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与“e考据”的“二重奏”——读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

2016-11-25 15:19张昊苏
文学与文化 2016年3期
关键词:考据红学黄先生

张昊苏

红学与“e考据”的“二重奏”——读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

张昊苏

内容提要:黄一农先生的《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运用“e考据”方法考证红学史的若干重要问题,并进而提出用“e考据”推动红学史乃至文史研究范式转换的观点,在材料发掘、史事考据与学术方法论上均有重要创新。本文立足于传统文史之学的立场,认为“e考据”的主要优点在于能够全面挖掘材料,完成高效考据,但当下其方法效度存在局限性,仅属技术手段的革新,尚不能臻及“范式转换”之境。在红学领域来看,黄著能够正视《红楼梦》研究中考据与索隐、真实与虚构的关系,立论较为平正可据。但黄著并未能彻底重新反思红学的现有框架与前提假设,因此也就难以彻底解决“新红学”的范式困境。在此基础上本文认为,大数据背景下结合“互文”理论形成的“e互文”研究路径,作为“数字人文”与“传统笺注”之结合点,可能成为“e考据”的进阶表现形式。

e考据黄一农红学互文

台湾学者黄一农先生提倡“e考据”方法经年,且在此方面卓有创获。在氏著《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台湾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以下简称《两头蛇》)一书的前言中,黄先生就已提出“e考据时代”的命题,强调电子技术对史学研究的影响,并将“e考据”研究方法贯彻到其研究中,通过大量前人未知、未见的新材料得出研究结论。2014年,黄先生经四年耕耘,再度推出《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台湾清华大学出版社,以下简称《二重奏》),嗣后又推出简体修订本(中华书局,2015年)。由于红学在现代学术中的特殊地位,《二重奏》之影响更大于前著。

《二重奏》全书分十三章,除首、末两章做了“e考据”方法论的探讨之外,其余各章则是运用此一方法,以考据红学史上的若干重要问题:包括曹家先祖之事迹、交游、世系、姻亲(第二至五章);《红楼梦》书中故事、人物涉及的可能原型(第六、七章);曹雪芹的相关记载及其交际网络(第八、九、十章);《红楼梦》的早期读者及禁毁、流传方式(第十一、十二章)等。对此,黄先生都在《二重奏》一书中做了翔实的考据。在大量新材料的基础上,或旧话题而见新观点;或开拓了新的研究视角和领域,都足见学术功力之深厚。在写作体例上,本书沿用了《两头蛇》的写作方式,精心制作了附录、图表及网络检索系统等,便于读者对相关背景有所认识,而又并不影响正文阅读,亦为一种创新。

从红学史的角度看,《二重奏》是难得的对索隐派与新红学两派均有平正态度的优秀著作。自胡适、周汝昌一脉学术大盛以来,新红学长期占据《红楼梦》研究的主流地位,而索隐派则被认为是“笨伯猜笨谜”而遭到否定。但是,由于新红学在认识论上与索隐派有先天的亲缘关系,当其发展到一定程度之时,就再度复归索隐派的窠臼。1982年,周汝昌在《什么是红学》中明确提出红学研究方法不同于一般小说研究,其核心为曹学、版本学、探佚学、脂学。在大部分红学家眼中,现有资料几乎竭泽而渔,故其考据罕有新的发现与进展,新红学也就由“考据红学”变为“探佚红学”,即转向单纯运用推理方式来复原《红楼梦》的故事原型。——研究成果体现出考据为表,索隐为里的特质,但却讳言与索隐在认识论上的血脉关系。

对此,黄先生提出“理性且有节制的索隐”①《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中华书局,2015年,第558页。本文所引,均为中华书局修订本。,以表达其对《红楼梦》的认识,尽可能地在研究中保持客观矜慎的态度,以追求对《红楼梦》原型的还原——而这种还原,既需要对曹雪芹的家族展开深入考据(即“曹学”),同时也需要对可能发生关系的非曹家之人物与事件进行调查(即“索隐”)。也就是说,《红楼梦》是“建立在曹家家事与清代史事间近百年的精采互动之上,而不只是胡适先生所主张的‘是曹雪芹的自叙传’”②《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638页。,因此小说中的原型,有的源于曹家,有的则源于相关家族。黄先生的核心观点是,曹学、索隐派等各有合理之处,取两者以互补,方能近真,因此现在研究中最要紧的在于以“e考据”的方法提升研究水准,在此基础上便可以生发出“新曹学”或“新新红学”。

