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越其杰的遗民心态

2016-11-23 14:41杨帆
青年文学家 2016年29期

基金项目:本文系贵州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之青年项目(2015DXS07)阶段性研究成果。

摘 要:越其杰见证了明代的衰败和最终破灭,也经历了明朝政权的重建,这在明遗民中有一定的代表性。他遭遇动乱战火、谗忌遭弃,他忧患国家人民,也担忧功名事业,但他却没有大声呼喊,谨慎理智的性格让他选择通过求闲修心来消解不良情绪,感受生活的美,生命的美。

关键词:明遗民;忧国忧宦;求闲修心

作者简介:杨帆,女,汉族,四川犍为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29--03

甲申一年(1644年),四种势力共存华夏大地:明政权、清政权、大顺政权、大西政权,夷夏之争和农民起义遍燃全国。这一年,国家盛衰、王朝更替、民族兴亡、文化嬗变、思想震动,如惊涛骇浪般冲撞着明朝士大夫的生活和精神;这一年,最复杂的革鼎换代,最艰难的出处选择,最悲壮的思想坚守重压士大夫脊梁;这一年,也生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遗民。

遗民历来就存在,盖因每逢革鼎,便有遗民的出现,其中明遗民算得上有史以来最为悲壮的了,孙静庵在《民史氏与诸同志书》就对此有过描述:“又思宋命以来,宗国沦亡,孑遗余民,寄其枕戈泣血之志,隐忍苟活,终身穷饿以死,殉为国疡者,以明为尤烈。”[1]宋明两代遗民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民族文化撕裂,然而明遗民的境况却更为严峻,他们不仅要面临文化裂变,还要应对剧烈的环境变化(小冰河时期和国际因素)对整个社会环境带来的巨大影响。因此,明遗民的研究格外吸引历代学者的注意,且早于清初就已伊始,从钩稽明季忠臣志士事迹,到研究明遗民的文学、思想和学术等到当下对明遗民生活、处世和心态等的探讨,学界对明遗民的研究热情不减。明遗民心态的探讨,是明遗民论题中极为重要的部分,目前学界关于遗民群体心态和个体心态研究均有较深入的探讨,但其研究对象多为中原和东南地区的明遗民,而少有西南地区遗民的身影,尤其是贵州明遗民。本文将立足《黔诗纪略》一书,集中探讨见证晚明崩溃的遗民武官越其杰的个人心态。

越其杰,字自兴,一字卓凡,又号汉房,贵阳人。史料中关于越其杰的记载并不多,大事件主要有万历三十四年(1606)成为举人;天启二年于重庆讨伐反贼奢崇明,以功升佥事,但后因与上官龃龉罢去;任河南巡抚时,曾护送“童妃案”中的童妃至南京;福王执政时厉辞诘责投奔起义军萧应训之子萧三杰,时人议其老惫不晓事;随高杰、沈潜夫至睢州会反官许定国时,曾劝诫高杰勿入城,高杰不听,后被杀害;清军破南京后不久,忧愤而卒。

“余恐世徒见公诵法周礼,以为文人,而不知驱驾卫霍,实过于武人;徒知公亲御戎马,以为侠烈人,而不知究极古今,又为风雅人。”[2]越其杰虽为武官,却也工诗文,一生写了近万首诗,著有《蓟门》、《知非》、《白门》、《横槊》、《屡非》诸集,《黔诗纪略》收其诗226首,编为二卷。时人评价“上马则横槊,席地则谈咏”[3],或许我们能从他的诗歌中看到对这个时代不一样的感受。

