺的小小渔村,藏着这么多汹涌的记忆。而它们只能以故事和传说的形式口口相传遗留下来。

辽阔的古渔雁文化,在刘则亭先生这数间看着不起眼的民居里,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姿态,静静地躺在时间的海里,呈现着人与大海的过往。

迁徙,是洪荒时代,乌和人一起来完成的。他们对大海有着类似宗教般的依赖和虔诚。彼此融合、拆解甚至占有,最终,人与大海达成的和解,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人类追随着大自然的变化,总会以敏锐的嗅觉,与南来北往的候鸟一起,追逐着渔汛,寻找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他们把全部的家当,交给了大海,靠一艘小船,成群结队漂洋过海,栖息在二界沟,这块辽河入海口的丰腴之地,或许就成了他们永久的家,抑或是中转站。“后人将古代这些靠天吃饭,春来秋往的打鱼人称为“渔雁”。

那些从海上漂来的古渔雁们,一次次从大海那里索要生活的必需,诗意的大海,偶尔,也会露出暴虐的獠牙,茫茫海平线上的一叶小舟(于无际的海洋,渔船实在是太渺小了),是断了线的风筝,在大海上飘摇,风暴、暗礁如大海的妖魔,起于无形,灭于无形。此刻,谁都不是你的神,唯有死亡,能掏空你生命里所有的恐惧和巨大的孤独。

有多少渔雁,出海后,再无归路,化为大海的一滴水,而大海回报给岸上等待的家人的,无非是潮起潮落的喧哗,日日如斯,却寻不见亲人的尸骨,家人就以一块砖,刻上他们的名字,用他们生前的衣服包裹起来,埋葬。

据说,多数渔民家庭都有家人远海捕捞,葬身大海的疼痛。我问当地的渔民,那为什么还要下海呢?他们说那是他们生活的本源和希望,别无选择。

人类与大海就这么彼此纠缠了千百年,谁也别想征服谁,无望的僭越都是自食其果,只有顺服于自然,你爱才会被宠爱,而古渔雁们的行踪,并没有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他们所有的悲欢,也在渐行渐远的岁月中,只留下传说和故事,后人也只能从这些故事里,去探寻远古渔雁文化的蛛丝马迹。

二、二界沟最后一个会喊船工号子的人

登上搁浅在潮沟里的木船,想象着,如果我是一个号头,我将喊出什么?我的那些同伴们又能把我拉向哪里?生命里最原初的场景,逐渐退出生活的时候,我们除了用想象力复原,最后留下的是一种文化传承,船工号子作为汉族民歌,成为一种抹不去的文化符号。

生活,有时候需要齐聚力量,才可以生存下去,那是一种集体能量的爆发。在没有机帆船的岁月里,渔民们撑篙、拉网、打樯等等众多的捕捞作业,要用这种瞬间爆发的团结力量,来支撑生活。

时间如大海一样,吐纳着尘世的种种可能和不可能,而号声早已湮灭在时间的海里,当初拉纤和喊号子的人大多已经离世,李子元老人是二界沟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会喊号子的人。他八十三岁,矍铄、健谈、强记,对于亲历过二界沟历史变迁的见证人,他是挖掘二界沟历史的宝藏。没读过一天书的老人,却能读书看报,他不会写,却能在当年的文艺演出中,编写剧本,创作歌曲。

当渔民们鱼群一样,在号子声中,拉动生活的大船,你用不用力,全在号头的眼里,没有预备的唱词,见到什么唱什么,想起什么唱什么,生活的快意和力量,豪迈和艰辛,都在一种固有的韵律中回旋,悲壮,浩瀚。

整整一上午,老人一口水没喝,兴致极高地为我们讲述曾经的记忆,八种号子,一样一样现场唱给我们听,旋律依旧,船工远去,记忆深处,那一声声呼唤生活的号子,在需要积蓄力量,载动二界沟这艘大船的时候,我们依然期盼着,谁来喊一声船工号子:呦——哎——嗨哟……噢——呀呀,哎呀——嗨呦呦——啊嗨——

三、独一无二的排船

这个地球因为有了海洋,便有万物生,大海以无可战胜的野力,无限丰富的内藏,催发着人类的智慧和勇气,无数次返回大海这生命的家园,凭借着一叶扁舟破浪而行,去征服、掠夺。“水雁”们对他们的“诺亚方舟”也倾尽了心思,那是他们赖以与大海彼此相溶的根本和依靠。

诺亚用120年建成了一座承载新人类种子的方舟,这些重获新生的种子,他们遵从上天的恩赐,在这个充满希望的世界,自己为自己又制造了无数的诺亚方舟。

流连在二界沟排船工艺展览室,我从一艘艘微型的船模上,寻找着依海而生的古渔雁们充满人情味的创造。他们觊觎来自大海的美味海鲜,却不能如海生物一般,徜徉大海去捕捉它们。于是,他们很快就学会了织网、造船,他们利用因为海洋衍生出的各种手段,穿梭于波涛之间,游刃有余地向大海索要自己的生活。他们全部的细腻和壮阔,都在一艘排船上,得以呈现那种近乎偏执的自信和占有欲。