从目前的反响看,对黄先生的批评似主要集中于“研究水准”亦即考据的具体命题上展开讨论。在黄先生的研究过程中,除欧阳健③《踏破铁鞋“龙二府”——黄一农先生“e考据”回应》(《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众里寻他“淒香轩”——黄一农先生“E考据”再回应》(《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第1期)。、胡铁岩④《对黄一农先生〈春柳堂诗稿〉若干考论的商榷》,《曹雪芹研究》2014年第3期。等先生发表过针锋相对的论文以外,刘梦溪先生⑤《红学研究的集成之作:读黄一农教授〈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首载台湾《清华学报》新45卷第1期(2015年3月)第145~151页;简体文本载《中华读书报》(2015年4月1日)。、尹敏志先生⑥《红学“索隐派”的回归?》,《经济观察报》,2015年9月26日。及高树伟兄⑦《读黄一农教授〈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豆瓣书评(http://book.douban.com/review/7457367/)。等亦在书评中提出了若干具体批评,其聚焦点似乎更多地在一些具体问题的结论上。

但《二重奏》的价值不止乎此。在“红学”之上,“e考据”及其相关之文史范式转换方是黄先生的心力所寄。“e考据”者,今人多理解为用“e”的考据,即运用电子检索的方式进一步挖掘史料,以完成传统研究所不能达成的工作;相较之下,传统的完全不借助“e”的考据,似已不再被当代学人所使用。尽管部分学人可能讳言或未意识到这一点,但通过“e”以查阅馆藏目录、获取并检索全文、搜索期刊论文等展开研究,已成为今人习焉不察的基本功。然而,泛言考据用“e”较易,但此前既无“纸质考据”或“20世纪考据”一类的研究范式,则仅以时代或媒介之变谈“e考据”亦只属一种流行语,并没有理论建构意义。“e考据”既然并非完全抛弃传统媒介及研究方法,那么其理论若欲得以自立,就必须深入论证“e考据”本质上与以往考据的不同之处。对此问题学界亦自有评说,惜目前罕有具备真正学术批评意义的论文发表,未免给人以买椟还珠之感。

《二重奏》中提出:“希望在数位与传统相辅相成的努力中,将红学推向新的高峰,更期许能以具体成果建立一个成功案例,强有力地说服文史学界:文科的研究环境与方法正面临千年巨变,而在这波典范转移的冲击之下,许多领域均有机会透过e考据跃升至新的高度!”⑧《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13页。书中亦同时提及“适之先生不知会否欣赏我的努力……相信胡先生在读到拙著的许多新发现时应该会极兴奋。”①《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自序》,第4页。足见,黄先生与胡适一样,同样是希望通过红学研究来谈具有普适性的研究方法问题,并希望在新的历史背景下达成文史学科研究的范式革命,这一革命的意义盖远高于某些具体问题的推进。昔者胡适与蔡元培论战,“新红学”虽大占上风,但蔡元培却以为不过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并未放弃索隐之说。足证唯有在认识论上对索隐派立论根据的彻底清算,方才是范式转变的根本之途。胡适在研究方法上的革命性与不彻底性,深刻影响着此后文史研究的突破与停滞,其学术史意义远超过某些具体之论点。因之,本文的讨论同样将尽量摆落对具体课题的考据(对此已有不少研究者撰文论及),而是将主要焦点聚集于《二重奏》的方法论意义上。由此,黄先生“e考据”范式的得与失,可以在一更抽象的理论境界得以展现。

此外还需说明的是本文所持的立场。此前已出现过持“数字历史”立场以衡量“e考据”的观点,认为这种“传统考据学的升级版”仍嫌保守②王涛:《挑战与机遇:“数字史学”与历史研究》,《全球史评论》2015年第1期。。确实,与新兴的“数字人文”相比,“e考据”至多只能算“数字人文”的一小侧面。但考虑到传统文史之学的特殊性,这一看似微小的突破依然引发了许多立足于旧式感情上的质疑——而这种质疑亦并不能真正触及“e考据”的核心理念。本文同样尝试立足于传统文史之学的内部立场,但希望用一种更富有学理的方式对黄先生“e考据”的意义与局限性加以考量,探索其对文史之学特别是红学的可能影响。至于“e考据”与“数字人文”的可能联系,乃至“数字人文”对传统学术的既成冲击,则并非本文关注的核心内容。③事实上,“数字人文”的理念更多的是以新兴领域冲击传统学科,其影响在于外部;而“e考据”则力图用新的研究范式处理传统领域,其用力在于内部,二者在相当程度上并非同一维度的问题。亦即,本文的讨论仅限于黄先生所论“e考据”的相关范畴。④此前的学术批评往往集中在“e考据”可能导致的学术不端等方面。确实,不少所谓的“e考据”(尤以某些学位论文为甚)只不过是通过捷径以掩盖腹笥的匮乏而已,这一方法可能产生的学术伦理问题需要特别注意。然同时应指出的是,电子查重推广以前的全文抄袭或许更烈,而“e考据”的广泛运用正可提升学人寻根溯源的判断能力。故而,以部分粗制滥造之作来否定“e考据”,无异于因噎废食。

