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工厂

2016-11-25 13:09:38刘月潮
广西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手艺人手艺机器

刘月潮/著

我们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机器,轰隆隆的机器,不停转动的机器人……这些机器或机器人组成的流水线,像一条条奔腾的河流,流着流着就把我们带到远方,日日夜夜载着我们走向完全未知的世界。这些机器人组成的流水线犹如一头头野兽,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我们的青春,一口一口地咬掉我们的光阴,慢吞吞地把我们的一生一口一口吃掉。

在工厂,我们是为这些机器生的,也是为这些机器活着的,一辈子和这些机器待在一块,我们也变成工厂里一台台机器,一台台机器不知不觉潜入我们的生活,像树根一般深扎于我们的身心,一台台机器切割、粉碎着我们的身心,再对我们的青春和一生进行组合和塑造。

我们就变成了另一种生命意义上完全陌生的我们。

一盏盏灯光后不眠的人

二十多年前,安只身走进龙城,火车深夜到达的。我也是在同一天深夜乘火车抵达的。我乘的是另一趟车。简陋的站台上悬着几盏昏睡的灯,幽暗的灯光散落在站台上。我随着稀拉的人群越过长长的站台,再拐了一个弯穿过一截不长的隧道就到了出站口。

在火车站前台阶上我独自坐了好大一会儿,头一回来这个到处冒着烟的工业城市,我想好好看一看这个城市。年前亲戚回乡探亲时悄悄地跟我说他上班的城市环绕着一条九曲回肠的江,柳江美得很,还有工厂经常招工,不分本地和外地人,当个工人一点不难。出于对远方城市和当工人的向往,我一心从千里之外来投奔亲戚。

安也在火车站前台阶上坐了一阵子,以前来过多回,来了就来了,走也就走了,他还没好好看看城市。这个城是别人的,除了这里有他的至亲姑妈,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城还真没多少瓜葛,如今不一样了,他进城上班来了,落脚在城里,要成为一个城里人,从此吃住在城里,行也在城里,他还要在这个城里扎下根来,娶妻生子过一辈子。

深夜,一眼望去,街道两边楼房的不少窗户正亮着灯,夜深了,这座工业城里还有好多醒着的人。我忽然有些想家,此时乡下却是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一盏亮着的灯,人早已沉入梦乡。我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夜空,天空黑漆漆的,看不见星星,而乡村夜晚洒落着星光月光,有月亮没月亮的夜晚只要天气晴好都会看得见天空生着很多的星星。

安招工进了一家钢铁厂,成了一名炼钢工人。我没有进厂做工人,进了一家小报去当记者。

这个城市成了我和安人生的新起点。

几个月后,我借宿在安的宿舍,和安相识了,同一个夜晚抵达龙城的经历以及共同的外地乡下人的身份,让我和安很快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

安三班倒,我和他见面少,他上班我下班,我上班他睡觉。两人只有都休息时才能碰在一块,如果一天二十四小时被白天和黑夜分割掉了,那对安来说,白、中、夜三班分割着每一天:白班从早上八点开始,中班从下午四点开始,夜班则从晚上零点开始,白、中、夜三班将一天分隔成三个时段(八小时)。我怎么也弄不清安是按怎样的顺序在白班、中班、夜班间倒来倒去的,从中班转夜班,从夜班转白班,经常把我转糊涂了。在宿舍里,我认识了更多像安这样的工人老大哥,他们都长期坚守在生产一线,三班倒地过着白天黑夜颠倒的日子。

大家都喜欢叫夜班大夜,喊中班小夜。安跟我说,刚开头,他怎么也适应不了大夜,要一夜熬到大天亮,头两个大夜还能挺得下来,到后面上大夜就老打瞌睡。大夜,正好睡觉,也正是做梦的大好时光,而我此时正在床上做着各种梦,而安却将身影投在火红的炉膛前。安是一名炉前工,炉膛里冶炼着滚烫的钢水,当成炉的钢水达到沸点后再浇注出来就变成坚硬的钢铁。

作为炉前工,打瞌睡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安为了不让自己打瞌睡,变成坚硬钢铁的一部分,他就不停地揪胳膊掐大腿,赶走瞌睡。胳膊大腿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安也一次次撵跑了上大夜时的瞌睡。

安向我伸出胳膊,胳膊上的掐痕深深沉淀下来,成了安身为工人的一种胎记。

再上大夜时,安就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人生已换了一种想法,他在冶炼着夜晚,把夜晚变成钢水和铁板。飞溅着钢花的夜晚是安生命的延伸,也是柳州几十万产业工人生命的灿烂的延伸。柳州几十万产业工人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装点了都市无数个多彩的夜晚。