离开排船船模展览室,当我站在真正的排船面前,还是被这30多米长的庞然大物震撼到了。二界沟人就是固执啊,在科学高度发展的今天,这样费时费力,以纯手工方式、制造木质船舶的传统制造工艺,显得多么落后,又多么自信。他们有海洋一样的狂寂、任性和开阔。

古法造船工艺是一项庞大、繁琐又复杂的工程,每一个细节都需要责任、技术、经验甚至信任来完成。

无法考究谁是第一个开启这种手工造船的历史,也无从知晓它的起源,依赖的是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的古渔雁们手把手的传承和生活中的耳濡目染,让这一手艺得以在二界沟世代沿袭下来。

那些有规则地摆放在船厂的木头,是有讲究的,三种木头各司其职。槐木用来做骨架,落叶松用来做龙骨,红松做外壳的板材,内壳则用落叶松,抗腐蚀。这些不同质地的木头,根据它们适应不同环境的抗腐蚀性,选择不同的位置。可见,古渔雁们,是多么聪明,他们在长久的渔猎活动中,为后人遗留下的宝贵经验。

而造船所需的木匠、铁匠、捻匠等,也是拥有几十年造船经验的很有名望的师傅,从安放龙骨、组装骨架、上船外壳、安驾驶舱到捻船,30多米的大船,需要各个工序的三四十人,干两个多月才能排完。而每一道工序,都要精雕细刻,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有任何疏漏。否则,木船在茫茫大海上,只能是有去无回。正是长年累月与大海相依为命,练就了这么精细的品格,这是古渔雁们深入精髓的一种自保。

造船“在排船的过程中,‘砍龙骨‘上大鼻子‘下坞时都会举行隆重的民俗庆祝活动,这三次民俗活动分别代表着排船开工、船舶已具雏形和船舶下海三个不同的重要阶段,因此对于船主和掌作(船厂厂长)来说非常重要。他们要选个好日子、定个好时辰,邀上众多亲朋好友,好好地庆贺一番。当天,掌作的要在龙骨和大鼻子上披红挂花,鸣放鞭炮,就是要讨个吉利,祈福新排的大船能够一帆风顺。”(资料来源:中国青年网)

我在想,这些从诺亚方舟上走出来的古渔雁们,以手工技艺,制造大型木质船舶,历经近200年的历史,已经是世上唯一的一家,需要怎样的坚守和传承,才可以在时间的重压之下得以留存,并继续繁衍下去?

四、二界沟首届开海节

“洪荒开蒙,大海同生,洪涛澜汗,万里无际。吞吐日月而耀星辰;吸纳百川而开万物;涵孕八极而承人寰。渔樵耕猎,凭此发端,龙子龙孙,赖此繁衍。”(选自刘长青、张铁民《祭海词》)

奉上祭品,奉上祭文,奉上五谷,奉上一颗虔诚的心,祈求神,赐我们一帆风顺,赐我们鱼虾满舱,赐我们幸福生活。浪涌喧嚣的海岸,歌舞鼓乐、炮竹齐鸣,为即将远航的渔雁们攒足了激情和热望,百舸争流,众神让路,出发吧!

以这样大规模的庄严形式,让大海成为渔人敬拜的图腾,这在二界沟渔村,是第一次。在古渔雁漫长的捕捞史里,人们对海洋 的征服与屈从,从来都是对称的,他们沿着大辽河,或者漂洋过海,一路跟随,从陆地到海洋,从“截沟拦汊发展到扎筏人海,再到驾舟踏浪”,渐渐滋生的占有欲,让他们充满了战斗的欲望,又徒生敬畏与感恩之心,向大海示弱,祈求航行平安、渔业丰收。

百年前的船工号子,再一次响彻二界沟的码头,已经只是一种仪式和象征,当浩荡的渔船队伍离岸驶向渤海的深处,这史诗般的仪式,融入了多少人与大海之间的放逐、依赖和宿命。

“茫茫沧海,乏龙怎渡:风浪求存,非龙岂获。祈福四海龙王、九江八河之神灵:慈航普渡,艨艟沐德,星槎被光,送子民一路平安;泽惠滨海,海酿丰饶,水中捞金;滩遍甲介,泥中捧金,再赐我‘日进斗金之‘好河田。即此,吾辈谨备盛馔,以香酌美馐、鲜花果品、肥猪羔羊之仪,表我衷肠,以迎福应。祈诸龙君神伏望鉴纳,骑长鲸而驭巨鳌;呵风伯而夯风涛;遏天吴而挡马衔,呈祥启瑞,示殊恩于河清海晏、鱼虾满舱。尚飨!”(选自刘长青《祭海词》)

当我们猛然醒悟,转身向海,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向日渐空乏的大海伸出的手,不是为了掏空她体内的宝藏,而是去保护她浩瀚的胸膛里,生生不息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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