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古塔下面的地宫
彭兴凯
我于旧历的年底回到老家赵家河子。
爹娘早已过世,妻子与我离婚之后远嫁他乡,在这个所谓的老家里,就只剩下一幢空荡荡的老屋了。老屋久无人住,且相当破败,与邻居家新建起来的小楼比,就越发显得寒酸与凄凉。院门上落着一把破破的锁。离婚时前妻对我说,钥匙就放在门口墙头上的瓦底下,回来时自己取。我来到门口,站下来,踮起脚,伸手向瓦下摸去。只一摸,就掏出个软乎乎的塑料袋儿来。打开塑料袋儿,里面果然有一串锈迹斑驳的钥匙。我将钥匙捅入锁屁股,打开院门,走过荒草深深的天井,又打开了同样锁着的屋门。人还没有进屋,就有一股霉味冲进鼻孔,接着见一只老鼠仓促地从桌上跳下,迅速地钻入床底不见了。
我立在门外,犹豫了半天才迈进屋内,将手里的行囊重重地一丢,就一屁股跌坐在落满尘埃的床上了。我知道,眼下,这里是我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舍此,我根本就没有别的地方可投奔。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透,屋内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老鼠又从床底下溜出来,在桌上啃咬一本书,发出嗦嗦嗦的声响。我伸手扯了一下床头上的灯绳,屋内的电灯竟然刷地一下亮了。那老鼠到底胆小,丢了口中的美味,仓皇地逃回洞中。我看那被啃咬过的书,原来是一本过期的《诗刊》,已经让它啃去了多半,上面还有黑黑的粪便。我望着那本出自十多年前的旧杂志,猛地想起来,名叫赵发庆的我,当年曾经是一位诗人,曾在《诗刊》上发表过一组诗。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十分诗味的笔名,叫兔丝子。可是现在,我与诗早就缘尽了。我成了盗墓贼给公安部门拿住,判了五年刑。
我之所以在冬日的黄昏回到家中,是因为我刑期已满,从劳改农场释放出来了。曾经的诗人兔丝子,现在是个劳改释放犯。
劳改释放犯这一夜是如何睡去的,我无从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有阳光从窗棂射进来,照在了我的屁股上。如果不是饿,我会在床上继续躺下去,设若能一直躺到死,我也非常乐意。可是,肚子十分不同意我这么做,且咕咕地叫着发出了抗议之声,于是,我只好懒洋洋地穿衣起床,走到街上去觅吃物。因为是冬天,冷,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可以遭遇,因此,就少了许多的尴尬。我来到村头一家小卖部,买了包方便面,拆开,跟店主讨了开水泡好,狼吞虎咽地吃掉又返回家中。
一连两天都是这样的情状。
尽管如此,我还是遇到了数位村人,他们有的认出了我,有的没认出我。没认出我的,就用怪怪的目光盯我;认出我的,同样用怪怪的目光盯我。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没有同我说话。我知道,一个盗墓贼回村,对于那些老实巴交的村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同我说话,我当然也不同他们说话,大家相遇,完全是行同陌路。只是身在故乡,却犹如处在远壤异地,心头便生出一股强烈的孤独。除了孤独,还是个孤独。孤独的我,便怀念起刚刚逝去的牢狱生活。我想,如果这般继续孤独下去,还不如重回牢狱。而且,让我无法忍受的,不仅仅是孤独,还有冬天的冷寒。家中的老屋是土坯屋,屋墙早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冷风从口子里灌进来,刀也似地攘在身上,纵然穿着厚厚的棉大衣,也如同呆在冰窖里一般,冻得索索发抖。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
至于要去哪里,我且不去管,哪怕是重操旧业,再去做盗墓的勾当,再让公安机关拿获,我也不能呆在这所谓的家中了。
便是在我决计要走的时候,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这是我出监回家之后,第一次听人敲门。我瑟缩在床,一脸木然,没有举动。
盗墓贼赵发庆不想见任何人。
那人却依旧敲,轻轻的,敲得很是斯文、很是耐心。我仍然瑟缩在那里无动于衷。我想,那人敲过一阵后,见无人吭声,必定会走的。然而,我却打错了算盘,那轻轻的、很有节凑的敲门声并没有停歇,而且大有我不将门打开,他就不会停止的意思。我终于不耐烦,锁了眉头,从床上跳了起来,裹紧了棉大衣,几步抢出门外,冲着那敲门者恶恶地就是一声喝,敲,敲,你敲什么敲?
那人吓了一跳,拿眼来望我,脸上却绽放出一片灿烂的笑,道,兔丝子,你不认得我了?
村里没人知道我有个笔名叫兔丝子,我好生奇怪,不由拿眼打量那人。他个不高,瘦巴巴的,一嘴短胡茬,有四十来岁的情形,一只眼睛红肿着,穿了一件灰色的旧羽绒服,上面还有些不洁的污渍。我没有认出这人是谁来,正要重新打量,那人再次开了腔,赵兄,不认得我了?我是崔之峰啊!
崔之峰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但是细看面前的人,却同我认识的崔之峰有点大相径庭。我说,崔之峰?你是哪个崔之峰啊?
自称崔之峰的敲门者说,赵兄,你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我是崔九斗啊!
他一说崔九斗,我就豁然开朗了,我就知道他真的就是我认识的崔之峰了。我就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有认出他来,是因为我们有十多年不曾见面了。十多年不曾见面,他的模样变化极大,让我很难认出来了。
我和崔之峰岂止认识,我们还是过从甚密的文友呢!当年,我痴迷于写诗的时候,曾与他,还有一个叫李乐桥的家伙,共同结了个文学社,称之为充州三驴。崔九斗则是崔之峰的笔名。有个成语不是叫才高八斗吗?崔之峰自称才高九斗,其狂妄态度不言自明。事实上,在我们三位诗友中,崔九斗虽然年龄最大,还是小社团的掌门人,但是他在诗歌方面的建树,却远远不及我与李乐桥。我和李乐桥都有诗作发表了,他竟然连一句诗也没有发表出来。究其原因,倒也不难理解,崔之峰并不主攻写诗,他的主要精力是对地方历史的研究。偶尔兴之所致,才写那么几首,且一律是古体诗。文学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时间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你创作老气横秋的古体诗,谁肯给你发表啊?
尽管他主攻的是地方历史,但并不妨碍我们的交往与友谊。我们几乎每周都有一次两次的聚会,每次相聚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三位诗人相聚在一起,促膝而坐,六目相对,品着粗糙的大叶茶,喷着劣质的叶子烟,就大肆地谈论起诗歌来。李白杜甫、顾城舒婷,都是我们经常挂在口头上的谈资。
直到树倒猢狲散。
见是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诗友,我吃惊又兴奋,不由上前一步,叫了起来,崔兄,你怎么来了?
崔之峰说,听说赵兄回来,特来拜访。
听他如此说,我便有些感动,正不知该说什么话好,斜剌里忽然刮来一阵嗖嗖的冷风,将他脑袋上为数不多的头发吹了起来,我自己也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客人还站在院门之外,忙将脑袋一拍道,崔兄,实在对不起,我光顾着高兴了,忘了请你进屋了。快,到屋里聊!我说着就欠了欠身,向房内让他。崔之峰也不客气,举起步子迈进门来,然后踩着院子里的衰草,进了屋门。
进了屋门,他却没有急于落座,而是站在那里拿眼在屋内环顾。他的视线里,自然是那些垂着的蛛网,以及蒙着尘埃的橱桌之类,因此,他的眉头很快就锁了起来。我便有些愧愧然,忙说,崔兄,实在不好意思,老婆离婚了,爹娘都死了,就我孤伶伶一个人,没情绪收拾了。
他没有吭声,依旧锁着眉头打量我的房子,略一沉吟道,赵兄回来几天了?
我说,三天。
他道,这三天你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我说,是。
他又锁了眉头没有吭声。我则讪讪地立在一边不知说何话好。半天之后,他把眼望向我,开了腔,赵兄,横竖你是一个人过,我也是一个人过,我的居住条件比你略好些,这样吧,你干脆住到我那里去吧!
尽管我无论如何决计明天要走,但是究竟要去哪里,到什么地方栖身,却还没有底,又见天如此冷寒,且是年关迫近,听他邀我去他家小住,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便道,中!
崔之峰的家住在充州城里,距我家赵家河子村有五十来里地。另一位诗友李乐桥住得更远些,从他家到充州城,有八十多里地。当年我们闹起三驴诗社的时候,每逢周六,我和李乐桥都要从各自的家中出来,乘坐交通工具赶到充州,到崔之峰家中相聚。中午就在崔之峰家就餐。有时谈得热乎,误了回家的车辆,还会在他家里留宿。通常,我们三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夜色深深,根本没有困倦,就瞪大着眼睛,仍是谈诗,一直谈到公鸡打鸣。
崔之峰虽然家在城里,也仅仅是充州城里的普通市民,祖辈都是种菜的。崔之峰没有什么正当职业,是城关一所学校里的代课教师。因为他对历史特别感兴趣,就教学生历史课。他比我大七岁,比李乐桥大五岁。认识他的时候,我刚刚高考落榜,正郁闷地呆在家中想上吊。有一天,我正在村巷内无聊地闲逛,见有人骑着辆破破的自行车从远处过来,于村头下车,呆头鹅似的在那里探头探脑。看见我之后,他迎了上来,将拳对我抱了那么一抱,然后说道,这位老兄,打听一下,这个村子是不是叫赵家河子?
