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北宋词坛上,以深情柔婉之风被誉为婉约派正宗的秦观,是最能体现当行本色的“词手”,冯煦冠以秦观“词心”之称,认为其词“得之于内,不可言传”[1]。徐培均解释“词心”即“能够孳生绵邈深情又能动摇人心的艺术家的心灵”[2]。本文正是着眼于这一角度,从修辞设色、结构章法和意象意境,剖析秦观词是如何抒发词人心灵感受和独特体验,从而动摇人心的。
关键词:秦观;词心;修辞设色;结构章法;意象意境
作者简介:宋珍珍(1992-),女,汉族,江苏溧阳人,上海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方向。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29-0-03
“词心”说最早见于清代学者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他在卷一中指出“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3] “词心”即词的内核本质,是词与其他文体相区别最核心所在。词,从善于传情达意的胡夷里巷之曲发展成酒筵歌席间供绮罗公子、绣幌佳人娱情遣性的文体,与传统的言志诗有功能性的不同,所以一定程度上“词心”也即词情。说秦词最得“词心”也即秦词最有词情,最擅表现词情。从《淮海居士长短句》中不难发现,91首词中(其中收录词77首,另参考14首补遗),情词(爱情和艳情)多达58首,近三分之二。纵观其仕途坎坷屡次遭贬谪的经历,秦词所抒发之情又多是愁苦和离恨。秦词内容上“专主情致”,表达了秦观独特的内心体验,那么艺术手法上又是如何表现“词心”的呢?笔者试从下面三个层次探析:
(一)修辞设色
王一川曾提出“修辞论美学”的概念,即“组织并调整话语以适应特定语境中的表达要求,或者为造成特定语境中的表达效果而组织并调整话语”[4]。简言之,是为了达到作家预期的感染效果对词句进行的主观性的安排。
秦观词以情词居多,他的预期感染效果便是抒情,修辞中可见其“词心”。其比喻手法生动贴切尤为精当,以《浣溪沙》为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被誉为秦观小令中的压卷之作,词的下片艺术性更高,尤其是过片一联,“飞花”和“梦”,“丝雨”和“愁”原是无从可比的,但经过作者敏锐的体会和精确的捕捉,发现它们具有“轻”和“细”的特点,恰当贴切。此外,秦观打破常规,置喻体于本体之前,说那无拘无束自在轻飞的飞花宛如我的梦一样,无边无涯迷蒙纤细的丝雨好比我的愁绪一般,这就把把室内人的梦,室内人的愁和室外的飞花,室外的丝雨结合起来,笔触轻灵,比喻新巧,韵味悠然。
贬谪之后,秦词的修辞不仅是为了传情达意的效果,而且还有更为深层的文化语境,看这首《如梦令》: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
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这是一首抒发贬谪之恨的词,词人自处州已被罢职,又遭削其秩贬郴州,这对词人来说是飞来横祸,更打碎了他想要为朝尽忠的理想。诗人背井离乡,独居驿站,环境之艰苦正如词中刻画的那样:寒风一夜,驿站的门早已紧闭,本就无心入睡的词人难得睡着还被窥看灯油饥饿的老鼠惊醒,一下子由梦境回到现实;地上的霜一层层越积越厚,那寒气也由下而上侵入了词人的被子。两个“无寐”是词人归梦难成,欲眠不得的心理写照,终于,在马嘶声中,沉沉如水的遥夜结束了。回到首句中“遥夜沉沉如水”这个比喻,看来是极寻常的语言,却耐人咀嚼:“遥夜”二字就包含着词人虽然已经有地方休息但是心却难以安稳,才会觉得这夜啊真是漫长,遥遥无尽,“沉沉”二字给漫漫长夜又增添了重量感,亦是此次贬谪带给词人难以忘怀的沉痛。心凉所以夜凉,心沉重所以夜沉重,幽怨长所以夜漫长,如此写来正是表明词人万般不满又难以直言的幽怨。
