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故事”与“现实”间的距离
——胡性能小说《消失的祖父》艺术微探

2016-11-25 23:20◎王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11期
关键词:祖父消失现实

◎王 瑞

拉开“故事”与“现实”间的距离
——胡性能小说《消失的祖父》艺术微探

◎王 瑞

《消失的祖父》是云南作家胡性能在今年第四期《人民文学》杂志发表的作品。小说讲述了“我”的祖父颠沛流离的一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祖父聂保修参加远征军,后改名宁国强进入滇军六十军,云南和平起义后,以地下党的身份跟随南逃的国民党部队去了缅甸;1966年从缅甸偷渡回国,时逢文革开始。同年,祖父入狱。1981年,祖父出狱回到丹城;1983年,祖父离家出走,与安青见最后一面后,彻底失踪。小说通过追忆、想象把事件、时间打乱重组,用倒叙、插叙穿插的方式自由剪辑、拼贴故事,最终实现完整叙事。

一、写实的遵从与超越

胡性能在中短篇小说创作的艺术技巧方面,是达到相当高度的。他的小说逻辑严谨,语言精致,构思精巧。这部小说在人物的塑造与社会历史内容的描写上,可以用现实主义真实性去解读。小说以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出征为背景,真实地再现了战争年代的社会历史现实。作者对历史细节的具体客观处理,对祖父人物形象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化塑造,都带有明显的现实主义色彩。作家把祖父作为独立的艺术形象重塑,又具有普遍性,在“纪实”与“想象”中透视人性、反思历史社会,呈现出浓厚的家国观念。

在《消失的祖父》中他更加重视“怎样写”的问题,结构上的时空交错,逻辑上变化,故事的剪辑拼接,以及对祖父身份真相的多种可能性的表现都带有“先锋文学”的影子,小说在形式与技巧的层面上达到了繁复而精巧的艺术成就。但与“先锋文学”执著于抽象主题的思辨不同,这篇小说更着重于祖父参加中国远征军的具体历史事件的书写,可以说达到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巧妙结合。小说中祖父于1981年回到丹城时,作者并没有充分展开重新认识历史与现实的空间,而是通过“我”父亲对他的“仇视心理”,进一步加深祖父回家后的孤独形态。此时的祖父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不再是当年气宇轩昂的壮士英雄,“像是从某一座坟墓中爬出来”的乞讨者。历史一团麻乱,被时光掩盖的人生需要重新厘清,然而,经历肃反、反右、四清、文革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谁能将这乱团理清?进一步地展现了现代人荒诞形态下的孤独感。“我”作为祖父的“灵魂附体”者,“我”具有观看现实与历史的特异功能,在“我”的意识流动下,历史与现实层层展开,既可以时光倒流,又可以拉开故事与现实的距离。

小说根据“我”自己以及祖父特有的社会经历和生命体验,流动着一股悲欢离合的命运情绪。作者以深沉、冷峻的理性批判精神表达对荒谬现实的怀疑、追问,采用时空错乱、蒙太奇的手法,甚至在文本中留下大片思维空白,镜头的转化,色彩的迷离,奇特的组合都使得小说带上鲜明的现代主义文学特色。在父——子的代际冲突,不同身份的冲突之间,人与人隔阂愈发凸显,隔离的鸿沟拉开了亲情的距离,叙事的张扬过后达到人性的深层肢解。在胡性能的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叙述技巧的充分把握,以及切入现实的潜力,作家以现代性的眼光发现并表现命运与处境,人性与灵魂,切合现代小说的观念。

二、交错的时空全知的观照

从叙事时间来看,《消失的祖父》这部作品,作者沿着2015年往前追忆,从桌上祖父的照片这一镜头把故事时间回置到1983年、1981年、1943年、1951年、1950年、1966年、1945年,最后再跳跃到1999年、2015年。这种时空交错的手法,拉开了小说故事与现实的距离,极大地扩展了小说的表现力。这篇小说达到了时间和空间的平衡叙事,丹城、昆明、缅甸、野人山、芒市、元江等地理空间在故事时间的限制下实现更替转换。时空交错的叙事方式提供了故事发生、发展的场所,也为人物命运变迁提供了安身之地。

胡性能是个对时间很敏感的作家,在时空交错的维度中,充分地完成了祖父个体艺术形象的塑造,一步一步地写出了在社会变动中,祖父命运变迁,以及其性格发生变化的合理性与逻辑性。把故事在那时和此刻的连续与更替中讲述是胡性能小说的一大特点,这样独特的讲述方式使得他的小说张弛有度。时序颠倒并没有造成小说的阅读障碍,反而凸显了祖父颠沛流离的一生。

从叙事视角来看,《消失的祖父》采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进行叙事。“我”既是叙事承担者,又是祖父的“灵魂附体者”,通过我的所见所闻以及“灵魂附体”,如同方方《风景》里的“亡灵视角”一样,让我来讲述故事,“我”变成一个无所不知的全知叙事者,呈现复调的状态。这部小说是由零碎的片段故事组合而来,每个片段里作者都是先实写祖父在不同的历史年代中的种种遭遇,紧接着就插入“我”作为祖父的灵魂附体者的想象,“我”用想象去重构历史场景,去弥补“我”不在场的遗憾。虚实相生,现实与想象交相辉映,亦真亦假,栩栩如生。

