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
6月梅雨季,我买了三次青梅。菜果店成堆推销的青梅,在塑料袋子里装着一公斤的果实,带回家,跟一样重量的砂糖一起,放人消毒过的玻璃缸里。过了一周,砂糖全化为梅糖浆了,小心地把糖浆倒入塑料瓶中,而后在冰箱里保管。等初中三年级的女儿下课回家,就把一汤匙的梅糖浆放人玻璃杯中,以十倍的白开水稀释,再放人两个冰块即可。她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完,马上再要一杯。一公斤青梅和一公斤砂糖做成的梅糖浆,总共会有一公升半,女儿一个星期就喝完了。还好,下一轮的青梅砂糖,正好化成梅糖浆了。
日本人信仰梅子。6月下旬上市的黄梅,大家纷纷买回家要盐渍,过些时候拿出来晒干,而后又拌入红紫苏叶再渍。几个月以后方完成的梅干,一粒一粒像很大的红宝石,着实称得上宝贝了。倘若在商店里购买用和歌山县产的南高梅做的高级货,一粒一粒梅干的价钱无限接近一块一块蛋糕的价钱。吃起来,咸甜酸都恰到好处,再加上果皮完整果肉软嫩,实在是名不虚传的佳品。
梅干不仅是日本最普遍的咸菜,而且是东瀛头号草药,可以说是咸菜中的黄帝。学生、上班族携带的盒饭,白米饭中间常常会塞着个红梅干,也就是所谓的日本国旗便当,是防止米饭腐败的。也有人说,煮饭时候放一粒梅干,整锅米饭都不会坏。日本人养病时,都吃白粥加梅干;除了调整胃肠以外,据说在太阳穴处贴上一粒梅干,连头疼都会消失。
我小时候不大会吃酸的,对梅干敬而远之。反而对梅酒中的青梅,情有独钟。梅酒简直是灶君送给日本家庭主妇的礼物。自家做的香甜果酒,藏在厨房地下或一角,偶尔舀入茶杯中喝下,别人不仅不知道,更不会说三道四。果然我母亲、姥姥都曾在自己的厨房里保管着几缸梅酒。每当她们喝一杯时,就把缸里的梅子拿出来叫我尝。十多年前,我家孩子还上幼儿园的时候,听说青梅也可以做梅糖浆,能给小朋友喝。于是梅糖浆成了女儿的至爱。一年复一年,我都会在梅雨季里做几次梅糖浆,鼓励她熬过闷热难堪的时节。
6月初,抢先上市的青梅,果实既小又硬的,最合适做梅糖浆。买回家以后,小心洗净并去掉一切杂物,以免在制造过程中发霉。做梅糖浆是不放盐、不放白酒也不加热的,所以一不小心会让它发霉而糟蹋一整缸。把青梅处理干净了,再把水分都滗走,装在塑料袋里,在冷冻库里面过一夜。据说,这样子果肉中的精华容易渗出来。同时,把玻璃缸带盖子都用开水消毒,备用。第二天,先把青梅倒入缸子,然后把砂糖也倒进去,砂糖盖住梅子,以免果实接触到空气中的杂菌。做梅糖浆用的砂糖,我用过红糖也用过白糖,甚至冰糖都用过,味道区别不大,颜色会不同,看卖价决定都无妨。
适合在梅雨季喝的草药饮料,除了梅糖浆以外,还有红紫苏糖浆。有一年,我做了大锅的红紫苏糖浆,自己蛮喜欢,却不受家人包括女儿的欢迎,觉得没趣,后来就不做了。主妇在厨房里干的活,讨到家人喜欢就是再好不过的酬劳。反之,只是为了自己,就很难鼓起干劲来。
今年梅雨季,我连续做了三次梅糖浆,也就是因为女儿笑着说:“很好喝。”她也说:“喝了很多都还爱喝。”好啊,做母亲的再去找适合做糖浆的青梅。何况,做好了糖浆以后的青梅,能从玻璃缸底捞出来,在开水里煮一下后,放在冰箱里,可当作梅雨季很好的零食。这样吃的梅子,有点像姥姥、妈妈曾作为贿赂给我的青梅,叫人勾起往日的一连串记忆来。于是忽然想到:她们当时,到底在什么心情下,打开梅酒缸子舀出一杯喝的?啊,这原来是继承传统文化的意义,让人隔世认同于已故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