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三)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潮流中的文学动向(1975年冬-1976年冬)①

2016-11-25 18:25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学习班日记文学

吴 俊

毛泽东《词二首》的发表与反击右倾翻案风



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三)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潮流中的文学动向(1975年冬-1976年冬)①

吴俊

毛泽东《词二首》的发表与反击右倾翻案风

这一年的形势,用文学性的说法,是喜忧交织、悲欢参半的一年;而用政治语言说,就是形势一派大好,天下大乱,乱了敌人,是从大乱达到大治的一年。不管怎么说,国内的政治主旋律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特别是在毛泽东的“打招呼会”指示②1975年8月13日、10月13日,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刘冰等人联名两次写信,经由邓小平转呈毛泽东,揭发该校党委书记迟群的问题。中共中央转发了毛泽东圈阅过的《打招呼的讲话要点》(中共中央关于转发《打招呼的讲话要点》的通知,1975年11月26日),将刘冰等的信定性为矛头针对毛主席的“右倾翻案风”。发出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就在全国渐次展开,成为当下政治的运动潮流。最后“四人帮”的倒台,既是一种政治收场,也开启了向“新时期”的过渡。

迎接新年的喜庆气象从前一年的冬季开始。按照预定目标,“文学国刊”《人民文学》和《诗刊》都将在新年元月“创刊”。③《人民文学》和《诗刊》均于1976年1月复刊,出于文革政治的动机,当时称为创刊。参见吴俊的《〈人民文学〉的创刊与复刊》(《南方文坛》2004年第6期)等文章。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文学繁荣时期即将来临。特别令中国人民在严冬中感到幸福和温暖的是,毛主席的两首词④毛泽东在《诗刊》“创刊”号(1976年1月)上发表了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将发表于《诗刊》创刊号上。这件中国政治文化生活中“天大的事”就赶在岁末前紧锣密鼓地筹办着。这也是权力高层必须最上心的头等大事。

晚六点多,水拍同志来编辑部向大家传达了姚文元同志同石西民、李季、葛洛同志的谈话纪要。……被约去的还有《人民日报》的鲁瑛同志,新华通讯社的朱穆之同志。⑤袁水拍时任文化部副部长、《人民文学》主编。石西民时任国家出版局局长。李季、葛洛时任《诗刊》主编、副主编。鲁瑛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朱穆之时任新华社社长。……(姚文元)说《诗刊》编辑部在十二月三日送来的报告(指《诗刊》准备发表毛主席“词二首”有关工作的请示报告),他在上面写了:拟同意元旦发表,以鼓舞全国人民在斗争中前进。请主席阅批。主席批了:已阅,退文元同志。

(日记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一日)

接着,姚文元具体部署了主席词二首发表和组织宣传、学习的规格:《诗刊》首发,同期即发表学习词二首的文章,并在《人民日报》上登一个广告目录;《人民日报》元旦社论就用主席词中的句子做标题,各报刊都将转载词二首,新华社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向全国报刊播发词二首,并写一条综合消息,报道各地群众学习情况和热烈反响……

最后,《人民文学》主编袁水拍说:“《人民文学》也要以转载《诗刊》的名义发表,还要我(按:即日记主人、《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施燕平)约上海的朱永嘉*朱永嘉时为上海市委写作组主要负责人之一,复旦大学历史系教师。写《词二首》的评论,同期刊出”(日记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一日)。

不过,施燕平通过陈冀德*陈冀德时为上海市委写作组所属文艺组负责人,直接领导《朝霞》的工作。后有回忆录《生逢其时》,香港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出版。向朱永嘉的约稿,中途发生了一点麻烦:撰写学习和评论文章,须先读到词二首原文,但词二首未发表前还是保密的,不能在一般电话中传达。思量之后,施燕平赶到文化部,使用部办公厅的保密电话,这才把词二首逐字传达给了陈冀德(日记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这一细节可使一般人窥视一下文学背后的政治操作内幕吧。

欢天喜地忙着发表和宣传词二首的几乎同时,剑拔弩张的政治清算和大批判部署也在进行。袁水拍传达姚文元指示的次日,国家出版局局长石西民传达了中央关于毛泽东的“打招呼会”文件。“文革”末期的政治形势就此陡转,从整顿、调整一变而为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反击右倾翻案风也由此成为一九七六年的政治主题和运动主潮。

学习主席词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不久,就遭遇到了另一件重大政治事故,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因病逝世。施燕平是在京沪列车上听到广播消息的。怎么办?显然学习主席词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是当前最重大的政治,决不能因悼念周总理而受到影响或冲击。因此,在布置悼念活动时,刊物的政治主旨非但不能改变或削弱,而且更须加强和突出。《人民文学》第二期“准备发一组学习主席词的座谈会发言选登……还有一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加上评样板戏的评论”等(日记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五日)。特别是对于学习主席词的座谈会发言稿尤应谨慎。

(袁水拍)在电话中提醒我,在审阅这些发言稿时,特别注意两点:一是不要出现悼念总理逝世的语句,因为学习主席的词是欢乐的事,不要染上伤感的气氛;二是注意同当前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相结合。

(日记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七日)

四人帮倒台后,袁水拍和施燕平都为《人民文学》未能当期刊出悼念周总理的作品而遭到了多次“清查”。这显然不是文学问题了。

最能体现文学的政治主旋律节奏的是,一月间还正式传达了文化部于去年十二月一日至三十日召开的创作评论座谈会*参见吴俊:《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二)》,《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2期。的内容精神和领导指示,提出了当前的政治形势对于文艺工作的要求,明确了政治立场和批判运动的重心。特别是一些标志性的文艺活动都要为当前的政治服务。

