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凯
一些中小型公立医院需引入资本才能生存,财务吃紧的地方政府、国企也迫切想甩掉一些包袱。在这个窗口期,投资人需要搭建起更加成熟的投资和管理团队
作为资深的投资人,徐大卫在密集跟踪医院项目一年多后,果断抽身离开,转而关注消费升级概念的投资项目。他的选择并不偶然,在2013年前后积极涌入医疗行业的投资人,正在逐渐分化:有人坚持,有人选择果断退出。
2016年8月,全国公立医院数量比上年同期减少474家,月均减少近40家。预估2016年中国公立医院数量减少应在600家左右。而此前五年,公立医院年均减少156家左右。
这意味着,2013年以来,中国再次出现医院改制并购的小高潮。
过去十年,大型公立医院越来越强势,部分中小型医院吃不饱。难以承担重负的地方政府和国企,想甩掉这部分包袱,引入资本改制。长期以来,中国医疗改革有一个呼声,引入民营资本,提升整个医疗服务系统的效率。可是,资本在公立医院改制的呼声迭起时,因医院内部利益纠葛、拉锯式谈判等所累,使部分投资人逐渐失去了耐心。
敏锐的投资人,如徐大卫三年前嗅到了新政信息,一边要求每个县原则上保留一到两家公立医院,一边中央政府还在催促国企将企业医院社会化,甩掉包袱。
这些信息让徐大卫很兴奋,他盯上了公立医院改制收购,找到同样感兴趣的尉昕,尉昕当时也捕捉到了市场信号,在北京注册了投资公司。
尉昕家族赶上前一轮医院改制热潮的好时机。在2005年前后的那轮国企改革中,企事业单位拥有的大量医院,纷纷改制为民营医院。2005年国企医院(含少量军队医院)数量多达5600多家,经此一役,在2010年前后减少将近三成。
当时,尉昕的父亲在陕西、四川成功改制多家企业医院。医院在尉昕家族的经营下,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管理团队和医生团队,可以给尉昕投资并购医院提供支撑。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他们到处寻找有意改制或出售的医院,在诸多竞争者中,徐大卫和尉昕的组合算得上专业,他们甚至一度打算成立一个基金来专门进行投资。
当然,他们也遭遇到了强有力的竞争——一些上市公司宣称,要收购几十家到上百家公立医院。上市企业纷纷成立医院并购事业部,大量投资机构开始跟进,在市场上寻找医院并购标的。
复星集团董事长郭广昌在2014年全国“两会”期间,提议政府改制全国剩下的3000多家企业医院。他的提议,在2016年初见端倪,公立医院数量断崖式减少。这和最近两三年间,在资本的密集跟踪下,改制项目落地量陡增有关。
在抢手的医院被资本围追时,徐大卫和尉昕也密集调研第一轮改制中实行集体持股的企业医院。与新兴的科技企业员工持股不同,国企员工集体持股过分强调公平性,由于集体持股,产生集体决议。“决策机制混乱,医院日常经营中的小额采购,有时都可能久拖不下,无人拍板。”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医疗管理研究中心研究员曹健对《财经》记者说。
在医疗市场十年黄金发展期,这类医院收入规模有所增长,但人员流失严重,硬件水平也跟不上,反而在医疗市场有被边缘化的风险。
尉昕在湖北做成了一单,收购一家员工集体持股的国企医院。这家改制多年的国企医院,不仅员工流失严重。流失的员工在离开时,还每人都要拿走一笔股金,实际上也是拿走了医院发展基金。这家医院面临被降级的风险,医院管理者很焦虑。
当尉昕听到这个消息后,通过中间人联系撮合,找到这家医院院长协商收购。对尉昕而言,尽管员工有流失,但是核心医生团队还稳定,股权也逐渐集中,远比新建运营一家同等规模的医院要容易。而且,医院不仅有医保定点资格,还有国企员工补充医疗福利固定投入,收入其实也有一定保障。经过半年的游说,院方终于通过股东大会决议,尉昕完成了控股收购。