首先,对于“e考据”的效用问题,当有一番讨论。

从正面看,尽管《二重奏》的具体见解并未完全成为学界定论,但毫无疑问的是,在“e考据”方法引导下所发掘的海量史料,已经大大推进了红学诸多课题的研究。在传统红学家一致认为红学已经“竭泽而渔”之时,黄先生再度发掘出大量不为人知而又极为重要的材料,并将其铺陈成一张具备有机联系的关系网,创见极多,足证功力之深。在新材料的基础上得出新的学术结论,并进而延展到对新红学、索隐红学的反思与会通,正是学术不断推进的标志。在正面提出“e考据”治学的同时,《二重奏》又授人以渔,对具体的“e考据”研究过程有所披露,自能接引后学。在这一方面讲,《二重奏》无疑是红学界具备范式意义的经典之作。在《两头蛇》、《二重奏》两书的成功下,“e考据”的价值,当可自立。

进一步说,黄先生提出“e考据”的普适性,亦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当代学术研究方法之变。在考据领域,“e考据”由于新方法所带来的高效率,亦几乎有代替传统考据之势。当下,文史学界运用电子检索等方式进行科研者数量已极多,其具体理论虽仍嫌匮乏,却早已成为文史学界习用的研究方式。如果作为技术的“e考据”需要加以排斥的话,那么学术必将沦为“绝圣弃智”的工具——民国时期,洪业就已提出“若以学者取用此类工具为病,则诚昧于学术进化程序也”①洪业:《引得说》,《中国索引》2006年第1期,第62页。的精确论断,认为新的技术手段是提高效率,臻抵“深博”的重要工具。从这一技术角度来看,“e考据”的方法亟需加以提倡。

长期以来,如何发现研究所须之资料都是学者不度与人的“金针”,阅读善本的困难亦极大局限了学术研究的进展。对此,学者或立足于常见之“核心材料”对“边角料”加以严厉拒斥,或一味高扬文献检索与秘籍运用之重要性,其实某种程度上皆属“文献不足”之特定背景下的应激举措。随着“e考据”的兴起壮大,这一问题必将获得解决——大量“秘籍”既已随着电子化而成为易见之常用资料,上述提倡或拒斥亦将转而失却意义,而新的史料学与考据方法也必随之而生。“e考据”始于资料,然必不止于资料,此乃“e考据”提倡者的一大共识,其理论依据或在于是。

然而,仅有方法甚至不足以语方法论,自然更不及于范式。从目前来看,“e考据”的效用还令人有若干疑惑,正是这些疑惑阻碍了人们对其范式意义的接受度:

其一,“e考据”的理论、方法等尚无明确论定。尽管身在“e时代”,但目前“e考据”研究者仍更多的是处于单打独斗状态,对于诸多重要研究方法问题尚未及考虑。理论上,“e考据”与上位的“数字史学”、下位的“传统考据”是何关系;方法上,电子资源应当在何处、如何检索,方可使效率最大化、遗漏最少;是否应当用文献学或信息管理的方式清理电子资源;电子资源与传统文献在研究中是何种关系、如何处理……问题诸多,却都暂时没有答案。这些问题或涉及对电子资源的实践与利用,或直接触及电子资源与已有研究方法的关系——无疑,这些问题应当是我们在进入“e考据时代”以前应当首先解决的。如果仅是简单的“搜索一下”,显然不足以上升到方法论的高度。黄先生长年开设“e考据”的课程、研习班,想来当对此问题有具体的论述。然而对于不能亲聆的一般读者而言,“e考据”作为一种具有革命意义的范式,则有待于黄先生在著作中对其理论、方法进一步完善,《二重奏》在此方面的呈现还不足度人。

其二,“e考据”在材料发现上亦存不少局限性。较之传统搜集材料的方法,“e考据”所得更丰,但这并不纯然是“方法”上的创新,而有赖于当下的技术条件等诸多方面。古人运用类书、目录,近代以来流行索引、总目,当代推广“全文检索”、数据库……这种文献检索方法的变迁及所获材料的后出转多,并非因检索者的聪明才智胜过古人,而是当下特殊的时代技术条件提供了新方法生成的土壤。“e考据”之成立,最根本的原因是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及各种电子数据库的建立。②对此问题,学界存在一定争论。程毅中《古籍数字化须以古籍整理为基础》(《光明日报》2013年4月30日)提出了对古籍整理的重视,但尹小林《古籍数字化应以技术为突破口——兼与程毅中先生商榷》(《光明日报》2013年5月28日)则基于数据库生产方的立场对个中困境进行了回应。本文则倾向认为,技术突破在“e考据”的范式突进中作用更大,而古籍整理则更多是在具体操作层面发挥作用。限于篇幅,兹不详论。如果史料并未做成可供检索的数据库,“e考据”则无由开展。对于明清以来极为丰富的史料而言,限于技术因素,“e考据”在当下也同样未必起到决定性意义——近代史学者利用档案进行研究,往往只能目验手抄,无由全文检索;黄先生面对《爱新觉罗宗谱》,也同样自承只得运用传统方法展开阅读。对于存留文献相对较少的上古、中古时期来说,在没有“e考据”的情况下,依然可以个人之力阅读并摘录研究范围内全部可能有意义的材料。假设本无所谓“新材料”,“e考据”的价值也就必将减弱。某种意义上说,“e考据”在此类研究中起到的作用恐怕只是提升效率的“高级卡片”而已。因之,对于“e考据”的方法论意义及其在材料挖掘过程中的效用及限度,当有更清醒的认识。