我冷淡地说,嗯!
他的眼睛却突然亮起来,道,老兄,我问一问,你们村是不是有一座古墓?
古墓?我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祖辈就在此村住,从没听说有什么古墓,又见他呆头呆脑,便依旧冷淡地说,不知道!说着转身要走。
他竟然从后面拉住了我,重又抱拳打了个拱道,老兄,你别走,请容我向你介绍。我,崔之峰,是研究历史的,也是市诗词学会的会员,我听说你们这儿有座古墓,想来考察一下。
我对历史或者古墓并不感兴趣,但是听他说自己是诗词学会的会员,而我正是因为迷上写诗才名落孙山,要迈开的步子就冷丁收住了,我回过头,将眼灼灼地盯向他道,你,会写诗?
他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从上衣口袋内掏出一个绿皮小本本递了过来。我接在手里一看,是个会员证正是市诗词学会颁发的,上面有他一张照片,还有他的名字,名字上有清晰的钢印盖在上面。他的名字果然叫崔之峰。我望着,眼里立时就闪出了光,不由一把将他的手捉住,紧紧地握着,叫道,崔兄,不,崔老师我叫赵发庆,爱好写诗,今后还望您多多指教呢!
他眼里闪出的光似乎比我还亮,盯了我半晌,更紧地攥住了我的手,一面大幅度地摇着,一面叫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没想到今天遇到了文学同道!
我说,崔老师,走,到我家喝茶去!
他却抬头望了一下天道,不了,我下午还有课,得马上回去。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们村的古墓。
事实上,我们村还真有一座古墓,不过,在“文革”时期早已给毁坏了,现在只有一些残余的石碑乱丢在那里。我便显出十二分的热情,领着他去看。两人穿过一片树林子,绕过几块庄稼地,来到那座古墓旁他仿佛是个科班出身的考古工作者,一见那些残碑断砖,眼便亮了,将我丢下,一头扑了上去,不知从哪儿取出只放大镜,仔细地看起那碑文来,嘴里不停地咕咕哝哝。看了半天,他才直起腰,对我说,这座古墓的主人叫赵古,是宋代一位高官,他的书法和诗特别有名,现在存世的诗仅有五首,咱们县志里就有收录他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可惜,他的坟墓就这么破坏了!
我虽然对历史不感兴趣,但毕竟是个写诗的,而且墓主姓赵,我也姓赵,这个赵古应该是我的祖先,自然也就跟着叹息起来。叹息了一阵之后,他看看天已不早,便告辞回去。临走时他告诉我,周六,他有个文友聚会,让我到时候前去参加。我大喜,记下他的地址,然后送他上路。
我站在村头,一直到看他不见为止。
到了聚会的日子,我果然就坐上一辆去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机,一路来到充州城,再按照他给的地址,辗转进了他的家。
他的家住在充州城的郊区,远远地能看到城中心的一座古塔。那古塔也是充州城的标志性建筑。据考证,古塔建于隋代,是隋文帝杨坚拨款兴建的。我对古塔当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草草地望了一眼,就进了崔之峰家的小院。院子不大,间口却不少,四合院结构,很像个旧时大户人家的宅第。不过,这宅第里人丁却不是很旺,只住着崔之峰和他的老婆,外加他的女儿三人。我原以为诗友聚会,很是热闹,很是隆重,会有很多诗人前来参加的,可是到了一看,才知道除了崔之峰外,只有一位叫李乐桥的家伙。那李乐桥还是个跛子,个子矮矮、下巴尖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我不由说,咋就咱们三个人啊?
崔之峰道,三人成伍,不少了!
那跛子李乐桥接着说,当年的桃园结义,不也只有三个人?
我想想也是,在张了张嘴之后,就不吭声了。
我们便在屋内坐了,沏一壶大叶茶,就诗的话题谈起来。崔之峰的女人不时地进门,给我们倒水。不过,看上去她并不特别欢迎我们,脸总是阴沉着,动作也十分重,好像谁欠着她东西似的。崔之峰装作没看见,我和李乐桥自然也就装作没看见。
就是在那一天,在崔之峰的提议下,我们正式成立了一个称之为“充州三驴”的文学小社团,并且办起了一张油印的诗刊。
诗刊取名叫《太白风》。
之所以取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唐代那位叫李白的大诗人曾在我们这儿生活过十多年,在这儿创作了近百首诗。而且,唐代另一位大诗人,那位姓杜名甫字子美的家伙,也曾在这儿生活过。当时,杜甫的父亲杜闲在充州任职,杜甫成人之后前来投奔父亲,李白则在游历了泰山后,在这里与杜甫相遇。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生贯于游山玩水的李白,竟然住在这里不肯离去了。
这段史料,都是崔之峰的考证,只是官方的专家们没有承认罢了。
我们充州三驴小社团,曾有过三年的频繁交往,诗刊《太白风》也出了十多期。开始是油印的,后来又改为铅印和激光照排。而印刷刊物的所有费用,则全是崔之峰出的资。那时候,我没有工作,李乐桥因为是残疾,连媳妇都讨不到,更穷困,只有崔之峰任着代课教师,每月有三二百元的工资;他的妻子则在街上卖青菜,有些收入,再加之他是诗社的掌门人,便慷而慨之地自掏了腰包。
后来诗社散伙,也始于这份刊物。
因为印刷刊物的费用都是崔之峰出,他的妻子就不乐意了,两人因此经常吵架。终于有一天,崔之峰的妻子气愤不过,一根绳子吊死在梁头上。
出了人命,他妻子的娘家人哪里肯罢休?呼啦啦就带着几十条汉子闯进门来,向崔之峰大兴问罪之师。一干人将他家里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粉碎之后,带着他的女儿扬长而去。
从此,崔之峰成了孤家寡人。
最为雪上加霜的是,不久之后的一天,他的代课教师也让人辞退。据说,他惨遭辞退,是因为他对地方历史的研究。有一次,他在给学生上历史课的时候,竟然丢掉课本,大肆地讲起了充州的历史。他讲的充州历史,是和官方的考证完全相悖的。他一面讲,还一面大骂官方专家的昏庸。哪知,在他教授的学生当中,就有一位舅舅是市里的考古专家,这位学生下课之后,就将此事告诉了舅舅。那舅舅闻之大怒,又将此事反馈到学校。没什么好说的了,崔之峰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了。离开学校,崔之峰有些一蹶不振,一个人关在家里好长时间不见外人。也就是在这个阶段,我在爹娘的操持下结了婚,有了孩子,为了养家糊口,在妻子的强大压力下,丢弃了挚爱着的诗歌,跑到外地打工去了。而李乐桥则于半年前,偷着卖掉家里两口肥猪,瞒着父母来到北京,进鲁院读作家班去了。
三驾驴车从此解散。
十年不来充州城,充州城早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唯有那座古塔还依旧高高地站在那儿,上面的悬铃也依旧在冷风里朗朗作响。古塔的周围原来较为空旷,现在建起了许多房舍,甚至还有一座十层高的楼房矗立在那里,巍巍的,似乎要与那古塔争锋。从车站出来,我和崔之峰就坐进了一辆三轮车,一路蹦蹦蹦地跳动着,走在了小城的街道上。
一路向城里走的时候,崔之峰就告诉我,他现在还继续地方历史的研究,也还继续写诗。这十年中,他撰写了一部长达六十余万字的充州史书。谈到这里,他十分自豪地对我说,为一个县级市写一部详尽的史书,天下未有。我想了想,觉得此言不虚。看到他的成就,想起自己的堕落,我在一阵愧然之后,不由对他很是奉承了一番。他是喜欢别人奉承的,脸上就现出许多矜持与受用来。接下来,我便向他讲了我这十来年的经历,讲了我去外地打工,如何地拿不到工钱,又如何地走投无路,最后如何地参加了盗墓团伙。加入团伙之后,如何地盗挖古墓,如何地倒卖文物,如何地被抓,又如何地被判刑。他听了并不加评判,只是不停地沉吟和皱眉。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赵家河子村是不必说的,在这个繁闹的充州小城里,似乎更显出新年的气象来,天上尽管有零星的雪花飘下,街上还是走着许多置办年货的人。三轮车穿过长长的大街,进了一条小巷,在巷中三拐两拐,就在一个小院旁停下来。我举眼一看,就知道到了崔之峰的家门外。
崔之峰家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只是房屋更破败了些。两人下了三轮车,付钱给车主,崔之峰便掏出钥匙将院门打开了。路上他已经告诉我,他现在惟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出租家里的房子。因是年底了,租房户都回了家,因此,偌大一个院子就显得很空荡。
他的住处仍是朝着阳的那三间平房,门口栽有一棵老枝如虬的石榴树。十年前,我们三驴起诗社时,就是在这屋内相聚的。他打开房门让我进去的时候,我还对那些陈旧的家具感到熟悉,只是比十年前更破了些,且乱,到处都是书,还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坛坛罐罐、断碑残砖。那些书也都破旧,有的不是起了卷儿,就是少了封底或者封面。他将我让到一张堆着书的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略显温热的开水递了过来。之后,他就忙着生起了炉子。先是从院子里抱回些劈柴又从床底下捣腾出些煤炭,再揉碎一张旧报纸做引子,便将火柴擦燃了。随着纸媒的点燃,那劈柴就呼啦啦地燃烧起来,接着是煤炭轰隆一声大响,屋里登时就暖和起来。这是我久违的温暖,不由就有了家的感觉。想起自己到了去别人家栖身的田地,鼻子里便有些悲酸,差点流出泪来。
见炉火已大旺,主人就将沙发上的书归拢了一下,抱到旁边的床上,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点着一支香烟在嘴里吸着,徐徐地吐出一丝烟雾后对我说,赵兄,你就安心住在这里便是了。
我说,崔兄,实在太感谢了!
