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的烟花慢慢消散的时候,太原府多半的人都像往年一样,一个个奔去了城市。山神庙前,整日里都有整装待发的乡亲,像上前线的兵士,一大群人背着大小行李,放了长长几串鞭炮,然后跪在庙里庙外,三叩九拜,心里默默祈祷,许了愿,但求这一年平安归来,赚了大把的钞票,也好冬上回来祭献。这样陆陆续续半个月的光景,庄子就像突然被掏空的地窖,一下子静得吓人。春节时候的热闹气息瞬息褪去,大家就都又为今年的生计而奔波了。
云秀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翠姑和三草硬拉着去了皮毛市场。
春节的时候,云秀就盘算着今年要想个挣钱的法子,她先后向村子里去外面打工的女人们打听了许多城里的事,也把自己的想法和盘说了,女人们都劝她快点出去,她们说,城里遍地是钱,只要肯吃苦,是个女人,就没有赚不着的钱!云秀看着她们一个个光鲜的样子,觉得她们所言非虚,尽管听人说看尽了脸色,流了血汗,可终究还是挣到了钱,有些女人跟着男人在外面的大城市里拼打了好几年,还在城里买了房子,要接老人孩子去城里住。这样的状况也有实证,每年寒冬腊月,在外打工的人渐渐回家,一个个穿着平展的衣服,脚上蹬着油光锃亮的真牛皮鞋,抽着从外地带来的好烟,高傲而神气地站在阳光温暖的山墙下聊天,气势上总是高人一筹,相互问些今年的收成,彼此之间多些客气,然后云山雾罩地说着在外面大城市的见识,说着自己的英雄,整个气氛就像是一幅朦朦胧胧的江南烟雨图。春节的时候,凡是在外面干得好的人,都出手阔绰,一应花销都是上了档次的东西,人前态度一律谦卑,处处流露出翻身农奴当家作主的姿态。也有棱角分明的人,就不时说些瞧不起人的话,把家境不好的男人在背后当落马了的腐败分子一样指指戳戳,放出些可悲的眼神。而像云秀这样的家境,他们几乎连蔑视都没有,觉得已经被时代淘汰了,没了希望。
云秀也想出去,跟个可靠人,去哪儿都行,只要能挣钱,也好回来盖房子,养活孩子。她打定了主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一句话都没说,抬眼望着她,良久,突然小声哭起来,把头埋在两腿之间,肩膀一耸一耸的。他的头发有些日子没剪了,像一把乱蓬蓬的麦草,脑袋简直就是个喜鹊窝。看着他的样子,云秀就忍不住了骂,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真没出息。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当然,他并没有看到她凶狠的眼神,却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声,像是按了开关的机器。但他的难过没有止住,他仍然不抬头。云秀觉得扫兴,她明白他的想法,他怕她一去不返。看来他还是不信她,不过,她也理解他的难处,换做是自己,也不会相信——凭什么要让一个年轻气盛的美丽女人来和他这个残疾过一辈子?谁又能保证她真的会留下来?因而,她又说,哭什么丧,又不是死了人,不去就不去!说完,她把在眼前啄食的母鸡狠狠踢了一脚,站起来去了大门外。有时候,云秀觉得自己这么粗鲁和暴躁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女人,倒像是过了六十而被生活折磨怕了的老妇人,动粗,发怒,说脏话。可想归想,等看到他那窝囊的样子时,她还是控制不住,甚至有时候,她都有暴打他的冲动,有一回她拿了鞭子在他身上比划,但他不躲闪,显得迟钝而呆滞,或者就是心甘情愿,她反而泄了气,觉得他是那样无比的可怜,简直受不了鞭子抽打的疼痛。她恨他全然没有男人的样子,如果仅仅是因为残疾而不尽如意,自惭形秽还罢了,可他连最起码的骨气都没有,就像是随手能捡到的一块干脆的土坷垃,在手中轻轻一捏就灰飞烟灭。
真的难以想象,在云秀离开的日子,他将如何照顾孩子和操持家务!这是云秀放弃了远走他乡挣钱的主要原因。所以,在翠姑和三草来劝她的时候,尽管她不想去,却又觉得这是唯一比较理想的路,不想去也得去,不能去还得去。
太原府的人对翠姑和三草在皮毛市场所干的活儿都心知肚明,背地里几个人钻在一起喝酒打牌,浑浑噩噩的时候,总会拿她们说事。翠姑过了四十,上了年纪,倒没有什么姿色,她是凭着在皮毛市场摸爬滚打了好多年,和老沙熟识,再加上能说会道,多数时候能帮上老沙的大忙,因而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而三草就做得彻底一些,因着结婚早,二十五六的年纪就匆匆生完了三个孩子,家里又有年老的婆婆料理,所以她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地做着自己的主。她的男人倒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却在她面前服服帖帖,紧要关头,大气也不能出,是个彻头彻尾的蔫人。三草的男人常年在外,有时候春节也不回来。有人说,那男人是个无能的人,准是满足不了三草。可这也只是猜测,谁也不能拿这话去问三草。于是,半夜三更的时候,胆大的人去敲三草家的大门,她的婆婆总是隔墙大骂骚情的狗,可骂归骂,却仍然管不了三草。同样的,三草也会堂堂正正地领着河南的老板在家里吃住,逢人便说,是娘家的表哥。
因着翠姑和三草的坏名声,云秀的男人也不愿意她去。翠姑和三草坐在云秀家的炕沿上,不停地说皮毛市场上的好处。翠姑说,在市场上干活,活儿轻,又能挣钱,还能时时顾着家里,又跑不远。翠姑把脸转向在墙角里蹲着的他说,有我给你看着呢,跑不了,怕什么?翠姑朝着云秀挤眉弄眼,让她别多心,只是给他吃定心丸呢。云秀冲翠姑笑笑,点了点头。他埋头抽烟,烟雾缠住了他的脑袋,从他的眼光看屋子里的人,影影绰绰的,他眯着眼,望着翠姑,又看了看云秀。翠姑又说,她也是诚心想着好好过日子的,不出去挣钱,房子怎么盖?他扭头望了望门口,什么也没看到,却执拗的不把脖子转回来。三草给云秀使眼色,意思是她拿定主意就好了,何必跟他磨叽。云秀就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无论如何都得去,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他才转过头说,去吧。然后起身出去了,一跳一跳的身子,在正午温暖的阳光里,像一条颓丧的狗。
初到皮毛市场的时候,云秀还是怯怯的。翠姑把她领到老沙的办公室报到,老沙眼前登时一亮,站起来给她们让座,还张罗着倒茶,翠姑眼疾手快,接过老沙手中的杯子,一边使眼色,一边倒茶。老沙努力把身子直了直,脑袋扬起来看云秀,上下打量了三番,连说好。云秀这一日按着翠姑的意思,把干活用的旧衣服装在袋子里,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穿了新衣服,梳洗打扮了一番,脸上使了三草的高档擦脸油,浑身洋溢着香气,竟然有了城里人的神气派头。她被老沙一个劲儿地夸赞着,有点手足无措,只是讪讪地陪笑,竟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看着云秀的样子,老沙心头漫过一丝清凉,暗想,好一个清纯干净的女人。可正因为在这之前,翠姑已经把云秀的情况介绍过了,老沙就在心里骂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等翠姑倒了水,大家坐定。老沙才问,能干得长久不?不待云秀回话,翠姑就抢着说,能,要一直干下去呢。老沙又说,在市场上干活,迟迟早早的没个准数,家里要安顿好,不能有拖累。翠姑又替她回,都安顿好了,男人是点了头的。老沙再问,识字不?这事翠姑回答不上来,就扭头看她。云秀说,上过初中二年级。她勾着头,声音细小微弱。但老沙还是听清了,不禁有些高兴。翻晒羊毛的女人大多都是文盲,也有上过学的,勉强能写几个人的名字,但小学能毕业的却找不到几个。她们那些人看着眉眼清秀,可一说话却是吃草倒料的主,粗俗至极,除了算账精到,讨价还价的时候撒泼之外,别无长处。平时开玩笑也没有轻重,尤其当着外地老板的面,三言两语就暴露了底细,说话的声息和羊毛的味道一模一样,有些讲究的老板就直皱眉头。
老沙让云秀在一个本子上签了名字,家庭住址,在联系电话一栏里,她空着没填。老沙让把翠姑的手机号写上,说是以后联系方便。老沙收了本子。云秀就问工钱的事,尽管之前问过翠姑,但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和老沙谈一下。问工钱的时候,云秀的声音大了点,有了家里时的镇静和理直气壮。老沙哈哈一笑,说,工钱和翠姑一样算,翠姑领多少,你就领多少。这令云秀感到意外,凭她的了解,翠姑在翻晒羊毛的女人中算是最有资历和经验的人,她的工钱最高。她还不及问,翠姑就千恩万谢地对老沙说好话,感激他对云秀的照顾。老沙说,当然,这只是开始,以后你若是灵活,运气好了,自然有大把的钱。云秀被老沙说得脸红了,她知道他说的是另一回事。她刚想辩解,老沙却说,你认我做哥哥吧,以后有困难,就只管来找我。翠姑说,别把好事都让你占了。老沙说,这回是诚心诚意的。
云秀自然看出了老沙对她的好,尽管她略微知道这种好里夹杂着意味深长的意思,但她还是觉得要以同样的好来回应老沙。她适时地说,沙哥,今后还要你多照应。这时候,她的语气与刚才自然不同了,有了熟识之后的热情和大方,完全不是小姑娘的样子。老沙大笑着说,好,好,好。
出了门,往市场上走,翠姑心里有点不顺,气咻咻地不理云秀,脚步加快,和她拉开了两步远。云秀清楚翠姑刚才在老沙跟前折了面子,她之前给云秀吹嘘的本事没有显出来,心里憋屈。云秀就跑上前,拉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讨好她。翠姑说,你都有了沙哥,还缠着我干什么。云秀说,任谁也亲不过姑姑。翠姑打了她的手,要甩开胳膊。可云秀缠得紧,她没有挣脱。云秀说,我认了他做哥哥,你不就有了个侄儿吗?翠姑一听这话,反而笑了,停下来,看着云秀半晌,欲言又止,最后却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最好提防着点。云秀点了点头。她望了望远处,心里一阵怅然,她明知这一来有说不尽的难处,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家人的日子还等着她呢。
2
云秀的男人是个跛子,也许是自幼就跛了的缘故,身子也一直没长高,和云秀并排走在一起,竟像是她调皮的儿子。男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远远看去,就像是小孩子跳舞。像他这样的男人,在箭子川道里,原本是不好找媳妇的。太原府里长得有眉有眼有力气的男人,打了光棍的就有两三个。可他终究还是命好,有个妹妹救了他。云秀的娘家在山里,哥哥略有些痴呆,也是找不上媳妇。于是就有媒人撮合了这桩婚事,把云秀嫁给了他,把他的妹妹嫁给了云秀的哥哥。这种两换亲的事,在箭子川道里也是常见,两家都有难处,也就各自做了退让,父母只想着把香火传下去,也不管没有缺陷的儿女的生活。于是,她们一生的命运便就是为了一个生孩子的目的而做了牺牲。
男人大出云秀十三岁,也实在是辱没了云秀的容貌。太原府的人就把他们唤作武大郎和潘金莲。而他却是比武大郎还要差些,因为跛得厉害,家里的重活儿一概不能做,也不能去外面打工挣钱,除了做饭和照料孩子,家里的一切便都落在了云秀身上。前几年,她终究还是熬过来了,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上了小学。她是一心想着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也没有非分的想法。开始的时候,孩子还小,家里实在困顿得很,有好心的婆婆婶婶私下里劝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悄悄地走了吧,既然为他生了儿子,也算是给父母尽了孝道。婆婆婶婶们也并不是坏心眼,诚心要分开一家人,给一个跛子的后半生出难题,只是眼看着云秀太苦了,她们都心里难受。当然,这时候逃走的女人也不会受到庄众的谴责和良心的煎熬,是顺其自然的事。这样逃走的女人大多都跑去大城市,很多年不回来。但问题的重点是,这家的女人一走,换亲的那家的女人也就跟着走了,谁也不愿意守着残疾痴傻人过一辈子。云秀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事,但还是被娘家牵扯住了,他的妹妹嫁过去两三年,肚子一直鼓不起来。而她若是走了,那娘家的香火却是断了,岂不是前功尽弃。所以,想想也就作罢,只好忍受着,盼着他的妹妹能像她一样生下个儿子,那样便各自都能解脱了。