安恋爱了,女友莉在棉纺厂当工人,也是三班倒,莉娇滴滴的,很招人疼,莉从城市的另一头远远地赶过来,对着安吹气如兰,搂着安不住地撒娇。安兄弟三人,又是老大,脚下没有妹妹,安对莉疼爱得很。遇见莉,安觉得自己成了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孩。两人都是三班倒,还是离多聚少,见一面都难,更别说花前月下常在一块。莉动不动就对安发脾气,安心里很苦,常换班去见莉一面。

安常跟我唉声叹气,说莉提了好几回分手,两人都是三班倒,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安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和莉恐怕走不到头。

安的担心很快变成现实,莉跟安彻底分手了,找了个自己厂的,那男的在厂后勤做事,不用三班倒。安这回伤得很深,心上像被捅了刀子又拔出来,安心灰了好几年才走出来。

又过了两年,老大不小的安经人介绍才处了个女友,女友是个过日子的实在人,两人处了没多久就结了婚,安只想过安稳日子。我早已离开了宿舍,两人还时有往来。安静得像一潭水。我和安静静地坐着,一坐小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在安心中,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爱早已过世了,安要过的是柴米油盐世俗的日子。

一晃十多年,安当了班长,一直三班倒,在白、中、夜三班颠倒着上,他早已过惯了三班倒的生活,把夜晚一次次变成炉膛里的钢水,再由液体变成固体。有时,炉子检修或停产,安反而一点儿不习惯了,大白天待在家时,他不得不扯上窗帘,而到了夜晚,他反而睡不着觉,只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安过上了一种不同常人的生活,有时他上班妻子还没下班,有时妻子上班他还没下班,特别是在这颠倒黑白时常加班的忙季,两人有时连见个面也很难得。妻子也时常埋怨,说他成了这个家住店的,妻子让他也去找找关系,换个长白班上上。安口头应着,却一直不肯行动,在一个个大夜班里,他送走一炉炉滚烫的钢水,把开了的钢水变成一块块冷冰冰的钢铁。儿子出生时,他正在热腾腾的炉膛前做工,夜深了,儿子选择这样的深夜来到这个世上。而带给他心中伤痛的,父亲却是在这样的深夜孤独离世。一喜一悲,安觉得他在夜晚品尝到人世间最大的快活和最深的疼痛。

这个城市有很多像安这样颠倒黑白过日子的人,他们让这个都市的白天更明亮,夜晚更璀璨。

有种记忆叫疼痛

第一眼看见平,我心中猛地一痛。

平太瘦弱了,像张薄纸,风一刮随时就会飘上天。

就是他,还是实习生,才来个把月,就提了好几项合理化建议搞了好几样改善,产生了几十万的经济效益。工段长远远地指着平跟我念叨,你要好好报道他。

我点点头,我是工厂内部小报的记者,成天在车间里转来转去,专门四处挖像平这样的好人好事。

生产线在不停转动,瘦精精的平在工位上专心做着工,我替弯腰做工的平捏了把汗,担心转动的机器会把平完全卷进去,碾成了碎片。

这种奇怪的感觉很不好,我不敢再看平第二眼,目光越过平和那些机器,看到的还是不停转动的机器和工位上忙着的工人。

我不想惊动平,索性转到休息室等平,平快下班了,下班后有的是空,能跟他敞开聊。瘦弱的平怎么成天在生产线上干得了这种重体力活?看得出,这孩子能吃苦,又上进,跟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他身上也藏有不一样的故事。我忽然对他生了兴趣。

我和平走在黄昏的街头,下班的人流像潮水般涨起来又退走,卷走我心头的躁动又落下的一大堆浮躁。很长一段时间,我已静不下心来,都市的许多人都跟我一样,心像高速转动的陀螺,转着转着就迷失了自己。

平好像成了例外,这孩子很安静,还带着冷,那种静让人置身深山老林,那种冷透着人生凉意。平边走边讲他的故事,口气像一个外人,在讲跟自己无关的事,这孩子就像从火炉里出来的,已经过了一次次熔炼。

我还在念职校,还剩下一个学期就毕业,念了两年多书,念书的日子快要熬到头。职校落在工业新区职教园里,周边全是职校或大专院校,新区跟老城区隔得远,静得跟坟场一般,人也像活在两个世界里。新区成片荒掉的土地被围墙圈起来,马路修得很宽也很笔直,没有拐弯抹角,风很大,从马路这头一直刮到那头。