其三,“e考据”与传统考据的关系暂未理清。传统考据学就已主张对材料竭泽而渔,只是因诸多客观因素而无法实现,故不得不依靠学者个人的勤奋与识力。从这一点上看,“e考据”可说是传统考据的补充(而非颠覆),技术手段有所更新,但在根本认识和方法上并未超出传统考据。碑刻、族谱、书画、外文等文献,同样亦为传统考据学家所关注的史料,只是黄先生所得数量更多、效率更高而已。故从反面言之,“e考据”在完成检索之后,清理各种文献间的关系,并进而得出结论的过程,似亦以受传统之沾溉为多,并未表现出对传统考据的颠覆。黄先生亦曾在访谈中提出,“e-考据如果做到极致,事实上可以把e拿掉。但e-考据所做的内容,很多传统考据都做不到”①《专访黄一农:〈红楼梦〉曾被禁因涉淫秽内容?》,搜狐读书(http://book.sohu.com/20151016/n423442422.shtm l)。,其所重在方法而非认识上。——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黄先生试图以“传统考据”为“e考据”正名,恰好反面说明了“e考据”的局限:如果“e考据”只是“高效的传统考据”,其与传统考据的根本差异性何在?其范式意义究竟应如何认识?这里不乏值得怀疑处:增添的材料有时只是“抽样作证”的辅助,其价值如何犹须研究者深入辨析,因其很可能亦正是前人经过辨析之后所拒斥的——对此,今人由于不熟悉当时的特殊语境,若不能很好地加以辨析,那么即使发现了新的材料,也很可能不过只是服务于旧结论乃至复归某种谬说,而“发现新材料”的核心价值也就遭到了主观的消解。——由“遥读”(distant reading)而“误读”,当代学术研究实不乏其例。如果没有成体系的理论方法,其结论的有限性可想而知。

其四,若认为考据的推进可以促进范式的转换,其理诚然,但考据本身却亦存在相当的限度,二者间的关系是或然而非必然的。首先,考据并非万能,即使网罗了全部现存材料,仍不代表能够保证问题的解决。对此,史学理论早已有深入探讨,此处不必赘言。而且,即使材料已经足够丰富,也并不能保证考据的正确。考据无法剔除、也不能剔除研究者的主体性;而主体既可能在研究中起到核心贡献,亦很可能成为正确结论的干扰。即以黄先生著作而论,其材料采摭不可谓不丰富,但小疵亦间有之,可说明“e考据”并非万能。②最具代表性者是黄先生对《春柳堂诗稿》作者张宜泉及其交游对象“龙二府”的相关考证,其研究思路与结论均存在重大失误,正是过度运用“e考据”使然。对此问题,胡铁岩、欧阳健等先生都有专文批评,这一例证可以说明“e考据”与“传统考据”在相当程度上是“殊途同归”的。其次,“e考据”只是高效检索、运用现有材料的一种方法,并不会凭空增添材料。因此,不论电子技术多么发达,有限的材料也必将有一天被发掘殆尽。倘若一个学科仅依靠材料的新发现,而不能根据现有材料,运用新的视角以完成范式转换,那么这个学科就只是“新材料”的搬运工,其思想创见成分盖极罕,生命力也必不会太强。是以,考据得出的新结论是否一定可以指向范式转换,除极依赖于“不确定”之因素外,研究者的识力高下才是学术演进的根本推动力。溯之学术史,范式并非仅仅依靠新的材料及考据成果就可以建立的。即以胡适的学术为例,其“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并非只是一种考据方法,而是受到西学的影响,从而在学术之总体认识上达成了对清学的反动,从而发现新的问题并加以解决。若仅将其成功归于甲戌本等少数新材料,未免本末倒置。换言之,并非考据促进了范式转换,而是范式之变促进了考据的新发现。——库恩曾经指出,“由理论事先预期的发现都是常规科学的组成部分,并不会产生新类型的事实”③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第四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2页。,这一观点同样适合文史领域。

简而言之,上述诸疑惑主要来源于两点:其一是当下“e考据”理论方法建构的尚不完全。作为方法而论,这一点必将随着时间的变迁而逐渐走向完善,所值得进一步探索者唯有如何尽快缩短这一进程;而作为一种学术理论而言,则需要更深入的理论建构。其二则是黄先生“典范转移”的观点,这一期许较诸前者更进一步。“e考据”能否作为一种学术研究法的理论?基于上述的批评,“e典范”似尚存在不少局限性,所须的理论建构工作尚颇多。本文并无意深入探讨“e典范”的理论未来,此处仅属对其理论现状略加批评,并希望借此推进更深入的讨论。