可世上的事,哪能由着人的想法来。直到云秀的儿子上了小学,能写出云秀的名字了,他的妹妹也照样没有怀上,娘家前前后后找了好多大夫,中药西药一起上,也不见好转,前两年还去过城里的大医院诊治,医院里也没有给出最终的结论,反而耗了许多钱去。当然,还找了许多阴阳家,前前后后地查看风水,他们说是爷爷的坟地里充了邪气,影响了儿女繁荣,为此,家里重新迁了坟。但不管怎么折腾,还是不顶用。其实,家里人也都明白,是云秀的哥哥出了问题,倒不是因为傻,而是生理出了问题,父母心里难过,想着傻也傻了,却又不能生孩子,真不知是上辈子哪儿造的孽。但他们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心里充满怨气,觉得他们历经千百苦,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儿。
父母的冤枉云秀明白,男人的担忧云秀也明白。她曾经不止一次给他说过,若是他的妹妹生不出来孩子,那她也不会守他一辈子,该走的时候自然也就走了。所以,这么多年来,男人都是顺着云秀,家里的一切全由她做主。即使再穷,他也不让云秀受苦受累,他的这个愿望是好的,可终究还是因为自己残疾了,让云秀受了更多的苦,里里外外一应所有还是要云秀一人来承担。久而久之,云秀就成了这个家的掌柜的,像男人一样处理家事,而他却像个毫无本事的小媳妇,上不了台面。云秀生气的时候,冲他大吼大叫,拿东西砸他,他也从不还手。甚至她借故离家出走了,回来后,他也从不过问她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事。他总是唯唯诺诺,像是一问,就有了不敬的嫌疑,也觉得不该问,或是没必要问。这种态度在不明事理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对自家女人的无所谓,不关心,但云秀清楚,那是他的胆怯。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供着她,圈着她,用谦卑的良心把她牢牢拴在自己身上。有时候,云秀也想着去学坏,村里像三草一样的女人并不少,只是有的撒泼耍横不顾脸面,做坏事也做得嚣张而大胆,直来直去,毫无羞耻可言,而有的做得隐秘些,私下里有相好的,或是找了太原府的,或是找了外村的,但都隐隐秘密的,纵使被人怀疑了,也捉不住把柄,坏不了大事。云秀周围也免不了一些对她垂涎三尺的人,成天里对她示好,有明着帮她干活的,也有暗地里给她送钱物的,但她都能拿捏好分寸,即使在男人面前受了委屈,一下子有了二心,但最后都是想了想孩子,把心里的火压下去了。她知道人不能纵容自己,一旦开了渠,心里的火想拦都拦不住。
云秀就这么坚持着,矛盾着,忍受着。一忍就是八年。他的妹妹终究还是熬不住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女人比云秀大三岁,平日里腼腆内敛,看起来是个贤惠的人,但八年的时间里,面对着云秀的哥哥,自是吃尽了苦,尽管家里有公公婆婆照应着,家境要比云秀好一些,但男人却比云秀的男人差了几倍。云秀也暗自把她们两个做过比较,觉得自己再苦,好歹男人还是个正常人,除了没力气,别的事还是机巧的,而她真是有苦无处诉。作比较的时候,云秀反倒为她伤心一阵。他的妹妹跟着邻村一个开拖拉机跑运输的人一起从那个山沟里跑了,消失在大城市的人烟人海里,就像一条鱼进了大海,再也寻不着了。云秀的父母在箭子川道里寻了五天,杳无音讯,才叹口气罢手,他们坐在炕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儿子傻,不争气,可骂来骂去,还是把所有的罪责都归结在逃跑的儿媳身上,痛骂她是狐狸精,没想到是老实本分的面目下,却有着蛇蝎一般的心肠。他们甚至还请了阴阳先生来家里做了法事,要好好整治那出逃的一对狗男女。而云秀却在这时暗自松了一口气,为那女人的逃跑隐隐高兴了一回,想着她总算是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了。但同时,她也为哥哥难过了几天,为父母难过了一回,真想不出,他们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她的娘家出了事,他便更加小心翼翼了,像是自己犯下了罪,整日里就像个忠厚老实的哑巴老奴,总是忙进忙出,一点也不消闲,看着云秀的脸色行事。云秀也因为这样,越加心里生气。周围知根知底的婆婆婶婶也都在云秀跟前大骂他的妹妹昧了良心,说她也不能只图着自己快活,总要为哥哥想想,既然当初成全了哥哥,就应该把好事做到底,不能因为牺牲了又反悔。这样骂着,就有人偷偷看云秀的脸色,然后说些云秀的孩子的好话,夸奖他们多么可爱。也有为云秀打抱不平的,私下里就又劝云秀脑子放明白点,人家都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了,她走了,咱也走,堂堂正正地走,终归是为他们生了孩子,也没什么输理的。但不管她们怎么风言风语,云秀却是一本正经,不叹气也不辩解,始终微微笑着,手里做着针线活听她们说。太原府里的人也就都齐刷刷地看着云秀,倒是为她的平静而惊奇,甚至生怕云秀毫无反应,白白失却了一场好戏。当然,表面上,大家还是面不改色地和云秀打招呼,和以往一样冷静。
大家都在说,云秀也不得不想。白天地里干活停下的时候想,晚上睡觉灭了灯的时候想,翻来覆去地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想父母哥哥的难处,想他的诸多不是,想他的妹妹的坏处,想日子的艰难,把八年来的苦和后半辈子的心酸反反复复想了几十遍,泪也悄悄流了几大滩。她哭着,他就在旁边屏声静气地听着,他缩在土炕的角落里,像一只受了冻的猫,她翻身的时候偶尔碰到他,他仍然会继续往紧蹙里缩,缩着缩着就慢慢睡着了。云秀半夜起来,看到了他的可怜,他面部的表情竟然是惊恐的样子,像挨了打的孩子,眼角有泪痕。然后再看身边的孩子,大的吱吱格格地咬着牙齿,小的吮着手指,她的心就揪得疼。终于,在一个晚上的后半夜,她哇哇大哭,像自己的小儿子饿了一样地哭,泪流满面。她把他们都吵醒了,小儿子受了惊吓,也跟着哭,大儿子嚯地站起来,揉着眼睛,盯着她莫名其妙地发呆,嘴憋着,只是没有哭出声,他已经有了男子汉的气势了,跟他的爸爸完全是两个样子。男人也惊醒了,望着她,手足无措,半跪在她跟前,想伸手来扶她,却又不敢,他从未见过她哭,他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他大约已经猜测到了她做了最后的决定。他也跟着哭起来,小声的嘤嘤呓语,只是眼泪比云秀还多。他颓然倒在炕角,像一场重体力劳动之后的疲软,浑身慢慢发抖。大儿子终究也哭出来了,他糊里糊涂地哭,和小儿子一起叫着妈妈。
一家人都哭,哭得悲悲戚戚、真真切切,也哭得莫名其妙、云山雾罩。云秀被他们爷仨的这个姿态弄糊涂了,她望着他们,听着他们的哭声,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一时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哭什么?他们又有什么错?她的迷茫令她渐渐平静下来。她拉了他一把,想叫他别哭了,他却毫无反应,仍然我行我素地哭着。云秀就把原本想说的要和他好好过日子的话再次压回了心里。她冲他们吼,我还没死呢,都哭什么丧!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声音不大却颇有分量,他和大儿子齐刷刷地止住了,小儿子也得到了些震慑,哭得有一声没一声。她揽过小儿子,抱在怀里拍着,又呵斥大儿子快点睡。大儿子也是有些怕她,就乖乖地爬倒,盖上被子,眼睛却盯着她看。她冲大儿子又吼,睡!两个孩子便都闭了眼,慢慢又睡着了。他鼻涕吊了半尺来长,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她冲他没好气地说,把鼻涕擦干净。他慌慌忙忙下炕去找纸擦了鼻涕又回到炕上来。她放低声音说,睡吧,明早还要上地呢。他盯着她,满眼狐疑。她又说,没事的,放心,我不会走,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能走到哪儿去。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倒在炕上,微微一笑,却又因为没有笑踏实,看起来反而像哭。他睡觉的时候,把身子也舒展了些,向云秀的身边挨了挨,醒了一夜。
她就这么继续呆在太原府,那些多事的人要看的好戏终究没有看成。他们仍然一个个在见了云秀的时候唉声叹气,见了她的男人也唉声叹气。但别人叹气归叹气,他的心情却是一天天好起来了,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的,像读完了幼儿园,要上小学一样高兴。还哼着秦腔,由于鼻音太重,听起来有些含含混混,但他却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向外人宣告了他的快感。云秀依然里里外外地打理着,心里也不再慌张,踏实了下来,她说,这就是命。
太原府的人说,命苦的人是天生的,要一辈子命苦。也就在这年秋天,因着连绵的雨水,云秀家的房子熬不住了,在大雨倾盆的那个晚上倾塌了。幸亏是白日里有征兆,预防得好,没有伤着人,厢房的后背走了样,屋子的左上角塌下来,岌岌可危。他们一家人逃到了牛圈里。后来,有了乡上和村上的补贴,在院子里为他们盖了简易平板房。但由于受灾的面积大,政府说,要灾后重建,乡上只能给两万元的补贴,其余的还是要自己去筹,另外,银行有了灾后重建的无息贷款,但因为是无息的,人人眼热,有关系的纷纷给银行的人送钱送物,他们便把应该享受贷款的名额转移了。太原府村委会在向上面汇报的名单里有云秀,可钱却被别人贷走了,云秀到村上去问,支书说他们只负责递送名单,权利在乡上。到乡上去问,好不容易找到个管事的,可人家的理由充分得能把人吓死,他们说,那是银行的事,与乡上无关。云秀最后到银行去问,银行的人拿着贷款的名单让她看,然后咄咄逼人地说,钱都给你了,你还要钱,真是贪得无厌。她差点就哭了,颤声问,钱呢?银行的说,找村上去问,我们只管贷款,别的一概不知。这样反反复复几十回,毫无下场,有和云秀一样没有拿到贷款的人,也都劝她别问了,不如趁早想别的办法。最后只好骂政府。云秀也就死了心,跟着骂政府。可骂归骂,房子还是要盖起来。村里受灾的其他人,即使塌了一两间房,也是不碍事的草棚子,与生活关系不大,可云秀却是最难的,一家人也不能常年躲在活动板房里过日子。
3
皮毛生意,有输有赢,真的像赌博一样,可以让人一夜之间翻身,也可以一夜之间一败涂地,其中的滋味,只有在皮毛行当里打滚的人才深有体会。
当然,箭子镇附近的村子里做皮毛生意的小商小贩的进退并不能影响市场的繁荣兴衰。外地大客商的一念之差,都可能让他们倾家荡产或鸡犬升天,而影响外地大客商的还是天气。箭子镇在大雪覆盖的时候,就变成了孤岛,四面环山,往外延伸的道路几近封锁,负荷较重的大货车不好通过。有些因为生意紧迫而冒过险的人,翻了车的不在少数。因而一到冬天,生意能缓则缓,不缓也不能急。皮毛市场上的生意,随着天寒地冻也就慢慢萧条下来。