这样的修辞在秦词中还有许多,例如“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把女子追随心上人形象的比作飞絮轻沾流水,表现女子的痴情心理;“碧天如水月如眉”则描写情人幽会时清朗的画面;“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以斩断还生的芳草喻难以排遣的离恨……这些语句都看似平实却表现出秦词的精旨妙意,这都是源于秦观的细微感触和细心安排。
多用浓艳色彩,也是秦词中值得关注的一点,无怪乎李清照说秦词“妍丽丰逸”。由于秦观长期混迹青楼,描写的对象多是青楼艺妓和闺中女子,所以很多色彩多用于描写她们的外貌、服饰、器物,例如“红泪淋浪”“双擎翠袖”“雪溅紫瓯圆”……这类色彩词纯作客观描写,为读者展示了一个个妆容精致、娇艳动人的女子形象。
不仅如此,秦观还大量发挥了色彩表情的功能。德国心理学家格罗塞认为“色彩最能引起人们奇特的想象,它最能拨动情感的琴弦”[5],色彩不仅可以阅人感官、美化生活,还具有表现人丰富的审美感受和精神世界的作用。词人用“红”字借代落花,修饰词则多是“飞红”“落红”“乱红”“残红”,表达词人惜春伤春的愁绪,同样也是对青春易逝,好景不常在的深痛体悟。其他如“碧水惊秋”“小池寒绿欲生漪”,“惊”“寒”二字则更直接的表现作者的心理感受,前一句是由所见而所感,后一句则是先有所感,移情入色,正如王国维所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6]通过移情,原本客观的色彩中熔铸了词人主观的感受和情思,摇曳生姿。秦观正是以感情驱动这些色彩词汇,抒写“词心”。
(二)结构章法
古人写文有专门的“章句之学”,讲究全文的布局安排,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要求结构完整、脉络清晰。写诗填词亦然。如果说修辞设色是通过简单字句的安排彰显“词心”,那么专主情志的秦词其章法结构中同样可见“词心”。
看这首小令《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首句即点“恨”为全词奠定了幽怨的感情基调,“天涯”交代了空间的阔远, “旧”说明了积怨时间已久,首句短短四个字却蕴含了极大的张力,内涵丰富。接下来以“恨”为中心展开,“独自”展示了女子形单影只的形象,“凄凉”则深入到女子的心理,因为“人不问”进而“独自”故而“凄凉”,而“凄凉”又照应前句“恨”,如此回环往复,词笔绵密,词情婉曲。然后,词人又将角度转向“金炉小篆香”,下片将镜头拉近,描写女子愁眉不展的情态;最后一个画面将角度从女子的面部转向飞鸿,飞鸿在空中排成“人”字阵,又引起了女子的怀人情绪,故而移情入飞鸿。张炎曾探究过小令结构作法:“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7]小令调短字少,要求词人在有限的字数内包孕丰富的内容。只有字字含情,句句见意,表达凝练,尤其是结句含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意的才算得上是佳作。此词的结句“过尽飞鸿字字愁”含蕴有致,结尾高潮,颇得李煜词“问君能有几多愁”的风神。
小令之妙在过片和结句,长调慢词的章法,刘熙载概括的很深透:“余谓起、收、对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收句非绕回即宕开,其妙在言虽止而意无尽。对句非四字六子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类于赋与诗。”[8]前面分析的三首小令中,除了“天涯旧恨”用的是“顿入”,其他都是起句“渐引”结句“宕开”,这是因为秦词以情词居多,抒情婉约曲折,并且小令这种体式追求声情绵邈、意味无穷。
秦观也多用长调慢词写情,如《八六子 倚危亭》写的是对一位女子的思念。一般慢词长调都是起句“渐引”随后铺叙展开,而秦观此词起首三句则“顿入”,将恋人离别的失落伤感与萋萋芳草这一意象结合,委婉地抒发离愁别绪。“刬尽还生”既增加了形象性,又增添了全词的力度感,柔中有力,用语凝练又巧妙。接下来以“念”字领格,具体展开恨意,到“怆然”一句是叙述恋人分别的情景。“无端”至“春风”句是离别后对往日的回忆,“无端”“天与”这就为二人日后突然分别埋下伏笔。接下来补叙相见的场景,“怎奈向”后又从对往昔美好的追忆中回到现实,然而词人仍然不甘心往事随流水,继续努力回忆着,可是此时的画面却不如先前的美好,“素弦声断,翠绡香减”,多么沉痛。结尾处又回到眼前现实:暮春时节,独倚危亭,片片落花、蒙蒙残雨与数声黄鹂交织,词人的一腔幽怨万种离愁尽付与眼前的凄迷之境中。全词以“恨”为中心,按现实——往事——现实铺叙展开,过去与现实交相错杂。起句顿入,对句精工,结句亦宕开亦收回,章法谨严。