是以,如仅论及“e考据”查找资料之有效性,其价值自可卓然成立;但若“e考据”仅限于此,则不过是技术手段的更新,目前还难言足以引发学术范式的转变。若然,那么“e考据”似仅需若干电脑技术人员就足以解决这一问题。早在乾嘉时代,阮元就已提出“为浩博之考据易,为精核之考据难”①阮元:《晚学集序》,载桂馥《晚学集》卷首,丛书集成初编本。,对只善于排比史料的炫博之作提出批评,而赞许能够解决核心问题的考据研究。而“精核”之所系,则在研究者的思辨能力、知识结构、攻坚精神等方面,并非仅借助海量检索就能做到。对此,则“e考据”似仍处在依存于成法的状态。材料环境之变对思想的影响如何,尚属未定之局。清人如此,“e时代”的今人亦然。“e考据”虽是推动学术进展的重要途径,但却并不是“一拳打倒顾亭林,两脚踢翻钱竹汀”的充分条件。放在学术史长时段中俯视,或许“e考据”更多地是缩短了走弯路的时间,而并不代表必然可以创建出一条研究新路(尤其是宏观概说“文史学界”的时候),二者之间,盖即“器”与“道”的关系。如果仅限于库恩所谓的“常规科学”领域,“e考据”已经做出大量的有效工作,然若欲进一步涉及“世界观的转变”,那么目前的理论与实践还未能令人信服,“e考据”能否从“形而下”走入“形而上”,需要更深入的理论建构与更多的个案分析来支撑。

对于上一节的批评,相信黄先生早已有所思考。在《两头蛇》、《二重奏》两书中,黄先生都作出了若干理论建构的尝试。作为以“e考据”指导红学研究的个案,《二重奏》较好地做到了考据与理论的结合——“理性且有节制的索隐”之说看似是重弹旧调,其实对于旧的思维模式已有较大推进。概而言之,其在红学研究范式中之突破处至少有二:

首先,正视了新红学与索隐红学的关系。百年来,新红学与索隐红学长期对峙,看似水火不容,其实在本质上却多相通之处。部分红学研究者囿于门户之见,往往不加承认,亦不能以客观学术眼光看待对方,成为当下红学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二重奏》对考证、索隐并无偏见,一以所爬梳之史料作为论定证据,承认两派各有其合理性及合理限度,这一态度无疑更加客观。

其次,在《红楼梦》的成书问题上,对其真实、虚构的两面均有认定。《二重奏》一书以清史证红学,其注重“真实”自不必言;而又言“……曹雪芹,遂起意从自己家族或亲友走过的这段波澜壮阔之历史当中,把较精采的故事与人物改写铺陈为一部小说……而小说与真实之间也不必然有系统性的对应”②《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640页。。与部分红学家尝试把《红楼梦》解作一部“无一事无来处”著作的倾向不同,黄先生对于小说的文学性尚存较清醒的认识,也正是这种认识保障了《二重奏》立论的分寸。对于后四十回的相关问题,黄先生近来也已提出了新的见解,相信亦将会是对旧说的巨大冲击。③见《专访黄一农:〈红楼梦〉曾被禁因涉淫秽内容?》。

此二点在理论上并不新鲜,红学史家已多论及,但在红学特殊的发展背景下,红学研究者能够避免“当局者迷”则极难。无疑,《二重奏》一书固然仍不免过度立论之微瑕,但总体来看,其见解高出大多数“同行”,堪称红学研究著作中的翘楚。

虽然如此,深受当代红学影响的《二重奏》,仍有几处理论上的思维盲点未能触及,这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其思想深度与范式意义。