大约二十年前,皮毛市场盛极一时。方圆几近百里的庄户人家都像饥饿年代的难民,发疯一般成群结队往箭子镇上赶,往皮毛市场上扎堆。在那个全民皆为皮贩子的时代,镇上所有空闲的地面,都铺遍了牛羊皮,晒满了牛羊毛,整个箭子镇弥漫在硫酸的恶臭中,每个人都显得亢奋而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在镇上的各个角落讨价还价,喊杀震天。那时候,男女老少都一心扑在皮毛上,心无旁骛。可怜好景不长,在浩浩荡荡的皮毛运动中,一些投机取巧的人坏了好事,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在皮毛加工的环节中掺假,使得蜂拥而至的外地客商血本无归,久而久之,大批外地客商从市场撤了资金,镇上人最终受到了失信于人的应有惩罚,皮毛市场在新世纪之初便逐渐褪去了光鲜的外衣,重新归于沉寂。但市场终归不倒,该散的散去,该来的仍然阻拦不住,时至而今,皮毛市场的范畴一再缩小,再也不能代表小镇与世界对话,而那些坚守下来的,却仍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皮毛生意,仍然有外地客商来往不息,只是繁华散尽,多了些沉稳与踏实。附近村子里那些不愿舍弃而去的,自是一些尝了甜头的精明人,只是不愿张扬,处事老实本分而已。而这时节,皮毛市场除了皮毛生意,自然便有一些闲情逸致滋生出来。
翻晒牛羊毛的活儿,四季能干,并不像其他行当,一到冬天就都停歇了。冬天里又是所有庄户人家无所事事的时候,而能在所有人都无所事事的时候,还能不多不少地挣些票子回来,便也足以让人眼热了。再加之,工钱是现结的,就更不易。当然,也自是个清闲轻松的事,只要一大早用架子车从皮货店里把整车的牛羊皮和牛羊绒毛拉到市场,或是环城路上,整整齐齐地铺开来,抖晒均匀,然后就坐在一旁吃干粮、说闲话,再每隔一两个小时,重新翻整一遍,照看着不要有成群的野狗撕咬,或是不务正业的人偷窃,等太阳落山了,又装在架子车上,拉回皮货店,交给主人清点,就算完事。一天下来,手上的自个闲散活儿便也做了一大截。从老板那里领了一天该得的工钱,然后冒着夜色回家。因着活儿轻巧,工钱便也不高,往往是建筑行道里工钱的一半,男人们都不愿在这种事上消磨时光,所以,这便是女人们的专利了。
太原府的男人们有更为雄大的理想,他们在皮毛市场开始没落的时候,便都像出征的英雄一样,挺起胸膛去了城市,就像鱼儿进了大海,老鹰上了蓝天,海阔天空地驰骋。而女人们,一面要照料庄稼,一面要照看娃娃上学,伺候老人,农闲的时候,就也到镇上来找活干,以便补贴家用。皮毛市场在这几年,便也有了人才市场的功用,大凡从四邻八乡跑来打零工的,自然而然便在这里住了脚,等候用工的人来挑拣。
既然女人有了剩余,用工的便有了选择的余地,那些身材瘦小,面黄肌瘦的女人就有了难处,一不小心,她们就成了残汤剩饭,在市场上站立整整一个上午,也不能把自己推销出去,只好在镇上买些零用物品,怏怏地回家去。所以,要找一份轻巧而又天长日久的活儿实属不易。鉴于此,翻晒羊毛的女人里,便不乏姿色出众者。
要多少人翻晒羊毛,这是由皮毛生意的行情决定的,也是由一个叫老沙的驼子决定的。老沙刚刚五十出头,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样子,因为驼着背,走起路来,双手左右摇摆,身子一晃一晃的,还有点小罗圈,看起来就像企鹅。镇上人背地里都叫他沙企鹅,可明着,却都恭恭敬敬的,尤其是乡下来镇上做生意的,见了他,都叫沙镇长,他们都知道,老沙比镇长的权利大多了,若是镇长经过,他们还要在背后戳脊梁骨,骂祖宗十八代呢。老沙也高兴人们叫他镇长,便背着手,挺胸抬头地走过,略微向人们点点头,样子竟然像阅兵仪式上的总统。但终究挺不起胸膛,头抬起来,就像是仰望蓝天,微微颔首,却像一个巨大的儿童玩具,有些僵硬,但人们都不笑,因为胆怯和司空见惯,他们都说他的派头比镇长还好。
早些年,老沙在牛羊市场上威震一方,牛羊的买卖行情几乎由他一手掌控。据说一次交易中与人发生了口角,他怒发冲冠,三拳将一头壮牛打倒,自此之后,便没人敢与他挑衅,他手上的功夫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箭子川道,威望登时提高了数倍。在皮毛市场火热的时候,他又转向皮毛生意,但他在这方面并不是行家,来来回回做了几起颇有规模的交易,不是赔了钱,就是打了平手,毫无起色。后来终究还是依着自己在镇上的威望,做起了经纪人的角色,开了皮货店,却不贩卖牛羊皮,只是做运输和工人之间的中介,久而久之,便成了垄断生意,但凡是要想在镇上站住脚跟的外地客商,都要央求于他,才能雇佣镇上的闲散劳力,也才能把皮货一车车装起运走,而要想在皮毛市场上找活干的乡下人,自然便千方百计地要讨好他,才能被选中,而那些经常对他孝敬好的,自然便能从他这儿得到诸多好处,干活少,得钱多,谁的工钱多少,全有他说了算。由于是两头控制,再加上逐渐上了年纪,他也慢慢变成了一个貌似宅心仁厚的正直人,既不让财大气粗的外地老板坑本地人,也不让本地人耍奸溜滑对外地老板使坏,明眼里帮着外地老板说话,颐指气使地与乡下人交涉,督促他们老实干活,苛责他们,而私底下,却又向着干活的人,不让他们在工钱上吃亏,对干活好的,又会分外向外地老板索要些奖赏,按时把一天的工钱发给大家,从不拖欠,因而便受到了两端的尊重和喜欢。
老沙在皮毛行当里叱咤多年,自然练就了一副充斥着皮毛气息的火眼金睛,他知道周围的人心里想的什么。那些外地来的客商,腰缠万贯,挣了大钱便不把钱看在眼里,整天好烟好酒,大鱼大肉地吃,但小小的箭子镇,上档次的饭馆也就那么两三家,除了些家常菜、地方特色菜之外便也换不出新花样,吃上几天,就也无趣。而除了吃,箭子镇便一无所有,大凡大城市里的娱乐,在镇上均毫无踪迹,除了公共澡堂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几乎找不到一处与城市气息有些关联的东西。就连全国各地充斥着的小姐,也与小镇瓜葛不大。或许是私底下有一两个,也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隐秘货色,不敢明着做生意,镇上人知晓的不多。
外地人在镇上呆得久了,与老沙他们玩几把麻将之后,总是感慨憋屈得慌。老沙自然知道他们的心意,便知道有些事情也能做了。
终归是为了大家都好的事,也没有道德上的限制。老沙派人私下里在抖晒羊毛的女人中间,挑明了说,老板要找人陪,价钱好商量。于是就有人问,怎么个陪法,多少钱。派去的人说,老板让怎么陪,就怎么陪,陪好了,钱自然不在话下。开始的时候,大家还觉得难为情,想着跟做小姐差不多,好些便气咻咻地扭了身子走了。也是因为钱的诱惑,最后还是有人打探细节。有人担心拿不了钱,有人担心老板变态。传话的人一见有了眉目,也就信誓旦旦地拿老沙的名头做保证,说有老沙罩着,外地人不敢胡来。终是碍着面子,也不好直接跟着去。传话的人撂下话,说是想去的,就去找沙镇长。
那些天性风流的妇人,累了一天,趁着月色步行或是骑自行车回家去,披星戴月地围着灶台点火做饭,放学回来的孩子们做完了作业,吃了篮子里的馍馍,却还是饿着肚子,大的在外面找伙伴们玩耍不归,小的心里恓惶,相互逗乐子,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一个个哭着鼻子,鸡和猪在圈里急腾着哇哇鬼叫,炕眼里没一丝火星,被子里冷得伸不进手,而自己也是又累又乏,这时才觉得日子的不易,一面火急火燎地做饭烧炕,一面骂孩子驱赶来厨房觅食的母鸡,心里自然就怨恨起远在城市里的男人,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两次,想着他们在外面只图自己轻松快活,家里的一切全然不管,这时候,她们就想不到男人在外面的苦来,也记不起他们对自己的好来,只觉得委屈,竟然是无依无靠的感觉。
等全家人吃完了,该做的家务都做完了,孩子们睡踏实了,独自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看电视,看着看着就不免落寞起来,终究是一个人,有些苦说不出来,但心里却自由如花,想着姐妹们平素里说的荤话,细细思量一二,竟自个儿脸红了,不免对白日里老沙传出的话有些掂量,心里的结就慢慢松开了,像一团纸在水里慢慢软下去,浸淫一团。然后就思前想后分析其中的种种利弊,把有利的一面自顾自地放大了,把有弊的一面缩小了,反而说服了自己,踏踏实实地睡去。等到第二天三更半夜起来,为孩子们准备一天的饭食的时候,再正视了自己的苦,便也坦然。
如此折腾了几天,就有人去找老沙。老沙说,跟着大老板,亏不了你们,若真是被他们看准,便不用干活,只一心服伺他们,既轻松享受了,还能多挣钱,等老板们一走,便又随你。于是两下里商量了一些条约,女人们剔除了心里的担忧,便由老沙领着去见老板。老沙差不多对老板们的喜好了如指掌,知道他们喜欢的类型。所以好些老板也不挑剔,只上下一打眼,多数时候就点了头。老板和女人之间的金钱,全由老沙代理,这是条约上说好的。老板们都觉得在这种事上和一个女人谈钱,俗气了,他们都不想搞得跟找小姐一个样子,表面上还是规矩清高。
这种事刚开始还有些稀罕,大家背地里对那些始作俑者还议论纷纷,可时间一长,便也看到了其中的好处。那些女人们跟着老板进进出出,穿着打扮全然不是翻晒羊毛时的样子了,脸上擦的粉也上了档次,身上也不会飘散出牛羊毛的酸臭味,而是脂粉和香水的好气息。吃的用的全然和老板们无二,还不时会坐着老板的小车回家去。有时候,避过孩子,在自己家里住上两天,倒是像模像样的夫妻。过节的时候,老板们对孩子都有打赏。农忙收种的时节,有些老板们也会操劳,就像打理自己家里一样,全然没有有钱人的架子。女人们每月里从老沙那里拿了份子钱,悄悄的,也不和老板说。老沙给女人们钱的时候,事先拿了自己的提成,也不和女人们说,女人们只管拿那早先谈好的,至于老沙究竟从老板那里套来了多少钱,也不是自己该问的。明知道老沙拿了多数,却也心甘情愿。
就这样和老板进进出出,就像和自家的男人过日子一般,平时也不受老板拘束,该走亲戚就走亲戚,该逛街就逛街,该回家就回家。其实,大家都明白,老板要的就是一种家的感觉,可女人们心里也都清楚,自己何尝也不是这样的奢望呢,她们也希望回家去有人知冷知热,到难处了有个肩膀依靠,冷了有个热被窝,她们不是想着背叛,也不是诚心浪荡,她们心里终归还是有一个底线来做标尺的。时间一长,便有先前没想通的人终于想通了,也去找老沙,老沙就牵了线,促成了一桩桩欢喜事。
当然,老板们的兴致也并不固定,若是他们不高兴了,立马也就解了合约,找老沙换人。女人们也都习惯了,想着有钱人自是不能专情,也就退下来,然后重新翻晒皮毛,和以往一样,并不觉得害臊。
久而久之,这样的事情便在镇上也不稀罕。几年下来,镇上人也都知道了皮毛市场里的行当,清楚了翻晒羊毛的女人们所干的龌龊的营生。于是,就有从建筑工地上收了工的男人,或是在镇上做生意的男人们心里痒痒了,便估摸了时间,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在皮毛市场上闲逛,和急着下班的女人们搭讪,一来二去,也就有了借口,这时,便邀请他们一起去饭馆里吃炒面,吃完了,该谈的也就都谈好了,自然而然地跟着男人去了。尽管如此,这样的女人还是并不多见,一是她们觉得离了市场,就会像雨中的浮萍,失去了方向,没有依托;二是他们还会顾忌那些外地客商,怕被他们知道了,今后失去更多的机会;三是多数人家里有老有少,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但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因而,女人们尽管一边翻晒羊毛,一边做着违心而又情愿的事,但终究还是小圈子,并不影响镇子的风气。
4
太阳完全落山了,换一身衣裳的功夫,天就黑下来。尽管到了二月,北方的天气却还是春寒料峭。夜幕降临的时候,冷气一阵阵袭来,皮毛市场上的人心此时就最为动荡。
每天这个时候,晒了半个镇子的皮毛被一点一点掀起来,就像撕去手掌上裂开的皮,有着辞旧迎新的快感。裸露出来的水泥地板,湿漉漉的,像少女白嫩嫩的脸上溅了一团黑墨,然后墨迹慢慢扩散放大,最后变成了全黑,镇子反而露出了真相。所有的女人,都用围巾和口罩把头脸包裹起来,只留出两个眼睛滴溜溜地转,她们从不同的角落,遵照老沙的安排,分成小组,一回回把皮毛运进各个皮货店,慢慢地,市场周围重新露出本色。皮毛的碎屑遗留下来,自有那些捡拾垃圾的人打理。镇上的灯也就在她们装卸的空子里,一盏盏从四面八方突突突地亮起来。等最后的皮毛运进了货栈,箭子镇也就灯火通明了,它努力地显出和城市一样的面目,但终究因为势单力薄,却是破败的味道。
云秀在皮货店里褪去脏旧的衣服,然后换上随身带来的干净衣物,心里七上八下。她已经干了一个多月,前不久刚领了工钱。可老沙拽住她的手,一再地问她想得怎么样了,她借口说再想想。老沙当时就发了脾气,说你别不识好歹,是人家冯老板点的名,你还有什么可推脱的!