(一)忧国忧宦的心态

甲申之变,在举国悲痛哀嚎的阴霾中,士人的情绪触动往往异常激烈,他们或参与反清斗争、或不与清政府合作(不履清土、“弃诸生”、“焚儒袍”、遁迹方外)等,轰轰烈烈,全身心投入,并常撰诗作文以明志。但越其杰很显然不是其中的一员。他虽然前半生挣扎在走向覆亡的明季官场中,履遭谗忌;晚年又亲历国破家亡,以身殉国,但他的诗歌创作却对时事风云保持着一定的克制,大多只在寄友人的诗歌中把对国家及仕宦的愤懑和忧愁倾吐些只言片语。例如“过计仍忧国,寒衾只梦家”(《别友人归》);“一死难酬国,千峰不了身”(《寄友》);“时危反觉功名累,世乱谁言隐逸安”(《赠友》)等。不过在226首诗中,有一首诗算得上越其杰满腔情绪的倾泻之作。

他的《纪事三十五韵》写道:

谤曾经薏苡,契久结松筠。为爱桃花坞,卜居湘水滨。

偶思酬举主,自念亦王臣。道合期明目,时危忍爱身。

亦知亡伎俩,但愧特逡巡。不分天骄逞,恒祈国体伸。

假符先救赵,垂泪力求秦。谈笑无青海,肝肠翼紫宸。

愿从多士后,或翼寸长陈,柝响寒光重,刀痕血晕新。

只图边境静,肯为面情徇。义勇方潜鼓,宵壬已暗嗔。

未蒙隆眷及,反被不情屯。环赐非惟再,杼投何太频?

吠声谁代察,削骨遂成真。遇左空存活,冤奇力断龂。

……[4]

这是他唯一一首直言不讳总结自己一生仕宦沉浮,与国存亡的诗。诗中有越其杰对自己国难时危时曾犹豫逃避的愧疚和反思,有于“柝响寒光”中“图边境静”“祈国体伸”的战斗豪情,也有遭受谗言削骨见弃隆眷的愤慨。从诗中来看,越其杰的人生沉重压抑,国家危亡、谗言傍身、仕途不顺,他除了承受劳身役心,还有精神和意识上的摧毁。既如此,他的诗歌又怎会真的对此克制至消声呢。仔细品读越其杰的诗歌,常有一种不甘的“不怨”,但在这种刻意的“不怨”和平静下却奔涌着对国亡宦难的满腔忧愁和愤懑。

如《夜坐》曰:

窗叶密藏羽,庭柯疏漏蟾。气和诗不怨,心息梦皆恬。

灵似因清凿,福难将慧兼。空墀原自净,花影细为添。[5]

诗人静坐在窗前,透过整密如羽毛的窗叶看向院子里稀疏的树木下静立的蟾蜍,房前的台阶干净空荡,摇曳着两旁的花影。夜色如此静美,但诗中却言“气和诗不怨”,“不怨”又何至思绪不断导致无法静心感受这夜色的美妙呢。诗人恰是因为“怨”所以才难安难寝,盼望今夜的心情气息梦境皆能恬静。郑珍评曰:“我读公诗,每二百年后如闻怨声,无乃气不和心不息呼!能者不言于此,益信。”[6]正如郑珍所言,越其杰“气不和心不息”,并不如所表现的那般从容,故而他的诗歌中流动着怨声。而忧怨在其诗中往往以反语呈现,在看似理智的语言表象下涌动着激烈的主观情绪。这种隐晦的表现方式或许正如其处患之道,杨龙友在《屡非草略序》中曾写道:“……功成,屡有节钺之望。为人所忌,至于宸怒。众惧不测,公独从容啸咏,然小心敬畏,不作一怨尤语,深得处患难之道。”[7]越其杰面对为人所忌,甚至帝怒时,仍然保持理智克制,谨慎敬畏,不言怨语,其诗歌亦是如此。

他的咏石诗《落石》:

石奇在傲岸,一落转增奇。岂欲障狂澜,想见初落时。

川谷皆震动,惊涛至今悲。游人恣清放,可悦不可持。

仰视悬者高,得无怨自卑。讵知落反安,不似在高危。[8]