其一,作为《红楼梦》研究的大前提,首先要讨论的仍然是“虚构”与“真实”的关系。《红楼梦》为虚构的文学作品,其虚构属性自然毋庸置疑;至于“真实”的成分,则需首先加以界定。——所谓“真实”,如果理解为“有真实的原型,并非向壁虚造”的话,那么可能是自身或家族的亲历、亲见;可能是听闻长辈的见闻、经历;更可能是源于文学、文化长河中的经典著作。上述的“真实”,在成为作者的原型之时,或已由于各种原因,存在“虚构”的成分;而作者将其写入文学作品,自然更难免再作艺术加工。因此,小说中的“真实”,即使确有“原型”可寻,或亦只是一种相对的真实,究竟多大程度可资以还原历史真实,容有存疑处。若一味否定《红楼梦》文本的特殊性,仅以通常之文学批评言其虚构,自然未免偏于一曲:即令以《红楼梦》的艺术价值作为唯一研究目标,对“实”的研究也同样是凸显“虚”的重要法门。但作为“真事隐”“假语存”的《红楼梦》,文本往往具多义性、歧义性,显然具有“反考据”的特征。在此,对《红楼梦》进行考据或索隐的合法性依据为何?即使合法,当如何自证其有效限度?进而言之,这一考据或索隐对于理解《红楼梦》的文学特质和艺术成就有何帮助?——换言之,即“红学”何以成为一种与附属于小说史之“《红楼梦》研究”不同的研究范式。前辈红学家们对该前提多有触及,其中或不乏精警论断,但却多流于口头,未能完全贯彻于研究中,且往往归于循环论证,也就无形中存在了被过度阐释、过度运用的可能性。这一问题,不惟黄先生未谈及,同时亦是当下红学界所未能解决者,其根源在于在全套的研究视野上仍存弊病,也就限制了研究的深度。作为个案研究,这一问题或可忽略;但若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范式,则似应对其有效性、有效限度、学术意义等加以更精密的界定。不然,过度“务实”即如过度“务虚”一样,都是不见红学大体的一曲之见。这一问题自不能苛求黄先生以《二重奏》一书之力彻底解决,但因其在《红楼梦》研究中至为重要,故仍须再度指出。

其二,从对《红楼梦》小说的性质来看,不论索隐红学还是新红学,都先验认为“本事”的存在,其后的研究只不过是“证实”其立论。兹以新红学为例,若溯源至胡适,其立论基础则主要有二,即《随园诗话》涉红记事与脂批本(主要是甲戌本)的相关内容,在两种材料皆被认为可靠的情况下,新红学才逐渐压倒索隐派红学而成为主流。但《随园诗话》的相关记事在当时本为可疑,黄先生更通过专章的讨论,提出“《诗话》中的涉红叙述早已失去其重要性”①《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407页。,指出其误导后世学者之处,自不足为证据;而脂批各本虽然影响甚大,但当代学者欧阳健等亦力言其伪,可成一家之说。脂本辨伪之说虽多粗疏,未足成为定谳,但应承认其中提出了颇多值得怀疑的问题,理应得到重视。换言之,至少在脂本真伪及其证据效力等问题彻底解决之前,“自叙传”说及基于其所得出之诸多论断只能是假设而非定论。同时,即使全盘承认脂本,也同样存在曹雪芹生年的问题——胡适之“增寿说”已被认为不能成立,而周汝昌“曹家雍正末乾隆初再度复苏”之说也至多只是一种假说——足证“自叙传”犹存若干内在矛盾及“一家言”性质。②详见应必诚:《周汝昌先生“新自叙说”反思》,《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3期。《二重奏》虽未提脂批及相关内容,亦未墨守“自叙传”一家之说,但由于新红学“自叙传”的核心观点实际来源于斯,故该书相关考据及索隐的合法性几乎完全系于脂本所述内容的可靠性之上。在此基础上的研究,从逻辑上说不过是循环论证,属于“或然”而非“必然”。对于拒斥或怀疑其论证前提的红学流派而言,其研究并无逻辑上的说服力。刘梦溪先生在书评中言“不过一农兄长途跋涉、历尽艰辛的资料举证分疏,到头来也只能是各种关于‘本事’猜测中的一种而已,终逃不出索隐派红学的终极局限,即所有一切发覆索隐都不过是始于猜测而止于猜测,无法得出确定不易的考实结论。”其说甚确,《二重奏》的根本局限也正在于此。事实上,《二重奏》虽以“红学”命名,但其核心实际为“曹学”乃至清史相关命题,此外直接涉及的“红学”问题并不甚多。所谓“二重奏”,未免给人以重“史”轻“文”的遗憾。黄先生自述称“如果把《红楼梦》的内容都去掉,这也是一部相当不错的清史著作”①见《专访黄一农:〈红楼梦〉曾被禁因涉淫秽内容?》。,固然正面说明了其“征实”的学术价值;但却同时暗示读者:本书虽研究红学,但却并非以红学为安身立命之本——而这也正是“新红学”以来红学研究走入歧途的表现之一。黄先生的“新新红学”并未彻底跳出“新红学”的困境:精彩的清史研究未必需要与《红楼梦》扯上联系。

其三,正是由于上述两点所提出的问题,才导致了黄先生本书“范式革命”意义的削弱。《二重奏》中对红学考据具体问题、对《红楼梦》文本性质都不乏创见,但这些创见却无法转化为定论,即使成为定论也更多地在于清史层面,无法彻底转变《红楼梦》研究的视野,则其范式意义不免令人生疑。若“e考据”最终仍落脚于“猜测”,“相关性”不能令人信服地推出可能的“因果关系”,那么其效用到底大小如何?“e考据”究竟何以成为红学范式革命的推动力?如此,建立“新曹学”或“新新红学”的假说将存疑,而黄先生提出的以“e考据”应对文史学科“千年巨变”的理想更不免提前乐观。究其原因,从红学角度看,则是《二重奏》仅立足于现有成果继续向前推进,并未转过身来彻底清算此前红学存在的诸多困局(这一困境已非考据独力可解),由于根基不稳,因此所论尚未能臻及理想之境界。而从“e考据”的角度上看,则或许是《二重奏》的选题容有未当。《两头蛇》所探讨者为纯粹的史学问题,但《二重奏》所针对的对象《红楼梦》实为具有特殊性质的虚构文学,所面对的认识论、方法论问题远较一般的史学问题为复杂,自然难免在研究中处处掣肘,虽下极大力气,却仍只是“猜测”而已。如果以发皇“e考据”为根本目标,红学恐怕并非一个最有效的选择,倒是《两头蛇》对学界的说服力似乎更强一些。