医院正在进行扩建,要将床位规模做大,人员也要扩张,希望把康复护理业务发展起来。尉昕相信,医院未来会止血恢复。
华夏基金经理陈斌向《财经》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2013年至2016年8月间,国内上市企业披露的医疗服务项目达52个。仅2015年披露的20个并购项目就涉及金额125.5亿元,预计2016年将会再创新高。
相比2016年公立医院改制的数量,陈斌提供的市场披露医院并购数目则显得太少。这意味着,大量并购项目并未完全公开,属于分散化甚至隐蔽化操作。
华医资本曹锋对《财经》记者分析,部分投资机构拿到项目暂不公开,进行前期孵化和管理提升,等待出售给上市公司或大型企业再退出;或者区域性大型私企借助良好的政商关系,将本地公立医院并购,有意持续经营,并不急于披露和退出。
即使各家上市企业披露的并购项目,往往分散在各地,不集中,就会推高运营成本。上市医药企业恒康医疗,几乎每隔三四个月就签下一家医院,目前收购的医院分布在辽宁、江西、安徽、四川等多地。
这有违专业投资机构希望的模式:可复制和连续投入,再通过转让或者上市寻求退出。徐大卫指出,由于市场找不到系统性的机会,更多是一些单点机会,很难做出连续的投资动作,“投了一个不知道下一个在哪里”。
前一轮公立医院改制时期,资本的身影还难得一见,改制往往以员工集体持股为主。在这一轮医院改制和医院并购热潮中,医疗集团脱颖而出,成为并购市场上活跃的身影。
凤凰医疗前身为吉林创伤医院,由徐捷在1988年创立,2013年在港交所上市,成为医院第一股,证明了医院运营可以成为一个好生意。
但问题接着来了,非营利性医院不得分红。国内几家医疗集团其实和凤凰医疗一样,都面临着这个难题。
凤凰医疗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方法来“分红”——在医疗服务市场获利。操作方法一是供应链业务,集团为旗下医疗机构采购药品、医疗器械及耗材,并从中获取差价。2013年收入4.797亿元,占公司收入42.4%,占净利润的77%。
这种模式早在十多年前就出现,从非营利医院经营中获取一定利润,也被批评为“取巧”。2015年中,突然有人在网络和媒体上爆料,凤凰医疗药品供应链上的第三方合作企业惠红向药企索要高额返点,暗指企业垄断医院药品配送权,进而质疑凤凰医疗的盈利模式。
药品供应是涉及行业各方利益的焦点,精明专业的医院管理者也总是能从中挤出一部分水分,将灰色收入阳光化,再进行合法分配。当然,这一管理提升过程很容易成为利益冲突爆发点。
凤凰医疗的另外一块收入来源是医院管理服务费。
集团以IOT模式托管大量医疗机构,从中获取医院管理服务费。IOT模式,简单说就是投资换取运营权。企业前期投入改造医院环境,运营一段时间再归还给政府或者国有企业。2013年,该医院管理服务费收入4080万元,占2013年收入的4.6%。随着上市公司财务数据发布后,也有非议说政府给企业托管费是失算,让企业从中获利。
凤凰医疗、中信医疗、华润医疗、复星医药等医疗集团之间,自今年开始寻求更大的整合。不管怎么样先做大,是一个为未来谋利的思路。
10月28日,凤凰医疗发布公告,凤凰医疗收购中信医疗旗下惠州、杭州两家医院部分股权。交易完成后,中信医疗健康产业集团将成为凤凰医疗第二大股东,占股比例为9.15%。紧接着,10月31日华润官网发布消息,华润医疗成为凤凰医疗第一大股东,占股比例为35.7%。新公司“华润凤凰医疗”拥有超过100家医疗机构1万多张床位,“成为目前中国最大医疗服务产业平台”。