五个刊物*五个刊物是指:《人民戏剧》《人民电影》《人民音乐》《舞蹈》《美术》,它们分别于1976年3月相继创刊。要尽快出版,应把第一期尽快搞出来,本来想有些刊物早点出版,有的稍迟点出,现在是形势迫人,再迟不行了,要力求快出。

(日记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显然,刊物的出版——一九七五、一九七六年,一些因“文革”而停刊的文艺刊物陆续“复刊”,其中包括了一些所谓中央级、国家级刊物,如较早的《诗刊》和《人民文学》等。——也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的重要一环,具有针对否定文革思潮的现实斗争的特定目的和作用。不久,更具体的操作方案也出台了:

(五个刊物创刊的有关问题)

一、刊物的发刊词要搞;

二、以阶级斗争为纲,为现实斗争服务,除歌颂革命样板戏、巩固成果外,还得反击教育界、科技界、文艺界的奇谈怪论;

三、各刊物都要转载毛主席的二首词,如能有评论和学习体会的文章也可;

四、封面刊名除用汉字外还用拼音;

五、还得有大办普及农业县和工业学大庆的文章。

(日记一九七六年二月五日)

对此稍作分析,可以了解在一种完全形态的国家文艺制度*关于“国家文学文艺”的概念及论述,参见吴俊:《〈人民文学〉与“国家文学”》,《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1期;《中国当代“国家文学”概说》,《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另见吴俊、郭战涛:《国家文学的想象和实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中,权力对于文艺的操控可以在宏观与微观的各方面都具体到何种程度。上述刊物问题中的一、四项,既是一种形式、体例要求,但也体现出了内容空间的倾向或想象:发刊词不仅是形式,其内容体现的当然是路线和立场,这是刊物的政治生命体现;刊名的汉字拼音规定,看似简单,实则表达的意味更多,或就与“文化革命”的现实含义相关——汉语拼音的使用包括简化字,既是一九五○年代后的文化国策,其渊源还可追溯到晚清、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文字文化革命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语言文字政策塑造和体现的是文化权力,文化权力背后的就是意识形态的革命政治考量。第二项是现实政治的头等大事,正面是歌颂样板戏,反面则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正反两面都是当时文艺必须置于首位的主要政治要求。第三项在此时更像是一种政治规格和姿态的表达,以实际行动体现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高举毛泽东的文艺路线。第五项应该算是配合当时工农业生产的宣传,其实也是一时的具体政治要求。——文艺刊物、文艺活动就这样必须在规定范围内完成自身的表演。我们以后看到的大多也就是一些规定动作。

最重要的是,“文革”中堪称十全十美的典范作品,只有两种,伟大的文学高峰是主席诗词,光辉的艺术楷模则是样板戏。因此,从文艺政治的逻辑看,在没有新的样板戏出台时,毛泽东词二首的发表就是给了(文艺领域)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一次强烈动员和有力促进。这也要求学习和宣传主席词要与现实斗争相结合,即袁水拍指示的“注意同当前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相结合”的重大理由。

难以为继的“文艺革命”成果

歌颂样板戏既关涉政治立场,也与文艺革命理论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还须有新的样板戏作品的支持。同样,反击右倾翻案风也应该有活生生的现实批判对象作为靶子,才更能发挥出批判的具体针对性及其政治威力和社会影响。但此时此刻,这两方面真要做起来已经显得勉为其难了。

一九七六年正值文化大革命十周年。(文化)部的核心组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搞几个戏,由四个京剧团(上海、北京、中国、山东)在“文革”十周年前演出,戏是《春苗》《决裂》《战船台》《第二个春天》。根据京剧的特点改编。《春苗》由上海搞,《第二个春天》由山东搞,《决裂》由北京搞,《战船台》由中国京剧团搞。国庆节前拿出来,要有水平,不能粗糙,其他的剧团,也都得搞一些文化大革命的东西。这不光是演出,也是为了反击右倾翻案风。

(日记一九七六年二月五日)

为什么是这四部戏?原因就在它们都是“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体现的就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其时,江青、张春桥召见文化部主要领导于会泳、浩亮、刘庆棠时,“鉴于当时‘反击右倾翻案风和批邓’的政治需要,江青说:‘现在那些样板团演的戏都老掉牙了,很少有社会主义时期的题材,更没有一个与走资派作斗争的内容。现在你们赶快部署各团,把电影《决裂》《春苗》《第二个春天》《战船台》改编为京剧。我和春桥同志商量过了,这些都是写与走资派斗争的戏,能和当前的斗争紧密配合,今年就上演,纪念文化大革命十周年。’并限定最迟不能过国庆节就得搬上舞台。”*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第228页,北京,知识出版社,1995。样板戏的创作已经青黄不接,现在必须千方百计地找米下锅,然而时不我待,包括这四部戏在内的第三批样板戏,终究也没有等到上演的机会。

实际上,样板戏的制作在“文革”末期已经变成了一种彻彻底底的政治工具——“遵命文艺”,既要为当下的政治使命所驱使,为实际的政治功利而服务,又要为文艺革命成果的样板戏艺术“延命”,样板戏的艺术发展问题关联着国家权力政治层面上的斗争。但第三批样板戏的“难产”,已经说明了这种“遵命文艺”的命运。只是“遵命文艺”追随的是权力,而权力之下总会有形形色色“遵命文艺”的产生。所以当时文艺舆论的核心就是颂扬样板戏的丰功伟绩,同时批驳对于样板戏的种种“诬蔑”和“攻击”。当时最著名的一篇为样板戏张目、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是署名初澜的《坚持文艺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红旗》杂志一九七六年第三期)。

这一期(按:《人民文学》一九七六年第二期)只好以学习主席词二首的发言选登和一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论文、短论为主了。胡锡涛*胡锡涛原为上海市委写作组成员,后调任北京《红旗》杂志社工作。派人送来《红旗》两本,初澜的文章很有份量,正好作为第二期的带头文章了。

