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难，在于你得超越自己的屁股

◆ 沈浩波



诗人之难，在于你得超越自己的屁股

◆ 沈浩波

1

我觉得她是个艺术家，画作和摄影作品都证明了这一点。她也写诗，写了很多，偏偏诗写得不好。不仅仅是不好，并且干脆就是写得不对。为什么不对？因为她写诗时也把自己当成了艺术家。诗人不是艺术家。诗有自己的，迥异于艺术的思维。

应该这么说，诗，既是文学，又是艺术；既不是文学，又不是艺术。

2

有一个诗人，常常在发言中标榜自己读书多。我很想对他说，好诗人和好读书人，其实是两种人。你是个好诗人，所以你不是个好读书人。

有一位很著名的诗人，读书是真多，是我认识的诗人中读书最多的，诗写得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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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悲剧在于，很多诗人不知道，他的写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越用力去写，错得就越离谱。诗歌的写法真的有对错吗？我可以确定地说，有，并且很多所谓诗人就是在错着写，写着错，越写越错，一错一生。

我不能肯定地告诉你，哪种写法一定是对的，可能有很多种对的写法，被先锋、天才和大师发明和证明。但我一定可以告诉你，哪些写法是错的，是无望的。但我却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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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轻易相信中国当代主流诗歌史里的任何一个所谓著名诗人，大部分都或薄脆稚嫩，或装腔作势！重读当代诗，一首一首读，一个一个读，有另外一部秘密而真实的诗歌史，激动人心的诗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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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从来不爱诗，爱的是诗里的鸡汤，爱的是有鸡汤的诗。舒婷诗里有鸡汤，你以为北岛没有吗？北岛早期诗歌中那些格言警句就是鸡汤。诗里有鸡汤，诗就不算高级。只有大众喜欢不高级的鸡汤诗吗？当然不是，很多，甚至大部分知识分子、读书人，二三流的诗人，其实都是心灵贫瘠、嗷嗷待哺的汤娃！

一位80年代曾经写过诗，后以散文成名的作家，另一个身份是令人尊敬的公共知识分子，同时还是个好人、义士，在朋友圈里大赞某鸡汤体抒情女诗人。这一点也不奇怪，她的诗歌和他的散文，一回事！煽情感人，鸡汤味儿十足。中国的土地上，特别容易长出这些东西来，一个字：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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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最爱“乡土中国”？官员爱，爱舞文弄墨的官员非常爱！读书人爱，满怀忧伤的读书人特别爱！知识分子爱，鼓吹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特别爱！小说家爱，永远写不好城市的小说家们集体爱！诗人爱，三流抒情诗人全都爱！为什么？因为他们在灵魂上是一类人。

被感动是一种低级的审美。把诗或其他文体写得令人感动，是一种低水平的创作行为。

7

过去几年里，普泛的中国诗坛对我有一种善良的期待，期待我浪子回头。从我每一首的诗风变化中欢呼：沈浩波正在改邪归正！这种期待和欢呼，来自一种好人的善良。好人的善良往往意味着审美的平庸！改什么邪？归什么正？你们以为的邪，才是美学正途，现代诗歌之正途，是最正宗最本质的诗意。你们以为的正，大部分情况下，正是通往平庸、无知、世故、似美实丑、似精致实粗糙、似诗而非的诗之歧途。而我诗风之多变，之多种尝试，不过是要在中国诗歌最先锋的阵营中，锤炼出一个独属于我自己的，辨识度最高的金嗓子。

还有人在说，当年我和我的朋友们发起的“下半身诗歌运动”，其本质是基于某种传播策略的考虑。你们啊，16年过去了，当代中国诗歌都已经发展到你们认不出来的程度了，还没反应过来吗！那根本不是什么策略，那正是我的追求，至今仍在不断强化的追求：身体意识、生命意志、人性、形而下、现实、反对文人气、反对文化气、反对知识分子气！这些美学追求和我当年在《下半身写作和反对上半身》一文中所说的有区别吗？那是我23岁时写的文章，虽然粗糙，理论能力不足，但基本意图已在，奠定了我一生写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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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个词：粗糙的敏感。这个词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你还得往深里想，是真的粗糙吗？不，这其实是一种本质的精致。是本质的而非外在的。源自灵魂的敏感，所带来的源自灵魂的精致，会让灵魂经验不足者，视之为粗糙。