他说,谢什么谢?你一谢可就见外了!
我说,怕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客气什么?我们是文友呢!
听他说我们是文友,我便叹息一声道,惭愧,这些年,我早把诗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的诗写到什么程度,诗坛上又出了些何样的诗人,我一概不知了。
他鼓励似地对我说,没关系,慢慢来,你还可以继续写诗的。
我又叹口气道,不可能了,岁月与生活已经将我彻底改变。我接着说,崔兄,咱们也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连做梦都想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回到哪个过去?他不解地说。
我说,回到盗墓时代。
他猛地就将眼睛瞪大了,定定地望着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不理睬他的惊讶,管自接着说道,虽然盗墓让我有了牢狱之灾,但是那几年的经历,是太让我难忘了刺激、新奇、神秘,远远超过了诗歌!
他还是瞪着眼睛不说话,还是那么定定地望着我。
我说,崔兄,我有这样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觉得我没救了?
他依旧那么盯着我,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望着他这副样子,我不由站了起来,将手抱拳说,崔兄,你如果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兔丝子了,我现在就可以走了。我说着抬腿就要向门外迈。
不!他突然跳起来,伸手将我拉住了。接着按着我的肩头,将我重新按坐在沙发里,然后拿眼牢牢地盯着我说,你刚才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当然。
他又定定而怪怪地来望我,望着望着,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得嘴都抖起来。他叫道,赵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去赵家河子找你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敝舍同住吗?告诉你,我正有一事相求于你呢!
听他如此说,我倒是怔住了,不知道他求我干什么,说,崔兄,你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他却没有开口,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马蹄钟道,中午了,该吃饭了,我去弄点吃的,咱们边吃边谈。
他说着就出了门,须臾之间返转回来,我拿眼去看,他一只手里提了个塑料袋,一只手里掂了一瓶子白酒。他将酒瓶放在桌上,就去取塑料袋内的吃物。我细看时,是一只烧鸡,四个酱兔头,一块猪肝,一包油炸花生米。他将这些熟肴在桌上摆好,打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碗柜,取出两个高脚杯子,将那瓶白酒启开,分别将两个杯子倒满了。之后,他抬起头,将目光望向我道,赵兄,来,咱们先喝酒!我自然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了,拿起了筷子。他将杯子端起来,举眼望着我说,来,赵兄,咱们十多年不见,我来为你接风洗尘。他说着一扬脖子,就将那杯高粱烧灌下肚去。听他说为我接风洗尘,我十分感动,眼里似有泪要流出,忙忍住,将杯子端起,把那些热辣辣的液体,统统地灌下肚去。
酒是高度的高粱老烧,热热地进入肚肠,心中就有了热流蠢蠢涌动。想起他刚才说有事相求于我,便开腔道,崔兄,你就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赵发庆能干的,就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他原本要同我喝第二杯酒的,听我这样说话,递到唇边的酒杯便定格在那里,拿了眼又直直地盯起了我。盯了半天,将那酒杯放下,脸上现出异常郑重的表情道,赵兄,我有一个非常非常、相当相当重大的发现。如果这个发现被证实,将是咱们充州市了不起的大事件!将会震惊整个考古界!
听他如此说,我先是振奋了一下,马上又平静了下来。因为十多年前,我似乎从他口中听说过这样的话。他显然是忘了,对我旧事重提。不过,我并没有扫他的兴,说,崔兄,你说,什么发现?
他却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将那杯酒重新端起来,激情豪迈地一饮而尽。之后,他把目光望向门外,便久久地不动了。我则将酒杯端在手里,随着他的目光同样向门外望去。我发现天越发阴得厚了,临出车站时飘落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在微风的吹动下,打着旋儿舞动着,扑簌簌地飘落到地上。对面房顶的瓦棱上,已经有了白白的一层。而更远处,则是一片楼房和苍茫的天空。就在那楼房与苍茫的天空中,隐约看到一座建筑物,那就是小城里的标志性建筑,始建于隋代的古塔。
崔之峰的目光,似乎就聚焦在那座古塔上。
我估计得一点也没错,许久之后,他收回目光,重新把眼盯向我道,我的那个发现,就在那古塔下的地宫里!他接着说,这个地宫内,藏着一个久远的秘密,藏着一件无价奇宝!
桌上摆放着烧鸡与酱兔头,还有猪肝与油炸花生米,它们正向我们的鼻孔释放着香喷喷的诱惑。特别是那烧鸡与酱兔头,还是我们充州的名吃,独特的制作方法与独特的风味,总是让人难以拒绝。当年,我们三驴小社团还没有散伙的时候,崔之峰就对这两个名吃考证过,并且写了一篇论文给了史志办。据他考证,这烧鸡与酱兔头,是李白当年在充州时传下来的。李白游历到此,与年轻的杜子美相谈甚欢,就索性在这里住下不走了。见这里交通发达、商贾云集,便在杜子美父亲杜闲的资助下,开了一个小酒楼,烧鸡与酱兔头就是酒楼里的招牌菜。事实上,充州城里还真有一幢古楼叫太白楼。此楼与那古塔,被称为充州城的两大古建筑,都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不过,崔之峰的这一论文同他别的论文一样,并没有得到官方专家的认可,非但没有被认可,还遭到那些吃着皇粮的专业人士的戏弄与嘲笑。
对那座古塔,崔之峰也进行过考证,他得出的结论与官方专家们的结论同样相左。充州城的官方专家考证,古塔建于隋代,崔九斗的考证却不是,而是之后的宋代。他的结论将此塔的历史缩短了好几百年,自然又一次受到官方专家与学者们的否定。不仅口头上否定,有人甚至还在充州市报上发文,言辞激烈地批驳他的观点。
崔之峰不仅考证古塔建于宋代,他还断定古塔下面有一座地宫,地宫之内埋藏着许多稀世珍宝,建议文物部门进行发掘。他的建议同他的论文一样,还是遭到了官方不屑一哂的拒绝。后来,旅游业升温,充州城因为地处平原地带,没有多少山水名胜可以开发,就想拿古塔做文章,希望对古塔进行勘探挖掘,以期能发现什么可供人参观的文物或宝藏。崔之峰听到消息,高兴得热泪盈眶,连学校的课也不上了,跑到古塔下看人家勘探,还自费买了矿泉水,给那些从省里请来的专家饮用。哪知,专家们带着仪器折腾了三天,得出的结论却与市里的官方学者如出一辙:此塔没有地宫。崔之峰听此结论,立刻急了,竟然同专家们跳起了高,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起来。
那段时间,我们三驴小社团已经散伙,李乐桥跑到鲁院进修去了,我天天和新婚妻子吵架,正准备放弃文学去打工。这天,我带着行李远走省城,路经充州城时,准备与崔之峰告别。两人一见面,崔之峰拉着我就说起那古塔来,一副喋喋不休的样子。三年多的交往,他给我的印象有点神经兮兮,我就劝他道,崔兄,你就放弃吧,还是要相信科学的。
他却梗着脖子说,科学也不一定就那么灵验,也有意外的时候。
我说,你说塔下有地宫,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他说,当然有。
他接着对我说,在新疆一带有个于阗国,此国笃信佛教。国王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太宗一样,对西天的佛祖充满景仰。于是,就派一位高僧去取经。那高僧不仅是位僧侣,还是国王的堂弟,算是王室成员。他带着一干弟子一路西行,历时整整五年才完成任务。不但将经书取了回来,还带回释迦牟尼一块舍利子。那国王大喜,就用纯金打造了一个金瓶,将舍利子安放在里面,然后供国人膜拜。谁知不久之后,邻国渐渐强大,前来攻打于阗国。国王虽然全力迎敌,最终还是力不能支。眼看国家就要灭亡,国王便派遣那位高僧到中原求援。为了表示诚意,国王命人将一块上等的美玉雕成一只玉匣,再用纯粹的白银铸成一口银棺,将那个安放舍利子的金瓶放入银棺之内,再盛入玉匣之中,然后命人抬着,作为晋献的礼物来到中原。当时正是大宋朝代,当政的皇帝是宋徽宗。该皇帝见于阗国国王送来如此贵重的礼物,十分高兴,便厚礼接待了那位高僧。只是,大宋皇帝并没有派人去救于阗国,因为他的边关也起了战事,一个叫大辽的国家正在攻打他,他已自顾不及。不久,那于阗国就给邻国打败了灭亡了,那高僧也就无法返回祖国。也许是收了人家厚礼觉得过意不去,大宋皇帝不但非常礼遇那位高僧,还批准他带着舍利子到全国各地巡游,让佛门弟子进行膜拜。于是,那高僧就开始了全国各地的游历生涯。数年之后,他来到充州地面,突然身染重疾,气息奄奄离圆寂已是不远。恰在此时,大宋皇帝要来泰山封禅,正好路过充州,那高僧就拖着病体去求宋帝。于是,在宋帝的许诺之下,在充州建起了一座高塔,将那佛祖舍利子葬在了高塔之下。
尽管我估计崔之峰的故事可能是杜撰,还是听得十分认真和惊奇,不由开口说,崔兄,这故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脸上露出神秘之色,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考证”两个字应付了我。
我知道这个故事不怎么靠谱,但我并没有扫他的兴,只是叹口气说,人家不相信你,你总不能自己去把那地宫挖开吧?