(日记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六日)

用转载稿带头,看来“有分量”的文章早都是稀缺资源了。

水拍同志还说,(李)希凡同志和《红楼梦》校注小组在文研所的批邓大会上有一个发言,是批“一花独放论”的,反映很好,击中要害,要我与希凡同志联系,把发言稿改写成文章在第二期上发表。

(日记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稀缺的不仅是理论——实际就是批判文章,对刊物编辑来说,如果要跟上政治形势的要求来组稿、发稿的话,那么稀缺的就是所有文体的作品。样板戏由权力最高层——就是江青及授意于会泳去抓的,刊物目前的组稿重点就是要发表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可就是这一点成了一种巨大的困难。《人民文学》临近第二期发稿的这两天,施燕平的日记生动记录了当时的心情和情形。

晚上,已是11点钟了,陈冀德打电话来,说小段(按:上海工人作者段瑞夏)的一篇小说《严峻的考验》,原准备《朝霞》用的,现决定支援《人民文学》,明天请《红旗》的交通员顺便捎来。我正为第二期缺少有分量的稿子犯愁,她真是雪中送炭,我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日记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最后一天发稿日……上海段瑞夏的稿子,临近中午才送到。匆匆看了一下,说实话艺术上还是很粗糙,编造的痕迹太重,但只好如此了。我们几个人像流水作业似的看了一遍,决定先发下去再说……

(日记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六日)

可见,一方面是紧锣密鼓的批判舆论,政治手段上的弦绷得很紧,另一方面却又软弱无力,样板戏出不来不说,连一般其他的文艺作品也很难做到差强人意了。所以,说到底,文艺界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始终缺少真正有力的作品支持——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并不能令斗争者和批判者获得足够的自信。日记主人对此还是相当诚实的。

两年多后,施燕平在其清查交代材料中说:

一九七六年初,张春桥提出了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文艺作品*参见吴俊:《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二)》,《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2期。后,四人帮所控制的舆论工具和大大小小的写作班子,上呼下应,紧锣密鼓,竭力鼓吹,妄图把整个文艺界纳入到这个阴谋文艺的轨道。我也是唯恐落后,从口头鼓吹到具体组织,使《人民文学》在一个时期内,成了四人帮阴谋文艺的工具。

……

我怎样把刊物纳入阴谋文艺的轨道?从第二期刊物,小说虽然只发了一篇这方面的内容,但在评论方面,已经是刀光剑影,一片杀气腾腾了。除了转载初澜的毒草外,还发了北京文化局辛文彤鼓吹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评论,和笔名为焦宏铸(实为李希凡为主的《红楼梦》校注小组)攻击邓小平“一花独放”论的文章,此外还在一组短论、杂文和其他评论中也都未指名,但十分明确是批判邓的文章。到第三、第四期,从评论、短论、杂文,从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几乎每篇就是一个中心,即同走资派作斗争并攻击邓小平同志。

……就我直接组织或辅导或转载的几篇小说,如《严峻的考验》《无畏》《严峻的日子》等,交代了具体的组织过程,辅导中所起的恶毒作用进行检查。

(日记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五日)

当时除了直接叫嚣批判而缺乏相匹配的艺术上高质量又符合政治要求的作品,非独《人民文学》为然,实为非常普遍的情况。《人民日报》也是这样。

(《人民日报》袁鹰)另外还问起前转的几篇散文,恐怕都不大能用,都没有突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精神,他们现在收到的散文、小说稿,大都有这个缺陷。

(日记一九七六年三月一日)

创作状况如此不给力,按照当时的理解,首先当然是须狠抓政治,政治挂帅总不会错,二是要作深入的动员,引导大家写作,方法之一就是开会。而且,创作问题也已引起了最高领导层的关注,张春桥已在一些场合对人谈过有关反映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党内阶级斗争,文艺要反映与走资派斗争的现实等问题。为落实张的指示,文化部就在此时决定召开一次创作会议,即后来所谓的“十八棵青松”会议。*参见吴俊:《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二)》,《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2期。

能够立竿见影弥补创作之不足的办法,看来也只有抓紧政治批判了。这一招历来有效,屡试不爽。但先要从现实中寻找批判的新标靶。这时,《人民文学》创刊号上发表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渐渐成为关注的对象。

今天上午,召集了有关同志对《机电局长的一天》的读者反映,交流了一下。据统计,截止二月二十五日止,编辑部已收到工农兵读者来稿三十几篇,其中二十四篇持肯定态度,认为是“反映工业题材的优秀作品”,有十五篇持否定态度,有的上纲上线很尖锐,认为这是“一株右倾翻案风的大毒草”。来稿的面很广,有山东、湖南、贵州、陕西、上海、天津。来稿者的成分也很杂,有社员、工人、战士、部队干部,也有以工厂文艺创作小组名义投来的。

(日记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组稿时、发表初,《机电局长的一天》被当作近年难得一见的优秀作品而获得到处推荐,而且事实上小说的社会反响也非常巨大。但不幸的是,一九七五年、一九七六年之交,正是中国政治形势再次发生大转换的时期,文学的政治评价也就跟着反向而行了。随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形势在全国的逐渐明朗和深入展开,《机电局长的一天》渐被视作受到“以三项指示为纲”、“右倾翻案风”影响而产生的毒草了,它的负面影响也就必然要被格外关注。

袁鹰同志又转来一篇稿子,是作者自己要求转的。袁随稿写来一张便条,讲了一点情况:说蒋子龙的小说反映强烈,《人民日报》已收到好些评论,开初来稿,都誉为近年来难得的优秀作品,近来收到的批为鼓吹右倾翻案风的大毒草。他们那里有同志去辽宁文艺界了解情况写信回来,说那里有同志准备写批评文章,不知文化部和创办同志评价如何!