工业新区人少,有时在笔直的马路走上半天也遇不到几个人。学校冷清,新区又没地方玩,人的心就空了,一到晚上或双休,同学们就像出笼的鸟比着飞往热闹繁华的老城区逛街。我像只落单的孤雁,一个人窝在宿舍里看书学习,眼花了就去操场上跑步。在城里走一步路都要花钱,要是跟同学出去一趟要花掉好几天的生活费,我不舍得乱花钱。父母常年身子被病包了起来,干不了重活,出不了门打不了工,田贫地薄,人困在几亩田地里日子过得苦巴巴的。一到给我打生活费时就像要父母的命,他们想尽法子东凑西借才够数。父母每次都不短我的生活费。每次拿到父母的血汗钱,就像有把锤子敲碎了我的心。我心疼父母,在学校绝不能白白糟蹋掉一分钱。

念了两年多书,我只跟同学去过一趟繁华的闹市区,街道两边的商场到处都是商品,到处都在买卖和交易,干瘪的口袋令我从不敢正眼看这个都市。我小心地走着每一步,生怕跌入都市的陷阱,学校的宿舍成了我心灵的家园和栖息地,让我的心一次次静下来,让我一次次做回自己。我清楚地看见自己要走的路。

我就像一棵从乡下移栽进城里的树,要想在城里落地生根那将是艰难的漫漫长路,别人可以无所顾忌地生长时,我还得先让自己活过来,得想尽法子给自己浇水施肥,给自己提供养分,然后才慢慢去生长,一点一滴地生长。

平侧身看了我一眼,目光又飞快地跳开了,那一眼里藏着自卑也透着自尊。

我心里顿时涌起对平的怜悯之心,像平这样的苦孩子,来自最贫瘠的土地,到了城里仍然要在最贫瘠的土壤里活命。这个都市到处是残酷的竞争,到处是冷漠的眼光,面对拒绝贫困拒绝底层拒绝尊严的都市,自卑在平的心中像河流般淌着,平又渴望有尊严地活着,过上有尊严的日子。平的渴望和梦想就像通往天上的梯子,只有一个劲努力地向上攀爬,也许他的一生都在这攀爬之中,也许他很快就从梯子上掉落下来。都市很现实,像平这些从乡下来的穷孩子,他们的梦想在哪?未来又在哪?他们就像迷失在丛林里,找不到一条通往未来的人生之路。

好好地活着,一点一点地去努力做事,面包会有的。我安慰平的话软得像海绵。平也知道,他的面包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刘叔,我好好干,会转为正式工吗?平忽然开口问,我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把自己在工厂里安顿下来。

年前学校组织一批学生到对口工厂实习代工,工厂过年前后用工特紧张,为应对用工荒,只好提前到职校招实习生顶岗。来实习顶岗的不仅安排宿舍,还有工资拿,实习时表现好的还可转为正式员工。就冲工厂开的这些条件,平第一个报了名,一心要留在城里过年。

平已在这家工厂上了好多天班,在线上打扭力,不需要太多的技术含量,流水线式的作业,一同来上班的同学成天喊累,平却一点儿不觉得累,这种累对他真算不上一回事,反正他能吃苦。平还用学到的知识在线上搞了好几样小改善,让车间主任和工段长对他另眼看待,认为是个难得的人才。

照这样下去,平估计年后实习期满就能转为正式员工,继续留在工厂上班。工厂是机器的世界,流水线上只有不停转动的机器,人被机器淹没着,平要让自己成为这些机器的导演,而不是被这些机器奴役着。他要在工厂这些机器身上扎下根来,尽快把这两年多学到的知识变成自己的养分。平心中还是有些担心,怕工厂不会兑现承诺。

会的,只要你把学到的知识多应用到生产现场,多搞改善,任何工厂都不会拒绝能给它创造经济效益的人。我终于对平说了句大实话。

平努力地点着头。

我和平去工厂附近的美食城要了两份快餐。我不大动筷子,平大口地吃着,对他来说这份快餐简直成了天下美味,平日他很少能享用到一份正式的快餐。我将那份快餐的一大半给了他,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一张缺乏营养变得蜡黄的脸,心想让他改天上我家吃顿饭。日后熟了,就能常让他上我家去改善下伙食。这孩子,真让人心疼。

还没吃完,平就抢着付了钱,说什么也不让我出。他说自己有钱,刚领了上次提合理化建议的五十元奖励,也想着去改善一下伙食。

过了几天,我刚写完平的新闻稿,一大早上班时在电梯里听人力资源部的人说昨天傍晚河西路口一个小伙子被人捅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那个小伙子在工厂实习,很优秀,上班才不久就在现场搞了好几样改善。