他显然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垂下了脑袋。
那天,离开了小餐馆,我就同他告别,赴省城打工去了。两年之后,我加入盗墓团伙,开始了盗墓生涯直到被判刑。这期间,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把崔之峰讲的这个故事忘掉了。现在,他又提起此事,尽管对我来说已不新鲜,但是,我的反应还是与当年有了质的不同非但不同,在锁了一下眉之后,我的眼睛还一下子亮了多年的盗墓生涯让我知道,古塔之下,一定是有地宫的地宫之内,一定是藏有珍宝的。崔之峰的考证应该没有错。我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猛地抓住他的手道,崔兄,你找我,是不是想和我挖那古塔下的地宫?
他将眼睛盯向我,使劲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热血沸腾了一般道,崔兄,我豁出去了,就和你干一次!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痛快地答应,突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又摇了摇。他觉着如此表示还不够,展开双臂,又同我来了个热烈的拥抱。
在崔之峰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我们就起了床,跑到街上吃了些豆汁油条,然后坐上了一辆破得有些不成体统的公共汽车。
我们要去见见李乐桥。
之所以要去见李乐桥,是因为我们的盗宝行动是一项大工程,要完成这一工程,必须要有一位投资者。
李乐桥在读完鲁院为期四个月的培训班之后,就不再写作诗歌了,但是,他并没有返回充州老家,而是留在了北京,同一位来自广东的诗人合作,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开始了在北京的打拼。他所从事的行当,就是编辑出版书籍。具体的流程是,从出版社购来书号,然后向全国各地的作者广发信息、征收稿件,等凑够一本书的稿件之后,就编印出来,再将书卖给作者,或者收取版面费。显然,想当作家的人不少,在写了作品没有地方发表的情况下,还真有人愿意自掏腰包,如此一来,竟然让他们挣了不少钱。只是不久之后,他就同那位合作者闹翻。两人分手之后,李乐桥仍然留在北京,并且另立门户自己当起了老板。他不再向那些文学爱好者们征集稿件了,他调整经营策略,将目光瞄向那些离退休老干部。那些离退休老干部都有很高的工资,衣食无忧,退居二线之后,闲着无聊,也十分落寞,就写个打油诗、回忆录,画个画,练些书法什么的聊以自慰。这些作品的水平自然不高,更无地方发表,因此,当老人们在接到他的征稿启事后,无疑如获至宝,便纷纷地将钱与稿子寄了过来。几年过去,李乐桥竟然闹大了,不仅在北京有了房和车,连北京户口也拿到了。
成了北京人的李乐桥,倒是没有忘记家中的父母,每逢过年,他都要回故乡来过,一是陪陪年迈的父母,二是向乡亲们炫耀一下他的成功。每次回故乡,他都从充州城路过,都要找到崔之峰,同他见个面、喝个酒。今年过年,李乐桥不但回来了,还领回个年轻的北京女人。
崔之峰要盗挖古塔下的地宫,我提出来需要一个投资人,他就想到了李乐桥。自从十年前我们三个诗人散伙之后,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也就没有多想,点头答应。
李乐桥的家住在充州下面的镇子上,叫鲁镇,与鲁迅小说中提到的那个镇子同名。不过,那个鲁镇是江南水乡,这个鲁镇却只是平原地里的一个普通镇子,黄尘满天,灰秃秃的,脏兮兮的。我们此次去鲁镇,倒是没有尘土在天上飞扬,因为昨天夜里下的那场雪,白皑皑的将地都捂住了。翌日一早又起了风,那路上的雪化了不少,便结了一层薄溜溜的冰。车走在上面,极是小心,因此就行进得很是缓慢。一个半小时后,才在那镇上下了车。
李乐桥的家我们是来过的,当年起诗社的时候,我们也不单是到崔之峰那里聚会,偶尔的,也到我家赵家河子,或者李乐桥的家鲁镇来。虽然十多年没有来过了,镇子也大变了模样,我们还是根据当年的粗浅记忆,曲曲折折地在街上寻了一阵子,找到了李乐桥的家。
李乐桥的家原来住的是一所破草屋,李乐桥在北京发迹后,出了些银子,将房子翻修了,墙筑得很高,挂上了新鲜的红瓦,早年破破的柴笆门,现在起成一座小门楼,安上了一张黑漆漆的大铁门,两个门环是铜的,像怪物睁开的大大的眼睛。我和崔之峰上前,抓了那门环,咣咣地将门拍响了。半天之后,才有人来开门。开门者,穿件羽绒服,戴顶棒球帽,小眼睛鼠似地眨了眨,正是李乐桥。
李乐桥回家过年,路经充州时,是同崔之峰见过面的,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目光落向我之后,却怎么也认不出来了。其实,如果不是他那条残腿,还有那双小小的喜欢乱转的眼睛,我也认不出他来了。他就打量着我,对崔之峰说,崔兄,这位是谁?
崔之峰没有告诉他,道,不认得了?
李乐桥道,有些眼熟,但不认得了。
崔之峰说,再细看看?
李乐桥就又细看,小眼一转一转,还是摇起了头。
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李兄,你发达了,不认得弟兄们了!
他鼓着眼睛还是没有认出我,崔之峰忍不住了说,这是兔丝子啊!
崔之峰一说我的笔名,李乐桥才算把我认了出来,上前一步将我的手握住说,原来是赵兄,咱们有十年不见啦。
我说,人生如梦,十年虽短,却是物是人非啦!
三个旧日的诗友寒暄着,便被李乐桥让到了屋内。一进屋门,我就见到他从北京领回来的女诗人,果然是年轻漂亮,还有一股喷鼻子的香味儿,正守着一只电暖器,抱着一台手提电脑在那里玩游戏。李乐桥向她介绍我,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胡乱点了点头,就抱起电脑进里间去了。
她的冷淡太明显,我有些尴尬,李乐桥望在眼里,有些无奈地说,赵兄别见外,人家是北京人,八零后,跟咱们不是同时代的人呢!
我就借坡下驴说,没什么,没什么。
崔之峰却将眉头皱起来,说,不是同时代人,你就把她当老婆了?
李乐桥道,崔兄,你是老古董了,现在,像我这样的成功人士,哪个不弄个小妞?你说是不是?他转眼望着我说。
我点了点头。事实是,我虽然是个盗墓贼,但在外面混迹了十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我们的老大,那个因盗墓判了无期的,有六个情人,单是同他登记结婚的老婆就有三个。
三人说着,就在沙发上落了座。落了座之后,还是寒暄。慢慢地,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李乐桥便邀了我们出来,进了镇街上的一家小餐馆。这个餐馆我们也曾来吃过,主打菜是狗肉。我们三人除了爱吃烧鸡和酱兔头外,也极爱吃狗肉。特别是在冷风嗖嗖的冬日里,把热热的狗肉大块来吃,极是一种享受。三人在餐馆内寻一个小房间坐定,老板娘就扭动着一副硕大无朋的屁股进来,将一盆热腾腾的狗肉端上了桌。大家伸出鼻子先是叫了一声香,又咂了一下嘴,便开启了一瓶酒抄起筷子吃起来。两杯酒下肚,崔之峰看看门外无人,就把声音压低,将事情对李乐桥说了出来。
李乐桥听罢,半晌无语,只是将眼睛望了崔之峰又来望我,说,那塔下真有宝贝?
崔之峰道,绝对有!
李乐桥还是不相信地说,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崔之峰说,当然。接着就向他讲了那故事。
那李乐桥听罢,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崔兄,赵兄,你们太天真了吧?那古塔早就勘探过,别说宝贝连地宫也没有!
崔之峰显然急了,说,李兄,你得相信我!
李乐桥道,我怎么能相信你?我辛苦挣来的钱,可不想打水漂,除非你有可以信赖的证据,或者有什么抵押,我才投资。
崔之峰望着李乐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就拿求援的目光来望我。我却躲开了他的目光,因为塔下有无地宫,地宫之内有无宝贝,我也存疑。我之所以答应他,要同他一起干这件事情,完全是对我当年盗墓生活的一种留恋,那种神秘和刺激,让我愿意铤而走险哪怕最后两手空空。
见我回避,崔之峰越发着急,站起身来,在房间里乱走,忽然冷不丁站下,将眼盯向李乐桥道,如果有人抵押,你就出资?
李乐桥说,我是不做亏本生意的。
崔之峰锁着眉头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只有将那套老宅子押给你了!
我和李乐桥都怔在了那里。
有了投资人,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我就是主角了。
在鲁镇的小餐馆里吃过酒之后,我和崔之峰就别了李乐桥,乘上了返回充州城的公共汽车。车在停停走走地行驶了一个来小时后,便进了充州城区。虽然那雪早就停了,也都融化得差不多,但天还是阴晦着,看不到太阳走到何方位置,只有冷冷的风在轻轻地刮。街上的人都冻得瑟缩着,一个个走得匆忙。车似乎还没有进充州城,我和崔之峰就都看到了那座古塔,高高的塔顶矗立在灰蒙蒙的天上,若有若无。我们望着,不由交流了一下别样的目光。我们知道,从今天开始,这座古塔就与我们的生活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我们将挖开一条地下通道,进入塔下的地宫,掠走埋藏在那里近千年的惊世奇宝。
车渐渐地接近了那古塔,还没有到达车站,崔之峰就轻轻捅了一下我道,赵兄,咱们下车?
