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杰
男孩终于鼓起勇气向父亲坦白:“我要退学,我一天都不想在教室里待了,我一进学校就烦!”
男孩以为,父亲会揍他一顿,至少会骂他个狗血淋头。奇怪的是,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靠着门框蹲着抽烟,一支接一支,弄得满屋“硝烟弥漫”,如同战争打完硝烟弥漫的战场,宁静而可怕。
看得出,父亲的内心并不平静。百忧烦心,万事劳形,父亲有着大山般的沉默。终于,父亲吐出一口烟雾,重重地说了声:“好吧。”然后就上床睡觉了。简短而有力的话语,如一块石头在男孩心窝上砸了一个坑。男孩知道,父亲默许了,默许得很沉重,让男孩想反悔都反悔不了。
尽管如此,男孩还是很庆幸,终于不上学啦,不用早起啦。但男孩错了,第二天天刚亮,父亲便喊他起床了。出门前,父亲将男孩母亲平时用的锄头递给男孩说:“你不上学啦,以后就别让你娘下田啦。”
那时,麦子刚收割完。天气干燥。父亲说:“锄第一遍麦茬地很关键,锄好了,整个夏天都不会长草。”于是,男孩便跟在父亲背后锄地。没想到,麦茬地比柏油路还硬,原来,不动脑筋的活儿并不好干。第一天下午收工,男孩手上就磨出了好几个晶莹剔透的水泡,手心像是着了火般生疼。
第二天下午收工,男孩的双手已经麻木。夜里醒来,他只觉手皮发紧,手腕发酸,连拳头都握不住了。
第三天早上,男孩伸出肿胀的手让父亲看,希望能引起父亲同情。但父亲看了看说:“刚开始干农活儿都是这样,慢慢就好了。”父亲将“农活”二字咬得很硬,目光像钉子,声音如冰雹,冷漠而坚定。母亲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想上前说话,但她终于没有说出来。
男孩在心中暗暗发着牢骚,心想真狠,虎毒还不食子呢。这天锄地,男孩经常停下来,以看手上的伤情为掩饰来休息,他想,你有劲你自己去锄吧,我今天不追你啦,看你能把我怎么着。但男孩发现,父亲也经常停下手中的锄头回头看。
第四天……第五天……
第一遍地锄完了。男孩想,终于可以松口气啦。可是父亲抬头看了看西边的红霞说:“准备浇地吧,看来这段时间是不会下雨啦!”天旱,河水紧缺,河经常断流。白天浇不完,夜里不得不睡在河边等水。上半夜蚊子很多,男孩干躺着睡不着。到了下半夜,男孩刚刚睡着,河水却来了。父亲说:“水渠和田埂都不用看管,你去地西头看着水啥时候浇到地头就行啦。”
男孩便迷糊着惺忪的睡眼来到西边地头,离地头不远处有一座坟,坟上堆着干燥的麦茬。月光皎洁,水流泛动着月光,离坟还很远。男孩便坐在坟上等水,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地就躺下了,连日的疲劳铺天盖地地袭向男孩……当夜,男孩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
第二天醒来时,母亲坐在床边抓着男孩满是水泡的手流泪。见他醒了,母亲说:“你昨夜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说什么我明天还要上学,娘你早点喊醒我,别迟到了……”男孩一听,大哭起来。
“别哭啦,我跟你爹说说。”其实,男孩几天前就后悔了。饭桌上,父亲说,想上学可是你自己说的,要上就得好好上,不准再打退堂鼓。这一次父亲的话多了点,声音沉重而坚定,不容商量。
两年后,男孩考上县里的高中。又过了三年,男孩考上了大学。临去上学的晚上,一家人坐着说闲话。无意中又提到这件事,母亲说:“你爹的心真硬。”父亲抽了两口烟,长出一口气说:“哪个当爹的不疼自己的儿呀。”
那个男孩就是我,那年我1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