我心猛地一痛,难道他说的是平?我立马打电话给平的工段长。真的是平。我心中像捅了把刀子,疼痛不已。我跟工段长细细问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下班后,平在宿舍旁边美食城的一家小摊草草吃了碗米粉,回宿舍看了会书(《机器人控制原理》) 。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同宿舍的不是上班就是出去玩了。宿舍里静得有些怕人,平忽然心神不宁,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看街景。窗户正对着大马路。平除了上班,就是窝在宿舍看书。他不出门就能不花钱,好把实习挣来的钱都攒下来一分不少地交到父母手上。

马路上车来人往,窗户前的平心动了下,他想出门去透透气,沿着这条马路走一走,反正他不花钱光去散个步。下了楼,平出了门拐了个弯就上了大马路。他心情好起来,就一直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过了一处十字路口又拐了个弯上了另一条马路。

天色渐暗下来,都市变换了一副面目。平还想再走远点,多逛两条街。突然,一把刀子横在平的胸口,一个人手执刀子逼他拿出身上所有的钱。

平猛地收住脚,那把刀子就抵在胸前,闪着光芒,平傻呆呆地看着发亮的刀子。刀子很锋利,持刀子的人也年纪轻轻,生着一张稚嫩的脸,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平茫然地望着这张稚嫩的脸,蛮横与凶狠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张纸,平甚至想伸手扯下那张纸,劝他放下刀子,有话好好说。

拿出你身上所有的钱,快给我。执刀子的人粗声喝道。

平又望了望那张稚嫩的脸,那张脸看上去更凶狠。平在心中笑了笑,低下头翻着口袋,口袋里只有二十多块钱。平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让他全拿走。

你怎么只有这点钱?!那张脸不肯相信,他凶狠地盯着平说,你把藏起来的钱都拿出来,我就不捅你。

全拿出来了,我只有这点钱。平一边望着那张凶狠的脸,一边翻口袋,口袋的底翻了过来,我真的全拿出来了,就这点钱,你全拿去吧……

透亮的刀子在平无知无觉中毫不留情地捅进了胸膛。平忽然觉得扎进身体的这把刀子从小就跟他生在一块,平望了望那张惊慌夹杂着失望的脸,低声说,我真的只有这点钱。

倒地前,平朝那张失落的脸吃力地笑了笑。

平短促的一生定格在那个天刚擦黑的夜晚,一个年轻的生命消逝在都市刚刚点起的万家灯火里,平人生的梦想也像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那个抢劫杀人的年轻人逃走后没几天就被抓住了。抢劫杀人的理由很简单,他身上没一点钱,想抢点钱请好友吃顿饭,没想到平身上只有二三十块,这简直是戏弄他,也彻底激怒了他,他就想捅一刀给平一点厉害……

平是实习生,工厂对他的死不用负一点责任。我再次见到平时,他安静地躺在殡仪馆里,但愿他到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用省吃俭用,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我还见到平的父母,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木偶般抱着儿子的骨灰盒,一声不吭,深凹下去的双眼像两个幽深的洞穴。

儿子离世的悲痛,被一脸木然的平的父母藏到哪了?也许早已沉到他们内心最深处。

没有人去安慰平的父母,大家也不懂得该跟他们说什么话。我悄悄地塞给平父母千把块钱,他母亲怎么也不肯要。

平母亲跟我说,平打小就懂事,书也念得好,为了早点挣钱养家,平不上高中去念技校,想早点挣钱帮衬他们。儿子却说走就走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来……平母亲用松树皮般的糙手一个劲抹着泪,眼泪慢慢止住了。

我呆立着,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一位痛失儿子的母亲。

几天后,我路过平命案发生的现场,现场人来人往,早已寻不见前几天案发的一丝痕迹,一切如故,不得不让人怀疑一个年轻的生命是不是真在这里消失了。

这起抢劫杀人案没多久就彻底被人忘却了,这是一座没有记忆也不会疼痛的工业城市,谁也不会记住这个即将成为数十万产业工人中一员却又忽然消失的年轻人,更不会为这消逝的生命而惋惜和疼痛。

我永远记住了平,在我心底深处,这个从都市消失的年轻人,我时常为他惋惜,心中也时时因他和他的家人疼痛不已。

抹不掉的身份

我和辉是在回家的火车上碰见的,他就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一口的乡音。我也一口的乡音。乡音像磁石般吸紧着对方。我和辉落脚在同一个城市里,各自上班的工厂还挨得很近,也就两三里路。我和他还是同一年离开老家到柳州的,两家只隔着一条河,我家门前的河水走了十几里路就淌到他家门前。两人喝着同一条河的水长大,对那条从小泡到大的河,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有说不出的开心,我们还有着差不多的童年,流逝的时光就如同一条河把我和他紧紧串在一块。