故事一开始“这是我手里保存着的祖父唯一的照片,也是我寻找他下落的重要线索”,以第一人称“我”的介入,拉开了故事与现实的距离,脱离了胡性能常有的冷眼旁观的情绪。从父亲、姑妈、安青对祖父的回忆以及“我”的无限想象中,我们看到“我”向着祖父历经的历史岁月的深沉追念。我不禁发出感慨,“我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居住的这个小区也会像那个菜市场一样消失,甚至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也都会消失,曾经那么真实和具体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浸泡下无影无踪,痕迹全无。”小说中“我”的自我情感的点滴投入,使小说始终交织着深沉的追怀暖流和哀伤的诗意情调,不干不涩。在“我”面向祖父一生的追忆重述与面向自我的反思中,给读者带来一种回忆录的阅读体验。带着命运的残酷,带着人性的弱点,“我”讲述着祖父传奇的故事里普通的人生,在完成悲壮的叙事之后,寻找苍凉的回味。一方面,通过祖父个体艺术形象的分析,展开人性与命运的剖析,从个体到普遍,揭示现代社会人的孤独、异化,生存困境。在补记“我”与儿子的对话中,我们看到“我”也剖析着自己的灵魂,具有对人性的思想自省的哲理意味。另一方面,这部小说又是一个可以嵌入共同历史和生活记忆的抗战老兵故事,使小说具备社会的历史反思意识。直到叙事的结尾,祖父身份的真相依然未揭晓,我的祖父已经彻底消失了,有关他个人的历史真相永远沉入了黑暗的水底,无法再进行求证。急剧变革的时代,多少人的命运沉浮不定,祖父哪怕遭遇了天大的委屈,那也只是他个人的不幸。个体的命运在沉重的历史波澜里变得无常,即使是“灵魂附体”的“我”也不到历史的答案,因为“没有谁能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清晰而准确的还原。”历史的变迁,祖父个人命运的悲欢,只是人生过往的一个诗意观照。

三、多重声部交织的复调叙事

“复调小说”的理论体系是巴赫金从诗学的角度对陀思妥耶夫斯的小说提出的,他认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这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特点。”《消失的祖父》这篇小说里,存在着许多“对话性”的声音,这种“对话性”不仅存在于小说中不同的人物之间,还存在于同一人物隐含的不同意识之间的冲突之中,以及意识和生活之间的对话关系。祖父的人物形象是在我与父亲、姑妈、安青的对话以及“我”的想象中建构起来的,这些人物是在作者统一意志的支配下,连同他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祖父命运辗转的统一事件之中的。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首先对故事情节做了大体的交代,并把祖父、安青、大姑妈、父亲、妹妹这些人物推出。每个片段里,出场的人物要么就是“我”、祖父、大姑妈,要么就是“我”、祖父、父亲,或者就是“我”、祖父、安青。大姑妈、安青、父亲都会随着情节的推动而退场,剩下祖父和“我”实现“灵魂附体”。大姑妈、安青、父亲的口述都是为了塑造完整的祖父,多重声音交织,呈现复调的叙事状态。“我”的声音只是构成复调的一个“声部”而已,无论是“我”,还是“灵魂附体”的想象,亦或是作品中出现的其他人物,他们都是以独立的声音和意志参与到作品的对话中来。在这里,不同的叙事角色,他们的身份都是平等的。同时,人物之间又存在对立性,“我”同父亲之间的对立冲突,父亲同祖父的对立冲突,使得人物之间存在不相容的意志和声音。这样,作品叙事在对话关系的基础上就构建起由多个独立声部组成的复调结构。一定程度上可以限制“我”的全知全能,从而避免小说的节奏、基调、方向,完全控制在“我”的手中。“复调”式的叙事策略,旨在把与祖父相关的人物的多种观点聚焦起来,让紧张关系都参与进来,最终完成对祖父人物形象和作品主题的纵深建构。

“复调”叙事使得这篇小说呈现出作者与主人公双重的“未完成性”,“我”被祖父灵魂附体,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表达祖父“未完成”的意志。祖父最后的彻底消失,通讯缺乏的年代,很难知道最终的下落,使得人物始终处于“未完成”的悬念状态,自由而独立,具有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和留白的无限想象性。祖父的消失是作者对生命形态的变形,是现代艺术表现艺术家的主观世界和客观存在之间真实关系的一种方式,是现代社会里人类把主观自我与外在真实之间的关系复合的结果。祖父的消失以及其身份的扑朔迷离增加了小说的悲剧意蕴。同时主人公的这种“未完成”,是作者深深地介入作品和他笔下的人物进行平等的“对话”的结果。

四、结语

《消失的祖父》这部小说,作家把人性深处的疼痛、温暖同社会历史维度紧密结合,承载着作家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我们可以看到胡性能在创作中的新突破。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创作方法的巧妙结合,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拉开了作品故事与现实的距离,复调式的叙事策略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全知视角的无所不知,任何一种“声音”或者意志都不能构成压倒性的霸权力量。因此,整部小说显得十分张弛有度。

但《消失的祖父》这部小说艺术上并非是完美的,“我”这个叙事者总是在自圆其说,抛出一个问题,怀疑这个问题,紧接着又回答问题。但“我”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和互相矛盾的,“我”既想慷慨大方地解决问题,道出真相,又十分克制地想要把问题交给读者。这种欲说还休的叙述反复出现,干扰读者的阅读思维,造成一种不明所以的障碍,笔者期待作家在艺术探析上更多的可能性。

(作者系云南大学2014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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