本文的主要篇幅,都在质疑、反思《二重奏》中所涉及的诸多理论问题,但这却并不代表笔者对《二重奏》持否定的态度。相反,正是因为有感于《二重奏》所论问题的重要及其考据的精深,才引发出笔者上述的理论思考,并希望以此推动“e考据”与红学的研究。本文中的批评之语,实欲以“正反合”的精神对本书的见解加以辩证,以推动这一问题的深化研究,尚希读者鉴之。

不妨复作申说如次:

《二重奏》以“e考据”的方法发掘大量史料,颠覆了红学史料已“竭泽而渔”的误解,无疑对红学研究有极大推动。更值得重视的是,这种高效的研究方法已相当程度上与传统读书治学之法相违背。然而,这种史学方法在解决文学问题上却存在某些先天不足,导致其考据只是猜测而非定论,从而影响了“e考据”作为文科普适方法的价值。可以看出,在红学研究方面,“e考据”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认识与解读文本。

文学研究,其中的复杂性、模糊性、主观性远高于一般意义上的史料,由于文学的特殊性质,“本意还原”甚而被多数理论学派怀疑乃至否定。然而,与通常意义上的文学研究不同,主流红学长期以来则是试图运用史学方法解读《红楼梦》的问题,而相对忽视了其文学性尤其是虚构向度。忽略文学性看似仅影响对《红楼梦》的文学批评,实际上“认虚为实”产生的负面影响已极大误导了红学研究的方向,由于对文本本身未作辨析,实际上亦对考据颇多伤害。因之,新红学的困境是范式上的而非资料上的,其先天不足在于对《红楼梦》的小说性质缺乏认知,甚至有并不把《红楼梦》当小说看待者。在这种有局限性的认知下,资料越多,有时适足得出更加离题千里的结论。在重新认识《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的文本性质之前,这一问题恐难得到根本性的解决。是故,当下来说,运用“e考据”到底能发现和解决多少对红学研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命题,仍然是未定论的学术问题,因之在判定其学术史意义之前,犹有继续观望的必要。

解决这一理论问题,仅仅作为方法的“e考据”或力有不逮,而需要归于在认识论有一番革新。陈洪师在《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红楼梦〉的“互文”解读》①陈洪:《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红楼梦〉的“互文”解读》,《文学与文化》2013年第3期。中指出,文学的产生,除了与“作者所在族群当下的生存状态”相关外,同时还受到“文化/文学的血脉传承”之影响。因此,由“互文性”视角发掘文本间的血脉关联,却并不像传统的笺注之学那样,强定甲乙先后的直接关系。这一见解重新唤起了对《红楼梦》虚构文学性质的研究,应属对百年红学的反拨。同时,这也恰好是利用大数据以建构文化网络的良好指导思想。类比于黄先生“红学”与“清史”的二重奏,“互文性”视角或可一定程度上类比为文化“古典”与历史“今典”的二重奏,亦即同时顾及到考现实之据与索文化之隐。

兹引一例言之:

与林黛玉相关联的“林下”意象别见于纳兰性德的《摊破浣溪沙》“林下荒苔道蕴家”中,而黄先生在《二重奏》又有专章探索纳兰家事与《红楼梦》的关系。如以“新红学”思维观之,将这些材料联系起来解读的尝试明显即“索隐”故技,不足为据,并将取《世说新语》以来“林下”一词的常见以驳其荒诞,说明该语与纳兰云云毫无关系。其实,这种“反索隐”恰是未脱“索隐习气”的负面影响。认为“林下”一词拥有源远流长的文化血脉,是一种寻找“文化底本”的工作;而认为“林下”一词与曹雪芹确有某种相关,是一种寻找“现实底本”的工作。二者在本质上具备一致性,其间的是非亦只被材料力度的强弱所决定。“文化底本”与“现实底本”、“家族自传”与“名门掌故”并非互斥,因多义兼容本是中国文学的常态,作者很可能接受身旁现实影响而选择文学取径,亦可能根据其文化底蕴而选择现实素材。其性质看似属于被论者贬低的“索隐”,然若运用得当,则显是一种客观文学现象的揭示,不能因其不合于“曹家家事说”或“文学虚构说”而加以先验的否定。以红学而言,唯有承认“己方”方法之合理限度及“对方”方法之合理性,尝试抽出“考据”“索隐”“互文”各派的合理内核并将其融会贯通,方能生成更具说服力的研究成果。