冯老板是河南人,年纪还不到四十,长得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城里人特有的模样。冯家的皮毛生意做遍了整个西北,在箭子镇上,他几乎掌控了皮毛市场里三分之一的生意。他们是家族企业,大权握在他的父亲手里,然后他们弟兄四个在全国较大的几个皮毛市场里坐镇,由他的父亲统一调配,而他的父亲也不常干涉儿子的经营,除了偶尔有些大生意谈不拢才亲自来看看之外,平常时候,全由儿子说了算。冯老板排行老三,守在箭子镇上也有两年的光景,对镇上的人与事都相对熟识,因为财大气粗,别人都尊称他是冯总,而诸如老沙等一般和他亲近的人,就都叫他三哥。
按理说,冯老板一个人常年在镇上,身边缺不了女人,可他偏偏守身如玉,除了他的老婆从河南赶来住上一阵子外,从不见他和别的女人一同进进出出,看着别人花天酒地,搂着市场上的女人睡觉,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喜欢清静,闲暇的时候,倒是经常读书,全是些中外名著,老沙不懂这个,背地里说他就是个二愣子,充圣贤。然而老沙也清楚冯老板的能耐,别看他整日里独来独往,可镇上或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地痞流氓,都一应和他有些交流。老沙在他诸多的人脉关系中,只不过是小小的马前卒而已,老沙知道自己的身份,因而对他的敬重自是非比寻常。
当然,能攀上像冯老板一样的大人物,也是箭子镇上很多人的愿望,男人们以和他一起吃过饭而显得高傲,尤其是在镇上钻营的小混混们,自是想尽办法同他接近。而女人们对他的艳羡也不在少数,且不说镇上那些对付男人很有一套的女人们所施的手段,单是市场上诸如三草一类的人物,对他的献媚也是花样繁复。那些想高攀他的女人,背地里都偷偷给他送东西,他也不拒绝,客气地收下,然后安排老沙在发工钱的时候,多算些钱还给人家。因而,冯老板就显得自命不凡,那些在他那儿碰了壁的女人就背地里骂他,挑他的不是,可多数人心里明白,反而尊重他。
冯老板看上了云秀,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云秀自然也知道冯老板的厉害。老沙之前早已把云秀许诺给了湖南的吴老板,吴老板背地里认了认云秀,心情大好,直夸老沙有眼光。老沙说等做通了云秀的思想工作,就引荐他们认识。可冯老板说了话,老沙就觉得不能拒绝,后来就在吴老板面前说了云秀的诸多坏话,吴老板才叹口气忍痛撒了手。而云秀却不买账,她竟然为这事找了诸多借口,难免老沙生气。老沙说,给你两天的时间去考虑,可别惹恼了三哥,到时候谁都不好看。老沙的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云秀面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允诺了,要么走人,这就把云秀夹在了两难之中。云秀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起初老沙对她的好处,她也是铭记在心的。刚领了一月的工钱,比翠姑还领得多不说,背地里,老沙又多支了她两千块,他说,开春了,盖房子动工,先备好砖瓦。云秀知道这预先借出来的钱烫手,却也没有办法,房子今年无论如何要盖起来。
说实话,从跟着翠姑和三草来市场干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困难,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快,也是这么两难。翠姑说,你现在这样,不出来挣钱,还能指望别人救济你?别说无息贷款没指望,就是真正有了,可拿到你手里的,还不够请客送礼,再说,贷款还是要还的,你拿什么还?三草说,人活着,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明明被逼上绝路了,还不另寻出路,就是脑子有病,我们也是凭力气挣钱,又不丢人。跟不跟老板好,也是你自愿的事,别人强迫不了,再说,跟老板好,又有什么坏处。云秀承认,她们两个说得都对,但事情一旦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想不明白了。
云秀一时犹豫,拿不定主意。下午的时候,老沙特意找她,说是今晚冯老板要在明德楼请客,要她一定到。老沙走时还说,愿不愿意跟着冯老板是你自己的事,慢慢想也行,可今晚却一定得去,我向冯老板打了保证的。云秀清楚老沙这些话的分量,说白了就是不去也得去。明摆着的鸿门宴,明德楼里有美酒佳肴,有真正的男人温情,有不可企及的金钱好处,全是不好抵御的东西,再说,后面还有略带善意的胁迫,为了他和孩子,为了能在今年把房子盖起来,云秀站在鼎盛皮货店的门口,还是狠了狠心。
市场的几个角落里,她的同伴们正和一些陌生的男人交谈,嘻嘻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石元家的已经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谈妥了,跟在男人后面,向中街的柏氏饭馆走去,下梁庄里的四个女人,今晚都没有回家,坐在建设银行的廊檐上,和从东街过来的五个搞建筑的男人说笑,聊得一团火热。市场口零散站着的几个,有人打电话,有人翻出了早上带来的馒头,一面小心地吃着,一面四处张望。云秀走过去,跟张姐借了手机,拨了翠姑的号,连着拨了三遍,第三遍被对方摁掉。云秀有些生气,就又拨了三草的号。电话一通,就听见了三草尖锐的笑声,上气不接下气,云秀不用想都知道她在干什么,三草刚刚攀上了吴老板,大白天的真不像样子。云秀心里突然堵得慌,因而不待三草笑毕,她就挂了电话。
找不到人来商量,云秀心里越发没底,她的心头泛起了茫然无助的酸楚。
这时候,翠姑从老沙的房子里出来,换了衣服,梳洗过了。在老沙皮货中介的门口老远向云秀打招呼。云秀心里不禁一热,心情一下子好了些。云秀跑过去,责怪翠姑。翠姑也不计较,笑着问,想好了?大家都心里亮堂,也不用拐弯抹角,云秀就回问她,您拿个主意吧。翠姑从云秀的眼神和语气里,看懂了云秀的意思,却故意摆出腔调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好了,免得我拿了主意,日后反而来怪罪我。云秀笑了笑说,这种事我也不懂,又不知怎么回绝,还是您说了算,我听您的。翠姑会心一笑,轻轻拍了一把云秀挽在她左胳膊上的手说,那就去吧,反正又少不了什么,去看看吧。她盯着云秀看,云秀愣了半天,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当真就去了。翠姑给老沙打了电话,老沙大喜过望,连忙让翠姑领着云秀去市场的澡堂里梳洗一番。一面便张罗冯老板去明德楼。
等云秀和翠姑出了市场澡堂,便已是灯火辉煌的时候。中街的十字街头逐渐亮起烤羊肉串的白炽大灯,烤肉声和怪叫声、划拳声一起随着肉香和青烟扩散开来,在孤寂的市面背后,显得嘈杂而热烈。镇上的电影院在十几年前就荒废了,不断有南方的商人来开展销会,因为他们面对的客人多是庄户人家,所以,一到晚上,就都耗尽了精力,老早关门歇了,除此之外,镇上并没有别的热闹去处,亮着灯的铺面,也无非是打发剩余的时间,店主人喝着清茶,看着电视,或是相聚一起打牌,那声音也是不敢张扬,免得镇上的小混混们找他们的麻烦。镇上便一如既往的清寒,西梁山上的风声鬼哭狼嚎一般在头顶回旋。
明德楼是镇上最上档次的饭店,尤其是二楼的雅间,几乎是镇长和外地大老板们的专座,像云秀这样身份的人,根本没有资格上去,一般的庄户人家吃饭,只能在一楼的大厅里,叫一碗炒面或者烩面,和最为有名的柏氏饭馆一样,边吃边喝,还能说大话,不顾及教养。而明德楼的二楼雅间,不但像城里的大酒店一样有专门伺候的服务员,还有免费赠送的酸梅汤,规格和身份自是不同。
云秀坐在冯老板身旁,侧面坐着老沙和翠姑,这一顿饭,就四个人,桌面宽松,冯老板温文尔雅,一切交给老沙安排,显得平和而尊贵。开始的时候,云秀有些拘谨,脑子里胡思乱想,并不敢去看冯老板,但冯老板身上的气息却是阻挡不了,与对面的老沙天壤之别,那种男人的干净气味混合着淡淡的香水的清香,波浪一样一层层向云秀袭来,云秀不禁吸了一下鼻子,又接着努力深呼吸了一次,她甚至还想靠近了闻闻,这种异样的香味似乎要把她拉到他的身边去,她心里想着男人还用香水,真奇怪。可脸上就忍不住笑了笑,一圈红晕染透了脖颈。翠姑和老沙说笑,没顾上理会她。而身边的男人却是注意到了,他是怎么样精明的人,自然知道了些因由,他递给她两颗木糖醇。她狐疑地伸出手,他便巧妙地一翻手放在她的手里,手掌略微触碰了一下,像蝴蝶的翅膀划过脸面,麻酥酥的舒服。他又倒出两颗,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她于是学了他的样子,也放在嘴里嚼,从这一刻起,她就知道,吃饭的时候要多看看他的样子,免得俗气了,闹出笑话。
云秀后来就慢慢轻松了,也许是因为翠姑和老沙的交谈惹人发笑,也许是他的气息让她放松了警惕,她一面看着翠姑和老沙,和他一样,听着他们的话发笑,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反而觉得自己真正配不上他,于是便有意无意地看他的衣服,看他的鞋子,看他身上的饰物,她觉得自己身上飘出的羊毛的味道会令他生厌,或者是劣质洗发水的味道会让他小瞧,因而,渐渐地又滋生出了些自卑,想着还是好言好语劝他放了自己,为她这样的女人煞费心机真是不划算,而她坚信他是能听进去她的劝说的人,不会蛮横无理。
他也隐约感到了她眼角的余光,因而一顿饭吃得甚是艰辛,以至浑身出汗。期间,老沙说着冯老板的诸般好,但不提及他多有钱,只说他的宽厚和修养,翠姑也间断地说云秀的好话,也是商量好的,无非是善良和持家。他始终未提及要云秀跟着他的话,只是偶尔在老沙和翠姑说话之余插一半句闲话,又极有礼貌。
饭后已是十点多,镇上更加清冷,临街的铺面都已经关了门,只有一段一段的路灯还昏昏暗暗地坚持着,有别于周围漆黑的村庄。街上的风大了些,行人稀少,老沙主动要和翠姑先行走回中介所去。翠姑推了推云秀的胳膊,让她和冯老板靠近些,还给她使了眼色,又说,天晚了,回不去了,今晚就住下吧。老沙也说,陪冯老板说说话吧。云秀心里不踏实,又想着自己是要回绝冯老板的,便说,家里没安顿好……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翠姑说,这个我去办,让家里的去说,能安顿好的。云秀又说,我放心不下孩子。老沙一听这话,就生气了。不是早让你安顿好的吗?他提高了声音,气咻咻地盯着云秀。若是冯老板不在,他该咆哮了。云秀心里紧张,却又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便可怜兮兮地望向他。冯老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色。却说,我送你回去吧。
冯老板这么一说,云秀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心里温暖了一霎,却又生出怯怯的意味,她说,天色不早了。她这句答非所问的话,连翠姑都生气了,她狠狠瞪了她一眼,说知道迟了,还怎么回去?云秀一时难堪,觉得说错了话,接不下去。她原是想说不敢劳烦冯老板的,可他们都误会了。
而冯老板懂云秀的意思,他冲她笑笑,就打发老沙和翠姑先回,然后,开了车门,自己坐进去,发动了车,伸出头来冲着怔怔发呆的云秀喊,上来吧。
一路无语。他早已从老沙那儿掌握了云秀的情况,也不多问。云秀自然也不好多嘴多舌,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隐忍而又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香水味,竟渐渐有些迷醉的兴奋。本来是想着如何在心里排斥他,讨厌他的,却糊里糊涂丢了规矩,她又一次脸红到了耳根,只是因着天黑,没有被他发觉。
后来,他问,要翻修房子?
哦。她的思绪还在他的身上没有收回,他突然问起,仓促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料都备好了吗?他侧脸看了她一眼。仍然是温和的模样,却又与饭桌上不一样,反而不使人拘束。他又说,要花很多钱吧?而今物价都涨了。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以为他是故意问这个为难她的,心里便有了气,想着花多少钱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你还不是凭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为难人的么。所以,她便没有回话,嘬着嘴看前方。
哈。他笑了一下,鼻翼轻轻耸动,这一声很轻,她没有察觉。他知道她不高兴了,就转而又问,孩子调皮吧?
问及孩子,她的心里便又松动了,犹豫了片刻,和他大方地说起孩子的许多趣事来,说到高兴处,便哈哈大笑,惹得他也跟着笑。
这样不多时便到了村外,村子里已是一片昏暗和寂静,车灯亮如白昼,车子的声音在箭子川道的暗夜里越发清晰尖锐。云秀让他把车子停在村外,自己走进去就好了,她怕那些好事的人,倘若知道了她这么晚坐着小车回来,一定会嚼断了舌头,可从村外到家,却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云秀的家在村子的西北,要经过两段悠长而深邃的巷道,再加上村里新近死了人,整个村子就显得阴森森的可怕。云秀尽管这么说着,却心里怕得要紧。而冯老板却执意要送她到家门口,他的语气是肯定的,不容置疑。
5
他竟醒着,却不开灯。屋里屋外一样黑洞洞的孤寂。冯老板的车子退出了巷子,渐渐走远了,黑暗就变得更加宏大了。云秀抖抖索索地关了大门,故意弄出些声响来鼓励自己。她在院子里轻轻咳了一下,没有人应,想他大约已经睡去了,为了不吵醒孩子,她便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她又轻轻唤了他的名字,却仍然没人回应。她心里又有了气,想着他真不该这么老早睡了的,好歹得等等她。可随后又想他也许是得了翠姑家里的消息才睡了这么早的。这么胡乱想着,就拉开了灯。却不想他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她,像是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半点声息。云秀吓得失声尖叫,从他面前弹开来,落在屋子中央,浑身软下去,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觉得惊吓了她,慢腾腾抬起身子,单膝跪着,似乎要说话,却憋了半天没有说出来,只把僵直的脸色软和了下来。
云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却腿软得站不起来,她骂,你要死啊?她出着长气,怒目瞪着他。起初,他梗着脖子,使出不服气的样子,但他终究不敢瞪眼看云秀,就作出气呼呼的模样,扭头盯着平板房的玻璃窗子看,窗子上蒙着蓝色碎花格子与藏青色相间的旧布,是云秀陪嫁来的衣服,穿破了,舍不得扔,就剪成菱形碎片缝缝合合,倒也织出一片趣味别致的窗帘来。窗帘并无二致,也无从看出云秀当年隐隐绰绰的优雅风姿,反而有了生硬的懵懂。他不是要看窗帘,他是要鼓出气势来给云秀看。
你倒是委屈了,半夜三更地装神弄鬼,惊吓了人,还有理了不成?云秀虽然坐在地上仰着脖子看他,但语气却是居高临下的。
他不言语,像得了魔怔。云秀说着就来了气,缓缓站起来,走近了问,要反了?他的这个坚硬态度云秀还是头一回见,心里总觉得硌得慌,适应不了。
他见云秀凑过来。才换了姿势,把脖子拧回来,盯着自己沾满了头油的枕头看,双腿跪在炕上,平顺了许多。像一个在老师面前叛逆的学生,慢慢回心转意了,看起来反而有些承认错误的嫌疑。
又听了什么妖言了吧?云秀也低了低头,侧脸看他的眼睛,他却回避不让云秀看。云秀就站直了,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定是听了闲话,你一个大男人的,一天到头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吗?云秀立刻就猜到了他心里的怨气,觉得他真是没事找事。
这时候,他反而真的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低眉垂眼的,反身坐在炕上,双手抱腿。云秀见他的态度缓和了,情绪矮了下去,觉得他终究还是翻不了天,才把声音压了压,也不计较了,一面翻看篮子里的馒头和菜剩下多少,掂量家里最近的伙食,又喋喋不休地教训他,要他别信村里那些心术不正的人的瞎话,她说,人家要说,就让人家站在山神庙前去说,我又没做什么心虚的事,还怕他们败坏?