首句诗人就点出石头之奇在于其傲岸和石落时的震撼,“川谷皆震动,惊涛至今悲”。但随即以理智的情绪说到石落山谷也没关系,仰视仍高悬的石头也不用怨愤和自卑,毕竟高处生危,反不如石落安全。全诗明显前后矛盾,这恰是诗人内心情绪的撕扯,本希望如高石般激烈的活着,却无奈坠入山谷,只能自嘲高处不胜寒,不如岩下人。然而这种反语的自我安慰,对现实讥讽的控诉,何不是诗人对现实不甘的屈服呢。

(二)求闲自适的心态

对现实的控诉,越其杰表达的小心克制,“只因情用晦,免使虑纷然”[9]。他努力去消化这些痛苦和不甘,试图寻找心灵的宁静闲适。其中,“闲”字一词在其诗中频繁出现,涉及诗歌就有40来首。他感曾慨“忧时反爱闲,不信宦途艰”,“闲”的状态能消解他的忧愁和艰辛,去感受自然万物的天然美好和生活的细微情趣,寻求内心的闲适,让他拥有更多的力量继续前行。

他尽力地在“闲”中放松下来,细腻地将目光投注到身边细小事物,春光、冬夜、小亭夏日、傍晚放晴、客窗、野坞、残菊、初秋池景、秋日、树萱、书室、晓钟、品香、暖室梅花、晴日等,即使不起眼的花影、缺墙、隙月、天然几等,也皆入笔下,并从中汲取自然的力量,回归内心的平静、闲适。

他的《新月》写道:

弄晴纤碧照,泻影一鉤寒。光细终当盛,弦初反类残。

无云仍浅露,隔日不同看。独有离人见,翻惊节候阑。[10]

本诗前四句摹状新月,诗人倚阑望月,一轮纤月碧空弄晴,倒映的影子如同一清冷刀刃,但终有满月光盛,只是现今明月残缺。后四句诗人巧妙的通过月亮的自然变化与时间的流逝的关系切入到月亮传统的思念审美。此诗视角独特,自然新奇,不落窠臼,有着诗人对月独特细腻的感受和审美。

当然,越其杰除关注自然万物外,还力求在日常生活中求闲,享受生活的闲情逸致。例如《闲居》:

心闲身亦闲,日高睡初醒。门巷阒无人,信步穿小径。

绿阴暗相交,不埽尘亦净。幽鸟送清音,倚松姿意听。……[11]

灼灼夏日,诗人日高自然而醒,独自穿过洁净的巷子小路,绿阴清凉,鸟鸣入耳,停下脚步闲倚老松听听也无妨。诗歌虽描写的是简单的夏日生活片段,但越是简单,越能体现出生活的自然美和适意闲情,这与唐代韩偓的《夏日》:“庭树新阴叶未成,玉阶人景一蝉声。相风不动乌龙睡,时有娇莺自唤名。”宋朝杨万里的《初夏睡起》:“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有着相似的审美意趣,闲下心来真切的去感受生活,品味平凡之美。

《秦淮夜泛》也很有代表性:

景色层层异,周旋欲乱眸。树携新月上,水簇细烟浮。

暂傍偷窥牖,遥看误认楼。人多忘自顾,趣反在邻舟。

窥惜帘栊迅,歌余拍韵流。殊观方觉过,改岸不知流。

心目潜相感,香光以外收。[12]

提及秦淮河,我们固有思维就联想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越其杰的秦淮河却不随寻常。前四句,他深感秦淮河景色丰富,简直看乱了双眼。此时心情愉快,连岸边的树都闪烁着活泼,在河水浮动的水雾中携带着皓月当空;第五句至第十二句,诗人全身心放松,尽情享受夜泛秦淮,突然在邻舟探到乐趣,可惜被帘子迅速遮住,就任舟随流飘荡吧,忘我观景,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不管如何,今夜的泛舟赏景收获颇丰,心随目动,目感心悦,感官都得到了愉悦的享受。罗丹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而似乎越其杰找到了这样一双眼睛。