然而,若欲证成这一客观的“互文”现象,仅举一二例证的说服力和普适性都嫌不足,这里就给了大数据发挥作用的可能空间。因《红楼梦》所涉问题甚为复杂,一味漫引“古典”易于空疏,一味深求“今典”则易于穿凿,唯有将可能之文化血脉与生活场景悉加还原,方能在分辨与综合中进一步理解《红楼梦》文本的虚实互动关系。扬弃“自叙传”,不强行坐实小说原型,而以“血脉”眼光看待之,或许能够更加充分地利用大数据的“相关性”。同时,以今典与古典进行“文史互证”,亦足以尽可能地避免传统笺注之学长于征引文献而短于辨析关联的缺陷。对此,黄先生的“e考据”只是迈出了第一步。

大数据在现代生活的应用中,既然讨论的是相关性而非因果关系,那么在文史之学的研究中,或许同样也应持有如此态度。在面对多样化的文本时,文献学界已经提出当用动态眼光观察多源多流的文本,发现“还原文献本来面目”的局限性。作为文史学界,尤其是文学界,则似也当用同样的眼光,持一种较为开放的态度来看待所研究的文本。库恩曾经指出:“就一个从事常规科学的人而言,研究者是一个谜题的解答者,而不是一个范式的检验者。在寻找一个特定谜题的解答时,虽然他会尝试许多不同的途径,放弃那些没有产生所要求的结果的途径,但他这么做时并不是为了检验范式……只有在范式不受怀疑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进行这种尝试。”②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第四版),第120页。在此背景下,探讨“e考据”仍然是传统考据学的内部改良,而结合了大数据思维的“e互文”观念倒可能成为某种创新性的思维模式。

以笔者看来,《二重奏》的“新新红学”虽然仍在于检验、修正已有的新红学范式,不足以自立门户;但是在检验的过程中,黄先生实际上已经部分地摇动了考据—索隐间的门户之见,相信在此基础上亦可能开出重新解读《红楼梦》的研究新路。不过,重新梳理红学史的若干核心观念似乎还是必要前提。

最后仍欲再提的是,黄先生写作本书的目标在于期望从“e考据”红学开出新的研究范式,其思路似乎是“e考据”为“体”,“红学”为“用”。而笔者则以为,《二重奏》的“红学”更宜为“体”,而“e考据”宜于为“用”。即使“e考据”成为了能够收集所有材料的“全景摄像头”,不可避免的问题仍然是如何由博返约地处理文献,而这一过程则是由认识论的倾向性所决定的,文献方法本身并不构成革命。因此,红学的理论争鸣仍然是《二重奏》不得不面对的第一哲学。故笔者冒昧言之,设若黄先生注意到文学与史学关系的复杂性,而尝试暂退一步,沿着《两头蛇》的道路继续展开历史学的研究,或许能够在“e考据”的方法论上再有新的突破。“文史互证”的观念并不新鲜,但却一直是学术史上言人人殊的泥潭。黄先生既然手持“e考据”的利器,如单纯出于发皇“e考据”方法起见,或许不若从事纯粹的考据学或历史学研究。涉足红学之后,由于文学尤其是红学本身的诸多特殊性,反而容易成为“扬短避长”之举,在彻底解决红学认识论问题之前,不易成为一种可获得广泛共识的研究范式。但即使是这样,《二重奏》中所体现的杰出创见,也是值得红学界乃至文学研究界所钦服的,红学界长期以来存在的门户之见,或可能在黄先生大著的冲击下有所改观,这足以为《二重奏》在红学史上争得重要席位。

(张昊苏,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Redology And Duet Of E-Textual Criticism—On Yi-long Huang’s A Dialogue Between Redology And History Of The Qing Dynasty

Zhang Haosu

In his book A Dialogue Between Redology And History Of The Qing Dynasty,Yi-long Huang made a textual research on some important issues about redology by way of e-textual criticism.He pro posed to use e-textual criticism for the transformation of redology as well as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research,which is an important innovation in material finding,historical event research,and academic methodolgy.This paper,starting from traditional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studies,maintains that the advantage of e-textual criticism lies in digging out all the related materials and making a highly efficient textual research.But it a technical innovation rather than a transition of paradigm,having limitations in methodological validity.Viewing from redology,Huang dealt properly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xtual research and index,between reality and virtuality,fairly and evidently.But Huang failed to challenge the existing framework and presupposition,and failed to settle the paradigm in redology.This paper maintains that in the era of big data e-inter-text research path might become the upgrade of etextual criticism,being a joint point of digital humanities and notes and commentaries of traditional texts.

e-Textual Criticism;Yi-long Huang;Redology;Inter-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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