(日记一九七六年三月一日)

看起来《人民日报》的来稿情况与日记前述《人民文学》收到的来稿情况大致相同。可以推想:对于《机电局长的一天》的社会反响和评价的变化,国家政治形势的转换应该是起到了明显的引导作用。在“文革”这样的“全民洗脑”运动中,“民意”往往会被权力所裹挟、所驯化。以后人们探讨“读者来稿来信”之类现象时,多认为“读者”实被媒体所操控,或者所谓“读者”本身就是一种策略设计。从上述《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的情况看,事实并不全然如此,“读者”是真实的,但“读者”已被更大的权力“洗脑”和“驯化”了。权力意识形态已经渗透、沉淀到了一般社会意识之中,已被众多的“读者”个体所信服,并化作了“读者”自身的思想。权力对于“庸众”的操控目的也就此圆满达成。历次政治运动中狂热的“革命群众”,也就是这种“读者”的翻版。

日记详尽记录了围绕着《机电局长的一天》的博弈内幕,一直延续到当年十月“四人帮”倒台后,该案还在持续发酵,并且还有了戏剧性的变化。*蒋子龙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发表于《人民文学》1976年第1期。参见吴俊:《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6期,收入吴俊著《向着无穷之远》,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版等。时代变了,但文艺的政治思维方式还在延续,这又意味着改变中的时代仍有着未变的停滞。

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

办学习班的主意是施燕平首先提出来的。“文革”中的学习班,本来主要是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毛有过最高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后来学习班的名称和形式便得到了推广。而学习班的实质也就有了区别,既有学习、提升目的的,也有了改造、惩罚性质的了。施燕平提议的学习班则是出于组织、集中创作队伍,尽快写出有水准的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达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目的。当然,首先也是因为这方面遭遇到了组稿和稿源的困难。

今天编辑部开了会,主要研究第三期稿子。鉴于目前反映文化大革命斗争生活的作品很少,写同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质量不高,为此我提出采取如下措施:

一、举办一个学习班,把各地比较有创作基础的同志约十名左右,集中到编辑部来,向他们讲明目的、要求,然后各自构思,写出初稿后,编辑重点加以辅导。这样做,有可能会抓出一批质量高的作品。这主意是在水拍同志的启发下提出的,水拍同志原想要天津的蒋子龙*蒋子龙托辞未参加《人民文学》的学习班,但参加了大约同时由文化部举办的创作会议(即“十八棵青松会议”)。及另外再找二、三个作者集中到京来,组织他们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我提出索性多找几个人来办个学习班……

(日记一九七六年三月五日)

说到底,办学习班毕竟是应急、救急的手段,实际效果如何其实并无保障。将政治思想学习班方式搬用为文学创作学习班,写出来的作品能够得到保证的恐怕也就是政治正确了。从日记中看,为了缓解稿荒,当时组稿、编辑的一般情形为:向各地作者普遍发信,约写反映文化大革命斗争的稿子;从来稿中选出较有些基础的稿子,编辑予以重点辅导提升;转载各地刊物发表的较好的作品;编辑直接到外地去组稿(日记同上)。

《人民文学》组织的这次学习班与文化部举办的创作会议*参见吴俊:《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二)》,《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2期。差不多同时开始。

……编辑部组织的学习班今天正式开始了,共有八人参加。有河北的张峻,吉林的王士美,江苏的康新民,天津的金安福,北京的辛汝忠和傅用霖,陕西的陈忠实和部队作者杨大群。天津的蒋子龙写信来说,他被王曼恬*王曼恬是毛泽东的表侄女,诗人鲁藜的前妻,时任天津市委书记,1976年10月自杀于狱中。点名要去写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话剧,不能来了,另外他看了编辑部编的简报后,知道读者对“一天”的意见后表示:准备接受批判,要求不要对编辑有所追究,如果有错,他愿意承担责任。他显然误会了请他来的意思了。

今天第一天,水拍同志没空来,我就作了动员。主要讲了反映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意义,讲了走资派还在走,革命派不断斗(争)的一些事迹,并对学习班的活动作了安排,首先是学习毛主席的指示,并结合去年七、八、九月刮起的右倾翻案风进行讨论,提高认识,在这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生活积累进行构思,发挥集体智慧,个人谈,集体讨论,相互补充,然后写出初稿,再集体讨论。

(日记一九七六年三月十三日)

因为要同时参加文化部召开的创作会议,施燕平似乎不能分身更多兼顾到《人民文学》自己办的这个学习班的工作。但在文化部创作会议结束时,他有了弥补的机会。三月二十三日,创作会议结束,施燕平将与会的文学作者、《人民文学》学习班八位作者都请到了编辑部座谈,并请袁水拍到会讲话。主题不外乎是提高政治思想觉悟,认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要性,尽快写出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日记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施燕平自己则在次日向学习班成员具体传达了文化部创作会议的情况,也提出了具体创作要求。

编辑部组织的学习班,自十三日开始以来,已有八天了,其间我因参加文化部的创作会议,无暇兼顾,只有剑青*刘剑青时为《人民文学》编辑,后任《人民文学》副主编、中国文联秘书长等职。他们在主持活动。为了使学习班成员加深对阶级斗争的理解,他们曾请了郊区卢沟桥人民公社的负责同志来介绍了农村阶级斗争的情况,还组织去南口机车车辆机械厂参观访问。今天上午我去旅馆看了他们,目前学习阶段基本结束,已进入谈题材、个人构思的阶段。下午,请他们到编辑部,我给大家传达了创作会议的情况,主要是传达了(于)会泳同志的重要讲话,以及大家学习讨论的情况。最后我希望大家尽快写出初稿,以便发挥集体智慧,相互补充、讨论、座谈、修改。

(日记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四日)