秦词或小令或长调,都是起句形式多样:或是客观交代,如“年时今夜见诗诗”、“妙手写徽真”;或是移情入景“山抹微云,天粘衰草”、“虫声泣露惊秋枕”、“碧水惊秋,黄云凝暮”;或是直抒胸臆“一向沉吟久”“天涯旧恨”;对句精工处颇多,“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红凋岸蓼,翠减汀蘋”“湘瑟声沉,庾梅信断”等;句末点睛,含言有尽而意无穷之韵,如“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以情统摄的秦词章法严密,情感真挚,语言优雅,不胜枚举。
(三)意象意境
修辞设色的选择妙用、结构章法的精工谨严,这些还是秦词表面上的技巧体现,秦词能摇曳人心引发共鸣的深层原因在于意象的选择和意境的构造。
秦观是婉约派词人,其词作内容多是抒发离愁别恨之情,“春”意象极多。91首词中,有效使用“春”字表现春色的次数多达44次。冬去春来,本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而文人们特有的感伤心灵却能敏锐地捕捉到春景虽美时光易逝的事实。词人的笔下都是“落花”“杜鹃”“飞絮”等这些暮春时节才出现的景象,不由得触景生情,想到时光飞逝年华短暂,聚也匆匆别也匆匆,词作中也就充满了愁绪和恨意。
“黄昏”也是秦词中出现较多的意象之一。黄昏意象中透露的时间意识比春意象更为强烈,对“春去也”的感知尚且是经历由早春、孟春、季春到初夏这为时一季的时间,而对于黄昏的感知则是日日要经历的,日复一日的提醒着人们一天又过去了。以秦观的多愁善感的气质个性,恐怕吟诵不出“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样的豁达之句,他的词中都是诸如“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这样的伤情凄迷之景。
此外,秦词中“水”意象也伴随始终,成为其抒情的重要载体。或冷露,或细雨,或流水,都浸透着他悲愁压抑的人生情绪,映射出他凄婉哀愁的情感世界。在他的笔下,无边丝雨像是绵绵不尽的愁绪;“冰澌溶泄”记录了他对初春冰雪消融的细腻感知。贬谪之后的词人更常用水意象,“人不见,水空流”抒发了词人孤寂枯索的怀人情绪;“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是他对自己前途未卜的忧心失落;“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寄托了他被迫离别故土,难以事君的悲怆心境……
拥有一颗敏感心灵的词人,对于年华偷换,时光飞逝有着特殊的悲感,秦词中春意象,黄昏意象、流水意象都成为词人情感抒发的重要载体。词人正是将主观感情融入到这些物象之中,委婉含蓄的表露心迹,书写“词心”。
就内容而言,意象和意境并无实质区别,“意境”就是主体之“意”,见之于客体之“象”或客体之“境”,所不同之处在于形式,“意象是由点、线、立体圆组成,意境是由线、立体圆构成”[9],换言之,意象是词中的词语或片段,是构成意境的具体单位,意境则是融合这些意象形成的整体情境,是意象组合的综合效应。例如前文所提及的《八六子》中,片片飞花,蒙蒙细雨,数声黄鹂三个意象构成了全词幽恨凄迷的意境。