回柳州后,我和辉的联系就多了起来,两人像走亲戚有来有往。我和辉之间仿佛有一条通道,外来人的共同经历再加上老乡的身份,使我和辉一次次顺着这条通道互相抵近对方的心。

高考落榜后,辉像朵闲云在家晃悠了一个多月,飘着飘着就让家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也不是脸,正好赶上舅舅回了趟老家,辉这朵云就落下地来,拽着舅舅跟着跑到千里外的柳州。成了乡村第一批出门打工的。

舅舅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把辉弄进一家工厂做临时工,这家工厂是国企,干得好了就有转为正式工的希望。二十多年前,在人们眼里,国企职工是一种身份。身份有时就是脸面、尊严和说话的权利。

辉跟我喝酒时不止一次说,对他来说,当工人不仅是端上饭碗,还是一条生路。辉的目光从我的脸上飘过去,落在窗外。窗外有一棵长势很好的玉兰树,我前年栽的,栽在别人家的窗前。在我和辉共同的老家,高考落榜就意味着十年书白念了,也跌落了父母家人的脸。外出打工,我们就像骆驼一般背着乡村的标签不住地往前走,越过一道人生的沟沟坎坎,离老家也越走越远,身后的乡村望得见就是回不去,在城里又落不下根。从乡村通往城里的路早断了头。

辉在工厂干了一年又一年,还一直在做临时工。辉上班做事从不偷懒,很尽力地倔着劲憋着气去把每件事情做好。但辉就是转不了正。工厂有一小半人是做临时工的,有些有关系的起初也做临时工,做上一年半载就转了正。在工厂,临时工是一个群体。辉时时忘不掉临时工的身份,心中缠着团乱麻,很矛盾很纠结,往前走看不见路,回头的路又早断了。辉像头离群掉队的羔羊迷了路。临时工和正式工不仅物质上差一大截,还有精神上的低人几等。这些差别像一把锋利的锯子时不时锉着辉的自尊。

我看得出,辉内心活得很自卑,这种自卑人前人后还得藏紧,被他紧捏在心里,不给任何人瞧见。只有在我这里,辉才把自己像帆船一样展开,无所顾忌地行驶。我和辉都背负着压力,都需要灵魂的倾听者,辉只有向我倾诉,而我只有纵情于软弱的文字。

在工厂里,辉小心而谦恭地活着,那些正式工嫌活儿累脏都不愿干的,他却抢着去做,别的岗位要人搭把手,不用人喊,辉都早早伸手去帮一把。辉落下了好人缘,这种好人缘也是一条路,工厂里很多人对辉抱有好感,都一口说他人勤快机灵又能吃下苦。

在工厂上班,辉最喜欢的是加班,最不喜欢的也是加班。加班是有加班费的,可以多挣一份额外收入,弥补和正式工的收入差距,加班还能让他短时间忘掉心头的自卑。辉习惯用加班来麻痹自己的身心。

很多时候,辉加完班已是深夜,一身疲乏地走出机器轰隆的车间,被夜风一吹,昏昏欲睡的他顿时清醒过来。都市早已入睡,人也都歇息了,午夜后的马路静得很,偶尔才见个把骑车人,和零星的车辆驰过。

从工厂回到住地要走半个多小时,辉不紧不慢地回去。夜深了,街道两边的灯光亮堂多了,都市像骤然空了许多,夜空中悬着几颗稀拉的星星,星星是灰溜溜的。

有一次,辉甚至跑到我那里,把我从床上叫起来,陪他一起回住处。我陪着他一边走一边聊天。

老家的夜晚满天星斗,满天星星擦亮了人眼,点亮了人心。小时躺在凉床上,我老去数头顶上的这些星星。没有谁能数得清满天星。数着数着就一头扎进了星星堆里睡着了。现在,看不到满天星斗,这个城市又离我们那么远,我走着走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

辉说着忽然哭了,狠狠地哭了一回。辉的眼泪是我们这一代外出打工者贮在心底的眼泪,我们一个个像浮萍在人海里漂浮着,成为点缀别人的风景。

有好几年,辉一趟也没回过老家。辉跟我说他怕回家,怕面对老家的人,怕人问工作和收入,还怕人打探他的婚事……有好多回,他以上班忙脱不开身等各种理由来搪塞父母。我知道,要是辉还在农村,早已是地道的剩男,和他同龄的人早就娶妻生子。辉在这家工厂干了七八个年头,转正还遥遥无期,在城里一直安顿不下来,老家回不去,在城里又安稳不了。他就只有这么空耗着,一个人孤单地过日子,内心像地底下的甲虫不见天日地活着。