从技术角度看,学习班的用意是在建立和利用写作者间的资源互动,促使每位作者不仅能写出作品,且有机会获得帮助提升作品水准。——这与办“整风”学习班,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等手段,达到思想改造的目标有着基本一致的动机。

也就在学习班期间,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清明节天安门广场政治事件爆发了。施燕平的日记对此有详尽记述,并且他还冒着要被“追查”的危险,拍摄、洗印出了大量的广场运动照片(日记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清明节)。但日记中没有涉及天安门广场事件及其后的清查对于《人民文学》学习班(成员)的影响,大致可以判断学习班(成员)都没有机会介入到此事件中吧。事件之后,学习班也告结束,并且也总算是有所收获了。

历时一个多月的学习班,今天结束了。……经过一个多月的刻苦学习和勤奋创作,写出了六个短篇,另有两篇,尚在构思中,等回去后继续写出来。

这几个短篇中,质量最好的要数陈忠实的《无畏》,作者原是回乡知识青年,现已提拔为西安郊区毛西公社的党委副书记,有一定的生活底子,文字基础也好。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像一个敦厚的农民,几经接触,发觉他看问题很深,对当前形势认识较明确。他最初构思时,主要英雄人物是生产队干部,经过学习和编辑部的启发,改成为公社党委书记一级的干部,有高度社会主义觉悟,敢于反潮流,而对立面是一个搞复辟的县委书记,使作品达到一定的深度与广度。最后定稿时我去旅馆,同他一段段地商量修改,准备在第三期上作带头的小说刊出。

(日记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七日)

我们后来看新时期初的作家,会发现一个突出现象,即一般年龄上相隔一两代的作家,都像是新作家似的同时出现了。原因大多缘于反右、主要是“文革”的禁止,只能在“文革”后复出或正式出山。但同时,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作家其实倒是在“文革”后期踏上文坛,有的还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和知名度,他们的创作生涯连续贯穿了“文革”、新时期及以后,施燕平日记中记载的蒋子龙、陈忠实等即为此类。就此而言,文学史中的“关系”——各种断续或连缀现象还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特别是对一些出于政治考量而被人为因素刻意斩断的历史,尤须小心甄别对待。

这次学习班结束时,天安门广场事件已经被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紧跟着就是“清查”了。“清查”未完,日子就到了五一节。这个五一搞得自然很紧张。好在《人民文学》的领导比较明智,“我认为我们单位小,人数不多,大家都忙于工作,因此不必搞得太复杂,组织大家学习一下就行了”(日记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施燕平最上心的还是他的刊物业务,组稿仍是当务之急,学习班还得办,并且要走出去、扩大规模办。

主编副主编开会,考虑到从第四期起,刊物由双月刊过渡到月刊了,发稿量要增加一倍,为了更好地扩展稿源并广泛联系作者,大家一致认为走出去,到各地举办学习班,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为此决定乘现在第三期稿已发完,第四期稿在组织这一空档,由李希凡去广西南宁,由我和向前*向前时为《人民文学》编辑。去上海,分别举办两个学习班,时间控制在二十天左右。现在开始做好准备工作。

(日记一九七六年五月七日)

施燕平在上海待了十来天,学习班没结束就提前回京了。此行收获看来不大,学习班并没能生产出好作品。

……了解办班的准备情况……困难还不少,一是人数少,到今天(按:五月十五日)为止,还不到十人;二是这些学员创作水平都比较低,过去没写过什么有影响的作品,要想通过学习班短期内写出有分量的作品很难。

五月十八日,正式开班。我作了动员,谈这次学习班的目的、意义、主要任务,以及活动方式。

五月二十三日,参加市里召开的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三十四周年大会,听取了徐景贤同志的重要讲话。

其余时间,都是与学习班的学员一起讨论、交流、谈构思、写初稿。正如向前事先所预见的,到我临离沪前,能够定下的只有上海航标厂工人写作组几位工人作者集体写的一篇散文《心中的明灯》,其他的只好让他们慢慢琢磨了。

(日记一九七六年六月四日)

从刊物编辑的立场看,这次学习班的成效不大,可以归因于作者的水平问题和作者队伍的组成问题。实际上另外或许还有上海方面的配合问题。施燕平虽说是从上海调任北京的,但现在“各为其主”,上海的写作班子和《朝霞》难免会有地方本位利益的考虑,不能由着施燕平的需要而到上海来“挖墙脚”。此前,施燕平在北京向出版局推荐《诗刊》领导人选时,就提议过选调上海的余秋雨等人,结果陈冀德得知后,立即表示施这是在挖上海写作组的墙角(日记一九七六年五月三日)。所以这次学习班成员的水平如此之低,或许与上海方面没有推荐更好的作者来参加有关。

但更重要的因素还应从当时的宏观政治形势和社会思想氛围方面来分析。毛泽东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但中央权力并没有因邓小平的再次下台而转入“四人帮”集团,紧跟上位的是以前并非权力核心人物的华国锋,且从表面看,华上台后集中掌握了主要的最高层权力。华的背后就是毛,毛的政治部署现在已经相当明确了,不过中国权力政治在“文革”后期的严重不确定性却也同时因毛的这种策略而极度加剧了。这种高层政治格局必然会直接影响到大局形势的发展,影响到社会氛围的气候变化。换句话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包括文艺界的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虽然已经开场了,但这出戏如何唱下去却充满了变数,至少,其中一定会有不少、不小的曲折。这与文革已成强弩之末的时势有着直接的关联。

高层权力政治无须多言,政治博弈在一般舆论情形特别是在文艺界和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反映已经很分明了。施燕平日记中不乏此类消息的记载。为了抓紧文学创作工作,文化部准备成立一个文学工作组,由李希凡和施燕平负责。开展具体工作前,先进行一项调查工作,为此拟定了一份《调查计划》。此项工作由文化部部长于会泳亲自来抓(日记一九七六年七月七日、七月九日)。任务执行前夕,袁水拍还专门请了有关领导来介绍和分析基本情况,其中颇能见出当时的文艺创作在领导、组织和思想方面存在的多种“症结”问题。