被王国维评为词境一变而凄厉之作的《踏莎行·雾失楼台》,意象的安排密集精当。词的发端描写了一片凄迷朦胧的景色:浓雾和暗淡的月色遮掩了楼台与渡口,看似是不起眼的写景之句暗藏着深刻的象征意味。“楼台”是供人放眼眺望所在,居于高处,“雾失楼台”是说词人已经不能放眼眺望自己的未来,看不清未来在何处。“津渡”是渡口,暗示着出路,寻不到渡口也正意味着词人找不到自己的仕途出路。楼台和津渡本是极常见的物象,在词人的笔下却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性。“桃源”句承前两句之意,再次表现找不到理想所在的失落之情,因此词人啮齿叮咛地迸发出“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样极为凄厉的语句,孤馆明明是闭人,词人却说是闭春寒,以虚带实,更使人感到处于封闭的环境下春寒步步袭来的压迫感 “杜鹃”啼声似“不如归去”,古往今来这一意象成为游子迁客书写思乡之情的载体,词人遭贬郴州还听着声声凄厉的杜鹃一直啼到黄昏,而黄昏的意象此前已分析,更能激起词人感时伤怀之情。词人笔下“孤馆”“春寒”“杜鹃”“斜阳”都已经融入了自己凄苦的心境,故而写出这样的“有我之境”。过片二句稍稍从前面的凄苦心境中宕开,“梅花”和“鱼”是古人遥寄相思之物,“象”中之“意”很明显,词人终于不堪其苦,离恨若能像墙一样砌起来,恐怕早就无数重了,将虚化的离恨变得具体可感。结句郴江背离郴山流下潇湘,隐含自己背离故土背离君王,孤身远谪的凄凉。纵观全词,这种凄厉的心境正是借由仕途未卜之忧、羁旅之恨、思乡怀人之感和贬谪之痛这四种情绪交织而成,而这四种情绪又分别熔铸在“楼台”“津渡”“桃源”、“孤馆”“杜鹃”“斜阳”、“梅花”“鱼”和“郴江”“郴山”这些意象之中。
意象和意境都是主观心灵与客观物象的交织,“词心”也是主观与客观的合一。在秦词中,我们可以窥见秦观多喜欢用外在清冷凄苦的景物,折射内心愁苦哀怨的情绪,从而创造出凄美深婉的艺术境界。秦观正是用这样含蓄蕴藉的方式传情达意,表现“词心”。
词,是文人墨客书写自我心灵的载体,与诗文相比,较少考虑政治社会的因素,而更加注重情感的抒发,风格上也以婉约为主。秦观以其独有的细腻柔婉的心灵写景抒情,秦词内容专主情致,书写心灵之作占据其词的大部分;抒情的方式则深婉不迫含蓄婉转,将“得之于内不可言传”之情以从容之笔娓娓道来。无论是内容还是表现方法,秦词都是最贴合词的本质。少游词心,名实相符。
注释:
[1]冯煦:《蒿庵论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0页.
[2]徐培均:《秦观诗词文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导言部分.
[3]况周颐:《蕙风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0页.
[4]王一川:《修辞论美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5](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上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65页.
[6]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7]张炎:《词源》卷下《令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55页.
[8]刘熙载:《刘熙载论艺六种》卷四《词曲概》,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版,110页.
[9]许兴宝:《人物意象研究——唐宋词的另一种关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参考文献:
[1]况周颐:《蕙风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2]冯煦:《蒿庵论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3]徐培均:《秦观诗词文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4]陈祖美:《李清照诗词文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5]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