我说,可以。
正好车内也有人嚷着下车,我们就候到车停下,从车门走了下来。
完全是心照不宣,下车之后,两人便拐上一条不太繁闹的大街,举了步子,向那古塔走去。
事实上,这座充州城里的标志性建筑物,此之前我们不知来过多少次了,特别是我们三个诗友起社的时候,是经常到这里来走走的。那古塔因为是国家级文物,早就保护起来,由政府拨款,建了围墙,设了保安,在塔的一旁,还建起一栋博物馆,市里的文物管理所也在这儿办公。除此之外,这里还建起一个中心公园,有假山与亭台、有小桥及流水,还植了些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傍晚,来这里散散步,听着古塔上的风铃朗朗作响,也算是一种不错的享受。我们三个诗友到古塔来,除了领略这儿的风景外,还有一种思古的情怀在里面。我们以古塔为题,都创作过许多诗歌。我在《诗刊》发表的那一组诗中,就有一首是写古塔的。
已经十多年没来古塔下走走了,这里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连附属的那些建筑物,以及四周的树木也一如从前,没有多大的变化。我和崔之峰进了院门,绕过博物馆,顺着一条铺着青砖的小径,就来到那古塔下。因是天气不好,又到了年关,这里没有一个人,背阴之处,似乎那场薄雪都还没有化掉,还是白白地铺排在那里,遮住了地上的枯草和几块残碑。树上落了些乌鸦,遗了些不怎么雅观的粪便在雪上,黑黑的,看见我们来了,很不欢迎地发出呱呱的叫。我和崔之峰将双手插入裤袋内,站定在塔下,将脑袋抬起来,只是朝着那塔顶望。望了许久之后,他小声地说,赵兄,有把握吗?
我说,当然!
他说,这里可是看守得很严。
我说,崔兄,你别忘了,我可是正宗的盗墓贼,在这条道上混了多年了!
他便高兴地说道,如此,是再好不过了!又表态道,从今天开始,我一切听你的!
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说着,真得似个首领,将脑袋一摆,带着他离了古塔,取原路出了院门。
此时,天色已是不早,街上行走的都是归家的人,匆匆促促,但我们并没有急于回家,我们向前走了几步,转过一条小街,来到了那古塔的后面。古塔的后面,原来有几所民宅的,不知什么时候拆迁了,建了一个杂货市场,于是就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还有许多人在这里购置着年货。
崔之峰不解地说,赵兄,来这里干啥?
我说,找个下手点。
我如此一说,他就明白了,不再吭声,只是尾在我后面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过来,开腔道,赵兄,此处人这么多,点放在这里不合适吧?
我道,崔兄,难道你不知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的道理?
他喜欢历史,自然知道,终于闭紧了嘴巴,不再言声。
沿着那市场街,我们在人群中挤来拥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在一口出租屋前站住了。我们的前面,正好直对着那古塔,古塔与我们之间,目光所及,一律都是平房,并没有更高的建筑物挡阻。再目测一下,从此处到那塔,约有五百多米,在这样的距离之间开挖盗洞,虽然略远了些,但还是能够接受的。见我立住不走,崔之峰也立住了,同样拿着眼向那古塔望,小声对我说,赵兄,咱们的点就定在这?
我点头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他说,下一步,咱们是不是要租下一所房子了?
我点头说,没错!
简直就是老天要有意成全我们,两人正这么说着时,搭眼一看,旁边正好有个出租屋要对外出租,门口贴出的招租告示还是新的。那是一个卖服装的出租屋,里面的服装正在大甩卖,我冲崔之峰一摆脑袋就走了进去。房主是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脸上涂着很厚的脂粉,正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掏挖着鼻孔,见我们进来,以为我们是来购买服装的,脸上立时堆了笑,道,清仓处理,亏本甩卖,两位先生看看有中意的吗?
我们并没有走向那些服装架,我仍将手插在裤袋之内道,这房要转租?
女人说,是。
一年多少钱?崔之峰道。
女人打量我们道,你们想租?
我说,对。
一年一万五。女人说。
这个数目也是在我的预料之内,但是为了节约些成本,我还是砍起了价,道,能不能再少一点?
女人说,你们如果真得要租,就让你们五百。
我知道再作努力,恐怕也砍不下多少价来了,就示意崔之峰付了些定金,离去。
农历癸巳年正月十六日,我们同出租屋的女主人正式签订了为期一年的租房合同,接过了房门的钥匙,然后正式以经商者的身份,开始了通往那座古塔地洞的盗挖。
在此之前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一直暂寓在崔之峰家,盗墓用的所有工具,比如罗盘、短锹、短铲、头灯、绳索等,都全部备好,并以开一家小书店做幌子,正儿八经地办理了营业执照。接着就是内装修。名义上是内装修,其实,我们做的主要工作是挖竖井。因为出租屋的地面是水泥地面,相当坚硬,在上面挖竖井,必定会弄出很大的动静,如果你对外人声称是搞装修,人家也就不会起疑了。我和崔之峰轮换作业,叮叮当当地干了好几天,才将两米半深的竖井挖好。竖井挖好之后,购置了些地板砖,对出租屋的地面进行铺设伪装,又装模作样地燃放了一挂鞭炮,小书店便正式开业了。
杂货市场里经营的多是农副产品,还有一些服装、烟酒糖茶等杂品,猛不丁开了一家小书店,让好多人感到新奇。想,这年头,还有谁读书?还有谁买书?还不是个赔?甚至有人干脆跑到书店来,劝我们趁早关门。我们的回答当然是一律的摇头。事实上,开张之后的十多天里,几乎一本书都没有卖出去,甚至连进来浏览的顾客都不多。偶尔有人在门外探探头,见是一架一架的书籍,就将脑袋一缩,离去。我们当然并不着急我们的任务是更快地将盗洞挖到那古塔下,进入那个尘封了近千年的地宫,见证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玉匣、银棺、金瓶、舍利子!多么诱人的宝贝啊!
挖竖井是在白天进行的,因为我们可以打着装修的旗号。进入竖井开挖盗洞的时候,就得在晚上进行了绝对不能让外人听到任何响动,是盗墓时必须做到的。多年的盗墓经验也让我懂得如何盗挖,第一,洞的方向必须准确无误,稍有偏差都会劳而无功。而洞的大小也十分有讲究,高不能超过一米,宽不能超过五十公分,只要能容一个人爬动就成。因为通向古塔的距离有五百多米,是个不小的工程,洞挖得越大,动用的土石方就越多,用工量也就越大。
挖盗洞还不能急于求成,不能挖得太快,因为挖出来的土如何处理,是相当重要的问题。当日挖下的土必须当日处理干净,才能保证第二日顺利作业。一般是将挖出来的土盛在一只蛇皮编织袋子里,再将袋子放进一些纸箱内,伪装好,然后放入一辆三轮车,在大清早运出城外。用三轮车向外运土,还不能在晚上,因为在晚上向城外运送东西,更容易暴露。警察在巡逻时,会引起怀疑。白天也不行,白天你到郊外倒土,发现你的眼睛会更多,同样会引起怀疑。最好的时间是凌晨。这个时间,有人进城出售农产品,有人出城倒垃圾,完全可以混水摸鱼。除此之外,竖井的井口必须伪装好,书店虽然冷清,但也常常有人进出,税务工商、质监、卫生、安全等部门的人员,都会随时光顾。
盗洞是我同崔之峰轮流挖掘的,一般是你白天在书店当值,我则休息,晚上进洞作业。一周之后,两人再来个轮换,类似工厂里的工人三班倒。
李乐桥是投资人,当然算是我们的同伙,但他没有亲自来参与挖洞。他在年初三就带着那位女诗人回北京去了,后来的联系,都是通过一种叫手机的通讯工具进行的。公元2003年,手机基本已经普及,连大街上收破烂的都有了,只有我与崔之峰还没有。为此,李乐桥在挖苦了我们一番后,多拿出了一笔钱,为我和崔之峰各买了一部。但是,有了手机的我们,却没有几个人可以联系,唯一联系的对象,就是远在北京的李乐桥。而且每次联络,还都是他主动打给我们的。内容也没有其他,一律是盗洞的进展情况。
盗洞的进展非常顺利。因为这里属平原地带,地质构造全部是土,非常好挖,每天都能向前推进若干距离,如果不是土方处理有难度,还会更快些。这么着,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月底的一天,我粗略对盗洞进行了一次丈量,竟然挖了有近百米。我计算了一下,如果照此速度挖下去,如果一切顺利,有五个月或者半年,就大功告成。
工程进度达到了预期,我和崔之峰都非常高兴,特地将书店门一关,找了家小餐馆,将一瓶老白干喝得底儿朝了天。
也许是酒喝得多了些,从餐馆出来,两人没有回出租屋,而是绕了一个弯,进了那个古塔公园,又站在了古塔下。
古塔还是一如从前,高高地在那里矗立着,看上去水波不兴、风平浪静。我们将双手插入裤袋内,挺着肚子、仰着脑袋,向着塔顶张望。一面望,一面就想我们暗中所做的勾当,心中便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我看了崔之峰一眼,崔之峰看了我一眼,我们交流着别样的目光,都忍不住在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围着古塔转了半天,正准备离开时,过来两个看守古塔的保安。两个家伙都穿着制服,抄着警棍,还各牵着一匹大狼狗。他们看到我们在塔下流连不走,很有些鬼祟的味道,便用狐疑的目光盯我们,向我们走了过来。其中一位一脸粉刺疙瘩的保安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望了他一眼,却没有理会,依旧将手插在裤袋内,仰头望那塔。
两个保安有些恼火,提高了声音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不由也有些恼火,道,你们管我们是干什么的干什么?
