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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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腰身日趋丰满的写作传统,散文诗的兴起或许应当归咎于一个美丽的“错误”。如同在自然科学界里那些笑容可掬的“错误”一样,散文诗刚好在一派混乱的争吵里呱呱坠地,也必将在无穷的争议中慢慢学习走路。散文诗是诗歌与散文非法联姻后的弃儿,浑身遍布着俄狄浦斯般的晦涩咒语,在不知所措中继承着诗歌的高贵血统,在散文的针叶林间细密地穿行。他发誓要为自己勾勒出一幅切中肯綮的自画像:面孔朝向前方,目光却散漫地游弋在一旁的事物中间,显出一种睥睨苍生、扑朔迷离的神情。这位诗神的后代,文本家族的浪荡子,渴望弑父娶母又心肠极软的偷渡客,他该如何回心转意,焚香沐浴,去接管人类心灵世界那些既无价又无名的遗产?
对散文诗内在成色的辨认和化验,不仅要依循诗歌和散文的内部视野来拟写实验报告,而且还要借就外部的思想力量去关照它的正身。就像尼采找到了他思考的锤子那样,我们需要找到一件别致的测器,来量度散文诗秘而不宣的思维参数和艺术指标。这件测器,来自文学以外的艺术领域,它凝缩为一个概念,在汉语中称为“虚薄”(infra-mince)。“虚薄”的观念来自法国艺术家杜尚(Marcel Duchamp),但他生前并未公开提出,是后人在整理他的笔记时发现的。杜尚对“虚薄”的观念花费十年时间进行思考。他认为,“虚薄”是一种厚度,这种厚度是无限的薄,薄得透明,薄得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绝对存在的,有着一定的厚度。杜尚“虚薄”笔记的第一条这样说:“自身向他者的过渡,发生在虚薄中。”自身和他者之间的分界线的厚度是“虚薄”的,有了厚度的分界线成了一身份模糊的过渡地带,它是联结自身和他者的第三者。
“虚薄”是一种厚度,这种厚度是无限的薄,薄得透明,薄得看不见,摸不着,要用“放大镜来触摸”,但却是绝对存在的。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绘画的真理》中剖析了梵高画上的鞋,鞋带的铁尖进入金属边的鞋眼,同时穿透皮革和画布,看起来象是把皮革缝在画布上。在德里达看来,画上鞋的皮革和画布都是有厚度的,是两种不同的组织。“虚薄”是一个有弹性的词,它的形状是不固定的。杜尚在笔记中写到:“虚薄(形容词)不是名词——永远不要把它变成实词”。“虚薄”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它向联结敞开着,在联结中形成自己的形状。从这个角度看,“虚薄”作为联结纽带就像德里达提到的鞋带:鞋带从里到外,从外到里,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穿过鞋眼,穿过皮革,穿过画布,时隐时现,交织成网。鞋带是柔软的,它本身的形状是不固定的,它联结了里外,联结了左右,联结皮革和画布,在联结中形成自己的形状。
杜尚为《观点》杂志设计的封面画有一个封了口的瓶子,瓶嘴喷出一股烟,仔细来看,瓶嘴变成了一只燃烧的烟头。封底文字对这幅画的解释是:“嘴吐出烟,烟散发出嘴的味道,烟味和嘴味虚薄地结合在一起。”同样,对散文诗的阅读,我们是在咀嚼着散文的味道和诗的味道之间的一种味道,是双向过渡和转换的味道,两种味道虚薄地结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口感和口型。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说:“苹果的滋味系于腭与水果的接触,而不由水果自身而定;与此相似(我要说)诗歌系于诗与读者的相会。而不是由印在一本书的书页中符号的行数而定。其实质是……颤栗,那种几乎是伴随每次阅读时肉体的感动。”这种肉体的感动,来自有厚度、有弹性的“虚薄”,它发生在苹果与口腔的接触中,发生在诗歌与读者感受的双向交换中,发生在自身与他者的过渡中。感动的一刻,“虚薄”仰仗它的弹性才会显形,才会被我们捕捉。这也是阅读最本质的魅力和潜能所在。
阅读散文诗,就是品尝词语上的“虚薄”,就是阅读两种文体之间的“虚薄”,就是触及和拓展汉语在文体上的弹性,发明和体味汉语的口感。汉语变成了鞋带,在散文和诗这两种文体之间的薄膜两侧自由穿梭,形成了某种既是散文、又是诗歌、既非散文、又非诗歌的独特书写形式,并且具有自身的厚度、长度和柔韧度。阅读散文诗,就是阅读一种现代文体,并获取一种现代口感。犹如我们品尝米丘林(Michurin)发明的苹果梨(同样可以视为一个美丽的“错误”),那是一种在口腔中发生的绝对独特的味道,既有苹果的味道,也有梨的味道,既非苹果的味道,也非梨的味道。这种味道生成于苹果、梨与口腔之间,生成于两种果肉和人的肉体之间,定义了“虚薄”的味道:在苹果与梨之间,有着两种味道之间的“虚薄”;在水果与口腔之间,有着文字与感受之间的“虚薄”。