外在的动乱纷扰,内心的闲适自得,越其杰在这种境况下显得异常矛盾的。

当然尘世洪流,也无以为逃,越其杰不能逃,也不会逃,这是他的自然生命。他深刻地认识到:“人皆营贵显,天独吝清闲”(《清闲》),“如何叫世眼,容易识闲心”(《栖霞寺赠友》),“且烦长寂境,略省久迷心”(《访友山中》),“君虽欲望世,世岂遂相忘”(《友人山庄》),红尘纷扰,闲心难得。他以为其难得原因有两点,一是“人非历患心难歇”(《秋园夜步》),尘世一遭,功名利禄,只有得到过才能放下贪求的心;二是“时危反觉功名累,世乱谁言隐逸安”(《赠友》),即使放下名利,然而国破家亡,百姓流亡,又怎能安心隐居不牵挂呢?因此,他愁忧国事,忧愁宦途。这并不是说诗人就被尘世牵累,山河破败、羁旅宦途、事业失意、百姓生活多艰是真实存在的,他不能改变客观世界,唯有改变主观世界来平衡内心外境的矛盾。因而远游出行,静坐顿悟、闭门沉思成了他修心的主要方式,让他沉重的心抛掉现实的包袱,去领悟生活和人生。

例如《与僧听树声》:

古树迎秋咽,禅扉尽日扃。声先惟我解,寂处共僧听。

落叶翻成静,驰光忽似停。往来人不绝,此意更谁惺。[13]

秋来天凉,寺中的古树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夕阳西下,房门拴上,诗人与寺中僧人坐在禅房里静听树声。此刻诗人的心是宁静的,所有的感官都放松下来,似乎整个世界也放慢了他奔跑的脚步,落叶静静的翻动,飞驰的光束忽似停住。然而门外人却往来不断,诗人与禅房自成一境。

出游是越其杰修行的一种方式,通过回归自然,跳出尘嚣,换种环境去观照本心,领悟世界。除此外,越其杰还经常闭门沉思、静坐顿悟,在安静的环境下,省视自我,破开迷心,以一种更适意的情绪去解读外在的种种愁绪。

例如《夏日闭门二首》其一:

闭门依绿树,徒枕就清阴。记性老多钝,吟情静自深。

并将疏雅事,不欲扰闲心。独负川岩癖,秋来拟细寻。[14]

诗人闭门谢客往往因其“烦躁无一定”,须独自省视。夏日燥热,老来记性越发迟钝,闭门枕一树清凉,心绪自静,为免修行的闲心被扰,暂将疏远独行山川的雅事,待留得秋来细寻。

再例如《栖霞寺林中独坐》:

疏林落翠澹能缅,石上留云坐亦輭。晴峰弃色偏宜晚,清宵独立引人远。

向焉驰骛今思返,尽倚聪明只觉浅。避喧匿静生选择。

尘累难将此法免,解开万念自然逍。[15]

诗人此时独坐于寺林,包裹在疏落翠林中,感受到石头上残留的云映时的柔软。晴日将歇,山峰翠绿渐褪,独立清夜,思绪遐迩。“觉今是而昨非”,然假聪明无以破迷途,应避开尘嚣寻一清静独处,自我省视,做出选择,放下万念,才能获得心地逍遥自适。

外愁内闲,这是黔地山水的粗犷适意滋养的越其杰。在他遭谗宦艰,忧国忧民时,他呼喊着“但使从心适,何辞与世违”[16],释放心情,享受生命。越其杰的生活中除了痛苦,还有世界万物作伴,他自乐于穿梭山林、游步亭阶、游钓秋江、雨天出行……如同池鱼入渊,羁鸟入林。越其杰并不惧怕名利消散后的孤独,他更惧怕的是生命意志的衰败,他有一颗勇敢的心。

参考文献:

[1]孙静庵.明遗民录[M].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375.

[2][3][4][5][6][7][8][9][10][11][12][13][14][15][16]关贤柱点校.贵州古籍集粹·黔诗纪略[M].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