两个保安说,这里可是文物保护重地!
我们开腔道,怎么,你觉得我们是盗墓贼?要来盗墓的?
两个保安倒被我们将住了,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和崔之峰则一齐哈哈大笑着离去。
时日过得飞也似的快,转眼,我出狱竟然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刚回家时还是旧历的年底,如今已是春天了,阳光不仅暖热起来,还灿灿的极是明艳,万物都现出一派勃勃的生机与葱茏,人如同从树洞里走出来的熊罴,都抖擞出许多活力与精神。
通往古塔地宫的盗洞也挖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虽然越往里挖进度越是缓慢,但在粗略地估量了一下之后,工程还是已经过半了。再有三个来月的时间,就会胜利地达到地宫了。那绝世的珍宝,也将在我们的见证之下面世。一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我与崔之峰越是振奋,越是有了精神,干得也越是起劲。
便是这时候,一种叫非典的疫情发生了。
事实上,这种叫非典的传染性疾病,早在年前就闹了起来,还死了许多人。不过,当时,疫事只是发生在南方。可是,自从进入翌年春天之后,却猛丁里大面积地传播开来,渐次便蔓延到了全国。而首善之区的北京,也开始有这种病毒传播,有人甚至丢掉了性命。跑到北京发财的李乐桥便呆不住了,带着那位女诗人,仓皇地回到充州。
回到充州,他没有回鲁镇的家,就在充州城里的宾馆中住了下来。非典闹得凶猛,当地政府早行动起来,实行了严密的监控。凡是从疫区来的人,都要进行隔离、观察。李乐桥的归来,不知怎么就让政府知道了,不容分说,将他隔离了起来,限制了他的出行。因为他在隔离前,曾经进过我们的出租屋,我与崔之峰也就成了观察对象。有这么一天,就来了三位卫生防疫人员,戴着防毒面具、背着喷雾器,为我们的房屋进行消毒。
那日合当要出现险情,带着防疫人员来消毒的,竟然是一位警察。那警察是个刑警,当年我盗墓事发,逃回了充州老家,他作为当地公安机关,配合外地警察参加了追捕我的行动。当时,我正藏匿在一个亲戚家,就是他事先扮作一个收死鸡的贩子进行暗访,在发现我的踪迹之后,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我拿获的。此警察个子不高,黑乎乎的,鼻子上有一个麻坑。时间虽然过了好几年,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认出他,我有些慌,试图别过身子不让他认出我。我的动作却有点欲盖弥彰,他不但将目光盯向了我,还迅速地把我给认了出来。他认出我之后,那目光就变得犀利又冰冷。他用犀利又冰冷的目光盯着我,冷冷地开了腔,赵发庆,你还认得我吧?
我立刻镇定住自己,装作困惑地摇了摇头。
他却冷笑了起来道,你可真健忘啊?不记得那个收死鸡的贩子了?
收死鸡的贩子?我还是装出困惑的样子道。
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猛地收住笑,正了色道,赵发庆,你当年盗墓的事,我可一清二楚,你劳改释放,我也一清二楚。我警告你,你现在出来了,可不能再二进宫了。
我忙垂下脑袋,老实地说,嗯。
崔之峰在一旁望着这情形,也意识到了危险,忙给我帮腔说,警察同志你瞧,我和他这不是开了个小书店,从头开始,重新做人呢!
那警察望望崔之峰,又望望我,再望望书架上的书,还是将眉头锁了,透出不相信的神色。直到那三个防疫人员将出租屋消了毒,他才跟着离去。临出门时,又狠狠盯了我一眼。那一刻,我真恨死这个穿警服的家伙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身上都让汗水打湿了。
非典闹得似乎越来越紧张,有更多的感染者被送进医院,死人的数目也在不断攀升,各种谣言如乌鸦的翅膀满天乱飞。这时候,李乐桥的隔离倒是得到了解除。只是随着李乐桥自由的恢复,有新的消息传来,说充州城也发现了非典病例,市医院已经收治了三人。消息不胫而走,小城现出一派从来没有过的恐慌。过去的杂货市场一派繁闹,现在却猛丁清冷了许多,有的店铺干脆关门了。
市场变得清静,反而影响了盗洞的进展。过去我们可以乱中浑水摸鱼,现在却没有了条件。除此之外,朝外运土也因非典受到制约。因为各个路口都设了卡,虽然只对进城人员测量体温,但你天天开着三轮车朝外跑,难免让人家起疑。更让我们紧张的是,那个黑脸警察自从认出我之后,就经常地到这条街上走一走,到了小书店门前,总要拿怪怪的目光朝里看一看。有一天,他没有看到我,竟然抬腿走进来,挺着鼓起来的啤酒肚问崔之峰道,赵发庆呢?
崔之峰只好对他说,购书去了。
那警察却追问不舍地说,到哪里购书去了?
省城。崔之峰回答。
那警察便对崔之峰说,你和他什么关系,怎么合伙开了家书店呢?
崔之峰说,我们曾是文友,当年一起写过诗的。
那警察听罢,不相信地拿眼来盯崔之峰。崔之峰就把当年发表我诗作的那期《诗刊》找出来,让那警察过目。那警察虽然在上面看到了我的名字,还是露出怀疑的神色对崔之峰道,一个诗人,怎么堕落成盗墓贼?你同他合伙,可得小心着点。
崔之峰为了应付他,忙连连点头。
那天夜里是我当值挖洞,那警察盘问崔之峰的时候,我正在睡觉。
尽管经历了几次风险,尽管速度缓慢了不少,盗洞还是一天天地逼近了古塔。一日,我又粗略估算了一下,已经距古塔还有不足二百米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再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就要大功告成了。
此时,非典依旧闹得凶猛,不过,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充州城里并没有人感染。随着谣言的揭穿,街上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杂货市场又现出往时的繁闹。盗洞的挖掘自然也加快了进度。
便是这时候,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在充州城三十里外的一段古河道上,有村民在挖地基时,挖出了一把古剑。这把古剑可不是一把平常的古剑,它有十几米长,六十多公分宽,重达三千余公斤是剑中的巨无霸。古剑一出土,市里的考古人员就从铭文中得出结论,原来是杜甫的父亲杜闲在这里任职时铸造的。当时,这里有一条河叫泗水河,河水经常泛滥,为害当地的百姓。那杜闲知府为了造福一方百姓筹资修筑了一道大堤。大堤筑成之后,特地铸了这把剑用来镇守河堤。又考证,此剑不但铸于历史久远的唐代,还是目前世界上最长、最大、最重的古剑。因此,消息传出,一时轰动,各种媒体蜂拥而至,连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都进行了报道。
只是古剑出土,如何进行保存与保护成了问题。总不能就这么丢在河堤上,任凭风吹雨打吧?惟一的办法,便是放在博物馆内。充州城是有博物馆的,就在那古塔旁边,里面也收藏了不少文物。只是此馆建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只不过是几间宽大些的平房,根本容纳不下。于是,建一个更大的博物馆,成了充州文物管理部门工作的重中之重。恰在此时,古剑面世的消息让一位台湾富豪知道了。此富豪姓杜,自称是杜甫的后人,他亲自跑到充州来观看古剑,并当即拍板要出资兴建博物馆。充州城里的官员一听,安有拒绝之理?事情过了不到半个月,新博物馆就破土动工了。因为那古塔的缘故,新博物馆没有挪换地址,还是建在那古塔之下。
破土动工的那一天,还搞了个隆重的奠基仪式,放了一串热烈的鞭炮。
那天,我正在睡觉,正是博物馆动工的鞭炮将我惊醒的。我起了床,问崔之峰道,崔兄,什么人在放鞭炮?
崔之峰在埋头看一本书,有些茫然说,不知道。
我便从出租屋里跑出来,举了眼朝鞭炮炸响的方位看。这一看不打紧,登时就傻了眼,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崔之峰手里拿着书跟出来,见我这般模样,吃惊说,怎么了,赵兄?
我脱口叫道,完了!全完了!
崔之峰奇怪地瞪大了眼,道,赵兄,什么完了?
我叹息一声说,这里一建博物馆,咱们的洞就挖不成了!
为啥?他还是不解。
我说,要建博物馆,就要挖地基,咱们的盗洞就从这地基下面过,而且是进入地宫的唯一通路。如此一来,咱们的盗洞还怎么挖下去?
他显然明白了我的话,立时惊住,怔怔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盗宝行动就这么功亏一篑地划上了句号。
想起四五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想起那埋在地宫之内的宝藏从此与我们无缘,两人的沮丧情绪差不多到了极致。特别是崔之峰,他不仅仅是沮丧,简直就是绝望与痛不欲生。我清楚,他不顾触犯刑律而盗宝,并不是为了发财,完全是要和官方的那些所谓的专家学者们叫板的,他要让自己的发现,证明那些专家学者们的昏庸。因此,获得这样的结果,他无法接受,更心有不甘。一连几天,他一个人站在出租房前,呆呆地望着好几辆挖掘机在那里开挖地基,眉头皱起个大疙瘩。
那时,李乐桥还没有回北京,他看到崔之峰痛苦的样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崔兄,没指望了,还是撤吧。
崔之峰却一动不动。
李乐桥又说,崔兄,别遗憾了,认了吧!我也不要你那几间破房子了,算我倒霉吧!