品尝苹果梨,或者阅读散文诗,就是体味双重的“虚薄”。这种双重的“虚薄”既包含两种文体之间的自由转换和相互锻造,这勾勒出两者间的薄膜,又体现了一种新文体以更加纯粹的方式与人的感觉发生关系,在文字与感觉之间的薄膜上形成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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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时间的踪迹,依托于横轴范式,遵循线性法则;诗歌是空间的排布,依托于纵轴范式,遵循跳跃逻辑。散文诗既不是时间向空间、横轴向纵轴、线性法则向跳跃逻辑的投射,也不是相反的情形,而是文字在时间与空间、横轴与纵轴、线性法则与跳跃逻辑之间向现代读者所展示的双重的“虚薄”。双重的“虚薄”要求散文诗的写作具有独特的品质、厚度和口感,这些集中体现于现代汉语纯粹抒情性的句法形式(它是轻薄的,几乎看不见,轻得不能再轻,薄得不能再薄)和现代汉语对虚词的使用(它是文字的关节、虚化和幻象)。散文诗独有的魅力,就发生在现代汉语显现“虚薄”的一刻,即在西语的虚词中实现了汉语的纯粹抒情性,形成“虚”与“薄”的合一,现代汉语的鞋带穿起了两者。并且,在书写形式层面和阅读感受层面,形成了双重的“虚”与“薄”的合一。
从“虚薄”的观念重新认识和阅读散文诗,是一次“虚薄”的尝试。散文诗是一只特殊的容器,储存了散文与诗之间的品质、厚度和口感,它们皆可由“虚薄”来定义。散文诗究竟如何在虚词中展示纯粹抒情性?我们不妨考察五个散文诗文本中的第一句话,即第一口型的生成,共五句话:
1.天堂漂浮的不再是硝烟。
(周庆荣《有理想的人》)
2.与神无关,生命自有生命的旅程。
(灵焚《生命》)
3.大风吹!把多少翅膀吹到了山外?/把谁的内心吹开了雪?
(黄恩鹏《谁的内心吹开了雪》)
4.陡然间,漫天雪花就这么化为一场春雨。
(亚楠《鸟声渐起》)
5.迎风就想流泪,转身就哮喘咳嗽。
(爱斐尔《甘草》)
从虚词中阅读散文诗,并且从中品味它的抒情性之发生,这实际上是在考察歌唱的本质。散文诗与歌唱有着深刻而密切的关系。闻一多在著名的文章《歌与诗》的开头就讲到:“想象原始人最初因情感的激荡而发出有如‘啊’‘哦’‘唉’或‘呜呼’‘噫嘻’一类的声音,便是音乐的萌芽,也是‘孕而未化’的语言。声音可以拉得很长,在声调上也有相当的变化,所以是音乐的萌芽。那不是一个词句,甚至不是一个字,然而代表一种颇复杂的涵义,所以是孕而未化的语言。这样界乎音乐与语言之间的一声‘啊……’便是歌的起源。”在古汉语中,能够代表“界乎音乐与语言之间的一声‘啊……’”的符号便是“兮”字。在用于歌唱的《诗经》中,“兮”字已经自觉的出现,在用于朗诵的《楚辞》中,“兮”字已经成为最常见和频繁的感叹虚词。我们可以说,“兮”字正吐露出汉语的“虚薄”,它介于音乐与语言、感情与理智、声音与嘴口之间,像一条鞋带一样穿起了它们,有着自身的品质、厚度和口感。
闻一多对“兮”字有一个独特的判断:“严格的讲,只有带着这类感叹虚字的句子,及由同样句子组成的篇章,才合乎最原始的歌的性质,因为,按句法发展的程序说,带感叹字的句子,应当是由那感叹字滋长出来的。”也就是说,这种歌唱的句子是由“兮”字生出的,或者说,实在的汉语句子是从“虚薄”中生出的。以这种观念来看今天的散文诗,在五个散文诗文本的第一句话中,我们发现,以“兮”字为代表的古汉语的“虚薄”符号,已经转换为由西语过渡来的虚词,它们代替了“兮”字,成为现代汉语的“虚薄”符号。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虚”的词,继承着“虚薄”的品质、厚度和口感,允纳了汉语的纯粹抒情性,创生出了崭新的现代汉语句子,这是散文诗独特的活力所在。
具体来说,在当代散文诗坛涌现出的典范性作者那里,在他们提供给读者的五个开头句子中,我们找到了这样被委以重任的虚词,现代汉语的“虚薄”符号。句子1中的“不再”,句子2中的“与……无关”,句子3中的“把”,句子4和5中的“就(这么)”或“就”,已经不再仅仅执行普通的现代汉语句子中无意识化的西语句法功能(即“虚”),在这些散文诗文本中,在现代情感和语境的挤压和催唤下,它们更多地浓缩进汉语的纯粹抒情性(即“薄”),生成了全新的滋味和口感。比如听这样的句子,“天空漂浮的不再是硝烟。”读者必须结合中国人的现代经验去阅读它,并且从中感受“不再”这个现代虚词在情感上带来的柔韧和厚度,它是那么牢不可破,又历尽沧海桑田。由于虚化的、不在场的“硝烟”已从现实进入词语,生成了虚词“不再”,它在经验和词语的双重意义上呈现了“天空”的“虚薄”形象,它激起的是当代中国人情感上的回声,在现实与文字之间的薄膜明朗地显现出来,并且发生着两者的共振,这就是肉体的颤栗,就是情绪的发酵,就是阅读的气流如同鞋带般地穿插、勾连与闭合。虚词之“虚化”承载了抒情之“轻薄”,实现了“虚薄”的汉语化,在以上几位散文诗作者匠心独运的文本中,我们能够在阅读的口感和颤栗中体察到“虚薄”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