谁送你来的?他突然打断了她。他的语气平静地像是和云秀商量一般。云秀禁不住心头一震,回过头来看他,他已经躺下了,眼睛却睁得圆圆地望着房顶。
哦,我和三草一起回来的。说完,她又稀里哗啦地翻东西,故意弄了些声响。云秀想着翠姑不回来,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三草家比较远,他不会去那儿问话的。
我去过三草家,刚回来。
你,你,你半夜三更地撇下孩子,找死啊!云秀几乎是语无伦次了。她没撒过谎,原以为在他面前她会毫无顾忌,却不想这会儿心虚得厉害,竟像真的犯了错。
云秀站在地上稳了稳神,良久才说,是冯老板。她觉得真的无所谓,自己又没做什么,告诉他也好让自己松口气,不然藏着掖着,反而真像做了贼。再说,他成天呆在家里,又不知道冯老板是谁。
他没再说话,裹紧了被子,侧身睡,像是很快就会睡过去一样。云秀叹了口气,看了看逼仄的白色平板房。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帆布的小钱包,掏出钱,数了两遍,然后捅了捅他的身子,他转过脸来,迎着灯泡的强光望着她,他的眉头紧皱,深深的纹络布满了脸面,像个患了衰老症的婴儿,可怜兮兮的模样。云秀一阵难过,她说,这是两千块,我锁在柜子里,明天你找赵四商量着先去拉沙子和砖。不待他答应,云秀就转过身,把钱往地上旧式写字台的抽屉里放。她说,无论怎样,今年都要把房子盖起来。她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斩钉截铁。
磨磨蹭蹭,等云秀躺到炕上,时间已过了零点。原本想着明天还要早起,今晚回来时没有骑自行车,明早就该步行去镇上。可睡下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老沙的威胁和翠姑的唆使一遍一遍地在耳边响,当然,还有冯老板温和的样子,说话时的优雅,以及心疼人的眼神都清晰异常,来来回回地播放。冯老板的派头,自是与炕头的这个人相去甚远,他有镇长一般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威风,又有电视明星一般保养良好的皮肤和干净,而他是什么?越来越令她失望和生气的癞皮狗。他难道不是癞皮狗么?如果不是两家换亲,她也绝不会和这样的人睡在同一张炕上,还给他生孩子,现在想来,当初让他爬在她的身子上,真的有些不可思议了。这时候,她便生出巨大而无限的悲哀来,她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样默默守着他,贤良淑德地忍受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三草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整日里光鲜地活着,尽管他们都是背后戳脊梁骨,可面子上,不还是照样夸她吗?又不缺了什么。三草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准是在吴老板的怀里撒娇吧,而吴老板除了胖得像螃蟹,年龄稍大点,人还是不错的,总比老沙要强些。三草也真是胆大,全然不顾及别人,她是由着性子为自己而活着的人,那才是真正活了一趟。云秀这么想着,就思量三草在吴老板怀里像鱼一样滑上滑下的样子,想着想着,自己的身子竟慢慢热了,脸也红了。
窗外清冷的月光打进来,云秀蓦然睁开眼睛,屋子里竟然是一片惨白的景象,有种清晨起床时的恍惚。孩子的脸都十分清晰,他的后背裸露在被子外面,甚至能看见破成了蜂窝煤的背心。云秀觉得自己真是要造反了,脸又紧着红了一遍,迟迟褪不去,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恰好被人发现了,竟是赤裸裸的灼热。
她叹了口气,淡淡的寂寞袭了过来,夹杂着淡淡的无奈,甚至还有淡淡的心酸,而这心酸是为了他,犹如一个受了气的人,隔岸观火,反而为失火的主人难过了。想他也不容易,半辈子低声下气,在人前抬不起头,在人后又受着煎熬,而她却又只顾着自己的难处,反而忽略了他,殊不知他终究是男人,有着男人的血与火。毕竟是自己至亲的人,他在,家里总还是温热的,有个盼头。这么想着,云秀的心里便温和下来,她隔着小儿子,把睡在他身边的大儿子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被窝里,自己钻进了大儿子的被窝,紧挨着他的身子。他仍然侧身睡,像是完全睡去了一样。云秀掀开他的被子,慢慢把自己靠拢过去,像一只试探人脾性的猫儿。她从后背搂住了他,他的身子像是受惊了一般,猛烈晃了晃,却仍然没有转身。云秀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搂着他了,这身子此刻竟是如此陌生,皮肤也是如此粗糙。八年了,她连同做爱都是以男人的角色进入状态的,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他总是要看她的脸色和心情来决定自己的激情,也真是难为了他。
云秀像是补偿一样渐渐把自己融进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中,她开始主动而热烈,她浑身洋溢着的香气把他身上的浊气逼得没了退路。他渐渐也有了男人的气势,最后一翻身,像是复仇一样勇猛,头一回有了坚硬而略带怒气的奋发,嘴里竟然咕咕哝哝地嘀咕着,像是骂人一般。
云秀搂紧了他的身子,恍惚间,竟把他当作了冯老板。他小心翼翼地动作着,生怕惊醒了孩子,也怕惊扰了做梦一般的云秀。云秀紧闭着眼睛,想着冯老板,心头压抑了很久的热潮一浪一浪地翻涌上来,她反而嫌他太慢了,太柔和了,竟也用手积极地配合着他。他却是被云秀这样的态度惊吓了,三下五除二便一阵战栗。
他轰然倒塌之后,却哭了。这一次是无声地哭,他把头埋进云秀的怀里,眼泪像止不住的雨线。她搂紧了他,最后终于说,我不会走的。
6
他还是原谅了云秀,或是因着她说她不会走这样的话而释然了。总之是把之前有小车送她回来的疙瘩散去。
外面还处于一片漆黑,他就早早地起来,给一家人做了鸡蛋汤,又去烧炕,又去打扫院子,忙进忙出的,他催促云秀快点吃了走,免得误了工。云秀看着他讨好的脸色,心里滋生了一阵温热,想着日子还得好好过。
云秀是打定了注意要拒绝冯老板的。
出了门,天麻麻亮。土地解冻了,有早起上地的人或是放羊的人在不远处传来吆喝声,或是洪大而含糊的秦腔,这声音分明就在几步之外,却又看不见人的踪迹。乡下自有乡下的妙处,城里人不敢做的事,在乡下就可以尽情地撒野,也不怕惊扰了别人的瞌睡,或是影响了孩子吃奶撒尿,即使平地惊雷,也不会有人指着你的鼻梁开骂,反而有欣赏的,夸你气吞山河。等云秀走到公路上,便已不是村子里的清冷了。去镇上打短工的人成群结队地一趟连着一趟,像赶早集一般,他们要赶在七点以前在南门街十字或是皮毛市场里站稳脚跟,等待雇主,像极了十多年前等待收购的羊皮。
有熟识的人,和云秀老远打招呼,也有停下自行车打算捎带云秀的人,但都被云秀拒绝了,她不想拖累别人,十几里的路,独身一人都不好走。当然,云秀心底还有更为隐秘的考虑,她不断地说服自己,今天偏偏就去迟一点,看他老沙要怎么说。这么想着,她的脚步反而轻盈了,一面走着,一面观望着四野的风光。
可偏偏就有黑色的轿车迎面驶来,开过她的身边,于广阔处旋即调过头来,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冯老板探出头,冲她喊,上来吧。她的心里无端地一阵兴奋,像是期待已久。可她脸上却故意露出茫然的表情,还四下里看了看,像是以为他在叫别人。冯老板又说,上来吧。
此时过路的人,都扭过头来看她,有人说了荤话,一群男女放声大笑起来,他们把有轿车接送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与一个暧昧的身份等同了,即使云秀什么都没做,可他们只看表象,不深究真相。而就是别人的这一番耻笑,便羞辱了云秀,她头也回,径直向前走去。小轿车也不沮丧,也不生气,反而默默跟在后面,像是陪她散步,她这时看起来就像个骄傲的公主。就这样走了几十米,行人一茬接着一茬地过,奇异的眼神和轻蔑的笑声便一浪接一浪地袭来。她终于忍无可忍了,转过身,冲着车子吼,滚,滚远点!
无限的委屈和羞怯一齐涌来,她从未被人如此看过笑话,即使再穷再累,她也不会让人在身份上对自己蔑视。就像是一直以来觉得自己是纯洁而坚贞的,可这一瞬,却被别人误解了,把她当作了淫荡的人,这种一落千丈的差距打破了她原有的平和,把她这么多年来的坚守击得一败涂地。她真想把车内的这个人抓出来,扇上几个耳光,然后狠狠地羞辱一番。云秀的脸已经涨成了血红的斗鸡,她站在原地,冲着车子叠加着她的愤怒。
好在车里的人不愠不火,他仍然保持着昨晚的谦逊,也不理会云秀,像是能掌握她的心里一般。他走出来,站在她面前,隔着她的头顶,打量了四野。好一会儿,他才说,上车吧。说完就拉了云秀的手,云秀竟奇怪自己没有挣脱,反而乖乖地听从了。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兀自开车。云秀说,放我下去。
不去上班吗?他略微回头,微微一笑。
我——自己能走。
会迟到的吧!
不要你管,我自己会走。
别闹了,安心地坐着吧。他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硬,像是一盆扑面而来的冷水,软软的,却是令人清醒的冷飕飕。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云秀的眼泪也就喷涌而出,她突然控制不住了,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泄给这个不相干的人。她的骨子里有了说不清的东西,在身上猛蹿。
他不理她,把自己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任她无所顾忌地哭。
到了市场,时间刚好。老沙早已在市场里指挥,像一个威严的王,吆五喝六。冯老板的车停下了,他就跑过来,见坐着云秀,就冲云秀狡黠一笑,眼神里尽是讨好和得意。他问了冯老板好,然后又对云秀说,你就去陪着冯老板吧……
云秀却下了车,说,我还是去翻羊毛吧!她说完就朝中介所走。老沙被她弄得在冯老板面前丢了脸面,他冲她的背影吼,不听话,就啥也别干了!云秀头也不回,径直走了。老沙越看越有气,还要骂,却被冯老板制止了。冯老板说,随她去吧,从今儿起,把工钱翻两番吧。老沙看着冯老板淡定的样子,却也糊涂了,他摸了摸后脑壳,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
7
云秀的男人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只是因为身体缺陷,别人背地里就都称他跛子,老跛,而在一些重要的场合,便没他说话的份。而云秀的名字比他更响亮一些,太原府人有事绕不过他家的时候,一般都找云秀商量,知道他是拿不了主意的人。但这一回他终于做了主,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这个叫范生的跛腿男人,于清晨一大早领着四岁的小儿子,蹦蹦哒哒地披着一身的潮湿拐进了赵四的家门。赵四正盘腿坐在炕沿上,就着炉子烧水,玻璃杯子已经洗干净了,茶叶也准备好了,只等水一开,就泡茶吃馍。赵四已过了四十,却看起来像是三十五六的人,在太原府也算是穷汉,家境比云秀略微好些。两年前修了上房,却又因为财力上不去,最后只落得一副落魄的框架,门窗一应全无。一儿一女全去了广州打工,也不省心,一年到头寄不回来一分钱,反而还要他操心。他也是运气不好的人,早些年因为兄弟众多,一时娶不上老婆,后来着实没了办法,才娶了个懒婆娘,这么多年来,除了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便再无别的贡献,不做家务,也不梳妆打扮,整天脏兮兮地坐在大门外编麦辫,然后在小卖铺换些零食打牙祭,若说是头脑不好,倒也罢了,却偏偏不疯不傻,能算清账目,别人糊弄不了,隔三差五地还要好吃好喝。
太原府人最为惋惜可怜的两个人,一个是云秀,一个便是赵四。赵四倒是难得的巧手,一应活儿但凡从他的眼里过去,就没有不会做的。刚结婚的时候,还心劲儿大,一心想着要光耀门楣,却不想被那样一个女人折磨了许多年,竟把所有的力量和念头都磨平了,及至这几年,也松松散散起来,嘴上常念叨一句,平平淡淡才是真。
就这样,日子竟真的平淡起来,一辆拖拉机久不出车,生锈了,动起来不灵便,就买了,换了新的三码子,可新车依然那样放着,也不见常拉活儿,就像牛圈里的牛,只让吃草,不让干活,却说,先养着,养着再说。
这种破败是在隐约而不知不觉中渐渐生发的,就像幼儿屁股上的胎记,忽而有一日,却白净了,连任何线索都没有留下。但结局却很明显得令人惊讶。
范生站在门口,瘦小的身躯竟然没有挡住光亮,他像斜斜伸展出来的一只野菊花,看着赵四把滚烫的水慢慢有节奏地倒进杯子之后,才说,赵四,找你呢。
赵四说,爷来了,进来坐。赵四在人前是个谦逊的人,他在村里辈分低,见人都是客客气气,凡是别人有求于他,他都慨然允诺。
范生看到了赵四媳妇的脑袋一团乱麻一样伸出被子,呼噜声抑制不住地挤出来,他迟疑了片刻,可小儿子却跑了进去,伸手拿了赵四烤得焦热的馒头,张嘴就吃。范生在外面呵斥着孩子。赵四却说,进来吧,没事的。
他没进去,却说,我找你拉沙子。
赵四说,今年真的要盖房子吗?