崔之峰仍然一动不动。过了半天,他才回过头,将目光望向我道,赵兄,难道真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望着那挖掘机挖出的大坑,摇了摇头。
就不能再选个地方重新开始?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说。
我还是摇了摇头。
事实上,就要到手的珍宝以如此的结局收场,我也心有不甘,这几天,我悄悄地在那古塔的周围转了转,察看了一下地形,妄图选个新址卷土重来,可是,除了古塔的南面要建博物馆,已被地基封死之外,塔的西面不远处有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盗洞是无法从河下经过的。而塔的北面虽然没有河流,但是,除了一条宽宽的大马路之外,就是市政府的办公大楼,根本找不到隐蔽的地方落脚。塔的东部则是广场与火车站,同样没有落脚点。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弃。
见我摇头,崔之峰脸难看得如同死了亲娘老子。
博物馆的地基越挖越大,越挖越深,等透出水来时,我们终于死了心。这时候,我们不但放弃了盗宝计划,还必须从城处运土进城,将那盗洞进行填埋。因为我们放弃之后,出租房就得转让,新的房主如果发现了盗洞,我们的事情就会东窗事发。弄个盗墓未遂罪,也够我们喝一壶的。填埋盗洞,自然也得悄悄进行,一般是凌晨去运土,天一放亮就得停工。这么着,用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才将那盗洞的竖井部分填埋好。
这时候,那场非典也终于到了尾声,李乐桥又回到了北京。
随着李乐桥去北京的,除了他那个写诗的小老婆外,还有我赵发庆。
没有墓可盗挖,我也就没有了生活来源,李乐桥倒是记住了我们当年起诗社时的交情,邀我到他在北京的公司干事,走投无路的我自然欣然答应了。临离开充州城的时候,我们三人来到一家小餐馆,就着烧鸡与酱兔头,把酒喝得烂醉如泥。崔之峰平时是不太喝酒的,这次喝得最多,喝着喝着就叹息,叹着叹着竟有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劝说道,崔兄,你横竖一个人在家,不如也去北京,咱们三个人一起做事,多好?
崔之峰却摇起了头。
我还要再劝说,李乐桥道,赵兄,你就别劝了,之前我动员过他多次了。
我说,崔兄,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呢?
崔之峰没有回答我,只是将目光望向餐馆门外。
餐馆门外是一条街,街的对面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越过那些建筑物,就看到了那座古塔。此时,那座古建筑正在苍穹里竖立着,塔尖上似乎还有白云缠绕着。他定定地望了许久,仍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酒吃得越发沉闷,直到大家分手。
分手之后,我跟着李东桥连夜去了北京。
李乐桥的文化公司说是在北京,其实距北京市中心相当遥远,已经到了通州地面,而且是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村里的农户家家都起着小楼,那些歪三斜四、五花八门,不怎么规范的小楼内,无一例外地住着来京的京漂。他们通常是天一亮动身,然后乘地铁去市里上班,晚上再乘地铁返回。李乐桥的公司同样在一幢农家小楼里,与别的京漂有所不同,员工们不用起早往市里赶,原地不动地在小楼里上班就可以了。因为来了非典,公司原来的员工都树倒猢狲散,只有他租的那套房子还在,里面的电脑、打字机、写字桌都还齐全。
回到北京,李乐桥自然还是照旧干原来的老本行。而我,则成了他的助手。
初来北京时,我还十分怀念与崔之峰一起挖盗洞的那段生活,也一直为盗宝计划半途而废遗憾着,因此我也就经常想起崔之峰来,想他在我刚刚出狱回来时,冒着冷寒去我家找我的情景;想他对家乡历史的孜孜探究,以及他没有完成的盗宝夙愿。我就想,不知道现在他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家中干什么?每当望见那座古塔的时候,他会怎么想?有一次,我这么想着他的时候不由就掏出手机来,给他拨去了电话,我想再一次动员他来北京,同我们一起打拼。但是,号码拨过去了,反馈过来的信息却告诉我,他已经停机。
我就知道,如果不回充州,就难以同他联系了。
渐渐地,时间就到了年底。到了年底,公司却忙了起来,一下子征集到三本书的书稿,李乐桥要求我在年前一定要编好下厂。如此一来,我就没有时间回家过年了,再加之那儿已经没有了父母,老婆离婚之后带着孩子远嫁他乡,不知去向,既然回家没有什么亲人可投奔,我也就安心地留在了北京。
李乐桥这个孝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又回家过年去了直到过了元霄节才回来。回来之后,我才从他那里知道了崔之峰的消息。李乐桥告诉我,崔之峰还是从前的老样子,自从盗宝计划放弃后,他就把家里的租房户全部辞掉了,自己在临街的房子里开办了一个小书亭,专门对外售书与租书。
我听罢之后就叫了起来,说,现在谁还看书啊?他靠这个,不饿干了牙啊?
李乐桥说,我也劝过他,可他就是不听。
我叹口气说,这个崔之峰,真是让人不理解!
李乐桥则说,这个老夫子,就由他去吧!
之后的日子过得还是飞也似的快,一晃眼,我来北京竟有三年的时间了。三年中,我还是在李乐桥手下干老行当,最大的变化是,我和一位女人同居了。那是位来自东北的女人,三十多岁,离了婚,人十分漂亮一对奶子特别翘,常常惹得我想入非非。她是个画家,与我们住在同一个出租楼上。编完书稿,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到她的画室里走一走,对她的画作进行一番评判。她对我的态度挺好,总是冲我笑笑的。三来两往,竟有了感情,我们就睡在一起了。
有了女人,我差不多把老家充州,甚至崔之峰都给忘了。我在繁闹的北京,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
就在这时候,我却有了一次回充州的机会。
此次回充州,是因为我在一次出差广东时,将身分证给弄丢了,必须马上办理,否则将寸步难行。而我这个京漂,只有回户籍所在地办理才成。我就跟李乐桥打了声招呼,回充州来了。
那时候,从北京到充州还没有通高铁,但动车已经开通多年,大约有两个半小时就能到达。这样的速度,比从通州到北京市中心也慢不了多少。
一走出火车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座古塔。近千年过去了,它还是那么高高地矗立着,显得很是忠于职守、孜孜不倦。望着古塔,我当然就想起了崔之峰,还有我们当年的盗宝行动。我就想,如果那博物馆不重建,那盗洞早就挖通了,地宫里的财宝也早让我们发现。那么,我的结局应该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也许我们见证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但也因此而触犯了法律,说不定现在,我还在牢中蹲着呢!尽管我一度活得泼烦,想来个二进宫,但是,那也只是一种情绪的发泄罢了。真让我再进监狱,也是极不情愿的。特别是现在,我在北京已经拥有了女人和事业,就更是另一回事了,不能不暗暗庆幸盗宝行动的半途而废了。
望着古塔想起了崔之峰,但我并没有急于去见他。我决定先到派出所办手续,之后再见他不迟。因此,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派出所。还好,身份证办理得很顺利,等我从派出所出来,天已近黄昏。我这才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去见崔之峰。
已经五六年不回充州城了,小城变化相当大。最大的变化就是房地产开发,好多小区都建了起来,到处都是雨后春笋般的高楼。车到崔之峰家时,我差不多找不到原来的面目了,只见一栋栋住宅楼正在土建中,楼房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建筑工人正在忙碌着抹墙泥。我一看这情形,就呆在了那里。我知道,崔之峰住的地方已经开发成住宅小区了,他临时搬迁到哪里去,就不好知道了。而他又没有手机可以联系,见到他就希望渺茫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我的眼睛忽然一亮,竟然在那楼群丛中,看到一个四合小院,再仔细一看,正是崔之峰的家。柳暗花明的同时,我自然也就明白,崔之峰在这次开发中,原来做了一个钉子户。
他这个钉子户是怎么同如狼似虎的政府拆迁人员进行斗争,又如何将自己的领地保留下来的,我不得而知,也顾不得去想,便大步向那小院走去。
如李乐桥所讲,崔之峰果然开了一个小书屋,门口还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书“智慧书屋”四个颜体字。一进书屋的门,我就看到了他,正坐在一张旧书桌旁看一本线装的古书。他的身后是一排书架,书架上码着许多书。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戴上了老花镜,人也瘦得干巴,我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了。他显然被书里的事情吸引了,我进了门,站在他面前了,他竟然没有发觉。我故意大声吭了一下,他才抬起了头,拿眼镜后面的眼睛来望我。尽管我的变化也很大,他还是很快就认出了我,将手里的书一丢道,赵兄!你怎么回来了?说着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说了来意,便问他道,崔兄,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脸轻松地说,糊里糊涂也就过来了。
我说,你靠这书屋,能生活下去?
他还是很轻松的样子说,凑合着过吧,反正也饿不死人呢。
听他如此回答,我一时竟然没有话可说,便在一边坐了,只顾喝他递过来的茶。喝着茶,我发现,他的书屋门口竟然正对着那座古塔,坐在屋内,就能隐约看到那塔的顶部。我望着那塔,不由开了腔,崔兄,还记得咱们当年的事情吗?