辉该有女朋友了,我一直替辉干着急。厂里偶尔也有热心的大姐给他介绍女朋友。大姐们都会掂量掂量他,给他介绍的女朋友也都跟他外地人及打工者的身份很般配。辉不大喜欢大姐们这种暗地里的配对,介绍来的女孩不合适他,他也不对女孩的眼。

辉终于处了个女朋友,敏也是从外地来柳州打工的。两人有外来打工的共同身份,也有许多的话说。

辉时不时带着敏跟我见上一面。看得出,敏很朴实,就像山路边的野草,到了城里也没怎么变时髦。敏还很会过日子,辉觉得两人能说得上话才有真正的交往。辉看重和敏之间的说话,两人是要过一辈子的,也是要说一辈子话的。两人能说得上话才会生出感觉才会生出爱。

和敏的恋爱谈得顺风顺水,辉觉得来城里的日子第一次添了油盐酱醋,升起了袅袅炊烟。辉跟我说,他看见了希望,敏让他身心有了依靠,他需要敏这样过安稳日子的。辉在工厂的努力和付出也忽然有了回报,结束了临时工的身份,被工厂转为正式职工。

和敏结婚就成了顺当当的事。辉和敏在城里简单地办了个婚礼,用两人多年攒下的钱付了首付,按揭买了套小房子。

有个小房子,就在城里落下了根,也安顿了两人在外头风吹雨打的爱。我看得出,有了家,两人像两头闯进了丰润的草原的羊儿,心头粘着青草的芬芳,滴着青草的绿汁。

年底,辉和敏又赶回老家办了场热闹的婚礼。婚礼是父母要操办的,辉拗不过。整个婚礼像演了场戏,演给老家人看的。儿子出息了,父母一脸光亮。辉却像只木偶任人摆弄。辉心头对父母忽然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生疏。

乡下长大的辉在城里待了八九年,就像一棵从乡下移进城里的树,再回到土生土长过的地里,他发现自己又成了一棵从外头移栽过来的树。辉心里就苦哈哈的,回老家的这场婚礼让他变得不爱说话。

这场婚礼花光了辉手头的钱,还让他背了债。舅舅伸的援手借的钱。舅舅已做了一家企业的高管,拿年薪的,在柳州的日子比他好过多了。舅舅借钱时顺带讲了几句话,叫他要不断有长进,要活出人样,要给父母争气长脸。辉静静地听着,进城后他真的很努力,舅舅轻巧巧的几句话像针猛地刺进他的心,让他疼痛了很久很久。

回城后,辉工作更卖力,也很疯狂。辉不再去我那里,跟我喝酒、谈天。辉成了大忙人,抢着加班,很快当了班长。不到一年,又做了工段长。薪水的提升,一点儿没改变辉和敏过得紧巴巴的日子。敏怀孕了,大半年后不得不弃了工作,生下女儿后只得在家带孩子。养家的担子又压到辉一个人身上。

辉申请去了外地,公司在千里外的青岛建了工厂,作为公司外派支持人员,辉和敏开始了一场长达两年的分居。

辉像断线的风筝渐渐飘出了我的世界。

就在辉快要结束两年外派的日子,回柳州的前夜,辉因煤气中毒没能抢救过来,狠心抛下妻女独自掉头走了。

辉一个人走到世界的尽头,孤单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追悼会上,我见到辉的父母,一对木讷的乡村老人,他俩执意把儿子的骨灰带回生养他的老家安葬。

辉就埋在祖坟边上,叶落归根。祖坟边有几棵苍翠的柏树,春天时,满山的映山红开得红火。

多年后,我偶然遇见辉的妻子。敏带着女儿,女孩已有七八岁了,看上去像个城里的孩子。小女孩脸上眼里罩着淡淡的忧伤。我知道,辉把自己的忧伤种在女儿的心坎里。

做一个地道的手艺人

我只是一个手艺人,工厂里的手艺人,要一心经营好自己的手艺……还是头一回见,明望了望我,张口就跟我说自己要做手艺人。

那一年,明进厂才两个月,像池塘里的荷叶刚冒头,明就在线上搞了项改进,解决了多年老大难的质量问题。明像大家多年未见过的荷花猛地绽放在眼前,这朵花自然引来了我这只身为厂报记者的蜜蜂。

我望着明,明一脸的阳光,明亮的青春像天籁般的歌声打动了我。这个在城里长大的男孩身上有种不一样的东西,我定定地望着明,像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淌过我心底,又载着我走向远方。