我上面这段话，并非为粗糙正名，而是为精致正名。一定要精致，但不是小家子气的，文人气的，才子气的精致。要抵达一种更高级的，俗人看不出来的精致。

已经有不少或好或坏的诗人都意识到：把诗写得像诗，往往不是好诗。这其实是一种粗浅的领悟，本质的洞见是：与伟大灵魂的敏感匹配的，必是伟大的精致，而伟大的精致，会让灵魂粗糙者误以为粗糙。

某文学苦行僧般的翻译家兼诗人，其诗歌语言深得其典雅翻译风格之隽味，其诗歌中亦有崇高之精神追求。但通读其诗，先觉得不俗，再觉得单调，再觉得简陋，再觉得其心灵贫瘠！哦，他有很好的文学素养，语言经验，向往崇高神性之心，但作为诗人，心灵太粗糙了，不敏感，不精致。

9

她生活在一个安逸的城市，背负着天才少女的名头，享受着前辈们的夸奖。她被夸奖了好多年了，从少女，到青年，没几年也该30岁了。夸奖她的人并不知道，也不关心的是，这些年来，她的写作全无进步，写着一种过于容易的诗，如此容易的写作，不但不能砥砺其才华，反而让她的才华，看起来缺乏质量和智力。

如果因为年轻，你的诗歌中，还不能让我读到因生命积淀而形成的心智。那就请你让我看到你的心灵。如果你的诗歌中，心灵之影越发稀薄、模糊和暧昧，请你一定要小心，你的写作出了问题，你的生命质量出了问题。

不相信自己才华的人往往比相信自己才华的人写得好。前者往往因此更专注于写作，用更好的写作向自己也向世界证明自己的才华。有些诗人，很容易地就被世界认为有才华，他(她)们深知这一点，暗自窃喜，并用故作的懒散、轻松、不以为然、无所谓的态度来写作，以此姿态证明自己确有才华……然后，他(她)们的写作就越来越变成才华的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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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华若无足够的心智匹配，这才华，就是断线的风筝。心智，心和智，有智之心和有心之智。心是指心灵、情感、个性、精神；智是指智力、智慧、经验、文化、世界观。

无心无智的诗人，容易把诗歌理解成词语和句子，再高级点的就说语言。因此他们对才华的理解也就简陋到了比谁更会造句。

第三代的一些著名的漂亮句子，在今天看来，早已不像旗帜，更像一堆五颜六色的遮羞布。

“文章比表妹漂亮”，这样的句子确实漂亮，但作为诗，其空洞和轻浮，导致诗格不高。

有心无智的诗人，很容易沦为空泛而低级的传统抒情诗人，不得现代诗之门而入。有智无心的诗人，诗心干燥，灵魂干瘪，其诗往往有现代诗之形，却缺乏心灵深度、情感浓度和精神强度，诗格终不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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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决定脑袋，诗人之难，在于你必须超越自己的屁股。屁股是社会给你的，阶级给你的，血统给你的，生养你的土地给你的。如何超越？但不超越，你在诗上将成就有限。

说好听点是超越，说狠点是你得干掉它。中产阶级必须干掉自己的中产趣味；无产阶级必须干掉自己的底层感；文艺青年必须干掉自己的文艺；知识分子必须干掉自己的坚硬；有过寂寞乡村生活的人必须干掉自己泛滥的温柔，干掉抒情；警察必须干掉自己国家机器的立场，回到弱者身边；读书人必须干掉书本，重新去活！

你也不要以为生活是生活，诗是诗，不要妄想可以分开。生活和诗加起来，就是你这个人，同样，你是怎样的人，就会写怎样的诗！你在人上逊三分，诗上就会掉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