总的来说对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各地文化部门都开始重视起来,有一定的数量,但有质量和深度的还不多。

以戏曲来说,大部分是在原有的剧本上改动一下的为多。如原是写阶级斗争为主、路线斗争为次的,现在临时都加了个走资派,明显是贴上去的。有的加上人物、台词,把邓小平讲过的一些话,硬按到走资派的嘴里讲出来。另外是写基层的走资派,如公社、大队一级的为多,写县一级的少,最高写到地委一级的。写转变的较多,写死不改悔的少。写文化大革命前、中的多,写后(特别是这几年)的少,写走资派还在走的少。写副的多,正职的少。写走资派勾结坏人,得到经济利益,投机倒把的多,写利用职权、扩大法权的少。写经济上生产上矛盾的多,写思想上路线上的斗争少。

另外是阻力很大,主要来自各级领导。现在文化领导部门还是提倡的,这主要与部领导的要求有关。但各个部门,包括地方上的各级党政领导,阻力较大。如有的写了财贸部门的走资派,他们就不给供给副食品。有的党政领导公开或暗地里反对,如河南有位宣传部长,省委常委张耀忠,硬是公开反对写走资派,《反击》这个电影在河南拍外景,里面提到黄河大学、黄河日报作背景,就认定这是写河南省委,反感很大。一个文化局副局长、核心组领导朱义,是个新干部,写了一个剧本《红色风雷》,是集体创作。张就拿到全省的干部会议上一面念一面批判,以后把朱义挂职下放,在一个公社去当了副主任。这个剧本写了同走资派斗,现在斗,将来还斗。张说,你跟什么人斗,是跟共产党斗。一直到现在,张还公开宣布凡写同走资派斗争的作品坚决不看,保留批评权。而且说,都要写这类作品,这是赶时髦。

这是公开的,暗中的还不少。现在跟地方上谈,都是谈下面的阻力,上面的阻力谈的不多,其实主要阻力在上面。副部长杨志仁,他是赞成写的,是新干部,但去年也挂职下放。现在这同志又上来了,这说明领导中有斗争。

下层反映出来的问题那就更多。……山东临沂有人公开提出:这是利用文艺进行反党,有的强迫作者要加上县委领导是正确的,给作者压力很重。河北一个县,有人写到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反对上山下乡,结果县领导在院子里骂了三天。福建有人写到财务部门的走资派,结果就卡文化经费。

还有的人提出了一系列谬论,说生活里没有走资派你写走资派。就是克里空。(日记原注:苏联剧本《前线》中的一个人物,是个特派记者,专事虚伪、浮夸、不实的报导。)说生活里定性的很少,县里省里有谁被定性为走资派的。

还有的说,这样搞是干扰批邓大方向,层层揪走资派不符合大方向。有的强调说这是否定大好形势,说现在山东农业形势大好,在山东写走资派,同山东形势不符合。再一种说法是认为写走资派是否定党的领导,特别是写第一把手是走资派的,这样如何体现党的领导。还有的说写了走资派,易造成派性,领导分裂,影响落实政策和安定团结。

(日记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六日)

大略分析一下,写走资派的作品除了艺术质量和水平大多较低、难以达到政治期待以外,主要的问题还与出于利益考虑而产生的政治消极和抵触,甚至是公开的抗拒和压制有关。——反对写走资派并非一定就是后来所谓与“四人帮”进行的自觉斗争,这还要看当初反对的主观动机。从文革发动的政治逻辑来说,批判党内的走资派有助于完成权力的换代,同时也与社会主义继续革命的理论命题有关。那么这也就一定会遭遇“走资派”的阻挠和反抗,即遭遇权力阻击。但等到刘邓等“走资派”相继倒台的文革后期,写走资派的舆论和运动的目标又将指向谁?很显然,对此恐惧和抵制的必然会是现在的权力者。如果没有可能取得更大利益,或被更高权力强行驱使的话,权力者怎么可能会配合发动一场针对自身形象和地位、否定或剥夺自身权益的意识形态运动!所以才会发生“各级领导是阻力”、“主要阻力在上面”的实际情形。这或许是文革后期权力高层在思考写走资派作品问题上的一个疏忽之处。是否过多沿用了文革前期成功的政治运动经验,没有充分顾及当下的政治和现实情况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林彪事件后形成了新的权力格局,邓小平复出再倒台后,华国锋又直接填补了最高权力要枢;而省市及基层单位的领导机构也都成立了包括新老干部在内的革命委员会,即文革后期形成的权力体制已经与文革早期的第一轮夺权政治目标完全不同了。特别是毛泽东的打招呼会议指示,分明已经对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做出了战略战术的具体部署,全国性的大范围的政治面上的打击实际上是不被鼓励和允许的。这就给写走资派作品的发动和进行预先戴上了笼头,同时也给了抵抗力量一些信心。所谓写走资派就是否定大好形势、否定党的领导甚至就是反党的逻辑不就因此理直气壮地产生了吗!所以,政治逻辑的混乱无不与实际利益的得失相联:写走资派是为了党的利益,反对写走资派也是为了维护党的利益;其实问题症结只在“党的利益”的具体体现——谁会因此获益,谁又将因此遭难?明白乎此,就能明白当年那场写走资派作品的文艺运动注定是雷声大雨点小、注定是软弱无力走不远的。与样板戏的制作一样,与走资派作斗争作品的地位及成功,必须仍由国家文艺的权力之手来直接操刀才行。但一九七六年的(政治)资源包括时间已经不可能再度对此做出足够支持了,连最重要的第三批样板戏也都一直在难产着。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连同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被随之而来的唐山大地震再次“干扰”了一下。当年七月底以后,抗震救灾成为当务之急。很多工作因之受到影响,连《人民文学》第四期也脱期半个月至八月上旬才出刊。当然,宏观面上的政治主潮仍未改变。即使更大的政治事件发生,即九月九日毛泽东的逝世,国家政治的惯性也仍在延续着。文艺创作方面要求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文艺作品一直没有放松。在编完悼念毛泽东逝世的特刊稿后,《人民文学》决定仍将外出办学习班组织稿子。