他似乎对当年的事情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还是现着一脸轻松的样子,搪塞似地说,嗨,往事不堪回首,咱们就别提了!说着他看了一下表,一摆脑袋对我说道,走,赵兄,咱们喝一壶去!
两人进了馆子,还是烧鸡和酱兔头,还是一瓶高粱烧,然而,坐在那里对饮的时候,却没有了往时的味道。崔之峰崔九斗,也不似过去的崔之峰崔九斗了,我数次提到那座古塔和地宫里埋藏的宝物,他依旧表现出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甚至还顾左右而言他地向我讲起他抗拆的事情。事实上,国内所有的抗拆故事几乎都如出一辙,无外乎被拆户不同意政府部门的补偿条款,然后以死抗拆,有人甚至用自焚的方式达到目的。崔之峰的抗拆也没有什么新鲜可言,他告诉我,当开发商要强行拆房时,他也在脑袋上淋下了一瓶汽油,准备以死相抗。但是,他并没有弹燃手中的打火机,让自己变成一团熊熊火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开发商的老总将他认了出来。原来,这个老总是他当年教过的学生,这位学生家中十分贫困,是在他的资助下才念完了大学。这位老总显然懂得有恩必报,一声令下,便把强拆人员撤走了。
崔之峰谈起这事时,有点洋洋得意,我却有着相反的看法。我说,其实,你不应该当这钉子户,一个破四合院,有什么留恋的?
他却用一种诡谲的目光望着我说,赵兄,这个你就不懂了!
我说,感情你想留着将来当文物啊?
他打了个怔,忽然笑起来,说,对!对!俺这老屋,都有百年历史了!将来,还真是文物呢!
我没有再同他就这件事情聊下去,叹了口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换了别的话题。
那天晚上,喝罢酒之后,我本来要在他家中住一夜,同他好好聊聊,翌日再返回北京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情绪全无,便决计连夜回北京。他也不似往常那般热情,居然没有挽留我。从小餐馆出来,我就直接去了火车站,乘一辆过路车回北京去了。
我再次见到崔之峰,已经是2014年春天的事情了。
2014年春天与2013年春天没有什么不同,就是雾霾重重。今日雾霾、明日雾霾,时时雾霾、刻刻雾霾,让人无法呼吸、无处遁逃。我下班之后,常只好蛰居在家,成日与电视较劲,将那些俗滥的电视剧看得越发俗滥。
就是在看电视的时候,我意外地见到了崔之峰。
那是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播出的一档节目,叫《探索发现》。这个栏目的内容全是考古、探险之类的神奇灵异事件,非常吸引人。我这个曾经的盗墓贼,自然对这类节目最是感兴趣,平时是锁定频道每播必看的。那天晚上我一坐入沙发,就锁定了该频道。正好《探索发现》刚刚开播。在固定的片头画面播过之后,屏幕上打出了本期节目的标题:《古塔下面的地宫》。此时的我,虽然并不知道节目中的古塔就是家乡充州城里的那一座,但我还是本能地坐直了身体,充满期待地看起来。
节目的开始,是一座城市的航拍画面,因为雾霾的缘故,屏幕上只是一片城市模糊的轮廓。不过,透过雾霾,还是看到在城中心位置有一座古塔隐约地矗立在那儿。此时的我,仍然没有想到这座古塔就是家乡充州的那一座,直到镜头切换,给那座古塔来了个特写式的近景之后,我才觉得那塔似曾相识。我不由暗暗奇怪,在心里叫道,这不是老家充州的古塔吗?《探索发现》为什么要做充州古塔的节目呢?是考古人员发现了塔下面的地宫?还是塔下的地宫被人盗挖?正在心里划魂,镜头再一次切换,荧屏上出现了一个人物。那人尽管穿着嫌犯穿的黄马甲、推了光头、嘴上胡子拉茬,还是让我一眼就认了出来,竟然是崔之峰!他正被两个警察押着,走出看守所大门,坐上了一辆白色的警车。
当电视镜头追着警车行驶在大街上时,我还呆在那里没有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直等那位叫任志宏的电视解说员,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声音开始了本期节目的解说,我才恍然明白,老家充州古塔下面的地宫,原来让人盗挖了,而地宫的盗挖者,就是崔之峰!他被带上警车,是配合电视台的记者去现场拍摄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节目还在继续着,荧屏上,白色的警车向前行驶,在拐过几条街之后,慢慢进入一个住宅小区。我看那小区,正是崔之峰家所在的那个小区。记得三年前,我来充州办理身份证,完事之后来见崔之峰时,该小区还在土建中,到处都是脚手架和砖瓦。如今的小区显然早就建成,而且业主已经入住,楼前楼后都是停在那儿的私家车。也许因为是冬天,冷,天上似乎还下着雪,小区里并不见多少人出进。而崔之峰家的那个小院儿,也还是一如三年前,局促在林立的楼群之中显得更是破败和不协调。
镜头中,警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就见崔之峰被两个警察押着下了车,进了四合院院门。随即踩着地上的薄雪,来到院子西边的一间小配房。我知道,那间小配房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很是低矮和窄小,里面黑洞洞的、乱糟糟的。众人进入之后,尽管有记者的灯光打进来,还是半天才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就见一位警察在崔之峰的指点下,弯腰将一堆柴草抱开,掀开一张厚厚的木板,灯光照耀之下,竟然露出一个洞口。
我一看那洞口,不由吃了一大惊,差点儿叫了起来。我不相信盗挖那座古塔下面的地宫,崔之峰会把起始点放在他的家。我再清楚不过了,从崔之峰的家到那座古塔,单是直线距离就有三公里之遥!在这三公里的地段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建筑物,各种各样的地下设施,从这里挖盗洞,那得费多大的工?动用多少土石方?绕多少路?拐多少弯?而仅凭崔之峰一个人,还不是盗墓行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
我瞪着惊诧的眼睛还在那里发呆、质疑时,接下来的电视镜头已经是那条长长的、通往地宫的盗洞了。崔之峰手上的铐子被打开,指指点点地在前面引路,警察和电视台的记者在后面紧紧跟随,再加之主持人任志宏的解说,让我不得不相信,通住地宫的盗洞,正是从崔之峰家起始的,而崔之峰本人,也正是这条盗洞的盗挖者。我在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的同时,豁然明白,当年崔之峰为什么拒绝同我们去北京闯荡了,也豁然白明,他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要以死来当钉子户了。原来,他并没有放弃对那个惊世秘密的探求,当我和李乐桥在北京城大肆敛财的时候,他一个人悄悄地动手了。他先是将家中的房客一一辞掉,在临街的房子里办起一个小书亭,以此来做幌子,然后开始了盗洞的挖掘。从挖下第一铲土开始,他用去了差不多整整十年的时间!
十年,那就是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呢!
在这差不多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里,他白天以小书亭做掩护,晚上就钻入地下去掘挖。他如同一只鼹鼠,戴着头灯,握着短锹,一锹一锹,一寸一寸地向前掘进。凌晨时分,再将挖掉的土搬运出来,装入三轮车,悄悄地丢到城外。
电视镜头仍旧沿着狭窄的盗洞前进,随后的路程,特别是那洞的迂回曲折,我这个有着盗墓经历的观众都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了,心里只有震惊与不可思议。后来,当主持人告诉观众,已经进入古塔下的地宫,我才从震惊与不解中回转过来。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要看看那地宫中是否如崔之峰所说,有着埋藏了近千年的绝世珍宝。尽管我知道那很可能是崔之峰的杜撰,可是在这十年中,那玉匣、银棺、金瓶、舍利子,还是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许多次。然而,就在这时候,电视镜头突然一闪,却播放起了广告。我只好点着一支烟吸着,耐下心来等待。同时,心中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如此的距离、如此复杂的地下构造,凭崔之峰一个人,怎么可能打通呢?尽管他用掉了整整十年的光阴。
广告时间倒是不长,香烟只吸了一半,节目又开始播放。只是,随后的镜头却不再是地宫,而是看守所里的一间会客室。崔之峰被两个监狱看守押着向镜头走来,要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荧屏上,他仍然穿着犯人穿的那种黄马甲,理着光头,戴着手铐,但人看上去很精神,胸脯有力地挺着,两只眼睛烱烱放光。
采访他的是一位女记者,很年轻,很漂亮,她差不多是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望着崔之峰,开始这次采访的。而崔之峰,则如同一位从太空归来的英雄宇航员,面对女记者的提问,从容淡定地一一回答。
从记者的采访中我才知道,崔之峰果然在古塔下的地宫中发现了那四件稀世珍宝,不仅发现了那四件稀世珍宝,还发现了一块墓志铭。墓志铭上记录的文字,竟然与他当年对我讲的那个于阗国的故事如出一辙!而且,从记者的采访中,还有一件事情也同样让我惊讶,那就是崔之峰盗得这些珍宝后并没有据为己有,或者卖给文物走私商,而是选择了自首!
坐在沙发中,望着电视荧屏,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女记者采访完毕,本期的《探索发现》也就到了尾声。我想,那些从地宫中挖出的奇珍异宝应该出现了。我瞪大了眼睛,心砰然而跳地盯向荧屏。果然,我看见记者跟着文物管理员走进了博物馆,从一楼上了二楼,再从二楼登上三楼,在楼道里拐来绕去地走了老半天,然后打开一道厚厚的铁门,进入博物馆最深之处的一间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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