范生却说,什么价钱?
赵四见范生扳着脸孔,只好哈哈一笑说,等拉完了一起算,就当是帮忙也要拉的。
那就尽快去拉,急等着用呢。
好啊,今天就去。范生喝了一口茶,愉快地说。
他说,你尽管拉,钱不欠你的。说着,他拍了拍胸脯,两千块钱被他拍得出了声。他神气的样子,就像承诺要考满分的孩子。
赵四说,哈哈,进来喝茶吧。
范生没理会赵四,喊了小儿子出来,一把扯住手,蹦蹦哒哒地去了。走到街上,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哼了哼鼻子,心说,老子不欠你的,你有什么横的!而今是老子雇你,又不是等着你帮忙。他觉得他在气势上给了赵四一个下马威,全身顿时舒畅起来,走到老艾家的小卖铺,他还给小儿子买了一个棒棒糖。出了小卖铺,他便小心翼翼地唱,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赵四是云秀家的常客,两家相距一条巷子。赵四家是他们那一块最热闹的地方,和山神庙前的繁华好有一比,小孩子可以随便进出玩耍,大人们也常常去那里聚会说闲话,男人在一边喝茶看电影或是小酌,女人们就在一边说男人,两不相干,倒也和谐有趣。云秀也常常去,听他们插科打诨。但云秀一般不多说话,只是捏了针线活一边做,一边听热闹,有时候那些老皮老脸的人说得过火了,说得小姑娘、小媳妇身上漫过了火烧云,云秀便悄悄地离开,她不是害羞,而是害怕听得那样的话多了,自己的心会蠢蠢而动,她其实是担心自己——说不定某个时刻,就会背叛了。
待云秀回家了,一个人在自家屋子里思前想后的时候,赵四便常常不期而至,像是跟着她的影子来的。赵四说,家里太吵,呆不下去,出来躲一下清净。云秀也理解赵四的苦衷,就在自家泡了茶,两个人前前后后地说些地里的活,说些村里的人事,偶尔还说些体己的话,说些日子的难处。于是,两个人的心思便也不知不觉间纠葛在一起。坐在一起说话的机会也渐渐多了,话也顺畅了。赵四就主动提出要帮云秀干一些庄稼活,云秀也不拒绝,好歹有个人帮衬着,日子便过得有趣些,轻松些。
两个人的心慢慢凑在了一起,单独相处的机会就多了,不是刻意寻摸,也不是凑巧,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云秀的男人起初对赵四颇为尊敬,虽然是孙子辈的人,但孙子的能耐比爷爷大,便也能比爷爷说得起话,更何况她是云秀请来帮忙的,也怪自己无能,不能替云秀分担。可终究他也是个敏感而心细的人,后来就发现了端倪,但他毕竟人轻言微,又没有发现把柄,只是心里不平顺,憋着怨气,逐渐看着赵四也就不那么客气了,有了隐约的抵抗情绪,赵四一眼就能洞穿他的心思,却不明说,也不计较,只在心里暗笑,权谋着。
终有一天,晚上唱社戏,所有人都看戏去了,云秀抱着小儿子在戏场里转了一圈,小儿子瞌睡了,就只好回来。过不多久,赵四也跟着来了,喝了酒,胆子也大了。一进门,还能拿捏好自己,云秀给他倒了茶喝,可他喝着喝着,话就多了,语无伦次,最后竟然大哭起来,云秀也看着赵四可怜,和自己相比,也勾起了伤心,就陪着赵四哭。赵四哭着哭着,就没了分寸,腾过身子,拦腰抱住云秀,酒气熏天的嘴在云秀的脸上乱噌。云秀吓坏了,尽管她知道赵四的心思,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大胆而迅速,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挣脱了半天,拗不过赵四,就发怒了,来回几个耳光把他打醒了。
她说,不行。
为什么?赵四仍然哭着。
就是不行。
有什么不行?
你死了这条心吧。她咬着牙,瞪圆了眼睛,胸脯起伏得厉害。
我忍不住了。赵四又起身向她靠过去。
她大喊,滚,滚远点。她的声音尖锐而充满力量。
赵四被她的样子慑住了。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觉得她的愤怒是真正的,才怏怏而去。
这样的事,仅发生过这一回。往后的日子,赵四还是会来,仍然帮云秀干活,仍然和她坐着说话,但他再无冲动,他问她,这是何苦呢?她却只淡淡一笑,不回他的话。
可也只是这一次,竟被他发现了。他跟着赵四回来,在门外听着他们说话,从窗子的缝隙里看到了他抱住她,也看到了她打了他。等赵四出去了,他也跟着出去,一个人呆在河边哭了半夜,等社戏结束了才回家。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倒是说了今晚的戏唱得好,那个武生的动作比电视上的大演员都要好,就那样睡了,可心里却波澜壮阔,他在黑暗里用狠毒的眼光,细细打量了云秀的全身。那时候,云秀就在他的心里与以往不同了。
他开始恨起了赵四,可也只在心里恨。
他自以为是地觉得今天终于报复了一回赵四,尽管赵四在他走后耻笑他,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一回做得多么像个男人!
就让他拉,勤勤快快地拉,拉完了,偏不给他结账,让他狗日的来求我。他这么想着,又摸了摸胸口的两千块钱。
8
红砖和沙子很快就备齐了,赵四果然如他盘算的一样,勤勤恳恳的一天也没有耽搁,像是给自己盖房子一样操劳。而他竟像是远来的亲戚,或像是有钱的工头,背着手,只清点数目,不帮忙,不招呼,偶尔还要嫌弃砖头的成色不好,或者缺损了棱角。而赵四也不气恼,笑哈哈的一幅讨好他的样子。这时候,他便觉得解气。
而殊不知,砖厂的钱和沙子的钱都是云秀自己付好了的,并没有给他说。云秀只是不想和赵四过多地打交道。她心里有顾忌,才让他拿钱来付赵四的运输费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里,冯老板一如既往地每天接送云秀,也不强求,一切都按云秀的心思来做。云秀表面上推诿谦让,气恨他,可内心深处却也渐渐接纳了,那种反对的态度和语气也就软弱得像是撒娇。甚至倘若某一天冯老板有事离不开身,她一个人骑车回家,倒有莫名的落魄和孤单。也有时候,冯老板安排老沙接送云秀,云秀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让老沙送,有点理所当然的派头。
老沙说,冯老板对你好,你要心里明白。
云秀说,我知道。言词略有闪烁,像是被他问到了疼处。
那就要对人家也好。
难道不好吗?
你心里清楚!老沙的语气在这时有点生硬的不满。
云秀当然明白老沙的用意,他这是在向她兴师问罪呢,却又碍于冯老板的面子而没有恶言恶语。相对而言,老沙已经对她很是客气了,没有像在皮毛市场上那样大吼大叫就真是网开一面了。
云秀也更加明白,自己这么不冷不热地对待冯老板也真是有点不明事理,他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又不曾逼迫自己,委实是自降身份来讨她的欢心,她也真不该不领情,想想也是,该对他好一点,即使不付出身子,做做朋友,或是做个长久的兄妹也未尝不可。
云秀这么想着,心里的结便又松了一层。想他真是不值得!
她曾问翠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翠姑说,男人想女人,能图个啥!
镇上好看的女人多的是,市场上比我强的女人也多得是,怎么偏偏就是我?
是啊,这男人看女人,就是个面相,一眼看中了,就不回头。
真不值得!
骚婊子,谁说就不值得,人家冯老板觉得值得,就值得么!翠姑用手指戳了戳云秀的前额说,听我的话,顺了他的意吧!
有一日,三草和云秀站在一起说话。三草就气愤愤地骂,你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吃了闷棍子的货,那么好的男人,不要白不要,倒不如牵牵线,让给我算了!
云秀说,你若是令他满意了,我也就解脱了,犯不着这么受罪。
那些老板就是图个一时的快活,等人家屁股一拍走了,你想撵都撵不上。三草越说越气,你就让他用你的身子又怎么了,反正是两厢好的事,你也快活,总比守着你家的跛子强!
她叫范生。云秀被三草说得怒火中烧,骂着,再叫他跛子,我撕烂你的嘴。
三草见云秀生气了,却拍拍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好好好,不跟冯老板,你会后悔的,可别让我抢了去。
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云秀心里也没了底。可皮毛市场上的人,却都认定了她是冯老板的人,尽管奇怪云秀的做法——既然跟了冯老板,却又天天跟着她们翻晒羊毛。倒不是觉得跟她们抢饭碗,而是心疼她。云秀在市场里因为有主见,善于帮助人,人缘倒是挺好。有知己的私下里向她打探详情,云秀都含糊应付,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是模棱两可地把话避开,惹得那些人心里痒痒的,却又断不定底细。云秀太了解她们了,纵使要好的朋友,也不能百分百地相信,在市场上干活,终归是利益驱使,在利益面前,难免有些人会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承认了是冯老板的人,她们难免背地里翻她的祖宗十八代,是羡慕嫉妒恨,而不承认,她们便又觉得是冯老板甩了她,又会欺负她没本事,是别人看不上的货色。而这模棱两可,反而使得自己的日子好混些,他们终是碍于冯老板的势头,也碍于老沙的面子,不敢说她的坏话,还得讨好她。
云秀也不是铁石心肠,虽然平日里仍旧在市场上干活儿,却心里渐渐有了冯老板。有时候低头闭眼都是他的样子,英俊高大的模样像一张床一样跟着她,等她累了烦了受了委屈,只要想想这张床,她就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流,瞬间踏实了许多,她的身后再也不是无边无际的旷野或是空空荡荡的海水,她的孤单和无助立时有了依傍。有时候,她甚至会误以为她重新有了家的温馨和宽阔。
云秀开始关注冯老板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穿着和生活习惯,虽说是不经意而为之,却又极为上心。她像是暗恋一般内心不安稳了,又像是初恋一般不安生了,就像是少女时代荒芜了的爱情重新发芽一般。她的欣赏与情趣也渐渐脱离了乡下人的踏实和俗套,反而滋生出了城里人的浪漫和雅致。她心里那个跛腿的人开始慢慢隐匿,慢慢消退,未来的方向竟有了远离乡下,远离太原府,远离贫瘠而残疾的男人的非分之想。云秀的淳朴于是慢慢镀上了城里人风雅的光泽,这样的少妇,难免叫人心里痒痒。
云秀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去冯老板的房子。那钥匙是早就给了她的,但之前她都是像躲瘟疫一样极力逃避,而这个距离,却也随着时光的温情默默拉近了。她开始帮他收拾屋子,整理那些蒙上了灰尘的书本,也帮他整理衣柜,清洗那些换洗的衣服,从一件外套,一条裤子,再渐渐到了内衣,她都接受了,也没有了最初的惶惑不安与羞涩,他的气息越来越浓地缠绕了她,她也慢慢迷醉于那些氤氲不定而又清清淡淡的味道,像是鼻翼从他的身体划过而特有的兴奋与激昂。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是多么渴望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健康而又品位高雅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道德冲突,她定然会全力以赴而奔向他的世界,即便是做奴也心甘情愿。
然而,不能,真的不能。她还有他,还有孩子,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与她而言,已经超越了亲情,爱情,而更重要的是责任,比欲望和需要还大的责任,比天都大。
可冯老板却做得更像个慈善家。有一天,他突然把一个工程队搬到了云秀的家里。男人和孩子正在吃早饭,工程队就来了,也不和男人打招呼,也不做解释,叮叮咣咣地开始挪腾杂物,开始放线,开始吆三喝四,搭起了帐篷,安置了锅碗瓢盆,等到中午的时候歇了工,十余人便围坐在一起吃面条。休息好了,下午开始挖地基,一应家当俱全,凡是缺的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去购置,也不打扰他,像是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他清早的时候还比较纳闷,寡寡断断地独自胡思乱想,冷眼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像个看守工地的人。好几次他小声地问偶尔经过的人,却都因为他嘟嘟囔囔地问话听不清楚而不了了之,对方的回答他也一时听不懂——这些外地人,相互嬉笑,他也听不懂,他竟像是闯入了别人家的外地人那样好奇。而到了地基慢慢挖开的时候,他便大约明白了——这些人是要给自己盖房子呢!他才知道,自己是老板,是要监督他们好好干活而不偷工减料的人。等弄明白了,就有了底气,他于是也叼了烟,背搭着手,慢慢行将过去,装出威严的样子看他们做工,偶尔挑一点小毛病。也许是他的装腔作势令外地人生厌,也许是他们并没有把他当作主人来看,总之,他们并不理睬他,甚至有人嫌他挡了地方,要求他让开。他尽管不情愿,却也不生气。慢慢地让开,后来就转身站在院子中央,眯着眼望望太阳,望望干活的人们,打了一个清脆响亮的喷嚏,心里终于轻松下来,连日来困扰着他的难处就这样一下子解决了,再也不用担心,雇不起匠人,出不了力。
他甚至悠闲下来,拖着小儿子,仍旧在老艾家的小卖铺买了棒棒糖,又买了一包略微好些的烟卷,信步而行,在戏场子里稳住身子。看着那些老弱病残的家伙靠着墙根晒太阳,下棋,打牌,他便掏出烟卷,一颗一颗地给他们发,大声说,今天开工了,外地人的工程队。那些耳背的老年人,仍然听不清楚他的吴侬软语,就作势又问,他便更大声地说,地基快要挖好了。然后,便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就转向下棋的人。下棋的人接过烟,只看他一眼,便又走棋,但他不理会,只管发烟。他知道,这些闲散的人在村子里的分量——他就是要做出样子来让他们看——而今的范生已不是当初的范生了,也是能请起工程队盖房子的人,你们要睁大眼睛看看,我也能抬起头了,能挺起胸膛了。他的胸膛里倒真的有了一股冉冉升起的傲气咕咕乱窜。最后,他点了一颗烟,站在人群中间,仰起脖子吸,像小孩子淘气,但他听到了身后的老人们说,范生本事大啊!