……编辑部经研究决定乘国庆节放假这个空隙,去山东济南办个创作学习班。……争取于国庆节前九月二十九日正式开班,并由我去作动员。

(日记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一周后,济南的学习班已经筹备就绪。施燕平临行前向袁水拍请示工作,袁告之,山东枣庄有个名叫李向春的作者,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煤城怒火》寄给出版社,出版社与作者意见不合,稿子一直被压着。作者为此写信给袁水拍,声称“该长篇内有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情节,要求水拍同志干预”。袁要施到济南后联系作者,了解情况,并审看一下原作底稿,“能不能选一些较好的段落,争取在《人民文学》上选载”(日记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如此看来,与走资派作斗争的题材确实已经成了当时作品出版与发表的一种理由或资格。

济南的学习班于二十九日如期开班。施燕平当天上午抵达济南,向学习班成员作动员报告。

我讲了当前形势,文学创作的重要任务就是写与走资派作斗争,并强调这是时代的要求,阶级的要求。在构思时可以根据各自的生活经历,可以写高一级的也可以写低一些的。并对学习班的日程,大体作了安排。开始是务虚,从思想上提高认识,然后是进行构思、酝酿,小组交流,相互补充,最后进入创作,写出初稿等。

(日记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九日)

现在的这一套反正已经驾轻就熟了,唯一不能掌控的是最后写出来的作品质量。国庆节期间,学习班还在进行中,施燕平又去了上海,回到了他的“老家”《朝霞》编辑部。除了公务办事,沪上之行的一大目的是为《人民文学》争取发表《盛大的节日》电影剧本,施希望能得到陈冀德的支持。但最后此议终被徐景贤出于政治稳妥的考虑而否定了(日记一九七六年十月五日、十月七日)。

十月十日,施燕平再从上海返回了济南。当时他还不知道,就在他沪上奔忙的十月六日,北京已经发生了影响到他、更是影响到中国的重大事件。

王朝垠*王朝垠时为《人民文学》编辑。一见我就说编辑部今天打长途电话来,一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希望我尽早回去;二是原先要转载梁效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出了问题,要抽去,(《人民文学》)第七期刊物的版面要变动。这问题比较大,第七期刊物十月二十日要出版,不知有否上架印刷,如已开印,损失就大了。当即打电话给编辑部,但夜深了无人接。

梁效是清华、北大两校写作组的笔名,是由迟群、谢静宜抓的,他们怎么没有把关呢!

(日记一九七六年十月十日)

……经证实梁效一文是“别有用心的反党文章”,文章抽去后,版面已安排好。我心里有点疑惑,这会不会是迟群、谢静宜出了问题?……现决定十三日乘夜车返京。

(日记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一日)

施燕平真不是一个搞政治的人,政治嗅觉迟钝。他想到的主要是刊物的损失,对变故原因的追究只想到了写作组这一层。可见他虽然被安排在了一个重要的岗位上,但对于实际政治还是缺乏必须的关注和洞察。他从上海到北京,屡获重用,看来只是浮在了政治生活的表面。这次知道了变故消息后,他仍专注于学习班的成果。

看了一天学习班成员的稿子,总的说水平不高,能够马上采用的,几乎一篇也没有。

(日记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二日)

也就在当天,他终于听到了“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但他还认为这是“小道”消息,“将信将疑”。不过“这事联系到抽掉梁效文章,看来是有因由的”。于是“决定尽早结束学习班,早点返京。明天下午我提前先回去”(日记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二日)。回京后当然就真相大白了。

施燕平对自己此后的命运倒是预感准确,他知道自己是“四人帮”的上海组织这条线上的人,政治上脱不了干系。果然,以后的清查很快就到了他的头上。而组织学习班鼓吹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就是他必须交代的主要问题之一。

在宿舍里写了有关贯彻写走资派的材料,共写了四十七页,还准备抽空另抄一份。

(日记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二日)

一式二份有关积极贯彻写走资派作品的材料写好交出,应该说这次是系统的了。……

一九七六年初,张春桥提出了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文艺作品后……

一、最初的消息来源。一是从主编袁水拍布置下来,称现在文艺创作上有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写同走资派作斗争;二是肖木在一九七六年三月一日给我的回信时提到“作为读者,希望在《人民文学》上看到这类作品”;*施燕平日记1976年3月2日有肖木来信的记载。三是在文化部于三月十八日召开的十八人参加的创作会议听到于会泳报告。

二、我是如何拼命鼓吹和贯彻的。一是组织创作队伍,先后在北京、上海、南宁、沈阳、济南等地办学习班;二是进行舆论鼓吹,在各个学习班上,声称这是“时代的要求”,“阶级的要求”。

三、我怎样把刊物纳入阴谋文艺的轨道?……

(日记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五日)

一九七五年十月,施燕平赴京履新前夕,上海写作组《朝霞》编辑部的同仁为他有过一次欢送聚会。会上施燕平讲过自己的心情,当时或许多是轻松一说,实际也与历史的教训太过深刻有关。如今回想就真是一语成箴了。

昨天傍晚,《朝霞》编辑部打来传呼电话,要我今上午去编辑部,他们知道我二十二日要去北京,说开个欢送会。盛情难却,我只好去了。会上,都说了一些友好的话,也说了些俏皮话,说以后看到他们,不要眼睛朝天。最后一定要我谈谈此刻的心情。我说,这次去北京,犹如闭了眼睛在山头上闯,不定在什么时候,脚底下踩了个空,摔得粉身碎骨。大家听了都笑了,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其实这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心态,确是我的真实思想。我是这么想的:《人民文学》从创刊那天起,邵荃麟、张天翼、艾青、丁玲等都当过主编或副主编,如今一个个都倒了,我有何能耐,可以不倒?