我要做工厂里的手艺人,就跟乡村的手艺人那样,一辈子靠手艺吃饭、活人、养家……见我不出声,明又跟我说。明的声音温润得像玉石,而那些轰隆隆的机器声像花岗石砸过来,击碎了明的每句话。

明的话牵着我回到旧时的乡村,手艺是乡村不可分割的部分,是乡村的血脉,串联起无数的乡村岁月。有手艺,乡村大地就会盖起一处处房子;有手艺,乡村大地炊烟就会袅袅地起落;有手艺,乡村日子就会生出勃勃生机与活力……手艺像把锋利的刀子精细地雕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乡村生活。乡下人只要有一门手艺,就能走村串户,靠手艺吃百家饭,手艺过硬的,就能收获别人的尊重和客气。

现在乡村的手艺早就衰落了,像一地开败了的花,像满眼枯败了的老树,乡村的手艺传不了人,手艺人早进城做了打工仔,他们早年学的手艺早像老家的田地一般荒掉了。

而在工厂里,师傅们的手艺曾经像血脉般凝聚成工厂灿烂的生命,也凝结成工厂的荣耀,但现在师傅们的手艺被更多冰冷的机器替代,冰冷的机器取代了人,手艺也一样传不了人,不少师傅早年攒下的一手绝活随着他们退休或离开成了荒野上没人理的野草。工厂里的手艺变得不值钱,一个有手艺的师傅上班几十年的收入还抵不上工厂高管几个月的收入,更别说高管们平日花掉的那些大把的钱。而工厂里那些普通的员工大多依靠辛勤劳动换来的低廉的收入只勉强吃饭、活人……

明刚来工厂不久,还不懂得工厂里的规则和残酷的现实。对明的这番话,我自然一笑了之,也就没放在心上。

我还是在心里欣赏明这样的男孩,他能安心去做工厂里的手艺人,有想法,有主见,有追求……只是像明这样一心想做手艺人的城里年轻人太少了,大家都不愿念技校,一念完书出来就要在生产一线干体力活,变成流水线的一只机械手。

过了几天,我写明的新闻报道《一个手艺人的追求》在企业报刊登了。明见了报纸立马给我打来电话,说刘哥,看得出你是个实在人,写得很真实,写出了很多一线工人的心里话,不像外面的那些狗屁记者,胡编乱造的让人读不下去。刘哥,下班后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天呀。

我和明走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明望着我说,刘哥,这些年我心中缠着许多的困惑,也藏着很多的话,刘哥,遇见你,我突然大声地想把它们全吐出来,不说出来我心里总像压着大磨盘,憋得难受……

刘哥,我生在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是七级钳工,他像头牛起早贪黑在车间埋头干活。平日不跟人走动往来,不爱同人说话,一个字不肯多说,回到家也没一句囫囵话。在外人眼里,父亲老实巴交。老实得过了头,就到了傻子的地步。这成了所有外人对他的看法。我也怨过他,摊上一个老实肉头的父亲,从小就被人看轻。

大些了我才忽然懂得,父亲活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把自己做成茧,封了起来,外面的人和事跟他没啥关系。父亲身上透着力量,在繁复喧嚷的尘世更是生着一股子定力。外面的世界再怎么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一点儿也惊不了心。他宁肯做一个哑巴,也不愿对这尘世多说半句话。

刘哥,你不知道,我父亲念的书不多,才初中毕业,却一头钻进书堆,看书也杂,最喜欢的是鲁迅的书。都翻烂了鲁迅的好几本集子。他迷鲁迅的文字,看懂了书里书外的世界。父亲懂人能看透人心,眼毒,看人准,什么样的人过一眼就识出好歹。

刘哥,你真该见见我父亲,你和他就是不说一句话,心都会走在一起贴到一块。

有时我觉得很好笑,父亲这样一个对人和事都看明了的人竟被世人当成老实人,甚至看成一个傻蛋。父亲却安然地接受。也许父亲需要这样一个老实人加傻蛋的身份,才能避开那些纷扰的尘世,也方才去洞察幽暗的人性。

父亲一直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手艺人,醉心于手艺。他总觉得自己跟乡下手艺人一样,手艺是人一辈子的饭碗,也是最靠得住的,人要靠手艺吃饭,靠手艺来养家糊口,拉扯一大家子。手艺还能让人一辈子不求人,活得更像个人样。除了钳工,父亲车、铣、焊、电工也样样在行,家中到处都能看见他的手艺,板凳、椅子、书桌、床、衣柜、衣架……