能请得起工程队盖房子的人自然是有本事的人,他对自己说,然后,仰起头冲着太阳笑。
9
春风过后,箭子川道里的冷气也就到头了,阳光一直朗照,东南风吹起来,抚着脸面,像是女人的发丝滑过肚皮,漫不经心却又清清爽爽,没有了西北风的尖锐和狠劲。冬日的阴霾一扫而尽,嫩绿迅疾铺满川道。皮毛市场上的生意也一如往年一样,露出了生机,一些蛰伏起来的人都出动了,那些外地的老板们也都陆续赶来,箭子镇又一次开始蓬勃悦动了。翻晒羊毛的活儿也吃紧了,工钱有了提升。市场上的女人们格外喜欢这个时节,一切都是暂新的,充满希望。
阳光柔和舒心,云秀坐在阳台上纳着鞋垫,细小的针在阳光里发出金属的闪亮,她的动作轻盈而稳重。这是她做给冯老板的第二双鞋垫,前一双刚刚做好,很合脚,舒服得很,冯老板夸了她好几次,她就想着多做几双,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前几日,冯老板感冒,留下她照顾,老沙也前前后后说了两遍,她也就不再执拗,觉得真是对不住他——他找人给她盖房子,预付的钱都是他出的,自己一点都没操心,帮了这么大的忙,照看照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做人也不能昧了良心。冯老板给她买了两部手机,说是盖房子呢,与家里联系方便,她也没有推辞,就把一部留在了家里,一部自己带着。她给范生打了电话,最近要赶一批剔牛蹄子的活儿,可能连续几日不能回家。范生却以大男人的口气说,那就忙去吧,家里一切都交给我,出不了差错。他还强调了房子监工的事,说他看得很严,出不了问题。放心吧。
她头一回对他撒了这样的大谎,也是头一次几天没有回家。不过,她的心里倒也坦然,并无羞愧。
她像妻子一样照应着他的生活,一切都舒舒展展,令人心宽,两三天他就好起来了。他说,有人这样伺候着还真是舒坦。她笑笑,像是得了奖赏,就更加体贴温柔了。
而昨晚的事,却把平衡打破了。前天下午,他就已经完全好了,除了有点轻微的咳嗽,已无大碍。昨天一天,他就已经开始处理落下的业务,晚饭和她一起去了明德楼吃饺子。回来的路上他突然问,你会唱秦腔吗?云秀被他问得突然了,竟脸红起来。云秀天生一副唱秦腔的好嗓子,《游西湖》里的白娘子尤其唱得清亮,太原府有业余的戏班子,春节的时候就登台演出,他们都劝过云秀加入戏班子,说是这么好的声道不唱真是可惜了,而云秀总以日子过得艰难,没有心思唱戏,唱了也怕村里人笑话,因而一直没去。但她却经常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唱,做家务的时候唱。日子过得苦了,总得有个调节的办法,而除了唱再还能做什么呢?
他突然问起来,竟像是识破了她的隐私一般,窥探了心里的秘密,反而不自然了。
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
哈,闹着玩的,唱不好。她说。
回去唱给我可好?
她静静地走在他的左侧,理了理头发,半晌才说,怕是唱不好。
唱来听听么!他回头看她,眼神不像是鼓励,却是期待的样子。
回到屋里,他从衣柜的顶上拿下一个黑色的琴盒,取出一把精致的二胡。这琴盒云秀擦过两回,却怕东西贵重,而没有打开看过。她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坐在椅子上,像个专家一样,熟门熟路地调理琴弦,调好了,问她,唱什么?
她愕然,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拉二胡,纵然会拉,可一个河南人,又怎么会拉秦腔呢?
他看着她的狐疑,淡淡一笑说,试试吧。
她说,《白逼宫》。
这是小生的角色,也能唱?
她也淡淡一笑说,试试吧。
她叫板:好不痛煞人也……
他紧接着拉了一个悠长的慢板过门,起承转合得恰到好处,婉转曲张。于是,她唱,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卓莽诛又逢下国贼曹操,肆赏罚擅生杀不向朕告……
这一曲竟配合得天衣无缝,云秀的心酸和纠结就在这“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的哀怨和无奈中展露无遗。云秀唱着唱着竟把自己也慢慢唱进去了,她的眼角湿润了,声音哽咽了。
……
二皇儿年纪小正待管教,
他死后靠何人任此劬劳,
哭贤后不由人心中刀绞,
哭贤后不由人血泪双抛,
恨曹贼气的我牙关紧咬。
……
欺寡人好一似浪里孤舟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上下颠簸,左无依来右无靠;
欺寡人好一似雪压青松日晒雪消,滴滴答答,答答滴滴,犹如珠泪四下抛。
咱父子好比那笼中之鸟,
纵然间有双翅也难脱逃,
……
好像这一切都是唱给他听的,她的难处,她的委屈,她的无助和无奈,都一股脑儿地在他面前滴滴答答,答答滴滴,最后竟奔涌而出了。
云秀终于泣不成声。她唱不下去了。而他也对她的伤心感同身受,墨着脸,坐过来,搂住了云秀。云秀顺势窝进他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前襟。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拍她的后背,替她抹眼泪。她畅快地哭着,像是这么多年都是为他活着,她的委屈都是为他受的。
他开始吻她,从额头慢慢向下,吻她的泪水,吻她的鼻翼,吻她的嘴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默契,她躺在他的怀里,像他未曾长大的孩子。
坐在冯老板的阳台上,市场的一切光景都能尽收眼底,她的同伴们机械而熟练的劳作着,她能认出远远近近的每一个人,也能看清她们的认真与否,甚至还能看见有人朝她坐着的地方看,然后把她指给其他人,她们又一起哈哈大笑,想必是在说她的坏话了。云秀站起来,侧耳听着她们的声音,却是徒劳可笑的,距离太远,除了嘈杂的吆喝声和汽笛声,她对她们的议论一无所知。哈,她明知是为了掩饰昨晚令人脸红的色彩,却又故意装出愤愤然的模样来自欺欺人。她不敢想下去了,脸上火辣辣地烧。她骂她们,嚼舌根的贼婆娘。骂完,生气了,转回到屋子里去。
10
范生仍旧背搭着手,斜叼着烟,仰头打量着已然耸立起来的两溜平顶房的框架,心里满是得意。工程队正在围院墙,大门的地方,也在挖地基,一幅大铁门已经运来了,安安稳稳地立在新房的墙上,颜色和样式与村主任家的一模一样。这是他们征询过范生的意见买来的,范生说,要弄就和主任家的弄一样,叫那些瞧不起人的狗日的羡慕死!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神态和姿势了,一个多月来,他训练出来的架势和腔调已经有了暴发户的味道,说话时嘟嘟囔囔地口气充满了金属的质地。动不动就说,狗日的。
赵四却像长工一样守在云秀家,一面和范生商讨监工的事,一面又和工程队的人打成一片,他讨好工头,用了他的三码子拉货挣钱。他竟像是真正的主人,忙前忙后,有事了,也不经过范生,直接和云秀联系商量,云秀也把权利给了他,让他好生帮衬。赵四就像领了圣旨一样,兴奋而专注地整天忙活着。
大门封顶的时候,云秀和冯老板回来过一趟,按照必要的礼数,在镇上的明德楼里备了些酒菜和好烟好酒来招待工程队的人。按照箭子川道里的乡俗,这本是一件大事,平顶房封顶的时候,冯老板正好病着,云秀也没心思理会,所以在大门封顶的时候,那不可缺少的套路还是要有的。村子里有关系好的,也来庆贺,这一日,把红色的绸缎和毯子一类的喜庆物件挂在门顶上,然后大吃大喝。村里留守的男人们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也好能趁机酒足饭饱一回,所以,有些好事的懒汉也一齐来,他们摸清了底细,有冯老板这样的人撑着,云秀家的备置定然不会太坏。
这些混吃混喝的人与工程队的人坐了满满一院子。冯老板也不在意,悄悄把工头叫到一边,叮嘱了几处没有干好的活儿需要返工,然后就又付了一些钱给他,工头拿着钱,心里欢喜,点头哈腰地听着冯老板的安排,回头招呼弟兄们吃好喝好。这一切云秀看在眼里,却假装不知,她不想领冯老板的情,却又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冯老板保持着谦谦君子的模样,与每一个人微笑着打招呼,发烟敬酒,得体而认真。
范生和赵四忙着招呼客人,赵四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喝多了,走路有些飘,话语有些乱,却不胡来,只为人群增添笑料而已。范生却显得比较冷静,也喝酒,却会控制,他觉得这是一次向村里人证明自己的机会,他要借此告诉他们,他不是穷,不是没能耐,也不是窝囊。他摆出自以为是恰到好处的威仪,始终与别人拉开一点距离,显得生硬而可笑。云秀看不下去,还私下里说了他两句,让他把态度改一改,他却拧着脖子说,改什么,就是要做出样子给他们看。
酒过三巡,赵四歪歪扭扭地趟过来,握住冯老板的手一个劲儿地问好,他说要和冯老板连碰三杯,他敬重冯老板这样的人,话一说完,就仰脖子把三杯酒倒进了嘴里。冯老板也跟着喝,夸他好酒量。
范生这时候也一跳一跳地过来,冲冯老板说,我们也要连干三杯。
赵四却说,你们是兄弟,该喝六六大顺的。
院子里的人也跟着起哄,好事的都嚷嚷,对,是兄弟,喝他个十全十美才对。
范生仰着脖子看冯老板,他的脸上油腻腻的泛着光,这是他新近练就的姿势,娴熟而受用,他问冯老板,我们是兄弟吗?
冯老板搞不懂他的意图,心里犯了嘀咕,他以为是范生向他挑衅,他侧脸看云秀,云秀却扭过头看向别处。
冯老板正纳闷着,不知如何是好,范生却说,是你冯老板瞧不起人吗?我先干为敬吧。说完,他一口气喝了两杯。然后,他又举着杯子,仰着头问,我们是不是兄弟?
众人开始吼,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声音兴奋而混乱,激荡着发情的腥膻。
赵四凑过来冲着冯老板说,你是瞧不起他吗?
他这话一出,空气顿时凝重起来。范生又问,你不认我这个大哥吗?
冯老板毕竟是经过大世面的人,这时,他仍然没有丝毫尴尬和慌张,他也喝了两杯酒,才说,我们是兄弟。
听到了没有,他承认了,我们是兄弟,冯大老板与我是兄弟。范生的声音为此高亢而钝重。他一仰头把半瓶酒像喝白开水一样灌了下去。
云秀一看事态不妙,就拽了拽冯老板的胳膊,给他使脸色,冯老板知趣,起身向大家告辞。范生拉着硬要冯老板喝了剩下的酒,云秀狠狠呵斥了他一声,说冯老板有大事要办,还得开车,不能多喝。于是,工头出来缓和气氛,给大家赔不是,掩护冯老板走。
云秀也跟着走了,她觉得冯老板受了气,心里不好受。
而别人都误会了范生的意图,他不是挑衅,而是把冯老板当作了一张扬眉吐气的王牌,冯老板承认了他们是兄弟,这就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他开始说起了大话,我们是兄弟哈。
赵四说,你们真是兄弟吗?