(日记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八日)

施燕平倒了。当然他也不是最后倒的那个人。对我现在来说,施燕平当时办的那几个学习班出了什么作品其实并不很重要,但由这种学习班的形式可以真切了解到那时的文学社会生态。在样板戏“一枝独秀”甚而“一花独放”的高潮过后,“文革”文学的创作生产力已近枯竭,文学生产关系的调整虽经惨淡经营但也无改黔驴技穷的末路了。在涂饰或遮蔽已太多的这段历史上,学习班透露出了更多的真实。

尾声

一九七六年十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与走资派作斗争的舆论并无改变,只是“四人帮”自己也成了“走资派”和修正主义,他们的倒台成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新胜利成果;样板戏等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成果则仍获得正面肯定。比较耳目一新的是终于可以为一些被批判的作品如湘剧《园丁之歌》等公开平反了。

回头看,一九七六年冬季的舆论导向及文学潮向,是有些纠结的。权力换代了,但意识形态的转换步伐显然有些凌乱。有共识,有暧昧,也有无所适从。

十月二十三日,国家出版局会议,领导讲话:“刊物应当为当前这场严重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服务。”“在政策掌握上,要三个正确对待,对批邓,不要动摇,他们一伙(按:指四人帮)是干扰批邓,对有些人、书,一时没有把握的,宁可停一停再说”(日记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出版局传达的中央宣传口的近期工作指示:“揭批四人帮是当前的宣传工作中心,各部委、各单位都要成立大批判组。”“要注意凡是毛主席点了头的都不能批,如八个样板戏,如天安门事件。”“在这过程中,对邓的右倾翻案,也可同时批,以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果”(日记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九日)。

十一月十三日,出版局传达前一天的中央宣传口会议文件,内容已经政治局批准。当前的宣传要点包括:宣传华主席党中央粉碎“四人帮”的重大胜利,揭批“四人帮”;宣传继承毛主席遗志,反修防修,巩固发展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搞好教育革命、文艺革命、卫生革命和科技战线的革命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对于犯错误的同志,坚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日记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当时的舆论口径都以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九日的中央宣传工作会议的说法为准。“这个会是由华主席亲自批准召开的,是文革以来第一次。”会上汪东兴作了长篇报告(日记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十二月八日,出版局传达中央二十二、二十三号文件。二十三号文件是一个中共中央通知:有些省提出为过去反“四人帮”的案件予以重新处理,中央认为可予释放、销案、解除审查、取消刑期、撤销处分等处理。但“凡不是纯属反对四人帮,而有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党中央、反对文化大革命或其他反革命罪行的人,决不允许报翻案。这是中共中央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五日的通知”(日记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八日)。

十二月二十七日,出版局根据国务院政工小组的通知,传达华国锋在第二次农代会上的报告。指出明年将进行一次全党的整党整风运动,解决党内的思想问题,重组各级领导班子。同时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久盼的毛选第五卷,明年上半年就可以与大家见面”(日记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在这种形势下,现实中的具体政治褒贬还是很不好掌控的。保险些的只能做两件事,拥护华主席党中央,揭批“四人帮”。凌乱之中,寄希望于明年吧。

最后,政治运动总要落实到对具体的人的处理。《人民文学》就要从主编袁水拍开始了。“今天编辑部开了一天会,主要由袁水拍向大家交代他和“四人帮”的关系以及有关蒋子龙的‘一天’的事”(日记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日)。袁的问题也与日记作者有些关联。

会后,他到我办公室来坐了一会,谈了些情况,说希望我帮助他。……李希凡会上说,我之来担任副主编是姚文元推荐的,他记不起有这件事。我告诉他据我所知,在刊物筹备之初,于会泳向上海方面提出,拟调一位能担当编委一级的人选,上海市委写作组经研究后,就提了两个名单,即正在编《朝霞》的欧阳文彬*欧阳文彬当时为《朝霞》负责人之一。“文革”前后分别任职于《新民晚报》《萌芽》、上海人民出版社、学林出版社等。《欧阳文彬文集》由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出版。和我。名单送到徐景贤处,徐说还是挑个年轻一些的,这就挑中了我。至于姚文元有否插手,我就不知道了。

(日记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日)

一九七六年的冬天就这样在揭批和“清算”中渐渐要过到新年去了。一九七七年元旦日,施燕平自觉开始写揭批、交代材料,他知道自己一定很快就会被要求“说清楚”的(日记一九七七年七月一日)。等交出了第一批材料后不久,施开始了党内交代的程序(日记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日)。就此他正式编入了另册。

大约四十年后,他的日记出版了,成就了我的这些札记文字。施的“文革”经历说明,有关“文革”和“文革”文学的研究,其实还有着广泛的空间。近年对于“文革”的理解和评价的歧义现象,如果不简单视之为左右之争的话,应该可以激发一些有价值的探讨话题。“文革”已经是历史了吗?哪天文革研究主要不在海外的话,我们就真的走出“文革”了。而当下我们最需要的是寻找一些可能的进入路径。

(责任编辑韩春燕)

文学史研究

吴俊,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①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台北,新地文化艺术有限公司,2015。本文所引施著日记文字,包括行文格式等,均据该书,下不再注。

又,吴俊撰《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一)》、《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二)》发表于《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1期、第2期,本文为该劄记续篇。另参见施燕平著《尘封岁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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