在华润集团旗下华润医药上市的背景下,有业内人士分析,有意在港交所寻求上市的华润医疗,通过反向收购凤凰医疗来落地;同时,凤凰医疗创始人家族股份稀释,有意寻求部分退出。
四五家著名的医疗集团,最近两三年在全国各地并购多家公立医院和民营医院,业内人士估算,其拥有的床位数已经超过2万张。
2015年,凤凰医疗与国家安监总局达成协议,对安监总局旗下的煤炭总医院进行改制,然而遭到煤炭总医院医务人员集体抵制,医务人员打出横幅以示抗议,资方不得不放弃项目。这不是近年来发生的第一次类似事件。
徐大卫也跟踪过国内一家大型钢铁企业的职工医院改制项目。为了拿下项目,他们见过企业的各级领导,也密切接触了一阵医院内部的管理者。但,不得不退出。
中国的公立医院主要有两类,一类是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医院。在2014年前后,已压缩到3600家左右;另一类是地方政府的公立医院,2010年至2015年间基本维持在9600家左右。
国有企业改革压力巨大,公立医院的改制项目推进,也让参与的投资人头疼不已。
在上述企业医院项目中,徐大卫走到招标这一步,耗时长达一年半多。徐大卫说,“这期间,我们不断给企业各个层面递交改革方案,报到最后还是看不到成交的可能性。”
漫长的沟通成本,让很多投资人望而却步。投资机构募集到一笔资金,“三四年过去了还没有一个项目,没法向投资人交待”。
大量项目连续跟踪下来,徐大卫和一些投资人很快发现,公立医院的门难进有更重要的原因。
完全市场化的企业投资管理,照顾好股东的利益,交易就能达成。而且,在一般的投资项目中,资方如果是大股东,派出财务总监就可以了,不是大股东就派出董事。一般的PE都是小股东,持股10%到20%,参加董事会,根据合同约定享有对应的股东权利。
而中国公立医院经营管理上股东长期缺位,却有一大群利益攸关者。分管领导、院长、科室主任、普通员工等都属于利益攸关者,话语权甚至比股东还大。并且,部分利益攸关者因为以药养医的利益链,早已形成一定程度合谋。
在这样的格局下,中国的公立医院在账面上往往都是微利甚至亏损,利润其实被利益攸关者私相分配。长期从事投资并购的投资人肖恩指出,资本进入公立医院,就是希望通过管理提升,迫使利益攸关者让渡部分利益,让医院账面上有更多的利润。
这意味着,投资人跟部分不愿意让出利益的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
一些投资人无奈地指出,投资前必须有尽职调查环节,但是部分医院管理者不愿配合;即使母体企业和地方政府同意,医院管理者也不情愿给出财务报表,有些甚至直接拒绝。
投资公立医院固然是门好生意,徐大卫说,项目达成却需要各种“机缘巧合”,牵涉的任何一方都能让交易终止:“企业经营形势稍微好转,决策者可能就会终止交易;如果医生坚决反对,也可能让交易无法达成。”
近年来,湖南、浙江、北京等地多个公立医院改制项目流产,都因医生发起的群体事件而终止。而且,群体事件一旦发生,有人便会指责母体企业和地方政府让国有资产流失。这样的舆论指责是不少投资人特别忌讳的事情。《财经》杂志此前报道过湖南省娄底市第一人民医院类似改制风波。
北京恒和医院张松伦说,由于公立医院存在利益攸关者的长期合谋,投资方必须要有强大的投资团队,以控股方式进入医院,获得更大的话语权。此外,投资方还必须拥有强大的投后管理团队,甚至要直接向医院派出院长,最好能长期经营。
然而,投资机构甚至上市公司,一般短时间内难以找到专业管理团队,这也无形中增加了投资者的管理成本。
医院门难进,于是有人选择了退出。
全国一年改制数百家公立医院,这个数据还是诱人的,尉昕打算继续坚持。他认为,国内公立医院正在继续分化,一部分中小型医院必须引入资本才能更好发展,地方政府遭遇债务危机必然会甩掉一部分包袱,政策已经放得很开,投资人要做的是,在这个窗口期搭建起更加成熟的投资和管理团队。