范生拧着脖子,红着脸说,你的耳朵塞了驴毛吗?他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众人大笑起来,他们都说,真是一对好兄弟。
范生的名头一下子就在箭子川道上张扬开来,人们就以兄弟的名头来开戴了绿帽子的人的玩笑,当然,这是后话。而那天晚上,众人都走了,赵四和范生大醉后醒过来,爷孙俩坐在一起化敌为友,说了知心话。
赵四说,你当真把他当作了兄弟?
范生说,难道要做仇人?
赵四说,他是好人吗?
范生说,他帮我盖房子,也不是坏人。
赵四苦苦地笑了笑,点了一颗烟,才说,那么,云秀呢?
当爷爷的像是挨了一闷棍,终于清醒了一点。其实,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明白,他已经把对云秀的要求放到了最低,他说,还能怎么样,只要是我的女人,不离开我就成。他的心似乎被锥子扎了一下,疼得他咧了咧嘴,脸看起来像土豆。
当孙子的紧追不舍,又说,万一呢?
什么万一?
跟着别人远走了?
当爷爷的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头顶的黑暗,辽阔至极。
不会的。
你晓得?
她舍不下孩子。
你晓得!
滚,滚出去,滚远点。当爷爷的突然咆哮起来,像一条失心疯的公狗,把院子里绊脚的家当踢得啪啪作响。
而自从在云秀家和范生真正打过交道以后,冯老板就变得阴郁起来,当着云秀的面,也失却了先前的阳光和气,他整天进进出出,也和云秀说不了几句话,有时候云秀故意拿话挑他,可他也只是哼哼两声应付过去了事。云秀以为是男人让他难堪了,他心里不顺,就把气撒在她的身上,所以纵然委屈,也迁就着他,就像是自己得罪了他一样,两个人反而有了别扭。
云秀有时候悲哀地想,莫不是他看透了她,突然嫌弃了。这样想着,心里就堵得慌,尽管她还没有把自己说服要做他的女人,可毕竟跟着他这么久了,岂能没有一点感情。她想,原来自己也是个供他玩玩了事的主,这么想着,竟落下泪来。想着自己真是愚蠢,反倒把他看真了。好在她一直和他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也不至于落得伤神落魄。花了他的钱,她会慢慢还给他的。
云秀终于觉得自己非走不可了。当初又只是答应照顾他,如今他好了,自己再赖着也没意思。她给翠姑打了电话,让晚上回家的时候,和她一起回去。
翠姑说,闹矛盾了?
她说,没有。
翠姑又说,干这行的,要忍住性子,拿捏好自己,别把自己看得重了,受了委屈也要压在心里。
云秀一听翠姑这话,心里就有气,她想说,她跟别人不一样,她还不是他的女人,他们一直是分开住的,她无非是做了保姆的角色。可她又没说出来,她知道说了翠姑也不信,所有人都不会信,明摆着的事实,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分辨清楚的,因此就这么含含糊糊地,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
翠姑又说,别学三草,把自己玩进去了。
三草怎么了?
三草闹着离婚呢,想跟吴老板走,可吴老板是什么人,说的话岂有个准数,她还真信。
哦。云秀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些什么,就挂了电话。心里却左右不舒服。
晚饭是云秀做的。冯老板仍然心事重重,等吃完了,云秀洗刷完毕,就毕恭毕敬站在冯老板跟前说在外面住了好久,要回去了。
冯老板竟平静地看着她,目光穿透她的身体,重重地落在身后的墙上。他说,你和他离了吧。他的语气坚定,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蔼,不容商量。
为什么?云秀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离了。
为什么?
我娶你。
为什么?云秀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大。她屏住了呼吸,满世界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她只能听到她咽口水的咕咕声。
他说,你跟着他,当真不值得。
云秀瘫坐在床上,头里嗡嗡直响,呼吸变得笨拙而沉闷。她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冷笑话,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才能明白其中的笑意。
后来,他说,她跟了别人,怀了别人的孩子。
他向云秀要了酒,毫无顾忌地喝,边喝边说,我真的不想这样,我是那样的爱她,可她却背叛了。说着说着他也一如范生那样嘤嘤啼哭了。他把头埋进云秀的腿上,卸下了浑身的威严和谦和,突然孤独可怜起来。这时候,云秀恍惚觉得,他和范生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像是她的两个未曾长大的孩子。
她抱着他的头,为他,为跛子,也为自己,掉下泪来。
11
春天在箭子镇上越走越远了,深绿贴满了四野,远远近近的花儿探出头来,麦苗一夜之间拔高了,枯败的气息一挥而散,榆树长出了嫩芽,柳条儿抖擞着精神,跟着范生的脚步一跳一跳地撒欢。房子马上就要竣工了。云秀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偶尔和冯老板一起回来看看进度,看看孩子之外,马上就又走掉了,像是来看乡下的亲戚,而他们倒像是欢欢喜喜地一对儿。她的穿着打扮越来越有了城里女人的派头,干净得不沾一点泥土,浑身也有了城里女人的香气,她和太原府的女人们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别,连头发都是新作的式样。和邻居们打招呼,自是一派清明之象。
太原府的男人们都吞咽着口水,背地里说,真是没想到,跛子的女人竟然这么美。
呸呸呸,好女人都让狗上了。
呀呀,保准跛子是要不住了,迟早是跟着人跑的料。
跛子也真是可怜哎,守了八九年,终究是守不住了!
……
众口铄金。整整一个村子的人都为跛子担心,那些风言风语就像猛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逼得跛子喘不过气来。他强装出来的英雄气势一下子就被轻而易举地击散了,他就像一个跳梁小丑,等房子盖好了,他的演出也就结束了,他被打回了原形,成了那个怯懦而窝囊的男人,村里人仍然不理会他,甚至这样一来,他们都开始鄙视他,他的地位比以前更加不如了。
房子是好房子,是太原府为数不多的设计别样而又修建迅速的人家之一,却灌进了风,失却了温暖。孩子在房子里捉迷藏,从这一间进去,另一间出来,甚至还有别家的孩子,在赵四家玩得没意思了,都一齐跑到他们家来嘻嘻闹闹。范生站在院子中间,仰头看房子,却发现瓷砖是刺目的白亮,飞檐上的鸽子像老鹰一样瞪着他。
赵四进来,望着鸽子说,真漂亮。
他说,该想个办法了。
想什么办法?
要让她回来。
赵四说,是该回来了。
这爷孙俩又一次化干戈为玉帛,达成了共识。
于是,那一夜,范生给了赵四的懒婆娘五块钱,让她照看孩子。他就和赵四开了三码子去了箭子镇。
又是华灯初上时,范生和赵四莽撞得像两个天外来客,他们通过三草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冯老板的住处,两个人像军统时期的特务一般一个留守在门口放哨,一个去楼上打探消息。
而冯老板和云秀又唱着《白逼宫》:
……
欺寡人好一似乌云遮月海水倒流,天地昏昏,星光惨淡,日月颠倒;
欺寡人好一似浪里孤舟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上下颠簸,左无依来右无靠;
欺寡人好一似雪压青松日晒雪消,滴滴答答,答答滴滴,犹如珠泪四下抛;
……
他们唱着唱着又一次抱头痛哭。
窗外的跛子看得气血上涌,心里直骂,骚婊子,我在家里做牛做马,你却在这里找乐子,臭不要脸。他恨得牙根痒痒,几欲冲进去,可怯弱的本性使他犹豫不决,门口的赵四给他打口哨,他也没有听到。
突然,就有人从他身后捂住了他的嘴,然后掐着他的脖子,把一条毛巾塞进他的嘴里,然后又有麻袋套进了他的脑袋,他像一只垂死的猪被人装了进去,在那人的肩膀上扭动。等下了楼,只听后面一人用一根棍子顶住他的后腰,低声说,再动,老子宰了你。他便不动了,老老实实地蜷缩成一团,待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像一张牛皮。
他和受了同样待遇的赵四一起被人扔在了三码子上,车子摇摇晃晃走了不远的路程,他们被卸下来,一顿棍棒拳脚,他们在麻袋里挣扎着,喊不出声……
过了好久,他们才被放出来,麻袋像裤子一样褪到脚跟,他们瘫倒在河滩上,尖锐的石头顶着他们的骨头,冰凉的河水浸淫了他们的裤子,真是天地混混,星光灿烂,而他们只看到一个驼背的中年人,把头安置进锁骨里,一副仰望蓝天的姿态。
他说,活够了吗?语气竟然平和,像是和他们说笑。
他们惊恐地看着他,以及他身后的三五个彪形大汉。
别再来捣乱了,好吗?驼子用脚尖抵住跛子的头,扯下他嘴里的毛巾。
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是将要被踩死的蚂蚁。
冯老板替你盖了房子,花了二十万。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烟,又说,二十万,你懂得么,能买那样一个女人了。留着让冯老板玩吧,玩够了她终究还是你的,又不会缺皮少毛。他把脚尖移开,蹲下来,又说,倘若冯老板高兴了,还会再给你几万块。哈,当然,要是她运气好,真被冯老板看上了,带她走,也是她的造化,总比跟着你强百倍。真的,人家又不会白拿你的,一定会用钱来补偿的,你有了钱,女人还是照样会有,你瞎搅乱啥呀!
他拍了拍他的脸,说,听懂了么?
没等他说话或是点头,驼子老沙就转身走开了。别人也跟着走了,一个矮胖子走过来,用棍子敲了敲他的头,厉声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他知,若是说出去,你就没命了,懂吗?说完,他狠狠踢了一脚身边的赵四。赵四连叫声也没有发出来,像死了一样。
黑暗慢慢在河床上融化了,阴森森地蒙在赵四和范生的身上,像紧箍咒一样把他们越捆越紧。哗哗流淌的河水竟像是要燃烧起来,越来越热烈欢快。微风吹过,远处的树和庄稼像引魂幡一样闲闲地招摇,哗啦啦一片,又渐渐沉寂下来。赵四慢慢坐起来,身子剧烈颤抖,他竭力地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想说什么,却又牙关打颤,说不出来。他的头疼得厉害,却没有伤到骨头。他半跪着,缓缓扶起范生。跛子紧咬着嘴唇,身子像筛子一样抖动,他脸上血肉模糊,双腿僵直,一长一短,像两条拐杖横在麻袋里。他扶了两次,竟扶不起来,最后,赵四只好抱着范生,把他像孩子一样抱到河堤上的三码子里。
云秀在这个晚上,心慌得厉害。三草打电话说赵四和范生来找她了,她就心神不宁。她想不明白,这两个混帐人这么晚了,到镇上来,到底要干什么?范生的举动超出了常态,完全脱离了她掌握的样子。
仔细想想,她已经真的好久没有回家了,那个曾经的家已经从形态到意识里都渐渐地逝去了,出现了一个崭新的面貌,而她竟一无所知。她甚至都记不起来小儿子晚上睡觉是否还会蹬掉被子,大儿子睡前是否还要嚷着吃馍馍,而他,那个跛子,是否还会担心她真的离他而去呢……
云秀竟真的越想越乱,不安一点一点笼罩下来,把她整个人覆盖了。她对他说,我要回去。他不明就里地望着她。她说,我真的要回去,就现在回去,我要看看他们。
他理解了她,就像最初的谦和一样,没问为什么。
他开着车,一言不发。她在车里如坐针毡,不时向外张望。一辆三码子像蜗牛一样突突突地从他们的车旁闪过,她大叫,停,停。可等他们的车慢慢停下来,三码子已经超过了他们,继续突突突地向前奔去。云秀下了车大喊,赵四,赵四。可赵四压根听不到,他悲愤地专注着,心无杂念。而范生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声音,他知道是云秀,但他没有喊停。他躺在车厢里,镇静得像一尊佛。
三码子开上一段长坡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跛子悄悄下了车,他站在路边,朝三码子挥了挥手。赵四仍然奋力向前,像是要把今晚的伤痛和委屈带进无边的黑暗,他迎着太原府的方向,浑然不知地寻找着温暖的灯光。
黑色的轿车追上来,云秀在车内催着冯老板快点开,快点开。冯老板顾及云秀的心情,上坡的时候也没有减速。他握紧方向盘,目光锁定了前方激动的三码子。而就在此时,一个黑影跳了出来,砰的一声撞在车上,弹了出去,一片血迹模糊了玻璃。四野一下子静寂得要命。云秀放佛看见,跛子从一个月前就站在坡上,等她。一直等着。
云秀想,我该回家了。
杨逍,本名杨来江,生于1982年,甘肃天水张家川人。小说发表于《创作与评论》《飞天》《福建文学》《阳光》《文学界》《山东文学》《鸭绿江》《星火》《西部》等数十家刊物。多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转载。有小说被辑入《2013青春文学》等重要选本。先后获得黄河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麦积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三部。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天黑请回家》《白墙》《那年的杏花败了》《野蛮生长》,短篇小说《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两个人的战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