我打小就活在父亲的手艺里,睁眼是,闭眼脑子里也是,父亲做的四方凳子,用料全是废旧铁板和钢筋,从废旧收购站淘来的。父亲从不往家拿工厂的东西,去占公家一星点便宜,从废旧收购站淘来的东西不花一分钱,他用手艺跟废旧收购站公平交换。做人不占人便宜,不藏私心,人这一辈子就站直了腰,直了腰杆才活得顶天立地。父亲说人活一个理字,就活得明明白白,不糊涂不含糊。

父亲是个很棒的手艺人,做的板凳,稳当当地立在那儿,一屁股坐在上面,板凳高矮凳面大小都合适得很,让人全身舒坦,让人心里安生。板凳各处打磨得光溜溜的,没一点毛刺,手摸上去像滑过绸缎。父亲做的板凳、椅子、书桌、床、衣柜、衣架每样东西落在屋子里,都像是原原本本从地上生出来的,屋子里摆设的每样东西都互相配对,组成了真正的一大家子。外人一进门,就被屋子里摆的东西惊了,这每样东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手艺。

念小学时,我就动手能力强,家中摆满了我动手做的东西,父亲还做了一排架子,专门用来摆放我做的东西。我习惯用手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而不是光靠嘴巴,我喜欢用行动去探索这个世界,把对世界的认知都变成物的存在方式。语言总是虚飘飘的,就像杯子里盛满的水,没有杯子,语言就不会像一杯水一样透明清澈。我喜欢去做一只这样实实在在能装水的杯子。老师在课堂上说地球是圆的,像一只皮球。回家后我就找来一只皮球,在皮球上照书本上的样子画出世界地图,还着手用木头做成圆溜溜的地球,把做的地球带到教室。我总把课堂上学到的知识变成活生生的物体,以物体的形式活在世上。我忽视了其他方面的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初中毕业直接去念了技校,毕业后当一名工人,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工厂里的手艺人。

……

那天,我真的随明去见了他父亲,走进明父亲深邃的灵魂世界,那是一个广袤的世界,一个精致的世界,一个美不胜收的世界,也是一个人生毫不妥协的世界。我跟他时不时对望一眼,偶尔才说一两句话。后来,我常去他那里坐坐,两人很少说话,傻子似的一坐就是半天。我和他都懂对方的心声,虽相识不久,却是真正的知己,不像有些多年的好友,一转身就成了生人。

明跟我也成了好朋友。明在生产线干了不到半年,就觉得自己变成生产线的一台机器,每天干着同样的活,重复一些简单枯燥的动作,这样的活实在没一点技术含量。明内心在挣扎,他的青春像一棵树栽在那些冰冷的钢铁里,被机器一天天围堵着,青春困在流水线里,这棵生机勃勃的树眼见要枯萎了。

在工厂里,明看不见一个手艺人的出路,他像走进一条死胡同,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我知道,明的困惑遭遇同样也是现代产业工人的困境,他们在生产线上不是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一台台人工机器,那些工厂的管理者也都把工人们当作冷冰冰的机器来管理。工人们每天都干着繁重的活,却拿着最低廉的薪水,买不起房,养不了家,而那些工厂里高高在上的中高管们却拿着几十万、上百万甚至高达数百万的年薪。现代产业工人的身心正遭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困境。许多的一线工人在慢慢地看着等着自己的人生在冰冷的流水线上枯败,死亡。

明心有不甘,内心在觉醒。他信任我,一次次到我这里来寻求答案。

明的人生出路在哪?那些现代产业工人的出路又在哪?

我也一次次思考过现代产业工人的命运与出路,而我身为工厂里一名普通员工,同样遭受着跟明们一样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困境。这些年,我也像明的父亲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远离那些光亮的舞台,成为一个失语者。

我们要自己救自己。你父亲对你的引导是对的,在工厂里,要做一个手艺人,用手艺来创造,创造机器,来拯救我们的工厂,创造我们的工厂,只有这样,人就不会变成机器,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只只机械手。我将思索了很久的一番话说了出来。

对,刘哥,你的话太对了。我父亲也是对的。只有你和我父亲这样的人才真正懂得我们的工厂。刘哥,我要做手艺人,要真正成为一个手艺人,用手艺来拯救创造机器,来拯救创造我们的工厂。明双眼顿时变得亮堂堂的,大声地说。

明忽然静下心来,安下心来。几年工夫,明成了工厂有名的技术能手,成了柳州市有名的技术能手。他跟父亲一样,成了工厂里真正的手艺人。明要成为一个最棒的手艺人,要有响当当的手艺,努力去学更多的手艺,懂得更多先进的机器人控制原理,他能时时同这些机器人说上话,让这些机器人更听话。明在用手艺来拯救产业工人,来创造我们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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